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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新华 /父亲还能活几天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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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新华 /父亲还能活几天


黄河文学
   2010-9-15 1:16:49

这辈子,我跟父亲都没啥缘。比如,我一天跟他说不了两句话,我也很少喊他大。,就是爹。要找一找这里头的原因,我竟也说不上来。说出来,又觉得那么琐碎和牵强,像是村子里的一些流言蜚语,自己都不大相信。想想哥哥跟他也是那个样子,我还是相信了,就是那些琐事。哥哥快死的时候对我说,这辈子我都怕咱大……
我们不大跟父亲说话,是因为父亲不大跟我们说话。他一直都在那儿端着一家之长的架子。我可以肯定地说,他从来没有跟家里人开过一句玩笑。闲话不说,要紧的话又有多少呢?搜寻小时候父亲留给我的记忆,我似乎只能找到一点点:夏天的傍晚,一水塘的男人,小孩儿都在光着屁股洗澡,洗好了,父亲两只大手卡着我的胳膊窝,把我架起来,我沾着泥巴的一双小脚板在水面上使劲地扑通几下子,然后我像一棵漂洗干净的小白菜被轻轻地放在岸边的草地上……
父亲在我们面前摆他家长的架子,我觉得还是缺少了一点什么。首先,这个人一个字都不认得,而我们几个孩子都先后背起过书包,他在远方当兵的外甥给他这个舅舅写的信,还得我们给他念;在这个小小的村子里(生产队),他也从没有当过什么,哪怕是副队长、小组长,而这些,总是可以在别人面前说话的;最后,他这个人也不够强壮,个子不大高,也不像哥哥那样有一身肌肉,令人畏缩。可是,父亲在家里却依旧威严。老了的娘淡淡地对我们说,一辈子没给俺添过一把火。娘说的是她当家的,从来没有给她烧过一把火。这一点,就够牛的了。一个村子里恐怕也难找第二个。我这个儿子、丈夫就做不到。不管是冬天还是火热的夏天,妻子或母亲一个人在锅台上忙活,下面没人的时候,我碰上了都会赶紧蹲到锅门口,帮着烧火,直到她们说中了中了。父亲洗脚的时候不一定让人给他端水,洗好以后却肯定叫我们把毛巾给他拿来擦脚,或者把笤帚拿过来,摆在他的面前,他把滴着水的脚放在上面,直到晾干。这个时候我就想,鞋子没脱的时候自己干吗不预备好?他要用到什么小东西了,比如一根钉子,就叫我们给他找,翻了一通找不到,他就瞪着眼睛对我们说,要是个馍看你能找到不?有时,一只小瓦盆或者一只碗摆在了锅台、桌子的边上,他看见了,就用手点着那个东西,捏着腔调说,摆的挨边溜沿的,鸡一踩就去球了!可是,他说过了也并不把那个东西随手往里推一推,而是等着别人。有时别人也并不想动,比如我。父亲特别喜爱柴禾,不管家里缺不缺少这个东西,父亲见到柴禾就像见到了地上的钱,非捡不可。可是他捡到的柴禾很少拿回来,都一堆一堆地放在那里,回到家就叫我们小孩子挎个筐,按照他描述的路线走很远的路把它弄回来。有几回我去了,却把那些柴禾一堆一堆地抱到了旁边的乌龙港里,乌龙港的水缓缓地向东流着,一会儿,那些柴禾就不见了。
可是,父亲的名声却好得很,在村子里、生产队或是哪户人家少了什么东西,根本不往他头上想,因此也不会想到我们一家人。生产队劳动力虽多,有些事情队长、会计却想到叫他去干。有一次,干部叫他去卖黄豆,父亲挑着百十斤的担子就上街了,五六里远。队里找他,显然是不用担心这个人会漏零钱。晌午回来,父亲首先钻到厨屋咕嘟咕嘟喝了一大瓢凉水,娘看他褂子都汗透了,就说,赶个集,咋还累那个样子?父亲喘一口气说,没卖掉。娘说,没人要?父亲说,不是的,几个买豆子的非要便宜二分头,我能给他?娘用火棍点着他,你个傻×,公家的东西啥高一分低一分的,卖了它,你总不用往家里挑了吧!
