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文化网-

易水文化网

注册

 

发新话题 回复该主题

阿索林《西班牙小景》(徐霞村、戴望舒译) [复制链接]

11#


                                  7.安命
                                
    多思加诺先生住在一条冷落的街上。他的房间是一间屋顶楼。在那间屋顶楼里有一张桌子,一张床,一个柜子,一个洗脸台,两三把椅子和一个小桌子,还有些书。在墙上,你可以看到四五幅古画。
    多思加诺先生戴着眼镜,生着很长的胡须,他衣衫褴褛,但是总是清洁的。他的粗布的衬衫非常干净。他是照例每天换衬衫的。
    “多思加诺先生,”有时有些头脑简单的人问他,“听说你以前很有钱,是真的吗?”
    多思加诺先生微笑了。
    “我想是这样!”他用一种窘得有些滑稽的神气回答,“比此地坐汽车招摇过市的人还有钱,还有钱……”
    在一千八百七十年,多思加诺每年有一万四千杜洛斯的收入。他的太太是漂亮而且聪明。家里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多思加诺爱好艺术和自然。他的家是宁静的。在这个家庭里,生活是静静地流逝过去的。靠着他们的足够的收入,他们住在马德里,人们总以为他们会花更多的钱,比他们实际所花的还多。他们没有自备的车子,又只接待世交的老朋友。家里的房间都是清洁的。家具都很简单又合用。一种无上的宁静——心灵的平安——永远地笼罩着这个家庭。在墙上挂着的不是那些刺目的图画或是什么别的,而是一些名画,一些画着风景、古寺的画。你不会听到喧嚣的声音。仆役们静静地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早上八点钟,在这一家未起身以前,好象是由于魔术一般,一点细小的声音也听不见,一切都已经弄得井然有序了。饭菜是简单而且烧得很好。桌布是洁白有光的,杯盘都晶莹耀目。花枝在洁白的桌布上愉快地招展着。
    多思加诺先生和他的家在马德里住了几个月,后来便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消息。他们节约地去旅行欧洲了。
    有一天,一千八百九十年二月二十四日,巴黎的一个银行家破产了。多思加诺的全部财产差不多都在这破产中损失了。多思加诺的妻子生起病来;几年之后,多思加诺的儿子,一个炮队的士官,在古巴战争中阵亡了。两年之后,他的另一个孩子,那个纤弱而聪明的美貌的少女,突然病了,她害着急性肺炎,第四天便死了。多思加诺的妻子悲痛不已,为那接连地降到家庭的不幸所激疯,于是不得不被送到疗养院去了。她在这种持续的痛苦中活了两年。两年之后,她便离开这世界了。
    在一千九百零二年,多思加诺原有的可观的财产已差不多完全没有了。从前他本来有一万四千杜洛斯的收入,现在多思加诺的收入每月只有二十杜洛斯了。多思加诺便到他现在住着的屋顶楼中去过活。
    多思加诺每天早上八点钟起床,也没有仆役或是什么人来帮助他,他亲自收拾房间,亲自在一个小炉子上做他的饭。
    多思加诺的每月的二十杜洛斯中,八杜洛斯是规定付伙食费的,四杜洛斯是付房租的,其余是作添置衣服、洗衣服、和其他意外的零用的。我对于这位小小的穷老人和他的清洁的衬衫,感到一种真正的崇敬。我从来没有听见他吐过一句怨言。我时常在国家图书馆或柏勒多博物院碰到他。
    “你好吗?多思加诺先生?”我问他。
    “还过得去,”他说。“谁能比得上我呢?你看,图书馆和博物院都是属于我的,我有全世界最美的图画,我要看什么书就拿什么书。而且,我还有一个可以散步的绝好的公园,那就是莱谛罗。”
    虽则我时常在国家图书馆中碰到他,多思加诺先生所读的书却并不多。他说,所有的书所说的差不多是一样的话,只有几本书中含有人类心灵的精华,这几本才是应该经常去翻阅的,可以提醒自己,并可以长些知识。
    在天气好的日子,多思加诺先生便到处去散步。他走遍马德里的各区,漫游乡野。他慢慢地走着,一连几小时地观察着他所看到的事物。
    “我旅行过许多地方,”他对我说。“我很希望有一个地方可以把我在世界上得到的经验灌输到一些青年的头脑中去。可是这事必须要有头衔和文凭,而我却没有。”
    一年中,每天在多思加诺都是一样的,每月都是一般无二地过去的。他收拾他的小房间,出门到博物院和图书馆去,去散步。他老是贫苦而清洁,老是穿着他的洁白无垢的衬衫。有一天,他的屋子看门人会看不到他走下来,接着人们会知道他是病了。几天之后,一口简陋而黑色的棺木会从门口抬出来。  
    “我对于什么也没有遗憾,我对于什么也不鄙视,”多思加诺这样说。“我将带着现在伴随着我的宁静死去。”  
    这种精神上的宁静和幸福的秘密究竟在哪里呢?就是不要去管我们无法补救的事情,随着它们的迟缓的、不可动摇的、永恒的运行而乐天安命。
   (望舒)
TOP
12#

                     8.节日
                      
                   老去的诗人的还乡
  
    华甘先生在门限上站了一会儿,一个仆人伴着他。
    “你好吗,华甘先生?”华纳夫人对他说。
    “你好吗,华甘先生?”安东尼对他说。“我们知道你是今天早晨到的,为什么下午没到这儿来啊?”
   “你们怎样?……你们怎样?……你们好吗?啊啊!真的,我们已长久没有相见了。而现在,我们也并没有相见……我的意思是说我已不能看见你们了。”  
    华纳夫人移过一张椅子来。
    “这儿坐吧,华甘先生。”
    安东尼先生握着华甘先生的手,引他到椅子旁。华甘先生小心地、慢慢地坐下去。门是大开着,显出那清洁的、砌着黑白色的石块的大门洞;大群的喧闹着的人在路上走来走去。
    “你住在自己家里吗?华甘先生?”华纳夫人问。
    “我住在我妹妹家里,”华甘先生回答。“我的房子想必变成一个十足的堆货栈了;所有的家具上一定满是湿虫、蜘蛛和灰尘。自从我出门后,已有二十年没有人进去过了。维季妮写信给我说,她每年去打扫两三次;可是我却不相信……况且,我简直不想进去;我什么也看不见,而且当我为了要认认我青年时代的那些家具而去触摸它们的时候,我会悲哀的……”
    “那么,”安东尼先生说,“今年你是想起了家乡,想来看看过节?”
    “是的,”华甘先生说,“是的,今年我想回来。我心想:‘因为肯定我是没有别的机会了,这一次我们不要放过吧,这或许是我最后的一次机会呢。’于是我便回来看看家乡,或者不如说是来感受家乡,来拜访象你们这样的好朋友们……”
    人们听见一片嘹亮的、快乐的、远方的钟声;花炮在空中响着;天空变成惨淡的青色。
    华纳夫人忽然站了起来。
    “华甘先生,露拉,克拉合,和你在马德里做过她的教父的龚琪达,你大概不认识了吧?”
    华纳夫人走到楼梯边喊道:
    “克拉合,露拉,龚琪达!……下来,华甘老伯在这里!”
    “她们大概在露台上吧,”安东尼先生说。于是他从大门洞俯身出去,朝上面喊着:
    “下来,华甘老伯在这里!”
    天花板上响起一阵急促的纤小的鞋底响动的声音;随即,在楼梯上响起了一阵衣衫的窸窣声、人语声和大笑声。接着,突然地,象受魔法的驱使似地,三个女孩子全在门口出现了;她们规规矩矩地直立着,用她们的兰色、灰色、黑色的大眼睛注视着华甘先生。
    “你们不认得华甘先生吗?”安东尼对她们说。
    三个女孩子都默不作声。
    “克拉合,你记得在你小时候,他带你到花园里去吗?”
    “不,不,”华甘先生微笑着说:“她记不得了。已经过了那么久的时候了!”
    “你呢,露拉,你一定也记不得了,”安东尼对露拉说,“他出门的时候,你只有两岁。”
    “我呢,我倒还记得她,”华甘先生说:“露拉的眼睛是兰色的,她的眼睛不是兰色的吗?”
    露拉有点脸红了。
    “是的,华甘,她的眼睛是兰色的,”华纳夫人肯定地说。
    “龚琪达呢?”华甘先生问。“她在家吗?”
    “她在家,在你面前。”安东尼先生回答。
    “龚琪达,”华甘先生说,“十五年前抱着你受洗礼的是我啊。”  
    “是的,华甘老伯,”龚琪达说,“我知道你是我的教父。”
    “她时常问起你,”华纳夫人说。  
    “我着不见你,龚琪达,”华甘先生说。“你是怎么一个模样儿?龚琪达是怎么一个模样儿?”
    “她是长长的,瘦瘦的,”华纳夫人回答。
    “她的头发是怎样的?”
    “她的头发是金栗色的,很长。”
    龚琪达的两颊绯红了。
    “眼睛呢?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眼晴是介于灰色和碧色之间的,有时候好象是灰色,有时候好象是碧色。”
    “嘴呢?”  
    “嘴是小小的,生着红红的嘴唇。”  
    “龚琪达,”华甘先生喊着,“你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我真乐意在你生下只一星期的时候把你抱在手里……而你们,露拉和克拉合,你们也是漂亮的,可是我一个也看不见你们……”
    一个女仆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盘花。
    “花来了,”露拉说。
    “拿了花来了?”华甘先生问。
    “这是当‘圣处女’经过的时候,我们应该抛掷的花,”克拉合回答。
    “是些什么花?”华甘先生又问。
    “是蔷薇、丁香和素馨,”露拉回答。
    “摸一摸吧,华甘老伯,摸一摸吧,”龚琪达把花盘放到他面前说。  
    “龚琪达,”华甘先生伸出了他的洁白而细致的手来,小心轻抚着蔷薇、丁香和素馨说,“龚琪达,你满足了一个爱花而不能再看见花的老诗人的全部用以自慰的愿望……”
    狂欢的钟声在远处继续地鸣荡着;花炮震响着,人们听到一片音乐声;透明的天空已变成晦暗,星儿开始闪烁了。
    安东尼先生忽然站起来喊着:
    “拉法尔!拉法尔!”
    拉法尔走过来,进了门口。他是一个乡下人;他是安东尼先生在翁伯里阿地方的佃户。  
    “拉法尔,”安东尼先生问他,“你们是今晚赛完会以后到翁伯里阿去呢,还是明天早晨去?”
    “今晚我们想去看焰火,”拉法尔回答:“我们明天回去。”
    “听着,”安东尼先生说,“这星期你们得把全部海拉达的地耕好……就是边角上也得耕透。你们还得采完那些剩下的胡桃。”  
    “这个拉法尔,”华甘先生问,“该是你们从前的佃户拉法尔的儿子吧?”
    “对啦,是他的儿子。”安东尼先生回答。
    “拉法尔,”华甘先生对他说,“你不会记得我吧?你不记得华甘了,不是吗?”
    “记不得了,先生,记不得了。”拉法尔搔着头,不知所措地说。
    “当我到翁伯里阿去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告诉我,房子前面还有那些大榆树吗?那些榆树好看吗?那些榆树很绿吗?”
    “是的,还有。”安东尼先生回答。
    “有许多的知了吗?知了唱个不停吗?是真的吗?”
    “我想它们在唱!”拉法尔高声说。“它们一天到晚唱着。孩子们丢石子上去叫它们闭嘴;可是我告诉他们,叫他们放过它们,冬天来了它们会死的。”
    “这倒是真的,”华甘先生说。“冬天来了它们会死的……”
    于是他自己心里想:“我们这些诗人呢?我们和知了一样,假如生活的苦难让我们平平安安,我们便唱着,我们便不停地唱着,接着冬天来了,就是所谓老年,我们便会被遗忘、被抛弃而死去。”
    花炮的爆裂声鸣响着;赛会的行列走近了。几个矮子跳着舞走过;笛子奏着“底,底里,底”的声音,鼓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望舒)
TOP
13#


