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中短篇小说现状以及青年作家的可能性 (2014-09-17 10:12:59)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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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中短篇小说现状以及青年作家的可能性
付秀莹
能够有机会和在座的各位交流一些小说创作方面的感受,很荣幸,也很惶恐。河北是我的家乡,对河北,尤其是对石家庄,我怀有一种非常美好的情感。面对家乡的诸位师友、同行,总不免情感的干扰和感性的介入,因此,假如今天的交流有任何不妥不当之处,还请各位包涵谅解。
今天主要和大家谈谈当下中短篇小说现状,以及青年作家的可能性。我在《小说选刊》杂志社工作,由于职业关系,得以对中短篇小说进行大量阅读,对中国当下中短篇小说现状有一些了解,因此,倘若就中短篇小说现状进行一些探讨,我想还不至于离题万里。
就我个人的阅读经验,总体而言,中短篇小说现状,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数量庞大,质量不如人意。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曾经多次与我的同事们,甚至与原创期刊的编辑同行们进行过交流,得出的结论是,我们的感受是共同的。就《小说选刊》而言,作为编辑,我们是职业读者,每个月的阅读量特别大。我们面对的是全国上百种文学期刊,还不包括各种各样的民刊、内刊、报纸副刊。这些文学期刊,在小说方面,主要刊发中短篇。我们可以想象,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数量。以至于,面对数量如此之巨的中短篇,作为编辑,同时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常常对自己的写作产生怀疑,怀疑自己写作的意义何在。自然,作为写作者,焦虑是正常的,也是必然的。然而,作为一个既是编辑又是写作者的人,这种怀疑和焦虑,一定是深度的甚至是加倍的。每一期发稿,我们都会遭遇“头条危机”。中篇、短篇莫不如此。我们常常为每期的头条而焦虑。这中间焦虑促使我们不得不对当下小说现状进行检视和思考。当然, 每本刊物都有自己的办刊宗旨和审美倾向,这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必须的,然而,为什么在如此数量庞大的稿子中,竟然找不到合适的头条?而且,选刊不是原创,是优中选优,所有这些稿子都是已经发表的作品,是经过三审或者四审的门槛的成品。对这些已经发表、已经进入文学作品生产机制中流通环节,已经进入读者阅读视野的小说,我们该如何进行价值判断?这个问题,的确值得我们认真思考。
就我的个人的阅读和思索,有以下几方面的问题,我试着提出来,同大家一起探讨。
首先,影响的焦虑。这里的影响,包括他者的影响,也包括个人惯性思维方式的影响。翻开大量文学期刊上的作品,你会惊讶地发现,类型化现象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程度。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把作者名字盖上,作品本身千人一面。在这些作品中,从题材选择,到人物关系,到细节处理,再到语言习惯,作家们似乎陷入一种公共想象的泥潭,而无力自拔。作品缺乏个人化的标识,缺乏对生活、对世界独特的审美发现。我曾经在我们刊物上发过一个编辑手札,题目就是《冲破公共想象的牢笼》,就当下中短篇小说的类型化现象进行了初步分析。自然,每个人都不是孤独的岛屿。但是,作为写作者,如何以自己的作品提供新的审美质素,如何拓展审美的疆域和边界,如何是以自己独特的创作个性,为当下小说创作提供有价值的思想和艺术元素,这是我们写作者应该认真思考、亟待解决的问题。
有人说我的作品老是发表不了,你可以反省一下,是不是自己的写作也存在着类似问题?比如很多底层叙事,只要一看开头,就能够猜出大致结局。甚至,在何处有起伏,何处有高潮,何处有反复,何处有悬念,也能够有大略推测 。没有审美意外,缺乏审美惊喜,这样的稿子,或许连你自己都难以打动,如何奢望去打动早已经产生阅读疲惫的编者?
