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汽车发动上路之后,萍儿不再和贾军涛闲谈,一手扶着车内的撑杆开始让乘客买票,期间碰到讨价还价的乘客,萍儿显得很大方,只是报出乘坐里程应该付的价钱,从未发生任何争执,即便是遇到过分吝啬的,萍儿也只是说今儿高兴,你就沾我老同学的光吧,便按照乘客的意见收钱。贾军涛落得个欢喜,一劲地夸赞姜际萍仗义,夸赞姜际萍漂亮,说多亏了自己嫁得远,要不整天看到姜际萍,自卑得怎么活呀!萍儿的丈夫有时候回过头来,看看萍儿,再看看贾军涛,嘴角扯出浅笑,也不说话。
这时候,文池有时间,有机会仔细欣赏萍儿,一身淡灰色高领套装,稍显丰腴的身材高挑匀称,向上挽起的蓬松长发和脖颈上露出的白金项链,无不显示着萍儿的高雅、气派。让文池自责,甚至感到自己十分低俗的是,此时他居然又想起了当年萍儿两次暴露在自己眼前的乳房,以及洁白平滑的肚子和大腿,当他的思维顺着眼前萍儿的身体不由自主的继续蔓延时,他不得不闭上眼睛,把头别过去确认自己已经面向窗外,才慢慢睁开,让春日黛色的远山和车外条块分割的绿地冲淡脑海中的一切。
当文池像是被什么牵着转过头来时,发现萍儿已经高高的站在自己的面前。萍儿默默的望着他,像是来接乘客递过来的钱一样向文池伸出洁白细长的手。文池取下旅行包,扯开拉链,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当期报纸递过去。萍儿接在手里,谨慎的装进嵌着白亮铁边的钱夹里,“咔吧”摁住,然后扶着撑杆,随着车身的摇晃,扭身坐在贾军涛的身旁。
文池今天出门带有到哪儿说哪儿,随遇而安的盲目性。在此之前他了解的情况是,萍儿家经营的中巴起点是她现在的家,也就是她嫁到的距离姜家坨五华里偏南方向的田家庄,终点是县城私营大院。早晨六点从田家庄发车,行驶一百二十华里到县城,然后九点半从县城返回,每天往返一趟。
出发之前文池曾经模糊的想,今天如果在车站见不到萍儿,就背着旅行包向姜家坨的方向步行三十华里,然后再步行回家,借此考验一下身体,丈量一次意志。况且,步行最利于思考,该捋捋清楚,自己从发表第一篇小说开始,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年,这期间,除了在省报、市报发表一些新闻稿件外,仅在市刊上发表过一个中篇和几个短篇小说,而且参加工作这么多年,当年的同事大部分成为科级干部,甚至还有两个副处,而自己因为仅是高中文凭不够本县提拔干部的条件,目前只是一名普通干部,连个副科都不是。早就有人建议自己参加党校学习,弄个文凭。可是,看到参加党校学习的人们找人代写作业,找人替考,甚至从报名到拿毕业证一切都找人代办,自己固执的认为参加这样的学习没有任何意义。当依靠文凭提拔干部的时候,自己却被挡在了大门外。现在呢,现在是该参加党校学习,还是写自己的小说呢?这一切都应该通过这趟旅行思考清楚。
在车站见到了萍儿,上了萍儿的班车,文池就不再想其它的事,不再想什么时候回家和怎样回家,反正向着老家的方向去,虽然爹妈跟着大哥在保定住,但回到姜家坨在叔叔伯伯家住一宿是没问题的,甚至是很受欢迎的。况且,“新农合”全面铺开之后,鹏军将加工厂转给了他人,把药房搬到自己家里,以村卫生所的名义经营。医生越老越吃香,有他“全科医生”垫底,日子过得挺滋润。找鹏军聊上一宿,该是别有一番况味。
那么,车到终点后他需要从田家庄步行五华里到姜家坨。
一会儿上来几个乘客,一会儿下去几个乘客,中巴始终保持将满有座的运营水平。萍儿除了迎来送往,收钱找零之外就是和贾军涛小声说话,声音控制在文池能够听到的范围。通过两个女人的交谈,文池了解到萍儿干客运已经十年了,生活条件蛮不错,丈夫对她很好,两个人生有一子,正在上初中,成绩非常好等等。文池有几分欣慰。说到客运生意时,萍儿把眼光瞟向文池,说:现在客人少点,这不,我们姜家坨新开了趟班车,十二点出发去县城,下午五点往回返,时间是错开了,多少还是有点影响。
