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忆之六 塔儿山
王文坡
老家房屋东行三百米,就是老家最高的一架山,我们叫“塔儿山”。
“塔儿山”高,垂直高度也高不过三百米,放在太行山脉里,充其量不过就是太行山里的一个小手指,或小手头都不是,也就是它的一个细小的毛细血管,但我和我的祖辈父辈,生下来就开始汲取这“塔儿山”毛细血管里的营养,喝它清澈的山泉水,摘它的红彤彤的野果,吃它的绿油油的嫩草……
塔儿山,是我的,我祖辈,我父辈的父母,我们山里人唤“俺爹俺娘。”
一
七岁那年,俺爹俺娘用塔儿山的柳条给我编好了一个小柳筐,买来了一把小镰刀,把我叫到跟前:“锁儿,长大了,以后放学了,要去山上割猪草,放假了要学着去山上砍柴烧。”
我点着头,不情愿地点着头。
七岁,我的幼嫩的肩膀上多了一个担子,一柳筐草,会把我的肩膀压成一道红印,一双稚嫩的小手,有时会被山草划成一条条血印,虎口处会磨成流着黄水的水泡,山里人的孩子有着山的性格,累也不哭,痛也不哭,打碎牙也要咽下肚。
最幸福的时候,割满了一筐草或砍满了一筐柴,一个躺在塔儿山山坳里,有懒懒的阳光晒着,有柔柔的山风吹着,折下根山草的茎,放到嘴里慢慢地嚼,望着湛蓝湛蓝的天,想着山外的事,想着天外的事,有时自己就和自己笑笑,十几岁孩子的心事,是与山为伴,还是走出去,迈过这山,去看天外的世界?一颗朦朦胧胧的种子就种在了心里,读着书里的世界,想着外面的世界,不安分的种在就开始发芽。
“塔儿山就像俺娘,无私地要我汲取它的奶,它的血,我就问娘:娘,山疼吗?……”十三岁,我一篇说塔山是俺娘的作文获奖了,俺娘赶去镇里,给我扯了块那时流行的“涤确凉”布,给我赶制了一身衣服,送到我十里外的车站,我第一次去了县城,领取了我的第一个作文的大奖。
外面的花花世界,让我眼花缭乱,住在宾馆里,比家里的炕头软和,可我就是觉得不如躺在俺的塔儿山山坳里踏实,不如躺在俺娘的怀里安稳,后来我问娘,娘说:“你是山里孩子,要记着,以后无论走的多远,你都是塔儿山的孩子,塔儿山是我们的娘。”
我望着娘盈满眼睛里的水珠,使劲地点头:“嗯,娘,我是你的儿子,是塔儿山的孩子。”
娘就笑。
二
塔儿山的山顶,我踮着小脚北望,怎么也看不到,娘说的北京城;我踮着小脚南忘,怎么也望不到,娘说的保定府。
“娘,你骗人!”把一筐山草晒在门外,走进院里,我气呼呼就和娘喊。
“我看不到北京,望不到保定府,娘,你骗人!”
娘正用塔儿山上,爹砍下来的大柴,塞进灶火,做着一家的晚饭,头发上沾满着灰尘。
“娘,没骗你,你还小,等你长高了,都会看到望到。”灶里的火正旺,把我的小脸映的红彤彤。
我相信娘的话,相信我在塔儿山的山顶上,一定会看到北京城,望到保定府。
还如以往,塔儿上砍柴、割草、放牧,山里的日头一天天从塔儿山的顶上升起来,从西边云端落下去,七岁过去了,八岁过去了,九岁了,十岁了……
十三岁,我被爹带到镇上读书了,每次回家,还一样重复着砍柴、割草、放牧,只是我背的不在是小柳筐,背的是爹的竹筐,觉得我的肩膀不再怕压了,手脚有着使不完的劲儿,可我一次次登上塔儿山,踮起脚,有时还搭上几块山石,还是没有看到北京城、保定府。
有一天,周末回家,我背起了爹的竹筐,又要去塔儿山上砍柴、割草,娘见了,说:“锁儿,别去砍柴割草了,在家好好读书,多复习复习功课,让你姐姐多干些吧。”
“没事,我去吧,我不累!”我说。
“听话,好好学习,等读了城里的高中,上了城里的大学,你才会看到北京城,望到保定府。”娘把我肩膀上的竹筐拿了下来。
那个晚上,我做了梦,觉得肩膀我的那样的重,觉得我要担的不是一筐的柴,要担起的是爹娘、是我们一家的希望,梦里我站在塔儿山的山顶上,我见到了北京城高楼,我见到了保定府里的里的灯光。
娘说:“山里人,要走出山,就一条路:读书。”
三
去被娘叫做的娘的塔儿山,越来越少,每时每刻,觉得爹娘的一双手,就在后面推着我,让我一刻也不停留地走,要把我推出塔儿山。
塔儿山的山坳,分到各家各户了,塔儿山的坡,分到各家各户了,塔儿山的树分到各家各户了,爹娘在一个劲地要把我推出塔儿山,走到外面世界时,塔儿山的消息,还时常在我回家时,被小伙伴们说起。
塔儿山也是俺爹俺娘,能把爹娘分了吗?我不解,不懂,但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一些东西,有时你看着痛,也要看,这才是生活。
高考完了,娘说去塔儿山散散心吧。
我几年不见的塔儿山变了,树被砍完了,塔儿山的坡地,光秃秃的撂在了那儿,哞哞,哞哞”叫的山羊,孩子赶羊甩鞭的声音听不到了,山草窜的高高的,可背竹筐的孩子也见不到了,各家各户的沟坡,任由山草杂草肆虐的生长,散心,没有了心情,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闷闷不乐的我回到了家,拿起了书放下,拿起又放下。
娘说:“你小时候的伙伴,都外出打工了,现在种地是个累活苦活,还不挣钱,我和你爹,如果不是你上学紧张,要有人照顾,还盘算着外出呢?”
四周窜起的瓦房,和我家的土坯房相比,我明白,爹娘倾尽所有,要我读书,推着我走,要我走出大山,走出的是和小伙伴们不一样的大山。
我内心针扎的疼。
“娘,我不想要你们出去,我会养活的起你和爹。”我说:
娘听了,就笑。
两个月后,我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一个月后,我走进了省会一所学校,爹娘送我到了村口,我说:“爹,娘,你们回吧,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会照顾好我自己。
爹说:“好好读书,不要松懈!”
我就点头。
娘说:“在大城里去了,不要忘了家有塔儿山,穷家也是家啊。”
我使劲点头:“嗯,娘,您放心。”
娘听了,流着泪笑。
四
二十多年过去了,爹娘去了另一个世界。
塔儿山还在,每当回家,我还喜欢爬上塔儿山山顶,虽然那山,不再是我背着小柳筐砍柴割草的山,在山顶望北京城,保定府,依旧还如以前望不到。
可,爹娘把我推出了塔儿山,我就去了保定府,逛了不止一次北京城,走到哪里,觉得都不如在塔儿山怀里亲切,我记着娘说的:“穷家也是家。”
我记着,塔儿山的柴让我吃上了爹娘做的熟饭,塔儿山的野果子给我充过饥,塔儿山的山草要我换过学费,卖过布衣球鞋,我就像是趴在山上山虱子,无处不在汲取着塔儿山的营养。
塔儿山,是穷山,可我记着了穷娘也是娘,我走在再远,也走不出塔儿山俺娘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