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尾雀不是好鸟
山里流传着一首民谣:
马尾雀尾巴长,
寻了媳妇儿忘了娘。
把媳妇儿让到炕头上,
双手捧上热鸡汤。
把娘背到后山梁,
一夜之间喂了狼。
马尾雀(方言读音“马乙巧”)是一种长尾巴鸟,有喜鹊大小,尾巴和身子等长,其实这里指的是一个人的乳名。
小孩子一生下来先起乳名,旧社会儿童的死亡率很高,为了好拉扯往往给孩子取一个很古怪的名字,如棒儿、石头、铁头、愣儿、崖根等,传说这样叫差的小鬼就找不到,有的乳名不雅,如臭丫头、腻歪、腌臜、狗屎、臭蛋等,到阎王爷那里一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狗屎。”阎王爷一听很生气:“不要!回去!”这样就白捡了一条小命儿。
还有的是地名,如揣着身子回娘家,肚子疼了赶紧往回走,走到岭上生了,取名叫“岭儿”,还有生在圈里叫“圈儿”,还有“冬瓜”,是摘冬瓜时候生的。
还有一种是孩子满月那天,抱孩子出门碰到什么就叫什么,如驴子、狗儿、马儿、牛儿等;还有一出门碰上一个要饭的,就给孩子取名叫“花子”。还有碰上炉匠,炉匠的挑担上有一个小铜锣,走起路来叮当叮当响,这孩子就叫“小叮当”……
王结实的儿子满月,一出门几只马尾雀喳——喳——的叫着飞过,母亲就给儿子取名马尾雀。
马尾雀是娘在四十五岁那年生的,先前生了三个都没用成人,所以这老来得子就成了宝贝疙瘩。马尾雀一晃长到了六七岁,家里虽然不富裕,可爹娘从来没有让儿子受过半点儿委屈,有点儿好吃的都尽着儿子吃,逢年过节还要做身新衣服穿,儿子养的白白胖胖的像富人家的小少爷一般。
幸福了儿子却苦了爹娘,老两口是起五更睡半夜,老爹每天上山砍柴背到城里卖,卖钱后除了购买生活必需品以外还要给儿子买两个烧饼夹肉,有一次给老伴买了几尺布,钱剩的不多,只给儿子买了两串糖葫芦,到家后马尾雀一看没有肉夹馍,气得把那两串糖葫芦扔地老远,并指着老爹大骂:“你这个老东西!怎么没有给我买烧饼夹肉?没有好吃的我什么时候长大啊?”
老爹解释说:“宝贝懂事,天气冷了,给你娘买了几尺布做件夹袄,不然把你娘冻坏了谁给咱们做饭吃啊?”
“就不!就不!冻死她老东西你给我做好吃的!”说罢躺在地上打滚儿,又哭喊又踢腾。
气得王结实直哆嗦:“你这个孩子真不懂事!看来我们老来指不上你,今天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这小兔崽子!”说罢抄起了笤帚疙瘩就要打。
这时当娘的心疼儿子,拦住了老头子:“老东西住手!六七岁的小孩子懂什么啊!他嫩胳膊嫩腿儿的哪里经得住你打呀!等他长大了自然就懂事了,这叫‘树大自来直’,又叫‘直溜树不用刻’。千万打不得,儿子是咱们的心头肉,打坏了你不心疼啊!”王结实扬起的胳膊又放下了,无奈的说:“你就惯着他吧!非宠坏了不可。”
娘过来哄儿子说:“好宝贝最听娘的话,娘给你杀鸡炖鸡肉吃好吗?”
马尾雀破涕为笑说:“好!我吃鸡大腿和鸡胸脯,爹你俩吃鸡爪子,吃鸡肠子!”
