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之二
那双眼睛,那声轻叹
王文坡
路走的多了,我以为,我就会忘记那双无奈、无助、迷茫、凄凉的眼睛,事情经历的多了,我以为,我就会忘记那句“够本了,知足了。”卑微、但在我心里却是高大的轻叹。
十五过去了,走了多少路,我没有丈量过,经历了多少事,我没有记载过,有多少悲喜、痛苦和欢乐,我没有梳理过。路走过去了,还有前路要走,事儿过去了,还有事儿要经,我从不刻意的去铭记什么,我一直说自己是个会享受生活的人,一直走在路上,处在事儿上,背着过去的那么多包袱走路,该有多累?
但我就是忘不了,那双眼睛,那声轻叹。
那是十五年前,我还在一个小镇供职,七月份的一个响午,阳光火辣辣的透过门窗,把办公室桌椅晒的滚烫滚烫,办公室屋顶中间的吊扇,开到了最高五档“哗哗”地吹着,汗还一个劲儿浸透了衬衫,用装过黄桃罐头的大玻璃瓶,泡上了浓浓“京华十号”茉莉花茶,大口大口地喝着,补充着身体里因汗水蒸发走的水分,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一个弓着背,背着一个我在电视或电影里见过的、中间绣着红五星,洗的发白并打上了补丁的军用书包,腿脚不是很灵活,像是有过脑血栓的后遗症的老人,从前院走到后院,又从后院走到前院,不一会他拐着腿来到办公室门前,想敲门又犹豫,退两步,有犹豫着走回办公室门前。
“大伯,有什么事情吗?”我知道这样时间点上,整个小镇大院里,就我一个人。
“我……我……我想找下领导,大中午的又怕给领导找麻烦。”老人语气慢而弱,伴着惶恐。
“大伯进屋吧,外面太热,不要中了暑。”我开门,把老人搀进了屋里。
“大伯,有什么事情,先和我说说可以吗?”那个时候,我虽为这个小镇的办公室主任,其实干的是秘书活,上传下达,文字材料,有什么干什么,说白了纯粹就是一个“服务员”。
老人没有说话,从他那个洗了发白的、带有红五星的军用书包里,用他那粗糙、皱裂带有糨的手,小心地拿出了一个青布缝制的松紧的箢篼,从箢篼里又颤巍巍的拿出了一个用发黄的手绢包裹的小包,老人用颤抖的手打开发黄的手绢,里面有四样东西:参加淮海战役纪念证书,退伍证、残疾证和一个部队三等功证书,可能年代远久, 或许是老人年轻时,经常翻看或抚摸的缘故,这些证件的纸张,几近快要碎了似的,但仍旧不能掩盖住老人打开时眼睛里闪过光亮。
“这是我老早以前当兵时留下来的。”老人语气有些抖动,但却淡然。
看着这些证件,我真想象不出我眼前这位老人有着如此让人敬畏、让人敬佩、让人尊敬的光荣经历,可再从眼前穿着里、那诚惶诚恐的眼神里、那卑微的言行里,我突然感到异常的难受,我觉我眼前这个老人,如论走到哪里,无论在什么人面前,他都应该是个不卑不亢的汉子,不一定有鲜花有掌声,但一定要有尊严,我不敢说他对共和国有多大的功劳,但老人的青春、老人的热血给过我们脚下这片土地,老人得忠心还一直追随的我们这个党,这一切都是吾辈所不能及的啊!
“我老伴去世了,和一个60岁的傻儿子一起过,我还要照顾他,我一个月20多元的优抚费,现在不能下地干活了,生活没有了着落,我想找领导说说,能不能把我和傻儿子的三提五统和教育集资费免了……”老人说话时很轻,手一直抖动,眼眶里的泪一颗颗的往下掉。
那年,我那个小镇的三提五统每人50多元,教育集资70多元,一人要负担120元左右,听着老人叙述,我的心在纠结着、抽动着,眼睛里已含满泪水,我记下了老人的名字:付长顺。
在老人叙述中,我知道老人还没有吃午饭,我跑去了200米的当街,给老人买来了两个牛肉火烧,让镇上厨房的王师傅做了碗鸡蛋汤,告诉老人不要着急,我告诉他我会如实把他的情况转告给领导,或许是老人尝受了太多的人间坎坷、冷暖、酸甜、无奈,只要你给他一丝的温暖,一丝的关爱,就会感动,老人呜呜哭出了声,泪水滚进了蛋汤,喝完汤,还用掰开的火烧擦了下碗,我鼻子酸酸的转过了身。
后来,我用自行车驮着着老人,把他送到了距离镇上仅仅3公里他所居住的村,看到了猥琐躺在土炕上他那傻笑的哑儿,环顾了下除了一个木柜和做饭用案板的家什,想着这就是为我们共和国流过血、负过伤的战士,如今生活没有着落,如果不是出于无奈,如果不是因身体的缘故,如果不是已经不能在下田地干活,他一定不会走到镇上,用他自认卑微的身躯,放弃自己的尊严去找他心中“威严”的政府和领导求助,想着这些,看着这家徒四壁的窘况,强忍的泪水还是像潮水一样涌出来。
