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12）
谁呀？
竹子爹和大花卷在相邻的一座花秸垛里缠着。
大花卷又是谁？
小孩没娘，说起来话长。大花卷还是小花卷时娘就走了，去了哪儿，除非阎王殿里问判官。于是小花卷跟爹过起了苦日子。爹好赌，常被村里民兵抓起来吊打，或做反面典型戳在人群中遭数落、挨批斗，但狗改不了吃屎，一天不摸牌，就手脚抽筋翻白眼。人们见他是天生的“牌桌腻虫”，就懒得再搭理他。不挣工分就分不到粮食，挨饿，活该！小花卷没人管，便不好好念书，串街筒子疯跑。家里没得吃，就翻墙跳窗户，偷食别人家东西。乡亲们对吃食的多寡比对谁跳井死否的关注度还要高，因而“丢饭”事件接二连三发生后，家家户户就多留了意，或者家中不断人，或者把吃食坚壁起来……有次小花卷偷肖罗锅家，被逮个正着。肖罗锅要把她交派出所，并描述了那里钉竹签、灌辣椒水、坐老虎凳等刑罚的残酷劲儿，吓得小花卷苦苦哀求，肖罗锅还是不依不饶。
死路活人开，比天大的事也得有个收场。肖罗锅说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
答应摸摸……
于是她被摸了脸蛋。
不就是摸摸吗？又不缺啥少啥，便下次饿了又去“找摸”。
肖罗锅终于摸烦了，索性道：你不用跳墙了，直接从大门走。
小花卷把脸递过去。
肖罗锅说，从大门走就得朝下摸……
于是，小花卷被解开怀……
吃惯嘴，跑惯腿，久而久之，小花卷就再也离不开肖罗锅了……
日月更迭，小花卷渐渐长成了大花卷，不仅花卷大了，十四岁那年，她的肚子也突然大了。他爹明白闺女被人糟践了，便扯开嗓子，顺街筒转圈骂，可就是没人搭茬应腔。他爹气恼不过，回家把大花卷吊在枣树上，麻绳蘸水前后左右的开抽，逼问：谁干的？大花卷心说：给吃食的人是救命恩人，岂能出卖？要学就学电影里的共产党员意志比钢坚……最终她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横飞，胎也掉了，给他爹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大花卷牙关咬紧只字不吐。
大花卷被吊打的消息迅疾传遍全村。谁去讲情，花卷爹也不开面儿。
肖罗锅在家里急得如同磨道里的驴——团团转，转一圈滴一圈汗，愣给屋地踩出一条河道来。转到一百零八圈时，突然有了主意，窜进柴棚，将珍藏已久的杀猪刀翻找了出来……
干嘛？抹脖子呗。
——眼睁睁那小闺女因为我挨揍，而自己堂堂三尺罗锅汉，竟不能前往营救，活着也得窝憋死，倒不如断头省事。
大门“吱呀”一响，横刀颈上的肖罗锅大惊，完喽完喽，狼撵门喽！正待刀刃进肉，院内众人嘁喳喳喊：六爷，六爷，非您出马不成了！
肖罗锅疑惑着放下刀，问：何事惊慌？
肖罗锅在村里辈分大，吐吐沫砸坑，多年担任生产队政治队长，跟形势更得紧，能整新鲜词。人们七嘴八舌把大花卷的惨状一描述，肖罗锅疾问：花卷怎么说？
人们说：简直就是江姐她妹妹，嘴缝忒严实。
肖罗锅说：妥了。于是将杀猪刀往后脖领一插，用驼峰架稳，率众人雄赳赳跃出家门。到了胡同口，肖罗锅忽然刹住步，说：花卷爹是粥锅里的鸡子——混蛋一颗，摧毁祖国嫩苗，罪大恶极，我们应该把他交给党来处置。人群涌动，振臂齐呼：六爷高，实在是高！于是浩荡的队伍又拐奔了村办公室。
室内，三筢子正伏案研读《红旗》杂志，见肖罗锅率众来扰，置之不理。肖罗锅劈手夺过杂志，道：花卷爹耍牌九，扰乱村风，而今又揍得孩子死去活来，支部必须出头。三筢子说：这是家事，何况大花卷小偷小摸，又不知跟谁造下了孽种，教育下，支部还是理解的。肖罗锅说：你支部要是不管，我可鼻子插大葱——装象了。三筢子笑笑，抢过杂志，复又坐下继续埋头苦学。
肖罗锅摆摆肩，杀猪刀在驼峰上倏然打个滚儿，顿令他胆力倍增，便回首吼道：转移！人群“嗷”一声，整齐向后转，开步杀奔花卷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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