队里的耕牛有时候指定给一些户上喂养(给工分),有时候又集中起来集体饲养。十几头牲口是一个村庄的命根子。这中间,饲养员始终都是父亲,没有换过人。干活上,父亲一点都不马虎。有时我们想省点事,他就说,力气头还用钱买吗?那几年队里大面积种植秫秫(高粱),秫秫毛子多了,当柴禾烧了可惜,一些人就用这东西扎笤帚卖,人家一天扎一堆,父亲却只能扎几把。他脚踩着绳子,牙咬着挣了又挣,有时绳子都挣断了。他扎的这几把,毛子扫秃了,也不会掉一根。别人看到了就说,老王,你扎恁细作,一把能卖两把的钱?父亲的细作是出了名的。那一年我去十几里外的舅舅家,那里的人怎么就提到了父亲,表哥说,姑父的牛脚里(卧牛的地方)干净得能睡人,姑父码的柴禾垛光溜溜的,谁拽一根草他都知道。
父亲的细作村里的人没有不服气的,可是我却一点都不欣赏,甚至非常反感。有一回伏天里麦子生了虫,我们把它拉到村前的柏油路上晒。吃过午饭,漆黑的柏油路热得像是一块烙馍的鏊子。我从路边的草丛里捉了一条青虫,丢上去,青虫一步都没有爬,只翻了个滚,就直干了。这个时候,我们要趁热把麦子收回去,茓起来,再用塑料布裹紧,才能保证不再生虫子。妻子和父亲在前面收拢,我拎着大扫帚在后面扫。扫完了,我们要赶紧把这些麦子灌起来,拉回家。这时,父亲却把我丢下的扫帚又拿起来,从头开始,叉开两腿,一点一点地扫起来。头上晒,脚下熥,我们的衣裳都汗湿了。父亲简直是在那里磨蹭。我叫了一声,他跟没听见一样。他终于扫完了,有半碗麦子,没有归到大堆子里,那是从路上硬刷出来的,有一半是小石子。这点麦子,收拾停当以后,他会用破草帽把它盛回家,倒给那一群老母鸡。这时,热的头发晕的我已经窝了一肚子火,我操起扫帚,一下子把那点麦子打到路边的草窝里。那个时刻我不该看父亲的,可是我却瞟了他一眼,父亲两眼发红,握着木锨的手在发抖。我觉得,那把大木锨会突然间拍在我的头上。还是麦收的时候,我们家打好的那一大场麦子,没风扬不出去,像山一样堆在场当中。场是两家合着的,明天人家还要打麦。吃过晚饭,我拿个破席子就去场里了,夜里睡在这里,啥时候有风就起来扬。一会儿,父亲也来了,夹着个草苫子。我说,夜里也不知道起不起风,这外头蚊子厉害得很,你回去睡吧。麦收的人都乏得很,走路都想歪倒,父亲没说啥就回去了。我头枕着木锨躺下了,却睡不着,总觉得有风,爬起来豁两下子,又不中,都落到了自个头上。半夜的时候,风真的起来了,像一架风车,我就再也没有停下来。东边有点发白的时候,这一场约摸两千多斤麦子,我把它扬出来了。上风头是一堆金黄的麦子,下风口是一大片白色的麦糠。麦糠随风飘落,平缓而起伏,像是一片沙丘。这个时候我要赶紧回去睡一会儿,白天的活还多得很。还没回到家父亲就起早出来了。我对他说,都扬出来了,你把麦堆子打到边上,把麦糠推出场外,——别耽误人家打场。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吃过饭去场里,场上还是那一大片。父亲还正在扬场,早饭都顾不上吃。这个时候,人家摊场的人就要进场了。父亲不相信我一个人在看不清的夜里,能把这一场麦子扬干净,麦糠堆里必定还混着一些麦子。我肚子气炸了,说话很不好听。妻子用眼瞪着我,怕两个男人出事。可是父亲却在那里不紧不慢地扬着,完全没有把我当回事。他的嘴里也只有那一句话,到嘴头的东西了,总不能还给它扔掉。我生活中还没有仇人,那时要是要找一个,这个人就是父亲。
十年前那个深秋,种完麦子我一个人出来了。来到热闹而又怯生的江南,开始了一种没有季节的生活。
我有时想,我出来了,父亲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感觉。这个感觉可能还不错。村子里没人跟他杠着了。
第二年,收秋一毕妻子也跟了过来。妻子说,三个上学的,那几亩地根本裹不住。其实,这个话是我要出来的时候跟她说的。其实,我们家有十几亩地。一只手按不了两只鳖,两个壮劳力都出来了,家里的那些地便像割地赔款一样,给人家种了。
那个时候,父母老两口只种着一点点零碎地了,他们这个阶段的人生意义就是让那三个被爹娘丢下的孩子,星期天回来还有一个家。后来,孩子们的学越上越远,一个个离他们而去。那个时候,两个妹妹还都在家里,一个就在本村,一个也只有里把路。有她们两个在身边,我也不大操老两口的心。妹妹呆在家里不想着出来,可能就是为了守着爹娘。爹娘都是六七十岁的人了。闺女是个小棉袄,到底比儿子中用。
可是我错了。在金钱的面前,爹娘最多只能排在第二位。不管是儿子还是闺女。那一年过年回家,年初四出来,本村上的妹妹也提着一个包袱,紧紧地跟上了我。她说,两个上学的,不出来咋弄!我心里不高兴,不想带她,可是又没有话说。又过一年,邻村的小妹也出来了……
小妹出来,我真觉得她的心有些狠。虽然我们都是一样出来,毕竟是她最后把爹娘给丢下的,就像姐姐一样狠。姐姐出来得最早,她一家在上海承包一块橘子园。从上海到老家,长途客车只是一夜的路程,她却整整五年都没有回来看看爹娘。那一年正月初几我还在家里,姐姐打来电话,说咱大还好吧,咱娘还好吧,我说,今儿个在给咱娘烧五七!这是说——咱娘已经死了。这是一句气话。这一年夏天,娘突然得了一场大病,我赶回家的时候,娘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看到我,她有气无力地说,都怨你咒的。我知道,娘只是这样说,她这个人并不多么迷信。娘从医院出来的第二天,我就又走了。可是娘这一病并没有真正好过来。一年后那个麦黄的五月,娘真的死了。