                                 9.夜行者
  
    “晚安,约翰。”
    “我以为你今晚不来了。”
    “我晚饭吃得晚了一点。”
    “我们去散一回步,好吗?”
    “当然奉陪。”
    在总会的门口,约翰站住了一会儿,倚着手杖,低下了头。他好象是在深深地默想着。随后,他抬起眼来,说:
    “今天下午你在拉冯达纳,是吗?”
    “是的。”
    “我看见你远远地走过,我拿不准是你,因为你拿着一把雨伞,而我知道你是从来不带的……”
    柔和的银色的月光浴着屋子的正面;披檐、露台都把那尖尖的长长的影子投到白色的墙上。枭鸟在寺院的尖塔上间歇地发出神秘的叫声。约翰和我缓缓地走着。我们走完了一条路;随后我们向右转,穿过了一片广场;随后我们又走完了两条、三条、四条另外的路;最后,我们又到了总会的门口。这是注定的。约翰又在门口站住了,低下了头,倚着手杖。随后他摆脱了默想,抬起了目光,说:
    “在这儿你很讨厌吗?”
    “不,约翰,”我对他说,“在这儿我很愉快。”
    在总会里,晚间开始聚集的人群已经散了;在一个角落里,四个半浸在晦暗中的赌客,在大理石的桌面上喧闹地玩着纸牌。电灯发出一片凄淡的光。在这种气氛里,有些东西是令人厌倦的。不可理解地单调。
    “我们上去吗?阿索林?”约翰问。
    “上去吧,约翰。”
    我们走上那通向二楼的楼梯。在大厅的门口,约翰又站了一回。我开始猜想,在门和约翰之间有一种秘密的吸引力。可是约翰从他那深深的默想中摆脱出来了:
   “给我两块钱,阿索林。”
    我拿了两块钱给约翰。我们便进去了。一盏灯的绿色的反光射在一群专心地伏在那里的人的头顶上;一个声音喊着:“我压!”
    “我们压‘马’,”约翰对我说。“那个‘马’我很有把握。”
    一分钟的担心过去了。随后,突然地,他呼了一口大气,钱铛铛地响着。
    “我们赢了,阿索林。你喜欢‘七杯’呢,还是‘二剑’?”
    “随你的便,在我是一样的。”
    “那末我们压在‘二剑’上吧。”
    我对于这“二剑’比“七杯”更喜欢一点……
    约翰压在“二剑”上。庄家开始慢慢地、轻轻地丢出纸牌来了,大家的眼睛都目不转睛地贪婪地注视着,灯投下它的绿色的反光。
    “我压!”约翰突然喊起来。“安东纽,我不压‘二剑’压‘七杯’……”
    “七杯”出来了。
    “你看见了吗?阿索林?”约翰对我说。“我有一种灵感。这‘七杯’是靠得住的。”
    约翰继续地压这两张牌,我观察着人们的目光、举动、和在赌桌上许多手的热狂的往来移动。这样过了多少时候呢?一点钟,两点钟,三点钟?
    “阿索林,”我听见约翰这样对我说,“我们已经有六个杜洛斯了。”
    “应该把它全部压上去。”我对他说。
    他有点惊愕。
    “这样吗?……”
    “随你的便,可是我以为我们应当来一个孤注一掷然后才走。”
    ”很好,”约翰决然地说,“我们来一个孤注一掷吧……哪一个你最有把握:是‘杖仆’呢还是‘四钱’?”
    “这在我全是—样的。”我对他说。
    “我想这‘杖仆’靠得住一点,可是,这‘四钱’……”
     约翰压了“杖仆”。庄家开始慢慢地丢出纸牌来。
   “我压!”约翰忽然喊着。“安东尼,这六个杜洛斯移到‘四钱’上去……”
    “杖仆”出来了。
    “哎啊!”约翰惊愕地、失望地喊着。
    “约翰,”我笑着对他说,“值不得那么懊丧……”  
    “我的老阿索林,我要对你讲,我对‘杖仆’很有把握,而且,我差不多断定它会出来;可是这‘四钱’……这‘四钱’……”
    于是他便开始发有关“杖仆”和“四钱”的可能性的长篇大沦……
    “我们去散步吗?”最后他向我这样说。
    “随你的便。”我对他说。
    那柔和的银色的月光浴着大路;屋檐、露台都投下长长的尖尖的影子;在沉睡的城中,一种深深的寂静支配着;枭鸟很响地振着羽翼,一个遥远的声音唱着一只悲怨的朗吟歌:“赛莱诺,一点钟!”
    约翰和我慢慢地走着。
    “约翰,”我对他说,“你每天都睡得很晚吗?”
    “我呀,阿索林,”他对我说,“我不看到晨光不能睡觉。”
    我注视着约翰。还有什么生物比小城的夜行者更希奇更有趣吗?在死去的城的无尽的夜里,那些不可思议的夜行者在干些什么呢?他们把那些冬天的早晨的单调而永恒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呢?
    “约翰,你整夜干些什么呢?在这个地方,找些娱乐不见得容易吧。”
   “让我对你讲,”约翰回答。“我在总会里过我的一夜的开始,一直到午夜;接着和三四个朋友到其中的一人的家里去吃宵夜,然后我回家去,在那里做一些事。上个月我做了一个报纸罩子;当人们要遮住总会的图书室的时候,我便决意来做这工作,我是在夜里当会员们都走了的时候做的……”
    我们一条路、两条路、三条路,四条路地走去;我们穿过一个广场。一幢房子的还有灯光的窗子出现了。
    “阿尔弗莱多正在干什么呀?”约翰问道。于是他喊了:“阿尔弗莱多!阿尔弗莱多!”
    一个青年人在露台上出现了。
    “晚安,约翰和他的同伴。”他这样说。
    “可是,这样早干吗?”约翰问他。
    “我明天要动身到加尔德洛耐思去看看葡萄收成怎样,”阿尔弗莱多说:“我要在星期四开始榨葡萄酒……”
    我们和他告了别。
    “你愿意到舍间去吃点东西吗?”约翰说。
    “随你的便,约翰。”我这样对他说。
    到了门口,约翰又踌躇了一会儿,深沉地思索着。接着他对我说:
    “哎啊,阿索林,假如我不起那换压牌的坏主意……”
    我们走进他的家,约翰开了电灯,我们便走进饭厅。约翰从食橱里拿出了几只杯子,一瓶酒,一些腊味,一些乳酪……
    “还有点肥肉,阿索林,”他指着一个碟子对我说,“我们来煮一煮好吗?”
    厨房很近。我们升了火,烧着肉;可是我们找不到盐。约翰走出去,开了进口处的尽头的那扇门。  
    “露拉!露拉!”他喊着。“你把盐放在什么地方了?”
    随后他回转来,在食橱的抽屉里翻着,把盐瓶拿了出来。
    在我们边吃边谈的时候,时间过去了几个钟头?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钟头,四个钟头?一个钟,一个外省家庭的极大的钟,敲了四下;远处鸡啼了。在窗子玻璃上,一片惨淡的光现露出来了……
    “约翰,我走了。”我说。
    “那么,愿上帝保佑你,阿索林,今天下午见吧。”
    门关上了,发出一种沉闷的声音。我望着那好象是镶在两行房屋之间的东方,我看见它被染成鲜红色、珠色和金色。
    (望舒)
TOP
14#

