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逝的红身影
近日,思绪总有些烦乱,而且常做一些莫名其妙的梦,梦见自己总走在一斜弯曲的云端石径上,既看不到来路,也望不到尽头,只有几舍茅屋隐而又现,看不清摸不到,醒来便添了更多的惆怅。我和朋友谈及此事,朋友望着我揣摩忖度片刻说:“你该找对象了。”
我的家即是太行深山区了,而大姨家还得再往山的深处攀爬七十里路,其环境之幽僻,山势之险峻可想而知。朋友的一句提示,使我不很明晰的想法想法清醒的浮于脑际。于是,我决定再走一次大姨家,而且这种想法的产生居然搅得我不安起来,有些急不可待了。
没什么可准备的,这里又不通任何车辆,晨起便步行上路,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我来到了大姨所在小村的小溪旁。这小溪夏季潺湲流淌,跳跃跌宕,冬天,便成了如银似玉充沟填壑的冰溜,极壮观。听大姨说,不管天气多旱,这一溪清水从未干涸过,因为这里有一条彻南到北的真龙。
爬过一座山,小村便矗立在眼前了。说矗立并不玄乎,这里本无大片的平地,把山的外侧垒起一道墙,然后挖里填外,整平一块地方,便盖了房。整个小村六七十户人家,一阶一阶,一排一排,每阶每排都有石磴石径相连,看上去小村便是立在眼前的。我站在小村的下端,辨认着大姨家和邻居家的房舍,想象着一个红的身影会从邻居家的门里突然闪现出来,是挑水抱柴,或是咕咕叫着喂鸡。我认出了房舍,却未见到那红的身影,便继续开步走去,心里想着一些记忆犹新的事。
那是四年前的冬天,我第一次来看大姨的时候。
别看这里没有大块的土地,人们却是以种粮食为生。每到秋天,山民们不知从哪个山旮旯里把那黄黄的大玉米收拢来,一堆堆,一垛垛。我曾问过大姨:“你们从哪里种出这么多粮食?”回答很简单:“哪儿种哪儿长,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到冬天把玉米晒干,便开始“打围子”了。所谓“打围子”,就是围在一起剥玉米粒,不是自家剥自家的,而讲究请人。剥谁家的玉米,谁家便请来十数个人,不分男女围在一起,不要工钱,犒劳一顿玉米碴子粥就可以了。人们在一起说笑打斗,“挑媳妇”“小放牛”讲的唱的别有意韵,听的也很有点痴迷。这也许就是这些山民们唯一的可称为集体娱乐场所和娱乐方式了。
我认识她,便是给大姨家“打围子”的时候。那天大家已围坐停定,一个红的身影才闪进来,“哎呦!还有我的坐儿吗?”她一进门就嚷起来,声音甜润,带着深山区里特有的高而直的韵调。“香儿来了。哎,这是俺们这块儿最美的妞儿。”和我并坐的表兄冲我说。她看到屋里有个陌生的小伙子,便倏地低下头,悄悄地坐下来,准备剥玉米粒。“香儿,你那纤纤手,剥得了棒子吗?去点个火,手冷的极呢。”表兄吩咐。
由于这里地势高,冬天格外冷,因而,每次“打围子”就得把棒子核儿架在火盆上点燃了暖屋子。大姨家的小屋子很暗,等那火燃旺了我才得以仔细的看她。也许因了火烤,那透着稚气的圆脸红扑扑的,家做的小棉袄外罩红咔叽布褂子,下身穿山里少见的的确良筒裤,看上去既鲜艳活泼又不失庄重。难怪表兄夸她是“这一块最美的妞儿”呢。我很想让她多说几句话,听听那高而直且又圆润的声音。不想,由于剥玉米时的尽力错擦,手掌疼起来,一会儿,竟然冒起一个紫色的血泡,被表兄发现,粗声大气的嚷起来,“你看,就知道你这拿笔的手干不得活儿。香儿,快拿针来挑,免得起脓。”香儿很快找来针。我接过针,试了几下不敢下手。“哼!还男子汉呢!”她嗔怪的看着我,我抬头望着她,作无可奈何状。他腼腆的微微一笑,接过针,另一只手把我手掌上的伤处掐紧。这双手纤细修长,温软滑腻,握得我心里一阵发慌。很快,血泡被挑开,我竟然没有觉出疼痛,她掏出花手帕擦去我掌上的血,然后用嘴吮了手掌慢慢的吸起来。我很吃惊,一股热的浪潮涌遍全身。我痴迷的望着她,那根根墨发飘溢出的馨香令我神醉……。我猛然醒悟过来,觉得“打围子”的人们都在用眼睛盯着我。
我们认识了,去别家“打围子”时,我再没剥玉米粒,而是常常和她一起在火盆边看火,这是乡亲们对她“纤纤手”和我这伤了的手的照顾。她原本是很开朗的,我们无话不谈。一次我偷偷的问她“手上起个血泡干嘛用嘴吸?”她脸上涌起淡淡的红晕,“要不会起脓的。”
……
我顺着石磴拾级而上,望望她家的门口,仍没见到那红的身影,我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断想,算来她已经二十二岁了……,我忘记了疲惫紧走几步来到大姨家窄窄的院子里,眼睛却望着香儿的家门口。
“吔!是表弟啵?”听出是表兄粗声大气的声音。大姨也奔出屋来。“哎呀真是,别看了快进屋吧!”表兄像四年前和我开玩笑一样说:“人家早走了。”我的大脑轰的一响。表兄接着说:“香儿走了,一个月前让一个寻山宝的南方蛮子娶走了。”
我不知道怎么进的屋。进屋后我无力的坐在土炕上,背靠着炕脚的棉被垛。大姨絮絮叨叨:“看,这么老远走了一天累成这样,赶紧歇歇脚吧。”门外响起嚓嚓啦啦的脚步声,“是大侄来了啵?”我认出是香儿的爸爸。“大侄啊,俺们以为你这辈子不钻这山犄角了呢,唉!说起来你许是没想过这事儿,俺香儿等了你四年哪,你大姨总说你有了出息,她蔫吧好几天。俺知道她想着你,就劝她:人有点出息不好吗?可她总摇头。给她说婆家也不应承。前一个月给她找了个主儿,她伤心的啼哭一场,数落着你长了出息早忘了她,许是压根就没想着她,便嫁了。你有出息呀,这点点的年纪就卖字语……”我突然控制不住,前倾着身子冲他喊:“别扯啦!”然后把头抵在棉被上不理他。香儿爸爸试探着说:“俺以为你不要她才让她嫁了,你若要,看看能不能再给你领回来,蛮子快四十了,你比他……”
在大姨家休息两天,走过曾经打过围子的乡亲家,就要别离这块曾经给过我无限遐想的土地。站在大姨家门外的石径上,似乎又进入了梦乡。山水尚在,小村依旧,手掌上温暖柔嫩的唇吻似乎还有余热,只是那红的身影消失了,也许今生今世再无缘相见。我听到了心被撕裂而发出的嗤嗤的声响。香儿,你没有跨出大山这个门槛去找我,只是大哭一场便远嫁他乡了。这几年,为了所谓的事业,忙碌中的岁月也算殷实,可怎能填补抚平因你的离去而带来的创伤!?放眼眺去,这苍老沉寂的山原本是很贫瘠的。“一方土地养一方人。”想起这句话,心里竟又平添了更多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