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父亲节
父亲节到了,可我已经没有了父亲。
建党一百年到了,可父亲没有等到这一天。
从他66岁那年,就常说这句话:“我爹65岁就没了,我的目标是坚持到建党一百年,就心满意足了。”
那时,我们每年都给他过生日,弟兄们、媳妇儿们、孩子们都赶回家,还有大姑家的大表姐和表姐夫每年必到,完全是一个女儿的角色。表姐常说,姑父走得早,父亲就是他最亲的人,若是没有她大舅和大妗子的照管,她们姐妹五个活不成人样。上世纪八十年代,刚刚分田到户,农民热情高涨,种植棉花发家致富,棉麻公司的业务也最红火。父亲安排表姐到公司当季节工,每到伙房吃改善,父亲便会买份肉,或是买份鱼,留给表姐带回家。工会发福利布料,想方设法买一块儿,让母亲给表姐缝件新衣裳。表姐跟着母亲学会了缝纫,把一家七口都打整的齐齐整整。大姑总在人前说,我们红有出息,像她大妗子的闺女。
每当聚会酒后,父亲都会说那一套视死如归般的豪言壮语。每当说起,我们便会群起而攻之。媳妇们说他胡思乱想,妈说他胡说八道,我们就说他革命意志衰退,共产主义信念缺失,用这些他最不能接受的恶毒语言攻击他,刺激他,妄图他思想转变,但毫无成效。
年年如是。
直到有一天,父亲往暖瓶里灌开水,我伸手去接,他突然紧张地喊:“辣!”我惊讶,忽然醒悟,可怜的父亲,他想说的是“烫”!我们误会了父亲,他的偏执,他的健忘,都是病,我们的父亲也会老,我们的父亲也会生病。
2018年,正月二十是奶奶的祭日。上完坟,妈说年前发现父亲大便带血,想过完年再去查。这个消息绝对是个坏消息。“妈呀,你真糊涂!”父亲七十岁以后,不仅大脑反应迟钝,躯体感知也迟钝,肯定掩盖了病情。我立即回城预约肠镜检查。第二天是“三八”,检查完,父亲笑眯眯地说:“我没病,挺舒服的,看看就放心了。中午回家喝点儿,给你妈过节。”我强作欢颜。医生严肃的表情已经告诉了我结果,证实了我的猜测。我紧急通知两个哥哥,联系了保定市二院的专家会诊,邀请了中国医学科学院的专家主刀,为父亲做了结肠癌切除术。我们寄希望于专家的妙手回春,寄希望于父亲的生命顽强,寄希望于好人有好报,寄希望于建党一百年的奋斗目标。
可谁也不能超出客观规律,不可能违背科学。术后检查发现淋巴系统已经有四个结节,发现晚,干预晚,一切为时已晚。我们问医生,还怎么治?医生说,对症治疗,舒服就好。能喝酒吗?医生说,想喝就喝点儿,高兴就好。那不行!这么说他能听懂,关键是我妈能听懂。见惯生死百态的医生配合我们演戏,非常正式地告诉他,手术非常成功,要养一年时间,绝对不能喝酒,一年后才能喝。我们也煞有介事地向妈做了交代。
专家的技艺高超不容置疑,外科手术很成功。回家休养后,妈极尽所能,照料饮食起居,关键是软硬兼施严防死守不许喝酒。只要我回家,父亲便说:“你是爸的好儿子,跟你妈求个情,等六月十三我生日,让我喝点儿酒。”接踵而至的是妈的数落。我装作无奈,装作妥协,“生日喝一点儿,等全好了再喝。”生日那天,父亲喝了酒,表扬了我们,夸了俊峰,感谢了妈,当然还有他的建党一百年奋斗目标。从那天以后,他老俩生活的主旋律就是“让喝不让喝”的斗争,拉开的口子再也缝不上。每次回家都是劝架。妈告状,“你爸一天两顿喝,我不在家还偷着吹喇叭,怕我看见就去西白羊买酒喝。”父亲说:“你妈扔我酒杯,还动笤帚疙瘩。”管不了爹,只能劝妈,让他喝吧,就是好得慢点儿。我始终没说四个结节的事儿。
每当这时候,心中总想,这还是我父亲吗?他的踌躇满志,他的意气风发,他的文采飞扬,荡然无存!病真的是个魔。
我的父亲是一个文化人。虽是初中毕业,但勤于学习,年轻时是易县供销社系统屈指可数的笔杆子。他的经验文章《我是怎样做办公室工作的》在保定地区行署简报印发,“四勤”工作法在全区推广。他的散文作品多次在县内征文获奖辑印,他采写的多篇民间故事编入《中国民间故事·河北卷》。