娘说:“好好好!就照儿子说得办!”说罢指使老头子快去抓鸡宰鸡,一场风波总算平息了。
等儿子长到八九岁,老两口省吃俭用又花钱送儿子去学堂读书,实指望长大后有出息,做一个体面人找个好事做也好光宗耀祖,儿子能混个前程,老俩老来也有了依靠。
结果这个马尾雀就是不争气,三年私塾下来学问没有多少,倒跟一帮纨绔子弟学会了赌钱遛鸟斗蛐蛐,每天向爹娘要钱,今天说“先生要我们买纸写仿,明天说要买墨。”老爹的血汗钱都被他折腾的一干二净。
为了供儿子读书老爹的柴背子是一增再增,体力已经到了匮乏的边沿;老妈为了减轻丈夫的负担每天是搓绳纳底做鞋卖,两天一双鞋那可需要功夫,晚上在昏暗的豆油灯下一做就到后半夜,熬得眼睛发花,时常把针扎在手上。
马尾雀十四岁那年,人已经是壮壮实实的大小伙子了,从外表看人模狗样的还真能唬住个人,老爹托在城里做生意的亲戚给儿子某了个小差事,是在茂昌粮行当小伙计,取大名王恩义,工钱不多但可以养住自己,这样就减轻了老人的负担。
本来可以松一口气了,可是当父母的总是有操不完心,儿子不小了,再过三年两载就该张罗娶媳妇儿,哪怕是草房子也需要再盖上两间,所以老两口那根紧绷着的弦始终就没有松下来
不幸的事情发生了,那天王结实要去砍柴,王大娘说:“你今天就歇一天吧,你看天气阴的很沉,又起了北风,说不定要下雪了。”
老爹说:“正因为要下雪了我才要多抢几回,这大雪一封山你想去也不成啊!”结果在下山途中突然狂风大作,雪片横飞,下山的羊肠小道瞬间被大雪掩埋,王结实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下山,不想一脚蹬空摔下悬崖……
天降大雪,王大娘左等右等不见男人回来,就预感事情不妙,央求四邻热心肠的好乡亲们挑起灯笼上山寻找,众人边走边喊,回答的是山里的回音,等在山崖下发现柴背子时尸体早就冻成了冰棍儿。
王结实死后,王大娘就像掉了魂儿一样,没有了主心骨,整天哭哭啼啼,人也苍老了许多,由于营养不良又得了夜盲症,天一擦黑就什么也看不见。
再说这个王恩义真是忘恩负义,自打老爹死后,觉得这个穷家也没什么油水可刮,一年半载就很少回家,早把年迈的老娘丢在了脖子倒后,几年来,孤独的老人就在这山沟里自种自吃,艰难度日。
这个茂昌粮行的老板许四爷就一个独生女——艳艳,从小娇生惯养,事事百依百顺,是许四爷老俩的命根子,要星星不敢给月亮。这丫头一天到晚就只知道梳妆打扮,那可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养的是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漂亮大姑娘,正经事情什么也不做,稍有一点儿不如意那就要撒泼犯浑,天王老子也不怕。
许四爷最操心的就是闺女的婚事,好条件的小伙子都不愿意倒插门来女家更名换姓,那样就显得无能没出息,条件差一些的自己又不认可,长相和年龄不合适闺女又相不中。
说来这也是天意,自从这个马尾雀王恩义来到茂昌粮行后,这艳艳小姐突然变得温顺了许多,还不时的在爹娘面前说王恩义怎么能干,怎么老实可靠等好话。许四爷老俩心知肚明:是闺女相中了这个王恩义了。
一天,李掌柜把王恩义叫到自己的帐房里说:“恩义呀!咱们在一起共事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看你这孩子还老实,我和你说实话,艳艳小姐看上你啦,这是你的福分啊,今天东家要我为你们做媒,我要听你一句实话,这门亲事你是否愿意?”
