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亥服牛
袁珂
当夏民族逐渐走向衰弱道路的时候，东方的殷民族开始强大兴盛起来。殷民族的兴盛，是以王亥被有易族人杀害，上甲微兴师复仇、灭了有易的传说故事为其标志的。
在东方草原上过着游牧生活的殷民族，从玄鸟[1]降生的祖先契开始，传了六七代，传到王亥手上，由于王亥对于驯养牛羊特有研究，使畜牧事业进一步发展起来，牛羊成群，铺山盖野。王亥和他的弟弟王恒，决定亲自率领牧夫们，赶一大群牛羊到北方有易族高爽的地方去畜牧，并且和那里的人进行些交易。有易族大约是殷民族的一个旁支，和殷民族有着亲属的关系，两族人一向往来密切。他们中间隔着一条黄河，黄河的水神河伯和两族人都很友善，时常给他们以济渡的方便。这一回王亥赶了牛羊到有易去畜牧并做生意，也是靠了河伯的帮忙，才平安地渡过了波涛汹涌的惊险的黄河。
有易的国君绵臣，听说贵宾赶了牛羊到来，万分高兴，热情地接待着他们，又是曼妙的歌舞，又是丰盛的饮食。弟兄们在有易一住就是好几个月，异国的舒适生活，使他们都长养得肥胖胖的，连胸脯两边的肋骨都隐没在肥肉当中，看不见了。
健壮的王亥更是一个大食客。他常两手捧着一只煮得半熟的硕大的野鸟，津津有味地吃着它的头，可见他的食欲是多么旺盛。
王恒虽然也还是喜欢吃，可是他更喜欢美貌的女人。有易国君绵臣的妻子年轻貌美，王恒来到不久就把她当做追求的对象，后来终于追求到手。绵臣的妻子因对绵臣的年老不满，王恒来到之前她已和绵臣手下一个青年卫士有些暧昧关系，现在和王恒交往还不上算，又对稳重的王亥发生了兴趣。由于她主动向王亥表示好感，王亥就做了爱情的俘虏，却不知道弟弟已经比他占先了。
这一来关系更复杂了：王恒愤恨哥哥抢夺他的所爱，敢怒而不敢言；青年卫士愤恨两个异国王爷的淫纵无礼，更是怒火中烧；但是由于王恒的失意，青年卫士和王恒之间，暂时又以利害关系互相勾结。
终于有一次，王亥去赴绵臣妻的幽会，王恒觑[2]着了个实在，便暗中把这消息告诉了青年卫士。青年卫士正找机会要杀人报仇，得到这消息，马上怀着锋利的斧子跟踪前去。这时，酒醉的王亥正在酣眠，绵臣的妻子却已应绵臣之召先去了。正是下手的好机会，青年卫士不顾一切，举斧便砍。可怜的王亥便毫无知觉地被杀死在床上了。杀他之后，为了泄愤，还将尸身分解为八：两手、两脚、加上脑袋和胸脯各横断为二-------共是八块。后世民间传说的“亥有二首六身”，大概指的就是这回事。
青年卫士杀死王亥，气势汹汹，当先跑出，却不知道业已被人发觉，因此一出来便被捉住。人们把他押送到老王绵臣那里，一问情由，真相大白。老王大怒，登时发下命令，除了将死者王亥带来的牧夫和牛羊全部没收，还把王恒驱逐出境。至于卫士擅自杀人和王后所犯的过错，则由于种种原因，终于被宽恕了。
王恒狼狈不堪地回到东方草原，把王亥被杀经过作了歪曲报道，草原上的人们愤恨有易族人残暴无礼，当即拥戴王恒做了新王，急忙兴师整旅，图谋报仇。
王恒怕问罪之师一兴，自己的马脚难免就要暴露，便自告奋勇前去有易索还牛羊。
王恒到了有易，有易族人知道殷民族的实力雄厚，王恒又新登大位，未可小视，只得仍照先前的礼数款待迎接他。当他一开口，先前没收的牧夫和牛羊就马上发还给了他。但是浪荡子的王恒这回在有易终于坠欢重拾，有所留恋，却迟迟不想回国了。这样一住就是好些时间，有易君臣拿这个老无赖委实也没有办法。
东方草原上的人们，见王恒久去不回，以为又有什么变故，便又拥立王恒的儿子上甲微做了新王。上甲微虽然年轻，却是个贤王，见有易族人杀害了伯父，现在又把父亲扣留起来，实在太骄横无礼，决心统领军队，去和有易族人见个高下。