我的父亲是一个有智慧的人。这是他的忘年交、我们共同的老领导、县社主任王秀堂的评价。父亲毕业回乡,担任过民办教师,本家的叔叔、姑姑们大多是他的学生。后被组织看中,担任了本村生产大队长。于1966年4月光荣入党,1970年4月,凭借扎实的文字功底,到白马供销社担任内勤。历经文革的动荡,终是吹尽黄沙始到金,从1986年起,担任棉麻公司经理,在全县推广晒烟规模种植,实施了公司生产生活设施和加工设备的全部升级换代,成为全县三个利税百万企业之一。个人也因此获得殊荣,在建党七十周年之际,被评为保定地区先进工作者。
王主任也属鸡,比父亲小一轮,但二人曾是一个时代的内勤,二人相交甚密。王主任常说,过去到基层下乡,都是吃老潘从食堂打的大蒸饺。后来我到办公室工作,王主任是分管领导,再后来王主任是县社一把手,我成了党委委员。父亲退休回乡,王主任每年去看他,父亲说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想了半天,没想起王主任有什么不好。”王主任曾对我说:“我敬佩老潘,所以信任你。”父亲故去,我思忖再三,给王主任打电话报了丧,他一路嚎啕到灵前,既是惺惺相惜,也是故人难舍。
父亲对党有深厚的感情,对党忠诚。我家祖辈是贫农,祖父为避战乱到山后的涞水大台村生活,却在那里接受了组织的培养,投入艰苦的抗日斗争和解放战争,曾与涞水县委的老领导苗兴林、要成稳并肩战斗。父亲去世后,我陪母亲进山谢孝,在大表叔的带领下,我来到了木沟里的老家。几堆乱石犹在,小屋轮廓依稀,几凳薄田,一颗山桃,这就是父亲的出生地。从沟底看不到家,从家看不见沟口。房后的小山梁上的那块青石,就是父亲儿时玩耍的场所,也是奶奶的望夫石。祖父外出谋生,秘密工作,奶奶常常抱着姑姑和父亲,听着阵阵狼嚎,遥望本看不见的进山路,翘首期盼祖父归来。奶奶常说,没有毛主席,活不到今天,过不上好日子。父亲作为亲历者,记于心,践于行,始终教育我们听党的话跟党走。我们弟兄都是党员,孩子们也都是党员,这成了他最引以为自豪的事情:全家十三口,党员共八名。
人都会老去,都会有病痛,得什么病,什么时候走,无人能够预知。2019年3月7日,那酒酣意浓的吵闹,那最幸福的喧嚣,都成为无往的过往。父亲走了。他享受了极高的哀荣,村党支部和县社党委为他开了追悼会,易县作家协会集体吊唁,作协主席李文通亲颂祝文。
如今,我已知天命之年,在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单位工作了三十五年,虽时过境迁,但也有感同身受。女出嫁,孙出世,尽享天伦之时,也愈发理解父亲母亲。随着身体机能下降,尤其是眼花,让人无法接受,情感也变得愈发敏感脆弱,听歌读书都会触景伤怀,潸然泪下。每想起父亲,总有无尽的愧疚,每到坟前,总想祈求父亲的宽恕,宽恕为儿的无能与丑陋。虽然他从未怪罪于我。
我没有写过我的父亲。五十多年的人生路,不长也不短,始终以文字支撑饭碗儿。这些都得益于父亲的熏陶和言传身教。小时候,父亲在外工作很少回家,回家后就是问学习,问成绩,还让打立正,真是又想他又怕他。哪个男儿不柔情,他何尝不想他的儿。上初中住校,只有礼拜天回家。有一次,天已经黑透了,听到院内支车子的声音,奶奶问:“怎么这么晚回来了?”父亲说:“今儿不礼拜吗,想老三了,一个多月没见了。”这是我听过父亲最柔情的话语。父亲整天写材料,把废弃的草稿都钉成本子,给我们弟兄练字做笔记,我们比别人家的孩子多了纸笔,也多了范文例句。背面写字,可正面原来的文章也看了不少。有父亲的鞭策,我们的语文成绩都很好,都写一手好文章,都当办公室主任,都曾任易县作协的副主席。但在过去的写作中,没有写过父亲,就在父亲去后,我连一篇祭文都未曾写过。不是不想写,不是不能写,未及提笔,早已涕泪横流,终未成文。
我曾站在今天的高度指摘父母。我初中毕业,因病错过了中考,父亲把照顾他的招工指标给了我,让我就了业,不久又安排我参军去了山西。人生哪有多如意?自参加工作,我从营业员、车间工人干起,也曾下岗谋生,当壮工,做小买卖,磕磕绊绊。尤其在前几年,由于没学历,不是干部,总觉得情志不遂,壮心难酬,人生失意,内心苦闷。几次酒后,大吼父亲,诘问母亲,“十六七岁就把我打发到山西,不心疼呀?”