另外一个问题是故事焦虑。毋庸置疑,好的小说离不开好的故事,但是好的小说不仅仅满足于讲一个好的故事,小说决不是故事会。作家都想编一个好看的故事,以为,有了好故事就有了好小说。这是对小说的误解。如果大家都专注地编织好看的故事,必然会忽视另外一个方面。这就涉及到小说的外部空间和内部空间的问题。有很多小说,文本外部繁荣热闹,情节好看,起伏跌宕,扣人心弦,但是文本内部恰恰是空洞的、苍白的,乏味的,甚至,文本内部空间是完全闭合的。读者在故事的带领下一路狂奔,一直奔到到结尾,如果小说仅仅止于此,故事结束的时候,就是小说死亡的时候。读者并没有从小说中得到有价值的东西,比如审美的愉悦,心灵的启迪,哪怕是一点灵魂的颤栗,那么这个小说的品质一定是值得怀疑的。在故事上的过于焦虑,使得作家忽视了小说更为根本的艺术属性,这是不足取的。作为写作者,我们如何在编织一个好看的故事的同时,在故事内部注入更多的审美性,如何拓展文本内部的意蕴空间,如何让它拥有更丰富的、更多义的、更复杂的以及一言难尽的维度,让读者能够深者得其深,浅者得其浅。这是一个我们必须去解决的问题。
我个人的一个未必成熟的看法是,不妨试着淡化故事性。刘庆邦老师曾经说过一句话,我非常赞同。他说,好的小说不是抓人,而是放人。我的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好的小说,不是把读者仅仅抓在手里,左右他们的行为,而是让读者在任何时候都能够停下来,时时走神,迷失,能够使他们在小说的某个地方流连,徘徊,忽而神游物外,忽而神似飘举,去自觉地完成自己独有的审美过程。作者要有胆量,也要有能力,把读者放开,这是优秀小说家的自信。读者拥有的自由度越大,小说内在的空间就越开放,小说的审美就会越宽阔。从这个意义上,读者能走多远,小说就能够走多远。
第三个问题就是现实泥潭的焦虑。 在这样一个资讯发达的时代, 打开网络,几乎包罗了世间百态。那么,作家如何与现实相遇?是与现实直接交锋?赤裸裸地刀枪相见、赤膊上阵,还是我们四两拨千斤,采取迂回战术?这是如何把现实艺术化的问题。现在有的现实题材的小说,太赤裸裸了,太硬碰硬了,当然也不乏打得非常漂亮的,但是不能不遗憾地说,很少。小说如何去遭遇现实,如何用艺术的方式、文学的方式去呈现它,如何以艺术的利刃,去锋利地切入生活,切中它的痛处,或者搔到它的痒处? 很多小说,内核是很好的,但就是没有“化”开。归根到底,文学毕竟是一门艺术。文学不是新闻。翻开现在的中短篇小说,时下的热点问题,都能在小说当中有所体现,食品安全,环保,气候,还有房价这样敏感的社会问题。仿佛任何一个社会热点都能够在小说中找到回应。文学关注现实,当然是文学的应有之义。但是,如何使现实艺术化,这是对小说家艺术才情的严峻考验。
第四个问题,是表达的焦虑。小说是语言的艺术。而语言,是小说家干活的家伙,是看家的本领,语言的好坏,几乎决定着一篇小说成败。 如果说小说是马车,那么语言,则是马车的轮子,好的轮子能够把小说带到应该抵达的地方。但是现在,很多作家,语言非常让人失望,至少是不满足。很多小说的语言粗糙不可读,更谈不上风格化和审美性,对于这样的小说,我觉得无论有多好的立意,多深刻的思想,至少它的艺术质地是非常可疑的。还有叙事。一篇小说的叙事成败,直接关乎它本身的成败。叙事能力的锻炼是一个长期的积累过程。叙事应该包括语言,但还应该涵盖更多,比如说,节奏,色彩,明暗,气息,控制力等。从这个意义上,叙事能力更应该是一种综合的能力。叙事能力的培养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我们只有在具体的写作实践中,去慢慢磨练、摸索和积累。