                                    10.斗牛
                                  
    我走进他们家里时,一条狗开始吠了。
    “别叫,加林!”依沙贝尔夫人命令说。
    “你好,依沙贝尔夫人,”我向她招呼。“多马斯先生怎么样?他已经出门了吗?”
    那条狗走到我的身旁,低着头,发着模糊不清的呜呜声。一个声音从书房里叫道:“是你吗?阿索林?进来,进来。”
    我走进了书房。多马斯先生正站在一个椅子上,两手伸向橱顶,橱顶上堆着八九个帽盒。多马斯先生从中取下一个来,接着便一个一个地都取了下来。
    “我要在这上面找一顶帽子,”他解释说。
    “可是这都是草帽呀。”我很注意地望着那些帽盒回答。
    “是的,都是草帽;我在找一顶宽边的帽子,我记得它就在这里。”
    “这些帽子都是你的吗?”我向他发问。
    “是的,都是我的,我一生的历史就在这里。”他说。  
    “那么从前你想必也曾做过纨绔公子吧。”
    “在那些年头,人们的确能够穿得非常讲究,”他说,“可是眼下却没有一个成衣匠会裁那样的衣服了。”
    多马斯先生从一个帽盒里取出一顶宽边的草帽。“你看见这顶帽子了没有?”他问。“我曾戴它去赴支持卢麦的人们那年在喜剧院开的大会……”
    他想了一会,便向我问道:“你还记得支持卢麦的人们在喜剧院开大会是在哪年吗,阿索林?”
    “我不清楚,多马斯先生,我想大概是在一八九八年吧。”
    “你敢背定吗?不是在巴塞罗纳博览会以前吗?”
    提到博览会,多马斯先生从另一个盒子里取出一顶帽子。
    “这就是我在巴塞罗纳大会中所戴的。”他说。
    “家里有这么多的帽子,你为什么每次还要买新的呢?”
    “让我告诉你为什么,”他回答。“我是很少到马德里去的。我每到那里去一次,总要买一顶帽子戴着回来。等到下次我去的时侯,式样又变了,于是我又不得不买一顶新的。”
    多马斯先生从另一个帽盒里取出一顶帽子。“这一顶,”他把它拿到亮处说,“现在还可以戴。这是我上次为捷阿雷的大会买的……”
    他想了一会:“你还记得捷阿雷的大会是在哪年吗?阿索林?”
    “不十分记得,多马斯先生,但我想总在一九○○或一八九九这两年之间。”
    “不对,不对!一定比那还要早。我那时所穿的上衣大概还在这里。”
    多马斯先生打开一个衣橱,开始在那些上衣、裤子、大衣、背心中翻起来了。依沙贝尔夫人站在门口了。
    “喂,多马斯,”她喊,“快晚了……”
    多马斯先生转过身来,肩膀上搭着一件燕尾服。“来了,马上就来了!”多马斯先生喊。“人人都收拾好了吗?如果今天下午下大雨就糟了。”
    多马斯先生匆忙地戴上一顶白帽子。我们走到甬道里。我们听见一阵丝绸的窸窣声。一阵极有节奏的鞋底声,一声轻微的咳嗽。幽尼达活泼而且兴奋地走出来了。披着一条白色的披肩,手里拿着些石竹花。  
   “妈!”幽尼达叫了依沙贝尔夫人一声,但又突然停住了,仿佛想不起要说什么话似的。幽尼达的脸好象一个蛋圆的、柔软的橄榄,呈现着一种古铜般的光辉——一种在黝黑的女人的皮肤上少见的,见了就使人惊异的古铜般的光辉。
    幽尼达的两眼又大又黑,从它们里面闪耀出一股神秘之火,熊熊地一闪,接着便忽然熄灭。她的嘴唇是丰满而且红润的。她的两脚是纤小、细长、而且呈弓形,从高而窄的鞋底上现出柔和的曲线;薄薄的丝袜露出那淡红的皮肤。那挂在额角的细软如丝的黑发——再加上这一笔,她的画像就可以完成了——正和那琥珀色的皮肤配得非常调和。就是一个专画西班牙风物的画家都不能说画得不对。
    “妈!”幽尼达又问,把石竹花拿给依沙贝尔夫人看。雷声沉闷而且遥远地响了。
    “是打雷吗?”依沙贝尔夫人问。
    “我想恐怕今天免不了要下大雨吧,”多马斯先生说。
    幽尼达这时似乎已经有点不耐烦,有点神经质了,第三次问:“妈,我怎样戴这石竹花呀!”
    “那位干事说,可以把它们佩在头发上和衣襟上,”依沙贝尔夫人微笑着回答。
    “对了,对了!”幽尼达高兴地大笑了,她的胸前的曲线轻微地起落着。
    “什么干事?”我问。
    “《时装杂志》的干事。订户们有事可以问她,她答复她们提出的一切问题。”
    “我给你看!”幽尼达说。伴随着一个迅速的动作,一阵丝绸的窸窣声,一阵有节奏的鞋底声,她跑了进去,接着不大工夫又手里拿着一本杂志跑回来。
    “我们问她赴斗牛会时石竹花应该怎样戴。”依沙贝尔夫人告诉我说。
    “她便答复说,”幽尼达接着说,“石竹花可以佩在头发上;但也可以系在衣襟上。这种石竹花多半是红的,但白的自然也可以用。这两种颜色可以形成一种很好看的对比。”
    “我们接到了答复,”多马斯先生接着说,用他的手杖在地板上敲了几下。
    天色渐黑了;雷又响起来了,巨响惊人。
    “大雨来了。”多马斯先生断定说。
     我们大家都愕然无声;我们从门口向那铅色的天空窥望。一辆四轮马车——一辆笨重的、旧式的、舒服的乡下四轮马车——在门口停住了。
    “拉蒙,”多马斯先生唤那个赶车的仆人,”拉蒙,你看天气怎么样?我们今天下午会挨雨淋吗?”
    拉蒙微笑着回答:“有点象吧,老爷!”
    闪电急剧地闪着,雷发出可怕的轰隆声。大而密的雨点落了下来。在会场那边,人们都惊慌地跑,急忙撑起他们的伞。
    (霞村)
TOP
15#


                                       11.沙里奥
  
    这位名人的朋友和崇拜者,读到这篇东西的时候,会茫然若失了。沙里奥病了;沙里奥不见了……我在早晨来到这个平静而明朗的小村子里,太阳照耀着那片广场;青色的、清新的影子从房子的披檐上投下来,复盖着那些大门;教堂和它的平平的石楼阁、老旧的楼阁、涂金的楼阁,在远处耸立着,描画在明朗的、耀眼的长天上。在中央,流泉让它的潺潺的水从四条管子里泻落到雕刻的石池里。我站了一会儿,玩味着这青色的影子,闭着的窗户,深沉的寂静,流波的幽韵,楼阁,飞燕,和悠长的、有节律的古老的钟的报时声。接着便去敲这伟人的门:“当,当。”门是虚掩着;进去不能算是冒昧。过厅是荒凉的;在桌子上我看见了一个烛台和一根点了一半的蜡烛,一个空的杯子——也许是用来吃药的——和一大堆的原封未动的外省的报纸。一片深深的寂静充满着整个屋子;家具全复满了尘埃,一两张椅子已经坏了。寂静在空气中浮动着,而你可以从这各方面的细节中看到一些象是一种深沉的懒散,象是一种深沉的疲乏,象是一种不可救药的绝望的感觉。我想:“这真奇怪。”于是我便在桌子旁边坐了一会,已经有点悲哀了,已经被这种荒凉景象所呈现的不可言状的忧郁所占据了。我又想:“这真奇怪。”我站了起来;后面是花园的门,我望见了橙树的鲜绿色和石榴树的暗绿色。可是一个人也没有出来,房子里连一点轻微的声息都没有。于是我便使劲拍了几下手,象在乡下一样地高声喊着问:  
    “有人吗?”  
    可是一个人也没有来。我认识这一类的房子,这些房子看起来很荒凉,而其中却住着一个乡村的愤世者;这些房子有老旧残破的家具,深闭而满是尘土的客厅,永远不生火的厨房,野草漫生的小花园,这些房子永远没有人,却时闻门声轧轧,而在那里你可以看见那唯一的居住者的无声的黑影飘过。我认识这一类的屋子。一种不幸的预感开始侵入我的心灵。我再用力很响地拍着手。可是,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一个仆人从花园门走了进来。你曾经注意过那些奇怪的房子里的仆人的特殊的神情吗?他们就象是一些既期望着什么,同时又畏惧着什么的人们;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忧虑、哀伤和神秘的恐惧的迹象;你可以说他们是在每个角落里嗅着藏金,他们是在想着遗产、遗嘱,而且他们在心里感到被某种尚未到来的事情所激怒了。
    我问这个仆人:
   “陆兰若先生呢?”
    他回答我:
   “他在睡觉。”
    已是上午十一点钟了;这句简单的话使我十分惊愕。
    “那末他害病了吗?”  
    他并不直接地回答我的问话。
    “他早上三点钟曾经起来过,”他这样对我说,“接着又去睡了。”
    我惊诧着。沙里奥三点钟起来接着又去睡了?这是出乎意外的、闻所未闻的。而当我的惊诧平静了一些的时候,我便想起了我这位出名的朋友的三个美丽的女儿:卡尔曼、露拉和柏比达。卡尔曼是纤瘦细小的,生着棕色的头发,青色的眼睛。我问:
    “那么卡尔曼小姐呢?”
    “她出嫁了。”仆人回答我。
    我感到一种轻微的幻灭。于是我便想起了露拉。露拉是高大的,生着金栗色的头发,细小而洁白的牙齿。
    “那么露拉小姐呢?”
    “她也嫁了。”  
    我感到另一种迷茫的失望之情。于是我想知道柏比达是怎样了。柏比这是三个之中最漂亮的一个。柏比达是我最要好的女友。柏比达用舒缓而忧郁的手法,在钢琴上奏着《歌人的祈祷》。柏比达具有女子那种不可抵抗的魅力的两种美丽的天赋;柏比达有美丽的手和美丽的声音。关于声音,一个希腊人——柴农——曾说过,“是美丽的花”;关于手,那时我想不起任何哲人的佳句,可是感觉到被那长长的、细细的、白白的、尖尖的,绢一般的、饰着匀整、弯曲、桃色的指甲的手指所征服,是用不到求助于古代和近代的哲学的。  
    我又问,有点踌躇和恐惧了:  
    “那末柏比达呢?”  
    “她死了。”仆人回答。  
    我怀着一朴无限的、不可描摹的心情听到了这句话。在这所荒凉的房子里浮着的这种气氛的神秘,现在已很清楚地显现在我面前了。我们曾经爱过的那些人如何会这样迅速而突然地死去呢?在我们所热爱和偏爱的这个世界上,难道没有什么固定的,不变的东西吗?被悲哀所征服,我无意识地望着那点了一半的蜡烛、空杯、原封不动的报纸堆。忽然,我听到有一种沉重的脚步声从楼上发出,我听到一个喊仆人的沙哑的声音,喘气的声音,悲伤的声音。这是沙里奥的声音。过了几分钟,这位伟人在楼顶上出现了。这是他吗?这不是他吗?沙里奥曳着脚步走着,从前,他的胡须是剃得光光的;现在,他却长着一嘴不加修饰的密密的胡须了。从前,他佩带着一根极粗的银表链和一块大表坠子;现在,他已不佩带了。从前,他是照例穿着一件上过浆的耀眼的衬衫——那衬衫很有气派地在他胸前隆起着;现在,他却穿着一件软衬衫了。我曾经在另一个地方说起过,凡是一个不穿白硬衬衫的人是不会有才能和毅力的;当我发表了这个意见的时候,有几个可敬的妇女——我的女友,都有意见。一个妇女不能相信,一个男子没有了这种不能免的附属物,便会没有毅力和才能。然而有几位妇女却信服了;可是已迟了一点了……
    那一向是那样整饰的沙里奥,现在已不穿硬衬衫了。你们要知道他的可悲的没落的详情吗?我在他面前又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这种悲哀来到我的心头,加到我已经感受到的那种悲哀上。沙里奥拄着手杖,慢慢地走下楼梯来。我惊诧地望着他。在小村子里,有些曾经以亲切的态度和质朴的话使你们心醉的、卑微粗野的男子和妇人,他们的死去会和一个英雄或是一个大艺术家的死去一样,使你们产生同样的悲悼。我们在童年或少年时代所认识的那些贝德罗,安东尼,路易思,拉斐尔,阿尔贝多都到哪儿去了呢?或许他们已在我们出门的时候;已在我们忘记了他们的可爱的音容的时候,都已死去了;或许,其中一个,——有如这位沙里奥——还在他的家室的没落中,在我的朋友的死亡中,在一切造就他的时代的环境的消失中独自活着。于是你便看到这种悲剧的、苦痛的、孤独的生存,在乡村的住宅中,在生和死之间,垂垂欲灭的经过两年,三年,六年。均势和平衡都已消失了;这种衰落或许是由一种轻微不如意开始的;接着,精神上的不幸,疲倦,患难,都压到心灵上了。于是,慢慢地,正如在恶梦中所经历到的一样,我们觉得我们从想摆脱的断岸上不由自主地滑下去。这样,有一天,我们忽略了我们的衣饰;又一天,我们忽略了屋子的整洁;另一天,吃饭也没秩序了;又一天,我们爱好的娱乐——打猎,音乐,我们也渐渐地忘了……于是在家室的零乱中,在我们个人的不修边幅中,神经的虚弱将可怕地发展起来,而已经绝望了的我们,便一任那将我们引向消亡的定命之流摆布、侵蚀。亲戚朋友们或许会作一番最后的努力;他们会到远方去求访一位名医;他们会试一试这种或那种的疗治方法……可是全没有用;年岁过去了,青春的活力消失了;那种使我们沉沦了的气氛已经形成,而一切的救拔我们的努力也是徒劳而无补的了。
    现在你已经懂得沙里奥的悲剧吗?当时他下了楼梯,他在我面前走过,却不认得我。我站在他面前。
    “沙里奥!沙里奥!”我向他这样喊。
    于是,他用他的熄灭了的、无力的眼睛注视着我,深思了一会;接着,他张开了嘴,好象要说什么而说不出似的,最后,他用一种沉着的、冷淡的声音喊出来:
    “啊,是了,阿索林……”
    于是一种深深的可怕的寂静又笼罩着这过厅了。我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们说些什么呢?我们的谈话是没有必要的。在生活的某些时候——譬如,当经过了长久的岁月,你碰到了你曾经爱过的人——在生活的某些时候,你以为你将要说许多话,你以为你将要表白出一大堆的纷乱的感情,然而,你却会连最平常的俗套也说不出来。
    我保持着沉默、悲哀、空虚,对着这位伟人。而当我走出了这所房子的时候,我又看见了那平静的广场,愉快而青色的影子,平平的楼阁,关着门的露台;我又听见了流水的潺潺声,那飞快的穿过天空的燕语,和那有节律的、永恒的、对世人的悲哀漫不经心的、报时的老旧的时钟的鸣声……
    (望舒)
TOP
16#


