乡村记忆之二书儿
书儿
王文坡
“小小子，坐门墩，哭着喊着要媳妇……”邻家的妹妹书儿，唱着新学来的“儿歌”，问我，“蛋哥，这是四娘叫我的儿歌，好听不？”
“羞，羞，羞，小丫头片子唱这样的儿歌，不知羞！”甩起爹娘给我做好的四个兜兜的“军用”书包，扮了了鬼脸，跑进了家门。
“娘，蛋哥又欺负我了，你可要管管他。”书儿隔着一道墙，委屈的向我娘告状。
这个时候，娘就会大喊我几句：“又气妹妹了，和你说过多少次，凡事要让着、顺着妹妹，去，把你今天你在学校学的字，教书儿妹妹认认。”
这是二十五年前，我童年时代，经常在我和被我叫做“小拐子”邻家书儿妹妹身边发生的故事，三十年后，当我想把那些童年漏掉的贝壳，一只只捡起来，放进记忆的橱窗，“书儿”成为了我记忆中闪光的、也让我的心酸酸的那只贝 壳。
自记事起，书儿就和我们小伙伴们不同，行走的时候，两个腋下拄着爱他的父亲，给她用枣木砍削好的拐杖，更多的时候，是坐在他巧手的父亲给她打造的有着两个木轮的轮椅上，那个时候，我爹我娘常嘱咐我：“书儿，走路不方便，要多帮帮她，不能欺负她，更不能给她起外号（绰号）。”
我们居住的一处胡同，有七、八个同龄的小伙伴，那个时候，鹰捉老鼠，丢手绢，抓石子的游戏，陪伴着我们童年的成长，书儿的走路虽然不便，但有着和我们一样玩心，看着我们奔跑，她就在一旁给我们加油，哪个小朋友被“老鹰”捉住了，她一样和我们惋惜，丢手绢了，遇到小伙伴受罚唱歌，她会一起开心地欢唱。我们就像活泼欢快的小鹿，幸福着，快乐的肆意挥洒儿时的时光，此时的书儿也没有因自己的走路的不便和残疾，而悲伤和自卑。
有时，我们一帮的孩子玩过了头，或因一个伙伴“耍聪明”破坏了游戏规则，或因一句没有歹意的话，触犯了哪一个人，我们会吵架，会挥起小拳头，会抹泪，那个时候，书儿会在一边，急着带着哭腔劝我们：“别吵了!别打了!”这个时候，往往动怒的双方会迁怒于她。
“小拐子，你闭嘴。”
“小拐子，你回家，没有你的事。”
“小拐子”的外号，就这样被叫来叫去，书儿会委屈的流泪，但从不因这些而哭而恼，我们这群孩子，也免不了回到家里，遭到的大人的训斥，有时甚至是爹娘的巴掌。
书儿有自卑和哭泣，是我们七岁那年，一个个背起着爹娘给我做的花布书包，走进学堂，而书儿却因患的一种疾病而档在校园门外，哭了，她哭着喊着要去上学，要去读书，但邻居家叔婶无论怎样哀求，书儿终究没有进入校园，也就在那个时候，我知道了书儿患的病叫“脑脊椎瘤”，不但行路不便，大小便也失禁，而且无法治愈。那一刻，我觉得书儿真是可怜，上学发了新书后，我第一个就去了她家，把我的新书从书包掏出来，一本本的要她看，还告诉她说：“书儿，以后我教你。”书儿笑着哭了。
上学了，小伙伴们鹰捉老鼠、丢手绢的游戏，渐渐的少了，书儿要家里人给她找来了小学一年级课本，只要逮住我们哪个小伙伴，就缠着要教她认字，同时书儿的手上多了一个邻家叔婶给他用两袋麦子换来的半导体收音机，那个小小的收音机，给她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每次放学后去她家，她会给我们讲刘兰芳刚刚说过的评书《岳飞传》，袁阔成刚刚讲过的评书《隋唐演义》，而我们回报就是教书儿今天我们学的汉字，后来邻家叔婶给书儿买来字典，我教她学会了查字，我们在上三、四年级时，书儿已经能够，查阅着字典看《西游记》、《小兵张嘎》等书籍和连环画，而且还能辅导她上小学一年级二妹的学习，但书儿那时内心是自卑，小小的年级，经常无奈说自己是个没有用的人，总想给邻家叔婶做些什么，才觉得自己不是“累赘”，9岁那年，她就学会了做饭、烧菜，邻家叔婶上责任田干农活，每天回来都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他们遇到外人，会自豪地说沾了自己姑娘的光。书儿也成了爹娘嘴上常唠叨的、要我们学习的榜样。