王恩义真是栽马爬捡了个大元宝,天降一个大便宜,自己早就惦记艳艳小姐天生丽质,貌美如仙,今天果然美梦成真,那可真是心里都乐开了花,正像山里人说的那样:屁股眼儿里都是笑纹儿“。当下恨不得给李掌柜跪下,急忙抱拳说:“多谢李掌柜成全!请您转告东家,我王恩义愿意当上门女婿,情愿更名换姓换祖宗,愿意给老许家传宗接代,一切听从东家安排。”
既然王恩义满口答应,许四爷也是个痛快人,赶快操办女儿婚事,在年前的腊月就大张旗鼓的把女儿的婚事体体面面的办了,按当地风俗三天回门,新媳妇要随丈夫到婆家去拜见老人,祭祀祖先。
那天小两口风风光光回来了,把个老娘喜欢的一天合不拢嘴儿,一狠心把正在下蛋的鸡宰了两只和香蘑菇炖在一起,又做了儿子最爱吃的核桃油炸糕。
老娘尽管尽心尽力,恨不得把自己的肉挖下来给小两口吃,可儿媳妇始终恼着个脸子,一句话不说,更甭说叫娘。
傍晚老娘和儿子说:“儿啊,娘得了雀盲眼症,天擦黑就成了瞎子,晚饭做好了,你们小两口自己凑合着吃吧,娘要早睡了。”说罢摸索着到耳房的小屋里去了。
艳艳小姐到婆家后心情一直不好,在城里长大的娇小姐哪里知道穷山沟里的艰苦环境,总觉得草房太窄了,屋里太脏了,被褥太旧了,饭菜不可口了等等,最不如意的是还有个老累赘。
晚上艳艳和丈夫摊牌了:“许恩义(从倒插门后就改姓了)!当初你说家里没有负担,怎么还有这么一个瞎眼的老娘?今天你是要媳妇儿还是要老娘,我就听你一句话,要老娘你就在这里和老娘一起过,明天我自己回去。”
许恩义赶忙说:“我的好媳妇儿,我怎么能舍得你哪!你说吧,什么条件我都依你,只要你不要丢下我。”
“那好,你如果真舍不得我就把这个老该死的给我处理掉,我一天也不愿见到她这个丧门星!”
“那好,我这就把她背到后山梁去,即便一宿冻不死她也得叫狼吃了。”
王大娘劳累了一天,早已经上炕睡下了,这时许恩义推门进来:“娘,你睡了?”老娘赶紧坐起来说:“儿啊,我看你媳妇儿一天都不高兴,是咱家穷让她受了委屈,赶明天你带她早回城里去吧!娘虽眼睛瞎了,但日常生活还能自理,你们不要牵扯我,我白天看得见,还能干活,不要你们接济我。只要你们好了我就放心了,”
许恩义说:“娘啊!我爹死的早,你老不容易,我一定给你把眼治好,后山有个专治眼的先生,我这就背你去找他。”
“不忙,儿子既然有这份孝心娘就知足了,不治了,娘都六十多岁了,传说过去讲究‘六十花甲子,不死就活埋’,现在娘够本了,省下你们的钱过光景吧!”
许恩义急了,硬把娘拉过来背在背上说:“今天必须给你治好,不留后患,不然我没法交待!”
在朦胧的星光下许恩义一气把娘背到后山梁,将老娘放在一块岩石上说:“娘啊!你在这里千万不要乱动,我回去给你拿件衣裳来,说罢顺着山路往回走。
老娘等了半宿不见儿子回来,自己又是两眼一抹黑不知深浅,稍一活动又怕跌下悬崖。冬季的西北风呼啸夹杂着豺狼的嚎叫声使人毛骨悚然,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老娘浑身嘚嘚发抖,苍老的声音在山间回荡“儿啊!你在哪里?快来呀!救救娘吧!”……
第二天早晨,砍柴的山里人看到了山坡上被撕扯过的烂棉衣和一缕白发。
岁月荏苒,不知过了多少年,许四爷老俩都过世了,许恩义成了茂昌粮行的老板,艳艳便是老板娘,这二人还真是天生的一对儿绣花枕头——锦绣其表,败絮其中,只知道享受,根本不会经营生意。
那个许恩义无拘无束旧病复发,在学堂和那帮纨绔子弟学的那一套都用上了,整天就是赌场戏院风月场所,那可是输的是家产,玩的是银子,偌大家业只出不进,坐吃山空,不出一年就破产了,一处大庭院也变卖还了赌债。最后二人走投无路,搀扶着踉踉跄跄回到了那个破落的小山庄。
有个山里人说:“听说那个马尾雀回来了。”
老年人们说:“不要理他们,马尾雀尾巴长,寻了媳妇儿忘了娘,把娘背到后山梁,一夜之间喂了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