                                  12.哀歌
                                
    “阿索林先生,这是一只哀歌吗?”
    “亲爱的读者,这是一只哀歌吗?”
    她的名字叫胡林。你对胡林这两字的初步想法是怎样?你以为这是一个金发的、活泼机警的男孩子的名字吗?不是,你错了。胡林,那就是胡丽雅。而胡丽雅是一个窈窕瘦小的、生着两只蓝色的忧郁的大眼睛的少女……我记得,在阔别多年以后,我回到了我曾经度过童年的这个单凋的村庄。那是一个很早的早晨,我走在那宽阔的路上,两边都是门儿紧闭、过厅里静静无声的低低的房子。太阳舒缓地沐浴着白色的房子的正面,教堂的有节律而嘹亮的钟声不时地响着,而那在夜间沉寂了下去的铁匠作坊,也开始歌唱了。我将对你说,当村庄的这一切可敬的累世的行业醒过来的时候,那才是无上的好时光啊。假如你爱它们,假如你为它们抱着深深的同情,你在这个清鲜、明朗而有精力的时候可以看见那些车作坊、锅子作坊、锡作坊是怎样地开门。那些好象乾涸了的,好象吓怕了的,好象是躲在一个阴暗的门下的,在一条斜倾而寂静的小路上的几家还存留下来的老旧的作坊,是如何地开始工作。那些铁匠作坊是带着那样一种愉快、有力而协调的当当声放出它们的歌来。我对于那些打铁炼钢的人有一种偏爱,愿我的木匠朋友们原谅我这种一直瞒到现在的秘密。我说这句话,对他们没有丝毫的不敬之意,以后我还得写几行给那些崇高而和气的、制造木器的人们,作为友谊的献纳。现在呢,我要到铁匠作坊里去坐一会。炉子里的火焰优美地跳跃着,风箱大声地抽动着,在作坊的中央,那个淳朴的、可敬的旧铁砧,铁匠作坊的灵魂,正在等待着那行将承受锤打的烧红的铁,于是铁从火里取出来了。于是铁锤用力地接连打下去,快乐地唱着它们的千年不变的歌,而同时那个大铁砧,它好象是怀着一肚子的满意——或许是虚荣心——想着,假如没有它,铁匠作坊里什么事也做不起来。
    铁锤时时停下来,老板和我谈着本地的事情,那就是工作的多少,新造的房屋,以及那些从工厂出来的铁器是如何地不经用——这是无疑的。我觉得在城里的大工厂里,在工人的迅速而烦嚣的人群中间,机械地、大宗地制造出来的一切锁、闩、铁条,比不得从前的那些铁器;而现在人们也在村子里锻轧的铁器,都是没有灵魂,没有那些神秘而不可解释的特性的。在村子里,人类的心灵好象创造了一种不能毁灭的、经久不变的东西……
    铁锤唱着歌,用它们那嘹亮而有力的声音唱着;风箱带着一种沙哑声抽动着。现在,老板和我已不谈那收成、工厂和房子的事了。我们谈着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朋友们。假如你在离开你的村子不几年或是多年之后回来,这些回忆是免不了的。关于这一点,我在别处已谈到过了。拉蒙,路易思,焕,拉法尔,安东尼,现在都怎样了?贝特罗后来如何了?韩耐洛费尽心思建造了一所绝好的房子,住了八天就死了,这事是真的吗?拉法尔是否把他的多米拉尔的土地遗留给他的侄女胡妮达——医生巴多洛美的女儿?
    当我说出胡妮达这名字的时候,那老板沉思了一会。他一只手拿着铁锤,一只手拿着铁钳,对我说:
    “你难道不知道胡丽雅死了吗?你还记得吗?胡丽雅,阿尔伯多的女儿……①”  
    是的,我记得:听着老板的话,我感到了一种深切的悲哀。一方面是一个男人的名字,另一方面是一个纤细、皎白、温和、生着一双梦想的、沉思的、悲哀的蓝色眼睛的少女,你对于这两者之间的鲜明的对比不觉得离奇吗?你或许不知道,在那些村庄里,无疑地少女们还是最富于浪漫情调的,这就是说,那里有些在钢琴边奏着悲哀的曲子,寂寞地度着时光,读着小说,背诵着诗词,尤其是带着那无法形容的微笑,带着可爱的、神明的、淳朴的微笑的少女。在村庄的节日,或是,有一天当你们坐在车子里,读倦了你们手中那都讲着一件事的报纸,朦胧地依窗闲眺着那些俯临着车站的露台的时候,你们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少女吗?
    铁锤继续着它们的快乐而有力的歌;风箱发出“法——法——法……”的声音。我失去了我在铁匠作坊所感到的平静:一种不可克制的悲哀占据了我的心。当我走出来的时候,巴尔达若尔正在门边。
    我对他说:
    “你好,巴尔达若尔。”
    他对我说:
    “啊,阿索林!什么好风把你吹来的?”
    巴尔达若尔是照相师。你敢说在小镇上还有比照相师更有趣的人吗?希望这种妄想永不在你的想象中发生。我也很看重照相师,过几天我还要写点亲切的东西献给他们。现在呢,我要到我的朋友巴尔达若尔家里去坐一会了。我要和这个质朴的人谈话,并且看看他放在大柜子里的那些照片。我对你老实说——当我到了一个陌生的镇上,我的第一桩事情就是去看照相馆的店面。在那里,我看到那些镇上的我所不认得的人物——这或许会使我觉得他们是很给人以好感的——以及那些我上面所讲过的那样不相同、那样谜一样的少女的脸儿。这些脸儿能说些什么呢?在那些妇人的、少女的头脑里,有些什么念头,什么雄心,什么希望,什么幻灭呢?我们可以从她们嘴的收缩上,手的形态上把这些都猜度出来吗?
    我走到我的朋友巴尔达若尔的店门前。我凝视着这些先生们,太太们,小姐们。忽然,我的目光落在一张使我产生一种生动而深切的情感的照片上。你已经猜到了吗?那正是胡林。我专心地注视着,深为感动,忘记了一切。
    巴尔达若尔对我说:
    “你看什么,阿索林?”
    我对他说;
    “我看胡林,阿尔伯多的女儿。”
    “啊,对了!我给她拍照的时候,她的病已经很利害了……”  
    照片上胡林是坐在一张粗制的小长椅上;她的脸儿比我最后看见她的那次还要椭圆,还要纤细;她的身体比从前更加瘦小,她的眼睛似乎比从前更含深思,更大;她的手臂带着一种疲倦而忧郁的绝世的姿态垂着。一把半开着的扇子横在她的纤纤的玉指间……
    房子的过厅里充满一种深深的沉静……一只大蜚虻发着巨大的嗡嗡声来去乱飞着。
    我向我的朋友巴尔达若尔告了别。铁锤用它们的快乐的声音在铁砧上唱着歌,远处的寺钟在召唤信徒们去做上午最后的弥撒。我慢慢他走着,我想:“美的东西应该是永劫不灭的……”
    (望舒)
  ————————
    肖毛校记①:原书此处没有双引号。
TOP
17#