文池掌握了坐班车回县城的时间。
贾军涛一家站起来要下车的时候,文池也站起来了,既然有回县城的班车,就早点下了这辆车,等一个来小时再上那辆班车,挺好。
萍儿帮着贾军涛拎完物品,贾军涛走到已经停稳的车门口和文池、司机打完招呼就下车了。文池本来打算随贾军涛一起下车,但刚走了两步,看到萍儿已经在车门口站着,并且很快关上了车门,文池只得像是站起身来走过去与贾军涛告别的样子,车启动后便又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座位上。
车上的乘客只有除文池之外的一对年轻夫妇,妻子从丈夫的怀中抬起头来,惺忪着睡眼看看窗外,慢慢张开粘合的双唇说:快到家了。
车子一下子慢下来,司机打开录音机。
你要做那飞翔的鸟,
你执着的要孤独的飞,
可你从不顾及我的感受。
你想飞的更高更远,
你撕裂的是我的伤口,
我要一点一点的抚慰我的心,
把爱意深深地掩藏。
你就是那星空中划过的星,
划过我的情愫,
你就是那银河中漂浮的水,
漂浮着我的祝愿。
从第一句唱词中,文池就已经听出是本县歌手敖东的作品。
敖东原来在县一中教音乐,这首《银河中的水》是他灌制的唱片《蔚蓝色的海》其中的一首。由于他唱歌时情感投入充分,吐字清晰,嗓音又有那种丝丝的风腔,深受当地歌迷喜爱,每次本县大型文化活动,总要邀请他登台。文池兼任着易水县县委宣传部文化策划中心主任,与敖东很相熟。后来,在文池的建议下,敖东已经被借调到宣传部,只是和文池不在一个科室。
没想到,敖东的歌在民间也很受欢迎。
我看着你的眼神,
都是这番的爱恋,
……
这是敖东的一首《易乡的歌》,歌词是当年敖东请文池写的。
你是姜文池吧?文池刚听了两句自己创作的歌词,从未说话的司机,萍儿的丈夫突然问。
你怎么知道的?从歌曲中走出来的文池反问。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你为什么必须知道呢?
难道不应该有必须吗?
萍儿听出了两个男人的对峙,冲着司机不客气的说:开你的车!
中巴行进的速度更慢了。司机回头看了一眼文池,目光满是温和,文池也给了他一个示好的表情。
从记脸的口中,司机知道面前的人曾经救过萍儿的命,仅此而已。司机也在想象中猜想文池和萍儿在那种状态下曾有过身体接触,这是肯定的,必然的,当然更是迫不得已的。
有人说我跟姜家坨鼎鼎大名的才子相像,今天你一上车,我就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文池终于明白了自己上车时发现司机面熟的原因。
我是你的影子?你才是我的影子呢!文池心里想,嘴里却说:哈哈,难得难得!
感谢你呀,当年要不是你,姜际萍香消玉殒,葬身鱼腹虾胃,我哪里去找这倾国倾城的美貌妻子呀!
是你艳福鸿隆,暗中庇佑,才给了我做一把壮士英雄的机会。
司机再次转过头来,真诚的说:感谢感谢,衷心的感谢!
客气客气,不必客气!
说完,两个人哈哈大笑。
文池想,那套衣裳穿在你身上,合适;老天爷给了你非凡的气质,真不亏,应该。
敖东还在那里唱:不知道爱是什么,有人说是痛苦,哪怕是痛苦,也要还给我……
车即将到姜家坨和田家庄两村的岔路口,文池掏出手机看看时间。按照萍儿说的,从姜家坨去县城的班车半小时后将从这里通过。车停稳,司机操纵着车门徐徐打开,文池站起身来到车门口,用不舍的目光最后看一眼萍儿的时候,发现萍儿已经泪流满面。文池注意的看了看司机,司机好像是故意的背对着她们。萍儿知道文池的意思,不就是怕他多心吗!?萍儿咬着下唇的右半边,下颌倔强的挑起,一任泪水淌在前胸。两个人的目光短暂的绞缠过之后,文池一步跨出车门。
汽车开始启动,加速,在文池模糊的泪眼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