谈了这么多困惑和难题,但我还是以为,好的小说是很有可能的。举个例子,最近《小说选刊》选载了铁凝老师的一篇小说,叫做《暮鼓》, 我很愿意以此为例,跟大家一起探讨,好的小说是如何形成的。女主人公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中老年女性,生活优裕,即将老去,因此格外注意保养,对自身健康状况非常关注。女主人公住在高档社区,散步回家时碰上了一个人,一个老人,“男人”,这个人的穿着、容貌、举止,粗糙、苍老、憔悴,表明这人的身份是一个农民工,在小区会所旁边的工地上班。直到后来一个小伙子,同样是一个农民工,过来叫这人“妈”, 我们才知道这是一位女性,她的女性特征已经被基本泯灭了,生活使得她变成了几乎没有性别特点的人。女主人公几乎与这位母亲同行,她们之间并没有交流,但作者用参差对照的方式,写出人物内心的那种丰富的、微妙的起伏变化。镜头不停地交叉,视角不停地转换,女主人公的内心,女农民工的外形,二者的内心与外在不断地交织,反复地交错,彼此地缠绕,为小说赋予了极大的张力。女主人公的内心仿佛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了那位同行者的内心,她们不同的生活境遇、精神遭遇、心灵状态,她们各自关注的是截然不同的人生层面。在这种差异和错落中,存在着一个沉默不语的区域,虽然沉默,却比说出的更多。这篇小说也是底层叙事,人文关怀,现实关照,人性的丰富微妙,它几乎都有,而且复杂、多义。它要表达什么?底层生活?女性命运?城乡差异?人性中习焉不察的罅隙和角落? 这篇小说是一言难尽的。当你发现一篇小说概括起来有难度的时候,那么这篇小说其实已经成功了。
谈了这个例子,我们也可以看到,青年作家是有很多可能的。前一段时间方方老师到北京开会,聊天中说,我们很着急,你们这些70后也上不来。我们这些50后、60后在舞台中央站得都累了,都想到旁边去躲清闲,但是不行,所有的会议、活动都要找我们,我们都没法逃脱。她说湖北就面临这样的问题,写作者严重断层,青年作家接续不上,50后还在撑着文学的江山。方方老师是一个有大情怀的人,她的表达非常诚恳。他们这一代作家的感叹,“你们70后为什么顶不上来?” 这是文学界共同的感叹,也是一种共同的期待和激励。
还以70后为例,前面有前辈们灿烂光环的照耀, 后面有80后在市场上的风光无限。仿佛是,70后在这种夹缝当中处于非常尴尬的位置。70后给人的印象是,默默无闻,埋头苦干。翻看现在的期刊,70后却已经是中短篇小说创作的主力军,我想倘若他们一下子放弃了写作,或者去干别的了,文学期刊的稿源将会成为一个大问题。现在都在讲中国梦,每一个努力的青年人都会拥有实现梦想的平等机会。我们青年作家的中国梦,我的理解是,应该是用手中的笔去呈现和表达时代风云中的中国社会,以及其中俯仰不定的形形色色的人。在这样一个资讯发达的时代,一个人在某一方面哪怕仅仅有些许才华,都会被迅速呈现并且放大。要想埋没一个有真才实学的人,简直不太可能。比如,我那一个幼稚的短篇《爱情到处流传》,都过去这么久了,大家还在提及,刚才司敬雪老师也还在提及,真是令人惭愧。但我想说的是,或许只是小小的一个短篇,尽管它仅仅提供了一点新的质素,尽管那么微不足道,但是读者却肯定了它,认真地惦记着它。我想,对我们青年作家而言,问题是,我们是不是真的在踏踏实实地写,是不是真的有才华绽放,是不是真的是缺乏伯乐?我想,经过长期的积淀和积累,青年作家大有作为,现在,应该是时候了。尤其在这么一个大的时代,这么一个变动的时代,这是一个大破大立的时代,社会生活风起云涌,变化万端,客观上给作家提供了丰富的生活源泉,提供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从宏观的角度看,这是时代对我们的赋予。这不是大话。这是事实。问题是,在这样一个时代,面对浩浩荡荡的时代生活,我们的文学想象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我们如何以文学的方式,与我们的时代生活相遇,尽一个青年作家的笔墨之责?这是我们必须思考的问题。
前一段时间,中国作协召开了关于70后作家的研讨会议,紧接着《文艺报》发表了一篇文章,叫做《他们比想象的更有力量》。 这种判断是理性的,是建立在大量的事实基础上的。现在70后正是人生的黄金时段,是创作力最旺盛的时候。以70后为代表的青年作家,无疑是一股不可轻视的巨大的潜在的力量,风起云涌,暗流涌动,他们在慢慢地积累,慢慢地酝酿,慢慢地成熟,我愿意相信,爆发的那一天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