                             13.蒙泰尼①的理想

    “你说他是一个快乐的人吗?”
    “绝对地快乐:当我解剖他的脑盖骨的时候。……”
    “你解剖过他的脑盖?”
    “我以法医的资格去做的。亚历杭得罗是我从前的好友之一,那是我一生最沉痛的事情之一。”
    “这人是怎么死的?”
    “象他生存的那样死去:没有沉哀,也没有悲伤,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悲悼。”
    “那正是我所佩服的、生活在三、四世纪以前的另一个人的理想,那就是哲学家蒙泰尼。那位哲学家愿意死在一家客栈里。他说过:‘我们要在熟人中间生活而欢笑;我们要到陌生人中间去悲伤而死去。’”
    亚历杭德罗就是那种到处唤起别人的毫无拘束的快乐的人之一。
    在一切的快乐中,最无拘束的、最愉快的是孩子们的、乡下人的、野蛮人的——即那些比我们更接近“自然”的人们的快乐。亚历杭德罗是怎样一个人?
    “他身材高大,肥胖,生着粗祖的脖子和小小的头。”  
    “他有钱吗?”
    “他还算富裕。可是他把他的全部财产都花费在娱乐和旅行上。当他死的时候,已所剩无几了,死神来得正是时候。”
    “他没有儿女吗?”
    “他是个独身汉,他说他认为没有把他的姓氏在世上传下去的必要。”
    “这一点也正和我刚才说过的那位哲学家相象。那位蒙泰尼也不希望他的家族传衍下去。他写道:‘当我去世的时候,我可以很容易地以世界上将发生的一切来自慰。’请问,亚历杭德罗旅行吗?”
    他经常到马德里去,他竟在那里非常出名了。有一天他走进一家咖啡店,叫人去说客人的账全由他来付。客人都问:‘谁付的?谁付的?’而当大家都注视着他的时候,他跳上一张桌子,用不连贯的话开始发表演说。”
    “他一定是醉了。”
    “不,他从来没有喝醉过,他所爱的是吃得好,吃得多。这就是他的死因。”
    “他是中风死的吗?”
    “是的,先生。一天晚上我们在老总会里玩……你不知道老总会吗?”
    “不知道,先生。”
    “它多年以前就没有了。一天晚上,我们在那里吃夜饭,亚历杭德罗没有和我们在一起。我们都盼着他来。亚历杭德罗不会不来。不久,我们就看见他在门口出现了。于是欢宴开始了……我记得,在吃完饭拿来咖啡的时候,我取了一杯,加上糖浆递给亚历杭德罗。他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才去喝它。可是当他把杯子从唇边拿开的时候,他扮了一个难看的鬼脸,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这句话仿佛至今还在我耳边回响:“这杯咖啡有毒药的味儿。”
    “他为什么这样说?”  
    “我不知道,这或许是一种预感。糖浆里一点别的东西也没有;我们大家都喝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一时了。我走了。因为我喜欢早起。‘明天见’,我对亚历杭德罗说。‘你还要到这儿来吗?’他问我。‘对啦,吃过饭来。’我回答。有三四个朋友和我一同离开,可是亚历杭德罗却和两三个最会吃的朋友留在哪儿。”
    “以后他们干了些什么呢?”
    “他们谈天,喝酒。后来的事情我都知道,因为看门人时常对我讲起。亚历杭德罗每逢这样大吃大喝的时候,临了总要跳一次他自己发明的舞。
    “是他自己发明的吗?”
    “很可能是的。那是一连串的跳跃和旋转。那天晚上他也跳了。别的人唱着歌拍着手,而他却在合唱中用他的肥大的身体跳跃着。可是跳了一会儿,他突然离开了别人,到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在那里,他把胳膊肘搁在桌面上,把头托在手掌上,闭拢了眼睛。”
    “这难道不引起别人惊异吗?”
    “不,绝对不,别的人都有点醉了,况且亚历杭德罗在大吃一顿之后睡觉也是常有的事。”
    “当亚历杭德罗睡觉的时候,他们怎样呢?”
    “他们走了,亚历杭德罗一闭眼就打起鼾来。‘亚历杭德罗睡着了。’他们说着便走了。看门人便叫妻子去拿了棉被和枕头来,两个人就服侍亚历杭德罗上床去睡。其实,亚历杭德罗打了一阵鼾,便死了。看门人时常对我说,当他妻子和他帮助亚历杭德罗上床的时候,他说:‘见鬼,亚历杭德罗先生今晚怎么这么重!……’亚历杭德罗就这样过了一夜。第二天,看门人走进厅里去,看见他正和他昨晚离开时一样,‘亚历杭德罗先生,亚历杭德罗先生!’他向他喊着。可是亚历杭德罗一动也不动;于是他去拉他的手,拉他的脚。他大吃一惊,发现他的手和脚已是那样地僵硬了……当天我就解剖了他。我剖开了他的脑壳,我以为我是永远不能找到脑髓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坚硬的头骨,在里面只有很小的一块脑子。”
    “这样说来,要有一个快乐的生活,是不应该有脑子的了?”  
    “这是可能的……”
    (望舒)
  
    ——————————
     原书注释① 蒙泰尼(Montalgne),十六世纪法国散文家和哲学家。
TOP
18#

                                   14.黄昏
    
    约翰先生,马利亚夫人,贝璧达都在壁炉前坐着;火焰跳跃着,摇曳着,舐着炉上的黑色石板。忽然有人在外面敲门。  
    “这是谁呢?”马利亚夫人说。
    “不知道,”约翰先生说。“一定是白德鲁和罗拉吧……”  
    “你相信他们敢在这种天气跑出来吗?”马利亚夫人反诘道。
    外面下了一整天的大雪,围绕着这古城的辽阔的田野已经变成了白色,橄榄树都好象是白色的翎毛,压在雪底下的葡萄蔓都成了无数的小堆。人们或许在路上会看见一个旅行者的车迹,从这一方面来,向另一方面去。
    “是他们,”马利亚听见了甬道里的说话声。
    这时,突然,在大厅的门口,他们听见一个女子的清脆的声音说:
    “晚上好!”
    接着又有一个男子的响亮的声音说:
    “晚上好!”
    你们没有注意到这句话里的欢乐、力量,和深切的情意吗?在乡村里,这个短短的句子是有一种别处所没有的含意的。我们曾在我们的田地里,在我们的葡萄园里度过了一整天。我们曾谈到灌溉,谈到修葡萄。谈到播种,我们也许在俱乐部里无聊地度过了两小时。如果这是榨橄榄的时节,我们便是从油坊那里来的,我们曾看到油是怎样一滴滴池从榨床里流出来,于是,到了晚上,在饭后,我们便坐在火前。就在这时候,我们听见了“晚上好”这短短的招呼声,我们手里正拿着火钳拨火,我们放下了我们的工作,转过我们的头去。
    “啊!”约翰先生喊。“我以为你们今天不来了。”
    “那么我们独自在家里做什么呢?”罗拉夫人说。  
    “我才不怕冷呢。”白德鲁先生快活地说,同时取下他的帽子,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接着,他换了一副严肃的口气说:
    “听着,”路易斯今天来说过吗?”
    “没有。你为什么问我这个呢?约翰先生反诘道。  
    “我今天早晨在爱拉这见过他……”
    “你今天早晨到爱拉达去过啦?”约翰先生插嘴道。
    “是的,我去看橄榄怎么样了。我想我星期二就可以开始收了……回来的时候我碰到了路易斯。我们谈到他要和你进行的交换,拿他芳丹纳的那块新葡萄地,换你加德龙的那块田。他问我这件事是否可能。我对他说:‘我也不知道,我所能做的,只是今天晚上见到约翰的时候,跟他说说’”
    约翰先生手里拿着火钳,沉默地躬身在火前慢慢地拨动着那些木块:他把一块敞开的木炭夹过来,他又把一个巨大的橄榄树干翻转来,为的使它燃烧得好一点。
    在一个短短的沉默之后,他慢慢地说:
    “你说,拿他芳丹纳的那块新葡萄地换我加德龙的田?”
    “这是他跟我说的。”白德鲁先生说。  
    约翰先生又开始拨火。正在低语着的马利亚夫人、罗拉夫人和贝璧达,这时也沉默起来了。在外面,风一阵阵地吼着:人们时时听到一扇窗子在远处响着,——这种疯狂的、不安静的、神秘的窗子常常在有风的夜里,在一个仓房里;在一个洗衣场里,在一个卧室里。或在一个人们从不进去的房间里响着,常使我们在童年产生一种空虚的恐怖。火焰跳动着。摇曳着。人们听到大钟的悠长的、沉重的声音。
    “我以后再跟你谈吧……”末了,约翰先生这样大声说了一声,接着,他又停住不说了。
    “是加德龙的田吗?”马利亚夫人问,她急于要知道约翰先生说什么,不能再忍耐了。
    “路易斯就是要那块田,”白德鲁先生说:“芳丹纳的那块新葡萄地离他的别的土地太远了。对你们来说这交换倒有些方便,因为你们附近有索龙拿的地……”  
    “是的,”约翰先生说,“不过我相信加德龙的田比芳丹纳的新葡萄地大得多。”
    “这我不否认,”白德鲁回答道:“可是你要知道那块新葡萄地有很好的根系,今年就可以有不坏的收成呢。”
    又是一次很长的沉默。四壁挂着两三幅歪斜而乌黑的旧画,两只金丝雀一动不动地立在它们的笼子里,不时地——其中一只睁开它的红边的圆眼——移动移动,在那些柳棍上啄几下。在远处,城中的老时钟发出了悠长而沉重的鸣声。火焰在巨大的树干上发出蓝而透明的颜色。白德鲁先生卷好了一根纸烟,轻轻地拍着手,又把他的口气从严肃变为快活。  
    “啊,贝璧达!”他喊道。“你呢,你以为怎么样?你比较喜欢哪个?加德龙的田还是爱拉达的新葡萄地?”
    贝璧达是一位苗条的、洁白的、淡发的少女。她有一张好看的、柔和的长圆脸,她的两眼,大而且灰,有一层淡蓝的眼圈。贝璧达的白而长的手是在她的膝上交叉着,贝璧达笑着抬起了她的眼眉,分开她的两手说:  
    “我不知道,白德鲁先生,想必都是好的吧。  ”
    “没的事,没的事!”白德鲁先生带着一种滑稽的郑重其事的神气抗辩说:“你不告诉我们怎样做,我们就一步都不能进行……”
    接着,眼睛望着他的纸烟的烟怎样上升,怎样消散,他突然用一种更随便、更亲热的口气喊道:
    “说老实话,你不知道我今天晚上在阿巴狄亚看见的是谁吧?”
    贝璧达微微地打了一个冷战,也许她的两颊这时露出了一抹鲜亮的红晕吧——这种红晕在她的额角上的那些卷曲的、纤细的、美好的,淡褐色的发辫下衬出了一种鲜艳的情调。白德鲁先生暂时沉默了一会;也许他是故意要看看贝璧达的这种轻微而无声的苦痛吧。接着他便说:
   “我看见了罗莎利多和安东纽在一块走,人们说他们已经和好了,今天看来,他们真是和好之至了。”
    贝璧达的健康而调和的颈部的曲线至此才恢复了它的波动,这位恶意的狡猾的白德鲁先生所说的原来不是她所担心的。
   “是的,是的,”贝璧达用我们在逃脱了压在我们身上的危险后说话时所用的那种急速和快活的口气喊道。“是的,是的,真的呢!自从安东纽抛弃了她,罗莎利多就病了。这原是她要重修旧好的……”
    “我今天下午两点钟在老教堂作‘九日经’时也见到他们。”罗拉夫人说。
    又是一次很久的沉默。在外面,从路上,不时地传过一位过路者的急速的、响亮的脚步声。我们在晚上,在孤寂中,在沉默中听到的这些脚步声有一种奇怪的声响。街上是阴晦而且冷清;远处,人们也许可以听到一位更夫的平板的、缓慢的语声;也许——如果这些古城有铁路——人们也许可以听到一辆机车的窒闷的、看不见时汽笛声。于是,这一切声音——脚步声、人语声、汽笛声,窗子的拍击声,木块在壁火中的爆炸声,金丝雀的有节奏的啄声——于是,这一切声音便造成了一种高度的和谐,一种深邃的、神秘的合唱,就仿佛是宇宙万物的永恒的、不可知的语言一样。
    白德鲁先生用火钳拨着火,马利亚夫人,罗拉夫人和贝璧达闲谈着。夜已经深了吗?那老的时钟又开始敲了。回去睡觉的时候到了。当所有的人都走到门口分手时,在漆黑的夜色里映出了那铺满全街的模糊而浮泛的雪层;被风吹得摇摆的路灯在各处闪烁着。
    白德鲁先生和罗拉夫人的身影随着响亮的脚步声走去了,在远处消失……
   (霞村)
TOP
19#