大军浩浩荡荡到了黄河边上，上甲微找水神河伯商量，请求把他的军队渡过黄河。河伯对于这个请求，真也感到为难，因为他和有易族人也是好朋友，怎忍心让好朋友去吃苦头呢？但是托他帮忙的这边也是好朋友，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又这么义正辞严，最后还是只得勉勉强强把上甲微统领的大军平安地渡过了黄河。
有易王听说上甲微带领军队杀来，心里着慌，想是为了王恒久留不归，赶紧派遣使臣去说明事实的真相，上甲微听了，半信半疑。但是箭已离弦，势难收住，于是仍旧指挥大军，继续向有易前进。
可怜年老的有易王，对于战争，毫无准备，敌人来了，只好匆忙应战。杂凑的军马怎能挡草原上剽悍的铁骑，不消几仗，就杀得有易族的军队瓦解土崩，最后小小的一座王城也被攻破，老王绵臣则被杀死在城破后的一场混战中。大军一进城，上甲微就赶紧差人去寻觅父亲王恒，可是遍寻无着，想来这个老浪子，也是在混乱中给愤恨的有易族人杀死了。上甲微在悲痛和怒恼之下，更相信父亲被扣留是真，于是纵容军队，在城里城外，大肆屠杀、奸淫、掳掠。只杀得小小一个国家，几乎连人烟都快断绝了。到处只见一些怪模怪样的野鸟，站在树梢或荒野的荆棘丛中，望着地面上的死人，张开翅膀，哑哑地叫。
上甲微灭了有易，意气扬扬，奏凯班师回还。水神河伯对于这个正在得势的朋友，更是不敢得罪，仍旧小心地帮助他把全部的人马、战利品和俘虏都平安地渡过黄河。等上甲微带领人马回去了，水神河伯才悄悄地去看看他的那个失败的老朋友。一看之下，景象果然教人伤心：田野里长满了杂草和荆棘，繁华的都城早已成了一片瓦砾，只有几个半死不活的老弱男妇还在废墟里艰难地生活着。
河伯在哀悼老朋友的灭亡之余，于心不忍，就暗中把有易族遗人集合起来，变化做另外一种民族，搬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居住。这个民族，就叫摇民，或叫嬴民，据说人人都长着一双鸟的脚，成为后来秦国人的祖先。
王亥故事的意义在于：故事的主角虽然有过创造发明的贡献，却终于因为骄奢淫逸丧亡了身子，留给后人以极大的儆省和无限的感慨。《易·大壮》六五爻辞说：“丧羊于易，无悔。”又《旅》上九爻辞说：“鸟焚其巢，旅人先笑后号咷，丧牛于易，凶。”-----就是此一故事最早见于记录者，从简单的几句话中已可见到故事的粗略轮廓以及作者对于它的观感了。
（节选自袁珂：《古神话选释》）
古籍中的记载
胲作服牛1
有困民国，勾姓而食2。有人曰王亥，两手操鸟，方食其头。王亥托于有易、河伯仆牛3。有易杀王亥，取仆牛。河伯念有易，有易潜出，为国于兽，方食之，名曰摇民1。帝舜生戏，戏生摇民。
王子夜之尸，两手、两股、匈、首，皆断异处。5
（《山海经·海内北经》）
该秉季德，厥父是臧，胡终弊于有 ，牧夫牛羊？6
千协时舞，何以怀之？平胁曼肤，何以肥之？7
有扈牧竖，云何而逢？击床先出，其命何从？8
恒秉季德，焉得乎朴牛？何往营班禄，不但还来？9
昬微遵迹，有狄不宁，何繁鸟萃棘，负子肆情？1
眩弟并淫，危害厥兄，何变化以作诈，而后嗣逢长？2
（《楚辞·天问》）
（节选自袁珂《古神话选释》）。
（《山海经·大荒东经》）
殷王子亥宾于有易而淫焉，有易之君緜臣2杀而放之3，是故殷上甲微4假师于河伯以伐有易，灭之，遂杀其君緜臣也。
（《山海经·大荒东经》）郭璞注引古本《竹书纪年》
[1][1]玄鸟：燕子，因其羽毛为黑色，故名。
[2][2]觑：（qù）窥探