养儿才知父母恩。当我把我的女儿送上南下的火车,当听到她丢失手机在电话里的哭诉,我想起妈在老家煮好鸡蛋,再由父亲带到公司,托出差的高叔叔辗转几天送到石家庄训练队;我想起参军临行前,一月必须保证一封家信的要求;我想起八九动乱期间,每月一封的家信赶在了上月初和下月尾,父亲焦急的催问信;我想起,为保证动乱期间出入安全避开暴徒,妈连夜给我缝制的便装······谁的孩子谁不疼!当年的一个合同工也是一票难求,当兵入伍也是重要的铺垫。哪个为人父母的不为孩子操碎心!我退伍回家,先到父亲公司,遇到了父亲的老领导老朋友岳主任。岳伯很惊讶:“你怎么回来了?我和你爸这几天就去找你连成哥,给你联系转业。”
我打过父亲的手。父亲手术后,浑身插满了各种管子,意识尚不完全清醒,但他好像感觉到自己赤身裸体,一向严谨的他不能接受,试图挣扎着起身穿衣服。那是绝对不行的。说不通,我们就按倒他,按倒了,他就接着挣扎。情急之下,我就拍打他的手,企图刺激他唤醒他的意识,结果越打越挣,越挣越打,终于打疼了他,他惊诧地望着我,却一个字也没骂出口。我想给父亲道歉,我想说我不是故意的,可“父子言浅”又成了遮羞布。到今天,千言万语再无人听。父子亲情终需表,待到无言后悔迟。
我没有养好我妈。父亲病情恶化,我们把他安排到杏林医院,采取关怀治疗,最大程度减少痛苦,让他愉快的走完最后一程。入院前两天,当输完液后,我就陪他下楼吃饭,还到大门外的饭店去了一次。第三天,医生给加了药,一直输到了晚上十点多,父亲坚持下床走走。我陪他走到走廊尽头,他回过头,伸出右手。我不解地说:“干嘛?大半夜爷俩还握手?”“嗯,你是我的好小子,我的病没事,明天咱回家吧。”也许看似痴愚的他,已经看透一切,用尽最后的气力向我表明他没事,渴望我支持他叶落归根的愿望。因为从那晚以后,他再没有出过病房。他已经走不出病房。3月6日,情况恶化,我把他拉回了老家。躺在老家的炕上,我跪在他的身旁,他用干枯的手背摩挲着我的脸,平静而充满期待地说:“使劲吧。”这是我记忆中,我们父子从未有过的亲昵!可他特有的表达我能听得懂,他要我努力管好我妈!我用喷涌的泪水向他承诺。可今天,我无法理直气壮的面对父亲,我辜负了他的信任,我不敢说我是一个孝顺的儿。
从2018年3月8日父亲确诊到2019年3月7日父亲老去,整整一年。这一年每天都在面对最亲的人忍受痛苦,担心随时会失去他。父亲走后,妈说:“不是手术成功吗?我觉着怎么也得像你老姑,再活五、六年的。”“是我们没告诉你,手术时就扩散了。让你管着他喝酒,也是想让你感觉有希望。”
父母是挡在我们与灾难和死亡之间的一道墙,随时会倒塌。从此我们成为儿女们前面的最后一道墙,从此人生只剩归途。如果父亲能到今天,我还是个孩子。他会看到已经成人的孙女们,也能看到满地打滚儿的重孙们。最重要的是可以得到一枚光荣在党五十年纪念章,这才是最得意的事儿。
都过去了。
和着泪水写下这些文字,希望真有在天之灵,父亲能够感知我的思念我的愧疚。也希望我的孩子读完,能懂他的父亲,和他父亲的父亲。
2021年6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