                           15.塞万提斯的未婚妻
  
                                一
                              
    一阵遥远的铃声带着一种颤动而悠长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接着,另一阵更近一些的铃声用一种嘹亮的、喧闹的爆发声来回答它。圆而大的电灯不时地闪烁着,有时候它们好象是要熄灭了,可是不久又发出它们那惨白的光来,引擎的巨大的喘息在大窗下震响着,人们听到那辽远的汽笛声,货物车带着一种冲撞声和吱吱的喧声经过,一个报贩子唱着一种悲哀的调子,时长时短的火车的汽笛声响了。在远处,在—片暗黑的天空上,描画着那不动的扬旗的红色光点。而那些大而圆的电灯,也时时在它们的凄冷的光中静默地闪烁着……
    火车将要开了。一个穿孝的妇人上了我那个车厢,两个孩子,三个孩子,四个孩子,六个孩子也跟在她后面上来。他们都很小,生着栗色的、棕色的短而细的头发,红红的面颊。火车就要开了。在我的右边,很严肃地坐着一位四岁的小先生;在我的左边,是一位三岁的小太太;在我的膝上呢,还坐着另一位两岁的小先生。火车就要开了。火车装满了人。我们大家都说着话,我们大家都笑着。忽然,一个尖锐的汽笛声破空而起,车头放着汽,火车动起来了……那使大城辉煌耀目的无数金色的泥洼被抛在后面了,一股暖气从开着的窗子吹了进来。田野是黑色的,寂静的,群星带着一种神秘的闪烁在无际的长天上闪闪发光。
    我是一个肥胖、快乐、做父亲的小资产阶级了。那个坐在我膝上的孩子,用他的多肉的小手拍着我的脸。在我右边和左边的孩子们大笑着向我提出问题。我把一些离奇的故事讲给他们听,我笑着;我自己感到满足而快活。空气是清鲜而温柔,群星闪闪发光,
    我现在是这样一个小资产阶级了。我住在村庄里,有一所大房子,房子里有各种不同的厅室和一条宽大的走廊,有一个花木荫蔽的花园,园子里有花棚和白色的柱子;家里藏着一些蒙着灰尘的书籍,而且带着两个,四个,六个生着细密的头发和什么都讨、什么都撕的小手的很小的孩子旅行。生活是安逸而甜蜜的。我象孩子们一样大声地喊着;我们一同喊叫着。忽然,在喧闹声中响起了一个唱着古老的儿歌的声音,于是我们大家在一种喧噪而不和谐的合唱中唱起来了:
    小寡妇,小寡妇,
    小寡妇,想嫁人,
    想嫁山羊伯爵,
    山羊伯爵打她。
    车声伴着我们的歌声。车子左右地摆动着,我们简直是坐在一条船上了。我们的声音有时高扬起来。车站过去得很快。我用手抚摩着那放在我膝上的小先生的柔软的发缕。面对着在这个将来可能成为一个国家的英雄的小小的人,一种茫然的柔情侵入了我的心灵。从我的大衣口袋,露出一个极大的酒瓶。生活是安逸的,群星在无际的黑暗中闪闪发光。
    正在最喧闹的时候,火车停了。一个声音发狂地喊着:“到达耶莱斯,停车一分钟!”于是一种深切而沉痛的惊愕开始向我袭来。我该下去了。我已不知道我到哪儿去,也不知道我想要干什么。我为什么要下车呢?我为什么不继续坐车呢?我的意图是什么?我在这孤寂的车站上将干些什么呢?
     火车已重新开走了,带着一种沉闷的轮声向黑暗的田野远去了。我寂然不动地站了一会,目不转睛地望着那远处的最后一节行李车的行将消失的明亮的红灯。于是,好象有一种讽刺的、阴险的声音在我内心里说:“小资产阶级者,你不是说生活是安逸的吗?好,你现在看吧。”站台是冷清的,一个职工刚刚用一种粗鲁的动作熄了灯。
    于是在这个时候,我暗自决定继续我的远行,一直到爱斯基维阿司。我的决心下得很快:一个人告诉我从此地到爱斯基维阿司只需一小时。“有什么车可坐去吗?”我问。“没有,现在这个时候没有车。”“可是,”我追问,“我可以留在耶莱斯吗?”不,我不能留在耶莱斯。在耶莱斯过夜的蠢念头怎么会跑到我的头脑里来?现在是九点钟了,大家都睡了。而且要找一个客栈简直是不可能的,即使人们是醒着……群星闪闪发光,在远处,在天边,浮现着一片暗淡而散漫的光。月亮就要出来了。我请人指点我到爱斯基维阿司去的路。于是我慢慢地向那个方向走去。我已不是一个拥有一座有花棚的花园的,而且和两个,四个,六个金发或棕发的孩子一同旅行的小资产阶级了。现在我是一个接受事物的不能改变的神秘的安排的,小小的安命的哲学家了。道路很狭窄,还有深深的车迹,它弯弯曲曲地横在那划着平行的田沟的平坦的田野上。各处不时出现橄榄树的黑影子。万籁俱寂。满月在一片土地的起伏处露出它的黄色的大脸来。我走着,我走着。一只杜鹃在远处叫着“不如归去”,另一只杜鹃在近一些的地方叫着“不如归去”。这些可怕而讽刺的鸟儿或许是在嘲笑我的渺小的哲学。我走着,我走着。田野走完了接着是葡萄地,葡萄地走完了是橄榄树。杜鹃吹着它们的忧郁的笛子,月亮升到清彻的天空中,我走着,我走着,穿过葡萄地,穿过田地和橄榄林。
    忽然,在夜静中,我听到犬吠了。在我前面有几级石阶,石阶上安置着一个柱子。这是一个古老的绞架。再远—些,出现一个大的建筑物。我到了爱斯基维阿司了。道路上很荒凉,狭窄的路的两侧是两排墙,向远处延伸着,宽大的屋檐把门户遮得黑乎乎的。一群孩子在远处的歌声传到我耳边。客栈在哪里呢?如何去找它呢?几个夜行的好乡民——这时已经十点钟了——做了指导一个哲学家的好事。我敲着门:“砰,砰。”于是,简短地解释了几句后,我便在一间白色的过厅里,坐在一个窄窄的松木凳子上,简单地——这就是塞万提斯当时谈话所用的简单——和客栈老板谈着话了。在一个闪光发亮的柜台上,在一架食具厨上,排列着许多坛子和瓶子,上面写着“盎加尔纳雄”,“公苏爱罗”,“贝特拉”,“加尔曼”,“安米利亚”,“罗沙黑阿”……这客栈同时也是一个酒店,而且,在爱斯基维阿司,和一个酒店老板不谈酒还谈什么呢?现在我已不是一个有两个,四个,六个金发或棕发的小孩的小资产阶级了,也不是一个在命运面前听天由命的小小的哲学家了,现在我是一个酒商了。在爱斯基维阿司,而且是和一个酒店老板在一起,假如不谈酒,你要我谈什么呢?客栈老板对我说,伊拉德先生有的是好酒,可是他或许不肯出售。安德雷思员外拥有的酒更好,可是他可能要卖得很贵。那倒是真的,我不应当亲自去和他做交易,那位“有点小气的”安得雷思员外会看出我急于购买——那是一定的——而抬高他的价钱。最好是谈点别的事情,若无其事似的。……近处的钟低沉地敲了十一下。我拿了一盏灯,客栈老板把我一直领到房间里:那房间是在二楼,我们经过一个堆满了茜草的走廊才到了那里。我把灯放在桌子上:房间的墙是石灰粉刷的,门很宽大,有着方形的和矩形的嵌木,一张松木的桌子放在床边。我开了窗,月光温柔地照亮邻家的屋顶和遥远的田野,远处,近处,狗在悲鸣着,狂吠着;一只枭鸟时断时续地叫着……
  