从老人家走出来,我到了老人家所在的村党支部,详细地了解、确认了老人的情况,回到镇上,我连夜写了一份关于老人的情况,第二天送到了两个主要领导的案头。
“这种情况很多,免一个好说,都找来怎么办?”没有丝毫同情,我突然感到有些悲哀。
“毕竟付长顺的情况特殊……”
“还是他人不行,要行的话也混不到这样的地步。”我还没有说完,领导就打断了我的话,我心感受到了绝望和凄凉。
没有硬心、狠心、没有手腕、没有心计都说就做不了领导,我一直把这些闲谈,当做生活中的一个调料而已,百姓是衣食父母,何况面对的是对共和国做过贡献的功臣,那时,我想这究竟是怎么了,这究竟是为什么?这个世道啊!领导们可以一桌饭花费几百、几千,一个群众而且还是一个“特殊的群众”困难,都硬冰冰的拒绝,如果老人知道了他的“父母官”是这样态度,他会不会想到他的鲜血白流了,他固守的信念会不会崩溃,我想到了老付的要“交的钱”我出了!我像是一个从战场“上溃败下来的战士,从领导的办公室走了出来,心里五味杂陈的翻滚着。
“小王,到我办公室来下。”我的又一个“婆婆”领导。
“我和财政所打个招呼,给老付免了,买袋米、面、买桶油,你送过去。”冰和火的感觉,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确实是 我的又一位领导在给我“下命令”,我的心先被感动了,热乎乎的,鼻子酸酸的,又想掉泪,那时,我想以后若能有个一官半职,一定做这样的“官”:有良知,有爱心,有善心,有责任。那时,我恨不得把世界最美好的词汇,都给我的这位领导。
我到了老付的家,告诉他与他哑儿三提五统和教育集资费今年免了,领导还关照给他送来了米、面、油,我还从我那时每月183元的工资里,给老付留下了100元。
老付的哑儿“啊啊,啊啊”喊着,老付用晚秋才穿的长襟褂子袖口抹着眼角的泪水,说着感谢党和政府的话,我扭过身,鼻子抽动着,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几天我的眼泪那么多,比老付多,有同情的泪,有感动泪,有悲愤的泪,有凄凉泪,有无奈的泪……
老付那些证书,成了我多次去他家动力,老付和我说与他死去的战友相比,他还活着,就已经够本了,知足了,如果不是年老不能动了,他不会找组织和领导,他还说,他今年78岁,觉得不会有两年了,他担心走后,他的儿子怎么办?我那时更多是无语的倾听,我没有告诉老付事情的经历,我宁愿要他相信我们的政府我们的官员我们的党还都是好的。
那年冬季来临时,我给老付买去了一吨煤,后来,我那好心的领导知道后,把票拿了去,还给我“报销”了。也就是说,我纯粹什么也没有给老付去做。
临近春节,我离开了那个小镇,起初我还打电话问问老付村的支部书记,问老付怎样了?第一年,还让来看我的同事,给老付捎过两次衣服和50元现金,后来,生活奔波以及种种的不如意,来到县城的一年后,就在也没有了联系。
五年后,我又去那个小镇下乡,我想起了老付,一个人去了老付的村,老付家的院墙塌了,院内杂草丛生,我预感到了老付和他儿子已经离开了这个人世,那个村的支部书记告诉我,老付离去的方式很特别:在他感觉到自己这个世间不会再有几天时,他要他的60多岁的哑儿,先喝下砒霜,然后自己接着喝了下去……
都说虎毒不吃子,但老付这样的离去方式,村里人没有一个人埋怨他, 村支部书记告诉我,老付后来不知道我已经离开了小镇,还到镇里找过我,一直念着我的好,我没有让支部书记继续说下去,我有些欲哭无泪的感觉,一个人怅然地返回了小镇。
和同事坐上返回县城的的班车,我一路呆呆地、傻傻地盯着窗外,我知道我还没有无耻到不悔,这悔如被一群蜜蜂蛰了似的,浑身一扎一扎的疼,但我却无耻的这样想到老付:或许这是他选择的唯一通往他幸福生活的方式,那里没有冷暖,没有冷漠,没有卑微,或许还会看到他的战友,他说过和他的战友相比,他已经够本了,知足了。
这样的想法一直伴随了我好长一段时间,我知道我有这样的想法是多么的无耻,其实我的无耻无非是为了摆脱自己内心的“痛悔”,想使自己的良心不受谴责,虽然我也无耻的清楚,我只是在给自己找到一个慰籍我心灵的借口,但每每想到第一次见到老付时,他那诚惶诚恐、无奈无助、悲戚孤凉的眼睛,每每想到他说的那句“与死去的战友相比够本了,知足了”的轻叹,心就像被一堆粗粒的石子咯着,不时尖利的疼一下,又一下……
我知道,这疼,带着悔,会伴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