但我清楚，随着书儿认字认得越多，年龄慢慢长大，书儿的自卑与内心的痛苦也愈深，小学二年级时，我们那个胡同的小伙伴都加入了少先队，每个人的都带上了鲜艳的就红领巾，一次我去她家给她说学校的趣事时，她红着小脸问我：“蛋哥，能不能和老师说说，我也加入你们的少先队，带上红领巾啊？”，第二天，我把从老师那里问来的“不在学校里上学，就不能发展为少先队员时，书儿的眼圈立刻就红了，后来，在书儿八岁生日那天，恰巧是星期天，我把我刚刚换来新的的红领巾给她戴在了脖领上，由叔婶带着她特意到镇里的照相馆，拍了照片，书儿着实高兴了几天，但每当她看着她带着红领巾的照片时，会无语，会有一丝迷茫和无奈的忧郁，显现在和她年龄不相称童稚的脸上。
书儿渡过的最幸福的时光，是她在十三那年学会绣花，挣到第一笔工钱。那个时候，乡村流行一种十字绣花，村里有个中介人，拿来绣布、针、线，然后送到一些在家中比较清闲的妇女手中，按绣的多少核定工钱。书儿年岁小，但心巧手快，学后的第一个月，书儿就挣了30元工钱，拿到第一次自己挣的工钱，书儿觉得自己不再是家里的“累赘”了，自己也能养活自己，而且给家里减轻了不少负担，第一个月的工钱，书儿托人先是给邻家叔婶各买了一双鞋，又给我们一个胡同的七小伙伴，每人买了一只圆珠笔和一个笔记本，书儿说，她做梦都是上学，她羡慕我们身体健全，想什么就能去做什么，但她现在也不自卑了，她自己觉得现在不是废人，她能绣花了，可还是觉得读书好，以后她还要多认字，要我们不要忘了多帮她，书儿说的我们的心都酸楚楚的，我们都一个劲的点头，，二十五年后在我整理我打捆的书籍时，我无意看到了书儿用绣花给我们买的那个笔记，那个一口一个“蛋哥”，坚强有韧劲的小女孩书儿，在我眼前越发清晰起来。
书儿的幸福时光，在半年后，随着那个中介人的“逃跑”而破灭，让一个年龄不该承受的孩子，一样承受了世间的善恶和丑美。那时还有二十多天，书儿就要过她14岁的春节，两个月的绣花，加起来有110多元的工钱，书儿盘算着给她妹妹、她奶奶、她爹娘以及帮助她的小伙伴们，买些过节的礼物时，哪个中介人却不见了，家里找不到外面见不到，过节的工钱打了水漂，过节美好的理想成了梦想，当村里一些绣花做活的妇女，跑到哪个中介人家里，哭闹摔打着要工钱，书儿爹娘心疼书儿，一个残疾小女孩，没白天没黑夜，辛辛苦苦不容易，也想去闹，书儿拦住他们说：“三叔（按乡亲辈书儿叫中介人三叔），一定是有事回不来，不会骗我们的。”一年后，当书儿叫三叔的哪个人回到村里，说自己也没有拿到钱，他也是受了骗时，但给他绣花的妇女还是不干，因为他们听说了，那个中介人是和一个相好的跑了，钱花完了才又回来，妇女们又去那个中介家去闹，去骂，但书儿很安静，还劝不要邻家叔婶去找，她说：“三叔，肯定是被骗了，就不要再给他去添乱了。”书儿的话，我不知道那个被书儿叫三叔的人能不能听到，但二十五年后，我回老家给父母上坟时，见到了他，他走路一深一浅，听说是患病留下的后遗症，他身后还是三十年前居住的破旧的老房。