我们姊妹五个,连死去多年的哥哥,都有几个儿女。哥哥和姐姐已经有了孙辈。这些人站在一起,也是一大片了。父亲当年一声一声地使唤我们的时候,还是个壮年。现在,他已经是曾祖了,真的需要帮忙的时候,却一个人呆在千里之外的那个村庄,成了一个光杆儿,就像孤儿一样。我们知道,当年父亲除了盛饭,他没有进过厨屋。在这一点上,他是全村最笨的人。他连一碗面条、一盘青菜都端不出来。可是,一个人的日子他已经过了四年了。
丈母娘也是父亲这个年纪,也是一个人过着日子。她的子孙比父亲还多。子孙们担心,一个七十多岁的人,病了死在屋里都没人知道。前年,我们东边那个村上的一户人家,年轻人都出去了,一个老人守着一片空房子,下雪了,老人冷得很,就在床面前生了一盆火,半夜里火盆就要熄灭的时候,老人也睡着了,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这火又像一条伸着信子的毒蛇悄悄地爬到了床上,等到村里其他的老头老太发现这一切的时候,老人就只剩下坍塌在地上的一堆黑黢黢的骨架了。丈母娘的子孙们决定把老人接过来。老人杀了她心爱的几只老母鸡,连同一大包棉衣一起带着过来了。晕车的老人来到这里已经半死。老人刚来的那两天,这里的亲戚都过来看她,老人说,还是偎着你们热闹。可是很快,这些人就只顾上班了,早晨出去,晚上才回来,两头不见日头。长长一整天,老人只能一个人圈在不大的屋子里。老人急了,就从二楼慢慢地下来,找人说话。她找旁边的住户,找小商铺。可是,人家不知道她说什么,人家的话,她也听不懂。这些,似乎还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在今天的城市里,对一个个陌生人随便开口的人,基本上可以看作有神经病。她的亲人们知道了这些,都皱着眉头对她说,不要乱掺和,你以为这是在村上呀!老人于是就不再出去了,一天一天又圈在小屋子里。那天上班的人回来,老人躲在阳台上,突然大放悲声。悲声呈爆发态势,半条街的人都朝这边看。在本人的一再要求下,几天后,老人又被重新送回老家。还有个老乡,也把七十多岁的老母接了过来,一个月没满,房东便通知他搬家。他赶紧找了几处,都因为有一个棺材瓤子,而没有成事。没有办法,老乡只得把老人又送了回去。
乡村的老人像一只破烂的木船,搁浅在一条死河汊子里。
父亲属鸡,今年七十六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要自己去。三年前就是他的一道坎。那年过年,我一个人回去的,三十晚上我做了一条鲤鱼,让他一个人吃。鲤鱼跃龙门,那一年平安地过来了。下一道坎,不知道咋样。村子里,杜老大、四大爷、五婶子身子都结实着,可是还没有到那个地方,就像绊了一跤,一个个地倒下了。倒在村子外面的野地里。这个事情,父亲清楚得很。不管怎么说,再活个十年,应该够父亲的了。让他自己留,嘴巴恐怕也张不了这么大。回家回家,每一趟过年回家,我们只能呆个四五天。这个十年里,每年春运我们都能买到车票顺利回家,在家的时间也只是四五十天。
这样说来,在我们面前,父亲他活不了两个月了……
(王新华,河南人,农民,现在江苏吴江打工)

http://www.hhwx.gov.cn/187/188/20100915/188@383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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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落看着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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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父亲很窝囊吗?和这样相似的父亲在这个年代已经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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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父亲很窝囊吗?和这样相似的父亲在这个年代已经不多了。
张文亮 发表于 2011-11-18 16:19:34

这句话是俺说地,回到家后才看到IP地址不一样。(更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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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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