1胲：音gai，即王亥。服牛：驯牛。------本文注释为原编者注。
2困民国：困民的困字，吴其昌《卜辞所见殷之先公先王三续考》谓当是因字之误，因民，即后文所谓的摇民，疑是。“勾姓而食”：郝懿行云：“勾姓下，而食上；当有阙脱”。这句话的确语意不完。但我疑心“而”或是“黍”字的缺损。黍，篆书作
，缺其禾字的上半，即与而形近易讹。“勾姓黍食”，意义就很明显了。
3言王亥以所驯服的牛（自然也包括羊）寄托于有易族人与河伯。此处的“仆牛”，即《世本》所说的“服牛”，亦即《楚辞·天问》所说的“朴牛”，仆、服、朴音皆相近。有易，古氏族名，其居住在今河北省易县一带。
1河伯念有易：原作“河念有易”，伯字从王念孙校增。言河伯哀念有易族人，使之潜化而出，为国于荒野禽兽之中，方食此禽兽，名曰摇民。
2緜臣：緜，同绵，宋本作绵。
3杀而放之：即杀戮后又放逐之。之，指王亥统率的一群人，其中包括王亥的弟弟王恒，大约王亥被杀之后，王恒乃被放逐。
4殷上甲微：原作“殷主甲微”，上字从宋本改。
5王子夜：疑即王子亥，“夜”“亥”形近易讹；王亥史称“殷王子亥”，又惨遭杀戮，与此尸象相合。“两手、两股、匈、首，皆断异处”：原作两手、两股、匈、首、齿皆断异处，江绍原《殷王亥惨死及后君王恒上甲微复仇之传说》（见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华北日报》副刊“中国古占卜术研究”）谓齿字与首字形近而衍，是也，从删。如此则王亥惨遭杀戮，系尸分为八（胸首各二，加上两手，两股凡八），合于“亥有二首六身”（《左传·襄公三十年》）的古代民间传说。
6该：即王亥。“季”：即王亥之父冥。《国语·鲁语》：“冥勤其官而水死”。韦昭注云：“冥，契后六世孙根圉之子，为夏水官，勤于其职而死于水”。即此。“臧”：善。“弊”：败。“有扈”：即有易。四句郭沫若译：王亥承受着季的基业，学习着他父亲的善良，为什么终于死在有易，还失掉了牧夫和牛羊？
7四句大意是：王亥初到有易，有易国君以曼妙歌舞，怀来远人；出丰盛饮食，接待贵宾，以至于王亥兄弟到后不久，即身体肥泽，胁为之平，肌理为之轻细。曼肤的曼，就是轻细的意思。
8牧竖：牧童。四句大意说：有易的牧童，在什么地方发现王亥和绵臣妻子的奸情？发现之后，在床上杀死了王亥，当先跑出，这又是出于谁的指使、命令？
9焉：于是。朴牛：服牛，驯牛。四句郭沫若译：王恒也承受着季的基业，于是乎得到了牧牛；为什么还要到有易去请求恩情，不想替兄报仇？于是。“往营班禄”，四字不甚可解，当即是到有易去请求恩情，惟“不但还来”，疑是说王恒在有易有所留恋，不即回来；自然，这当中也就有“不想替兄报仇”之意了。
1昬微遵迹：昬微，即上甲微，昬同昏。史传以为上甲微为王亥之子，惟据卜辞，王亥与上甲微之间，尚有王恒一世，又据《天问》诗意，上甲微实当为王恒之子，不当为王亥之子。则所谓昬微遵迹者，乃王恒之迹，向有易求索牛羊也。有耿不宁：有耿，即有易；上甲微既兴问罪之师，有易因而为之不得安宁。繁鸟萃棘：繁鸟，众鸟；萃，止：众鸟止于荒野的荆棘，是有易已惨遭屠戮的景象。负子肆情：负，读为媍，即妇，负子肆情，谓上甲微肆情于有易族的妇子，言其任意屠戮也。
2眩弟：眩，当是胲字之讹，胲弟，即亥弟，指王恒。而后嗣逢长，从王逸注引一本改。逢长，繁昌。四句大意说，王恒与兄同为淫乱之行，因而危害到其兄的生命。为什么像这样善于拿变化来从事欺诈的人，他的后代子孙反而会繁昌？据此诗意，上甲微说成是王恒的儿子当更可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