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之一
融入生命的碑
王文坡
“你们的血洒在了大同城边,你们血染红了古燕平原,你们或为狙击手冲锋陷阵,你们或为爆破手堵住抢眼……”从大我五岁小名叫筛子的作文里读到他引用的气势磅礴的革命诗句时,我十岁,刚刚升到小学三年级。
说不清楚是诗的气势,还是筛子的作文里引用得好,朗朗上口的诗句,深深吸引住了我那幼小的心,我向筛子借笔借纸,开始了抄录。
“这是咱村村北碑山上,烈士纪念碑上的诗句。”筛子说。
碑山是一座我老家与三个村接壤小山,我不知道碑山是不是因有这座烈士纪念碑而叫的碑山,还是建碑前,这山就叫碑山,站到村里任何一个角落北望,都会见得到那座烈士纪念碑,在我没有读到那诗句前,我所知道的也仅仅是村里的“明白人”说的:是为一群打仗牺牲的解放军建的纪念碑,大概如此而已。也难怪,即便你弄的清清楚楚,纪念碑填报不了肚子,代替不了饥饿,谁会没事吃饱了撑得去理会竖立在山顶的一块冰冷的石头?
那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十几年后,就是竖立在我老家北面碑山上这块冰冷的石头,会和我后来的的生活有过紧密的联系,为了这碑,这块石头,愤青的年龄,我有过哀叹有过气愤,或更多的出于正义的责任,更有过涉世未深“不明白”的恐慌:为什么站在正义的一边,为什么说出了真话,做的是出于良心的事情,会有被处理,被记过,被“革职”的危险?这是我刚上班时第二年就遇到的疑问。
还回到三十年前,我上三年级时候那段时光。那个时候,我们农村的孩子,无论是下午放学,还是周末歇假,不像现在的孩子,会去上辅导班或围在电脑前打起游戏,我们会拿起镰刀,背起竹筐,去割猪草,赶起家里养的三、五只不成羊群的小羊群,放牧到有草的山坡,有草的沟地,看着小羊变成羊,看着成羊买到集市,我们也就随着这日头,这苦难一起长大。
在读了筛子作文引用的诗句的一个周末,我拉起家里的母羊,母羊身后跟着三只羔羊,右肩上背着竹筐,竹筐里放上了新磨好的镰刀,还灌上一水壶开白水,走向了,爬山了老家碑山顶上的有镌刻着筛子作文里引用诗句的烈士纪念碑前。
那是深秋十月,日头懒洋洋的洒满了碑山向阳的一面,枯黄的秋草,被深秋硬硬的冷风,吹得嗖嗖的作响,我牵来三只小羔羊围在它们母亲身边,嗞嗞地啃着山草,十岁的我,就站在那碑前,读她镌刻的诗句,读她镌刻历史,至今我也弄不明白,十岁还是孩子的我,为何会对那镌刻的诗句忘情,是缘分,是爱?是义务?是责任?从那时起,就喜欢去碑山割草,去碑山放牧,躺在碑前,口里衔上一根坡草,望着天,慢慢的嚼。至今我自己都弄不明白,突然间,我幼小的心灵有了和自己年龄不相称的思索。
从那时起,割草、放羊总会去碑山,去了碑山总会围着纪念碑转上几圈,读纪念碑上镌刻的诗句,甚至在我去镇上读高中了,如果心压抑了烦了累了,每当周末或月末回家,只要爬上碑山,站到烈士纪念碑前,想想镌刻在碑上这些烈士,受过的苦经过的难,最后流尽了一滴血,丢掉了比我年轻或和我同龄,可以称兄弟称父辈的那些生命,心就会静下来,会给我颓废的心鼓满士气,会让我热血沸腾起来,脚下的荆棘,路上的坎坷和泥泞,在我心中会渺小起来,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可战胜的困难,信心就会爆棚。
也是一个深秋,我又爬山了碑山,站在了烈士碑前,眼前的场景要我的心颤抖起来,纪念碑的碑顶被被掀掉了,滚在了碑山半山坡,碑文被镰刀被锄头被石头砸的凿的面目全非,那一刻我的心就如被砸,被刀割一样,我的心一定是滴血了,觉得烈士的鲜血在向我涌来,烈士们一双双眼睛在瞪着我,我茫然的不知所措。