随着年级增高，课程越来越紧，去书儿家教书儿认字、学习越来越少，而书儿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书儿在十五岁那年，已经不能拄拐走路，只能在她那木质的轮椅上用双手滚动木轮，更不能为叔婶做饭。那个时候，书儿除了听评书、听每周一歌，更多的时候，看她原先用绣花钱买来的小说和连环画，给我印象还深的是，书儿那时喜欢望着她家院子里那颗老枣树，望着院子里头顶那片天空发呆的发呆，我想那个时候，她在数枣树的叶子时，是为了排遣自己的孤独吧，？而她头顶上那片天空，一定寄托了她美好愿望和梦想。
与书儿最后一次对话，是我还有一个月就要参加中考的时候，周末回到家里，娘和我说，书儿身体不行了，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要我过去看看书儿。
书儿脸色蜡黄的躺在炕上，摆放是那些在她梦想里的字典、小说、连环画，还有绣花针，见我进来，书儿非要坐起来，我和邻家奶奶扶她靠在了墙角的被子上。
“蛋哥，我们同岁，你说命运多不公平，把我圈在的笼子里，你们可以满世界的飞，我真羡慕你们？”书儿有气无力地说
“书儿，你会好起来的，你没有书读，可你认字比我们不少，你还会绣花，烧菜，大伙都疼你！”说的越多，我的心越酸楚。
“在我知道我的病不能治好时，特别是我有了自己的想法时，我绝望，我嫉妒你们，羡慕你们，可我也知足，大伙都疼，小伙伴们每次在一起都迁就我，让着我，我明白，那也是在可怜我。”书儿的流了泪，我也跟着流了泪。
“如果我身体好，也和你们一起外出上学了，可以考大学，我觉得我真的能考上大学，可以走很远的路，看外面的世界。”书儿心里世界是大的，虽然她十几年蜷缩在几十平米的小院里，但她的心却在小院的外面。
……
书儿在距离她十六生日，还有一个多月时，离开了人世，那一天，我已经坐在了高中的课堂里，乡村女孩去世，是不让进祖坟的，我回家后，听爹娘说，书儿被埋在了村东的一个槐树沟的地方，书儿在离开这个世界时，要她爹娘把她陪伴了她多年的收音机、摆在她炕头的新华字典和翻了已经发黄的《西游记》、《地道战》、《平原枪声》等小说、连环画一起带走，但留在她炕头那套绣针，她没有要求带走，弥留之际，还一个个喊着她那些儿时的，如今在外求学的、外出打工的各奔东西的小伙伴，邻家叔婶说，书儿最后几天还说：“爹娘给她起了个书儿小名，可就是没有缘分读书……”
没有进学校，没有去读书，可能是书儿有自己想法和思想后，最让她痛苦的一件事情，特别是在她的内心里世界里，和我们常人一起有过的理想，有过的期盼，但这些都被缠身的疾病碾碎了，一个人望那老枣树、天空发呆时，绝望一定会像刀割一样的痛，那个时候，那个残疾女孩书儿，心里有着多少的无奈，多少的苦楚，多少的悲哀啊，内心淌着的、滴着的鲜血，一定是像被刀割割裂似的痛，现在想来，一个几岁到十几岁的残疾女孩子，要用多大的勇气承受？特别是书儿认了字，读了书，听了很多故事，有了自己思想后，痛就会时刻陪着她，苦楚时刻伴着她。
那年，在听到爹娘说书儿走了以及关于她弥留之际的一些事情时，我掉了泪，一个人去了村东哪个的槐树沟的地方，给书儿烧了把纸钱。
二十五年过去了，如果真有天堂的话，书儿一定走进了天堂里的学堂，现在也应该早天堂里的大学毕业了，实现了她在这个世界没有实现的梦，在哪个没有有暗斗，没有欺诈幸福快乐地世界里生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