                                   二
  
    钟声把我惊醒了。那是三口钟的声音,两口发出响亮的“铛,铛”的声音,那第三口,好象是深思着,担心着,伴唱着一支悠长的、温柔的、忧郁的曲子。塞万提斯每天在他的睡眠中,象我现在一样,是听到这种悦耳的钟声的。天还没有亮,晨光还没有从门罅里和窗缝里透进来。我重新睡下去。接着,那同样的响亮与柔和交织着的钟声把我惊醒了,朝阳的光现在把光纹和光点画在门板上。鸽子在屋顶上鸣着,小步地走着,瓦雀发狂地噪着;乌鹡在远处叫着,……田野是绿色的,在远处,当我开了窗子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座白色的耀眼的房子,在平原的极处。附近,在左方有一所老旧的住宅,曼加特有的总是关着大门的住宅之一,显露着它那木料已经有裂缝,神秘而不可捉摸的三个旧露台。
    我出了房间走到走廊上,然后我走下那狭窄的扶梯,在院子里停留了一会儿。这个客栈是一所破落的砖屋,它座落在罗沙黑奥街上,在阿弗玛丽亚街的角上,这两条街完全是西班牙风的。在这所房子里或许曾经住过一个可怕的西班牙小贵族,露台也是关闭着,而正梁也是歪斜而黝黑。一个鸽笼高立在那角上的屋顶上,上面写着这客栈的名字“楼仓”。在这所房子里或许住过一个可怕的西班牙小贵族。爱斯基维阿司是一个有贵族和尚武的传统的地方。你只要去翻看那菲力波二世下令编纂的、未刊行的《风土记》就可以知道。爱斯基维阿司——在一千五百七十年,塞万提斯结婚前八年,教务会回答国王说——爱斯基维阿司有二百五十个居民,其中有三十七个世袭的小贵族。这些小贵族的名字是皮伐莱思,沙拉若莱思——塞万提斯的丈人的名字;阿伐洛思,美霞思,奥尔道涅思,巴洛索思,巴拉确思,塞万提斯的岳母的名字;加里阿若思——《出名的厨婢》中的一个主人公的名字;阿尔冈道涅思,古艾伐拉思,伏时美第阿诺思,季哈达思,和勇敢的阿龙梭先生。他们还说:“在文学方面,爱斯基维阿司没有可注意的人物;可是在军界中,却有许多的军佐、旗手,和有价值的人物。”那里,你可以列数他们的名字:“死于阿尔加拉•德•培那拉斯的摩尔人所杀的”贝特罗•阿拿尔特军佐,巴里安多思军佐,海尔囊•美夏军佐,约翰•德•索拉若尔军佐,贝特罗•特•曼多若旗手;这是你所知道的,他是“占领高拉达时第一个插上旗帜的人,因而夏尔•甘赏了他一百五个杜加”。居民在他们的记载上这样结束:“同时,从前有许多为国王服役的军人,现在还有几个人是在弗兰德和约翰在一起。”
    爱斯基维阿司是冒险家和军人的古老的耕种地,它的土地是贫瘠而乾枯的。在它的二千五百另五亩的可耕的土地中,没有—亩是有水灌溉的。人们在那里可怜地生活在破屋中,或是离开了现在我漫步的这些街路,离开了我现在所看到的单调的枯涩的田野,去寻求一种自由的、飘泊的、冒险的生活……天空是晴朗的,——呈着蔚兰的颜色;一种模糊的昏沉,一种沉滞的重压从各种东西中间透露出来。我走到一个宽阔的广场上,县署和它的有陶立特式的柱头的门廊出现在广场的一角,大门深闭着,静静的。
    一切都静默着,一切都安息着。不时地,一条狗带着乡间的狗所特有的那种慵懒走过,也不知道为什么停留了一会儿,接着又远远地在一条小巷里不见了。一群瓦雀飞落在地上,觅着食,跳跃着,又忽然飞起来,啁啾着,在澄清的碧空中快乐地拍着它们的翼翅而远去。在远处,雄鸡的啼声振荡着,象是—种金属的、断裂的声音,突然冲破了透明的空气。
    我漫游于小路和广场,我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在初春的暧风中沉沉欲睡。人家的门是开着了,露出那卵石砌成的院子和一个弯曲的葡萄架来。
    从费路走到桑•赛巴思丁路,从桑•赛巴思丁路走到加巴勒罗思路;在这些西班牙的乡村的街道的名字中,存在着一些不知不觉地吸引着你、使你发生兴趣的东西。我在达加路停留了一会儿。在一个老旧的房屋中,除了那些没有家具的、寂静的、有一个小小的门的荒废的大走廊以外,还有什么更有魅力,更引人注意的呢?在—座老旧的城中,除了一条短短的街道——如达加路——以外,还有什么更引入入胜的呢?那条路上一个人也不住,它是由那些围着院子的墙连接而成的,或许有总是关着的大门廊,铺花砖的天井,而且背后有一片田野,在那里或许还有一座有耕地的小山丘。
    我默默看了一会儿,我沿着狭窄的小路走去。一千五百七十六年的居民说,“这地方的房子都有铺花砖的天井,有几所是高大的,它们是用泥和石灰造成的。”大的牌楼耸立着,为岁月所弯曲而毁坏了。我读着那很小的路牌,路牌上用细小的青色的字写着路名。其中之一使我猝然一惊。注意吧,我刚刚看到的是:“加蒂丽纳夫人路……”于是我走到街角上,我在另一个牌子上看见:“塞万提斯广场”。这真是不可思议而异乎寻常的,我无疑地是在那位小说家的房子的前面了。于是我在门廊前停了步,我试想检查一下这所不可思议的奇怪的房子。可是一位老妇人——穿着黑色的衣服,一个沉默不语的乡村老妇人——突然从那房子里出现了,向我走来。或许——我想——我,一个异乡人,一个陌生人①我走到一个陌生的人家去是一种失礼,我取下我的帽子,躬身施礼说:“对不起,我在看这所房子。”于是,那位穿黑色的衣服的妇人便邀请我进去。这时候——由于你所知道的那种心理状态,——原来以为走进一个陌生人家去是不应该的,现在那妇人请我进去,倒觉得是很合理了,很自然的了。一切,从太古起,都是安排着让一位沉默的妇人邀请一位同样沉默的哲学家走进她的房子去的。我便不声不响地进去。接着两个有救养而不拘谨的青年人出来了,我向他们敬礼,又开始用同样的淳朴和同样的论点同他们谈话。房子前面是一个有高墙的院子,你可以看见一个葡萄架和一口井,院是用小卵石铺砌的。房子是在后面,它有两扇大门,通着房子正面的过厅。明亮的太阳照进来,一只福岛鸟歌唱着。我细看着那钉在壁上的、画着圣经故事的两张被尘土染黑的大画。接着我们便从那靠左手的有雕花扶手的楼梯走上二楼。我们便在一间很象下面的过厅的客厅里了,两个宽阔的露台的门是大开着,在地上,那阳光所形成的光的长方形中,整齐地排列着盆花。我从这上面想见了女子的温柔而勤快的手。一切都是整洁的,一切都是用那种乡村的房屋的天真而纯洁的——但是是残酷的,我们应该承认——整齐情调安排着。我们穿过几扇大大小小的门,这简直是一个连续不断的不规则而悦目的客厅,房间,走廊,卧室的迷宫。那边,在一个有红色的家具的长方形客厅中,一位一千八百三十年的先生在一张沙发上面的画框里望着你。这边,是一个小小的狭窄的厅,有一条小走廊通到一个铁栏杆,塞万提斯从前就是倚在那里眺望那辽阔、孤独、静默、单调、幽暗的田野的。这边是一间有一扇小矮门和一个玻璃门檐的卧室;那里,从前睡过塞万提斯和他的妻子。我凝望着那曾经亲睹那位讽刺家的幸福的岁月逝去的、石灰粉刷的白墙……
    接着我重又回到下面的过厅,坐在阳光之下,在植物的叶荫里。福岛鸟啼着,天是青色的。我已经说过了,从太古起,一切都是安排着让一个哲学家在这住过一个伟大的来婚妻的房子的过厅里,享受着这深深的满足的时刻。可是一个不寻常的事件——这或许也是准备了几百万年的——将猝然来到我的生命中。这所房子里的人的招待手段真好,在邻室里发出了几句语声,而我,我忽然看见一个俏丽而温文的少女出现了,向我这边走过来了,我站了起来。心里有点震动:这是这个家庭的女儿。而一时间我觉得在这窈窕淑女的身上看出了——谁能约束自己的幻想呢?——费尔襄多•抄拉若莱思的女儿,米古爱尔特•塞万提斯的未婚妻本人。你了解我的情感吗?可是有些急迫而不寻常的感觉使我不能进入遐想。我面前的这位少女一只手拿着一盘糕饼,一只手拿着一个小盘子,上面放着一只斟满了金黄的爱斯基维阿思美酒的杯子。这时,一个小小的不好应付的事出现了;这种出人意料的事情在乡村的住宅里是每天都有发生的:我的外省生活的经验——你是知道的——使我轻而易举地把我自己从这难关中解救了出来。假如我取了——我对自己这样说——外省的人们所制的这种大糕饼,当我吃着糕饼又接着喝酒的时候,我会叫这位少女,就是这塞万提斯的未婚妻,在我这个不重要的陌生人面前等待着。这不是有点过分吗?当她在门口出现的时候,我不是已经看见了她的羞态吗?我尽可能地从这种家制糕饼中少拿了一些,我又很快地喝着酒。那少女一动不动地站着,羞容满面,柔目低垂。接着,在和这可爱的一家人的短短的谈话中,我便从加达丽纳•沙拉若尔•巴拉丘思——一千五百八十四年塞万提斯结婚的那年的闺中少女——想到罗西达•圣多思•阿古阿多——一千九百零四年的闺中少女。我的想象把两者合而为—了。而当告别的时候到了,我还在门口,在青色的天空下,在群花间,最后一次望着那俏丽的少女——塞万提斯的未婚妻。
    下午我要到乡村附近的翁比达莱斯泉去,在那里,塞万提斯所爱的人曾经拥有她的葡萄园。我说过我要和教士先生——他是那位主持塞万提斯的婚礼的贝莱思教士的当然的继承者——以及昂德莱思员外一同去散步。沙拉若尔,家在那些地方的葡萄园已没有了;海拉道尔阿尔比罗和爱斯板诺葡萄园的葡萄都已被拔掉了,泉水从一个洼地里涌出来;一道细流从一根装在石板上的铁管中喷出来,冲到两个深沼里去。被犁所耕过的宽阔的山腰起起伏伏地向左右伸展。天边是被山峦的青色的画笔所封住。黄昏来了。教士先生说:“这里是爱斯基维阿司情人漫步的地方。”员外用一种讥讽的夸大语气接着说:“在这里,当麦子长得高高的时侯,我曾经看见过许多事情,许多奇怪的事情。”
    夜来临了,在西方,天是被柔和的珠色所照亮着。那浩瀚的、单调的、灰色的、幽暗的平原是静静的。在山岗后面,露出村庄的暗黑的屋顶来。群星象昨夜一样地,象每夜那样永恒地闪耀着。于是我想起了在黄昏时分,在这忧郁的平原间,那位讽刺家对他的爱人所说的话——简单的话,平凡的话,比他的书中一切的话更伟大的话。
    (望舒)
  