那个时候的我,有的只是无奈和无助,我什么都做不了,就是你大喊大吼一声也不会有人理会,只是听说被村里一个外面做官的破坏了,说是纪念碑破坏了他们的风水,也听说被孩子放牧时,孩子们无知破坏的,我宁愿相信后者,历史就在无知中被亵渎。
很少再去碑山,我不想让那残碑触动我的痛处,给我痛的记忆的伤口在洒上一把盐。大学二年级,正值愤青的年龄,但觉得那是良心和正义,笔是稚嫩的,我还是拿起了笔,把那残碑,把那淌了血的烈士背景,刊发在当地媒体,我不知道我的努力会有什么结果,但我做梦了,在梦里纪念碑重建了起来,又竖立在了碑山上,牺牲了的烈士们看着我在笑,他们的英魂又能安放了。
后来我听说,有官员到碑山的山顶,竖立纪念碑的地方转了一圈,表达了他们的愤慨,走了就没有再来,纪念碑还是一块块的在山头或山腰或山脚。
我上班后的第一个清明节,又去了碑山,看着那残碑断石,如同被撕碎的历史,虽然嫩绿的山草正挺破山石,山的向阳处已有葱葱的绿色,但心情是灰色的、压抑的,看不到生机,听不到春的脚步声在款款走来,烈士瞪起的眼睛让我失眠。
一个从我老家刚调来的姓夏的同事,告诉我两年前,徐水县民政局在见到一片报道后,捐来了10000元钱,想把碑重建起来,可一直就拖到现在,没有响应,我知道那是我用稚嫩的笔写下的“良心”和“责任”。夏姓的同事和我说的第二天,我简单的什么都没有顾虑,还是“良心”和“责任”,我找到了我供职那个地方的一所民办学校,策划让一个班的学生去了我家乡的碑山,他们用手帕擦洗沾满污渍的破碎的碑石,他们用和我多年前一样稚嫩的小手捡起一块块破碎的碑身,定格的镜头、泣血的文字出现在了省报、市报。
“忘记历史等于背叛”市长签字了,一个一直关注我关爱我的老兄打来了电话:“兄弟,坏了,你政治上怎么这么不成熟!”,我简单的不知道成熟是什么,后来我才知道,市长签了字后,县里当时的县委书记就发了火,要给我处分,要停我的工作,好在我们那里的一个副书记说了话:“凭什么给人家处分,那里报的不实,是我们的责任还是报道的责任?”,当时我恐慌过,但随后又淡然的做了最坏的准备。
我回家了,乡亲们把我称为“英雄”。他们谈论最多的是,修纪念碑,某某往山上运石块砖头挣了多少钱,因怕碑在被毁,给某某谋了个一个月挣100多元的差事,我只是报以苦笑,市县乡联动,仅一个月新的碑身建了起来。
那年处分终究没有给我,三个月后,我被调到了县委宣传部,关心关爱我的那个老兄开玩笑的说我“因祸得福”,我没有觉得那是祸或福,觉得只是十岁时读了筛子那片里引用的的诗句后,那碑就好像镌刻在了我的生命里,和我再也不能分开,觉得那牺牲了的烈士,就是自己的兄弟或父辈,和我血液流在了一脉血管中,融进了我的生命里。
回老家的次数慢慢少了,但每次到老家,我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碑山,在纪念碑前默默地转几圈,或用手抚摸下碑文或或用衣袖擦去碑身沾满的风尘,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碑前一株小草,什么也不去想,让春的夏的秋的冬的暖的硬的冷的山风任意吹,让喧嚣的会心静下来,沾满世俗了的思想会停下来,荣与辱,生与死,富贵与繁华,功名与利禄,仿佛都飘在了九霄云外,与自己没有关系,有的就是一个简单的闪念:活着快乐就好。
我的一生或许都走不出这座老家村北山坡顶的那座烈士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