   ——————————
   肖毛校记①:此处应有逗号。
TOP
20#


                            16.一位小贵族
                          
    这是在一五一八,一五一九,一五二○,一五二一,或一五二二年。他住在托列多。《小癞子》①的无名的作者曾把他的故事告诉了我们。那座房子又高又大,有一个光线很暗的门洞,地上铺着小卵石,街门前有一个大的石影碑;在房子内部,在我们左面,当我们穿过一个后面有一个小门的过厅之后,我们看见一个冷清的清洁的院子,铺着大的方砖,砖缝里生着野草。房子里没有地毯,没有椅子,没有座位,没有橱柜,没有枝形的烛架,没有画,没有桌子,没有帷幕。而且——这是最重要的——也没有一个炒锅或蒸锅或煎锅或盘子或杯子或罐子或刀或叉。但这位小贵族②却过得非常快活。无论如何,生活不过是我们赋于它的一种观念罢了。在大厅里,当我们进去的时侯,我们右面有一个便榻,上面盖着一块毯子,这就是床。在院子里,在一个角落上,我们看见一个装着水的水缸,这就是他的粮食。
    房子里充满一种深深的寂静。外面的街道又窄又弯曲。隔壁的纺轮的有节奏的、几乎分辨不出的嗡嗡声稳约可闻——你在委拉斯开兹③的画里已经看到这些可爱的纺轮。你时时听到一首歌的尾声,也许是一首象那些赛戈维亚④的香客们在《多话的布施者》⑤里所唱的古山歌;或者,在下午,连续的、清脆的钟声也许把空气震动起来,——在托列多由方济各会徒,或者多明我会徒,或者麦西德会徒,或者奥古斯丁会徒,或者加布欣会徒⑥所敲的钟;如果敲钟是在早晨,我们的小贵族便从他的榻上起来。这大概是六点,六点半,七点。在破床的一端是小贵族的袄裤,它们曾经充当了他的枕头。他把它们穿上,拿起上衣,加以抖刷。接着又拿起他的剑。在未把剑扣上剑带之前,他先要把剑拿在手里握一会,凝视着它,象凝视他所钟爱的人似的。这柄剑就是整个的西班牙,这柄剑是这民族的灵魂,它代表廉正、庄严、豪气、不顾一切、默忍、高傲、对于小气的痛恨。你想想,假使没有这柄剑,他怎么能安静、快乐、自足地住在一个没椅子,没有桌子,没有锅碗的房子里呢?他凝视着这柄剑,凝视了又凝视,他把手抚爱地摸着剑背,把剑向空中挥舞,接着便向那伺侯他的孩子——他在旁边睁着大眼望着这些举动——说:
    “唉,我的孩子,如果你真能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就好了!能够把它从我手里买去的金子还没有铸出来呢。”
    接着,他便把剑挂在他的左腰,从长凳上把他的披肩——他昨天晚上曾把它小心地放在上面——拿起来,用力地抖了抖,高傲地披上它。
    “拉札洛!”他嘱咐那孩子,“小心看家,我要望弥撒去了。”
    于是他便走到街上,慢慢地走着,高高地昂着他的头,可是他的样子并没有一点傲慢,披肩的一端搭在他的肩上,他的左手握着剑柄,很优美地摆动着。这种接触使他感到一种深厚的、亲切的心满意足。沉闷的关门声在街上发出回声,他的邻人们,纺纱女工们,都暂时离开她们的纺轮,走到阳台上来。
    “看,他是多么考究啊!”一个说。
    “你依然可以从他身上找出绅士的痕迹,”第二个附和说。
    “他是个贵族,对。”第三个加上说。
    所有这些文雅的、无忧无虑的托列多人——他们的活泼的精神布朗多姆⑦已经在他的《美妇人的生活》里歌颂过了——都很不敬地,也许很轻微地,嘲笑这位慢慢地、庄严地、一步一步地向远处走去的高傲的、严肃的、善良的小贵族。你不认为这种漫不经心的、无忧无虑的嘲笑有点象征的意味吗?这些纺纱女工们,整天在她们的纺轮前工作着,拿她们的邻人小贵族,一个真正的、耽于梦想的、毅勇的、然而是个没有饭吃的人,开着玩笑,她们不使你重新想到那从来就有的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距,想到一个人的实际工作——没有它就没有人生——和一个人的理想——没有它人生就没有什么意思——之间的差距吗?
    但是方济务会的,奥古斯丁会的,麦西德会的,三一会的钟正在召唤着弥撒。我们的小贵族走进一个小小的寂静的白色的托列多教堂。在后面,从帷幕的开缝处,你可以看见修女们的黑白相间的身影幢幢地往来。弥撒既完;有什么能比在城郭附近散一散步更使人高兴的呢?这是一个晴朗的、微暖的、灿烂的秋日,树木开始变色,叶子纷纷脱落,在风中翻飞着,飘荡着,旋转着,发出簌簌的声音。在灿烂的兰色的天空下,全城的圆屋顶,塔,金色的墙,黑色的墙,高高的望楼和柱子都历历在目地耸立着,在我们对面的远处,在塔古斯河⑧经过的深谷的谈岸,是一片宽阔的果树的鸟瞰图,乾燥,严肃,紧张——纯兰,淡赭,深绿——完全是埃尔•格列柯⑨的颜色。在这样的平静的早晨,那些老贵族,罗德利戈,路普,贡札娄,也许走出城来,在那青翠的园子里散步;他们由轿子抬出来,然后在地上走一会,在他们替伊沙贝尔和费尔南多⑩所建立的辉煌的战功的重压下,曲偻着,蹒跚着;再不然就是那些漂亮的青年人,穿着宽而有折领的衣服,梦想着到意大利或佛兰德去远征,引用如图鲁斯和奥维德⑾的词句来写情书;要不然就是那些年轻可爱的姑娘,藏在庄重的外衣里,在她们的全身的黑色中露出一只白手,柔软,缎子般地发光,长长尖尖的手指,也许还装饰着一只由龙耐、美丁纳、笛耶兹、托列多的好首饰匠们制造出来的细工的金指环;再不然就是那些七十岁的或八十岁的老太太,穿着她们的大便鞋、戴着宽帽子,也许嘴上还有点胡子的影子,整天穿戴着花边和珠宝从这家走到那家,知道一切草木的药性,甚至还能替你找到一个缢死者的牙齿或是一段绞架上的绳子……我们的小贵族穿过所有这些爱者和被爱者的中间。你已经看到了,不是吗,在委拉斯开兹的一幅画——《人鱼的泉》里,那种向一位贵妇的潇洒地鞠躬的样子?这种高贵的、恭敬而高傲的姿势,严肃,没有令人不快的过分,没有法国式的虚伪的痕迹,是那么小心,典雅,象空气一样地轻,这种特殊的姿势只属于西班牙。这种姿势,这种轻度的鞠躬是古代的,传统的,纯粹西班牙式的敬礼。我们的小贵族向几位在树林里散步的带着面纱的贵妇做出这种姿势。于是他和她们交谈,小心地说话,大笑,微笑,诉说他的经历。也许这些贵妇,在这样谈着的时侯,暗示出——你知道是怎样暗示——想吃点点心,或喝点冷饮;于是我们的朋友局促不安了一会,便托词有一桩不能拖延的事要办,同她们告别了。她们躲在大衣里暗笑,他慢慢地用漂亮的姿势走开,手抚在剑柄上。早晨过去了,十二下庄严而悠长的钟声从教堂里发出来,他必须回家了。这时候,在全城每一个饭厅里,桌子都铺上了白亚麻台布或织锦台布,我们的小贵族回到了他的府上。在这个当儿,一幕痛苦的戏要开演了。有时,当你发愁而心慌意乱的时候,你可曾在你家里的一个房间里,沉默,出神,忘掉你四周的一切,踱来踱去吗?你并不恼怒,并不愤慨,你没有什么责难,什么抱怨,你所感到的焦急是一种内心的、个人的东西,一种你所难于甘心忍受的命运……因此,我们的小贵族在他的房里和甬道里踱来踱去。当他正在这样出神的时侯,有人敲门了:是拉札洛。假如他的眉头刚才曾经紧锁过,那么他的脸色现在却是恬静。
    “拉札洛,你为什么不来吃饭呢?”他微笑一下,问:“我等你,可是你不来,所以我便独自吃了。”
    拉札洛还没有吃饭,但是他带来一点他在城里讨来的碎面包和一只小牛脚:他承认了这点。
   “拉札洛,”这位小贵族说,“我不愿意你去乞讨;人们也许以为你是为我乞讨……”
    但是拉札洛却坐下开始吃起来。这位小贵族继续踱来踱去望着他。
   “你吃得很香,拉札洛,”他评论说。“那是只小牛脚吗?”
   “正是小牛脚,老爷。”拉札洛回答。
   “我承认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这位善良的小贵族说。
    拉札洛明知道他主人正在挨饿,便送给他一块。这位小贵族踌躇了一会,但是末了——饶恕他这种降低身份吧——末了,他终于吃了。在那踌躇不决的一瞬间,掠过这位正真的人的心灵的是什么呢?
    午后他又走到托列多的街上,他和几个朋友——虽然他总说他没有朋友,这也使我们注意到这人的一个特点——闲谈一会,或者从堤上望望那软红的河水的流动。于是女修道院的钟又响了。我们的朋友究竟是去参加一个祈祷会呢,还是要去参加一个祝福式呢,还是要去参加一个讲道会呢?当他回来的时侯,他对拉札洛说:  
    “拉札洛,今天晚上再去买吃的未免太晚了;明天尽有时间来补充我们的伙食。”
    于是他脱下披肩,用力地抖了抖,小心地把它折起来,把它放在长凳上,脱下衣服,上了床。
    这是在一五一八,一五一九,一五二○,一五二一,或一五二二。就在这个世纪里,一个女人,一位灵魂分析家——特列莎•德•赫苏斯⑿——在她的《基础》一书中写了这样的话:“有些高尚的人,虽然饿得要死,也很强烈地不愿意有陌生人可怜他们。”
    这是西班牙的伟大,直朴,不屈不挠,能够在一种坦然的外表下长久隐忍,这是似乎要逐渐消失的我们的国民性。  
    (霞村)
  
    ——————————  
    原书注释
  
    ①《小癞子》(Lazarillo de Tormes),十六世纪西班牙一个佚名作者写的小说,写一个为瞎子乞丐领路的穷孩子的遭遇,为西班牙最早的恶汉小说。
    ② 小贵族(hidalgo),西班牙古时的一种普通贵族,穷者颇多,这篇随笔就是概括描写他们的生活的。
    ③ (Velasquez),十七世纪西班牙大画家。
    ④ Segovia,西班牙地名。
    ⑤ 西班牙古代名著。
    ⑥ Franciscan,Dominican,Mercedarian,Augustiniem, Capucin皆天主教属下的教派。
    ⑦ Brautome,是十六世纪法国的军人和旅行家,写过一些游记和回忆录。  
    ⑧Tagus横贯西班牙及葡萄牙的大河。
    ⑨ELgreco,十六世纪西班牙大画家,以表现西班牙色彩著名。
    ⑩Isabel Y Fernando,十五世纪西班牙女王和国王。
    ⑾Catullus和Ovid都是古罗马作家,前者长于写香艳的诗,后者是《爱经》的作者。
    ⑿ 特烈莎•德•赫苏斯(Teresa de Jesus)是十六世纪西班牙的一位著名天主教修女,著过一些有关宗教修养的书。
TOP
发新话题 回复该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