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越刚出狱的第一天,他的内心似乎燃着一团火,一团被压抑多年终于得以释放的火。他在发疯,根本不想控制地发疯。他似乎在找机会宣泄,或者借着极端的暴躁掩饰自己极端的不适应。
到了酒楼,谷越对司机说:“你等一下,我去找我哥们儿。”
“不用了,不用了。”司机忙笑着说,“都是朋友,下车吧!”
谷越微微笑了一下,嘴一咧,露出已经缺失的颜色发黄的牙齿,“那就谢了!”说完,他把车门打开下了车,径直朝酒楼走去。
葛已经在酒楼里的一个雅间等他了,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另外几个十年前和谷越有过交往的人。经过了十年,他们都从当时年轻气盛的“小混混”变成了成熟的“老渣子”,惟有谷越,在经过十年后变得一无所有。他清楚,这十年里,外面的人借着改革开放的时机发财挣钱,大捞特捞;而他却接受了十年的监狱改造。但是一方面,他又庆幸,如果不是被关起来了,就他那火暴脾气,说不定他不是被人砍死了,就是被警察枪毙了。凡事都有着它的两面性存在,不是吗?
“哈哈,兄弟,今天我们哥几个在这儿给你接风了,好好地喝上几杯啊。”葛老二满脸笑容,一把抱住谷越,拍着他的后背。
接着,几个人又是一通热情的拥抱,“十年没见了,你怎么这么瘦了?那会儿,这小子多精神?看现在变得都不敢认了!”其中有一个人说着,语气显得很沉重。“不管怎么说,谷越还是出来了,咱们弟兄应该高兴!”葛为了缓和气氛笑呵呵地说。而此时的谷越眼神里有着些许的迷茫,竟不知该说什么。他们围坐在桌子边的高背凳子上。“服务员,过来点菜!”一个叫大林的人在门口喊了一声。
好象没人听到,过了好一会儿也没人进来。大林有些心烦气躁了,冲着门外大骂一声:“有人听到吗?真你妈的!”
“哦,来了。”一个服务员走过来,手里拿着点菜本。“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林哥。”服务员笑呵呵地说。
“呵,还认识我呀?干吗呢你们?快,赶紧上好酒,让我兄弟点菜!”大林沉着脸说。而服务员显得有些局促紧张,秀气的小脸红扑扑的。
“剑南春有吗?”大林问着,手里翻着菜单。
“对不起,林哥,没了!”服务员低着头轻声说。
“没有?你这里还有什么好酒?”大林瞪着眼说。
“好了,什么酒不是喝,有什么上什么吧!点菜吧!”旁边的大眼儿说话了。
大林用手指着菜单说,“谷越你看看点什么?”
“你自己看着随便点几个就行了,我牙口不行。”谷越说。
“谷越,这牙怎么掉成这样了?”大林问。
“在里面关了老子八个月禁闭,都他妈关傻了。”谷越说。
“那来个软乎的,有鸡蛋糕吗?给蒸一个。他们这里蒸得不错,跟豆腐脑似的。”大林说着。
点完菜,酒先被送过来了,谷越倒上满满一杯酒,一仰脖全喝下去了,然后又倒了一杯,别人还没说话,那杯酒又被他喝完了。“谷越,你慢点喝,好久没那么痛快了吧?”葛说。
“二哥,在里面我也喝,但就是感觉不一样,在外面就是痛快,我才回过神儿来,刚才脑子还懵着呢。”谷越说着又喝了一杯。“真他妈舒坦!”
“高兴多喝点,一会儿领你好好玩会儿去!开开荤!”大林满脸诡异地笑着。
“你小子,改不了那些花花肠子。”大眼笑着说。
“玩什么?开荤?”谷越有些迷糊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呵呵,你呀,等会儿就舒坦了!来,咱们一块儿酎一个。”大林举着杯子说。
几个人刚喝下酒服务员进来了说:“不好意思,现在厨房里没鱼了,还得等会儿。”
“真他娘的,你们这破地方怎么回事儿,有什么?”大林提高嗓门喊。“鸡蛋糕蒸好了吗?”
“蒸上了!”服务员说。“快点儿,这给我兄弟接风呢,干吗呀,你们!赶紧上点菜。”大林说。
服务员出去了,几个人又喝了起来,因为喝酒有些急,谷越的眼睛微闭,隐隐有点发飘儿了。菜一道道地上到了桌上。葛看出谷越有点多了,说:“吃点东西,别急着喝了。”谷越拿起筷子夹了点黄瓜丝放在嘴里慢慢嚼着。
大林又站门口喊起来,“服务员,鸡蛋糕呢?快点儿!”服务员应声跑了过来,“林哥,快了,稍等一会儿。”服务员说。
“什么破地方,要什么没什么,做个菜还慢腾腾地,找不自在是吧。你们这里生意这么好吗?你们老板呢?他咋不出来?不知道我来了吗?”大林吼着。
谷越还没傻到无知的地步,他知道他们这是在故意找茬。既然出来了,监狱里的那些条条框框的制度,那些曾经要端正思想配合改造的呐喊声,从他走出大门的时候,就被他遗弃在大门以内了。他心想,“已经做了十年孙子了,以后不再当孙子,要让别人当孙子”。他的骨子里的疯狂又暴露了出来,而且像泉水涌动一样。或许,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可以顾虑的了。除了老哥们给他接风,再没一个亲人知道他谷越已经走出隔绝于世的大门了。悲哀呀,十年光景,已是物是人非!
“真不自在。”谷越嘀咕着,“老子刚出来,第一顿饭都吃不痛快。”说着,谷越已经把杯里刚倒满的酒又喝完了。
“听到没有?你们老板不敢见我是吧,告诉他,我正找他呢!让他过来。”大林说。
“对不起,老板真的不在!”服务员说话有些哆嗦了。
“不给面子是吧?今天我兄弟不痛快了,谁也别想痛快!”大林说。
谷越突然站起来,说:“要啥没啥,走吧,不吃了!”说着就往外走去。此时的他特想放纵,外面的感觉真好,不象在里面,天天都被人监视着,审视着,天天都是监规纪律,每天顾及的就是队长的面子。队长高兴了,呵呵一笑,不高兴了,给你阴着脸。出来多好,他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谁的想法都不用估计,那才痛快!
葛见谷越走了,对大林说:“走吧,还吃嘛呀。”几个人刚走到门口,谷越说:“咱们从门口出去太丢人了,从窗户出去吧。”说着,他顺手抄起一把凳子,猛地一甩就朝大厅的玻璃墙砸去,一整张大型钢化玻璃“哗啦”一声破碎了,满地玻璃球子。
那满地的玻璃珠子哗哗地滚动,像极了他心中隐匿的泪水,晶莹而剔透;脆弱又貌似刚硬。他每天都在肠胃里反复地咀嚼这生咽着那些泪水。嚼地好痛,痛地不知滋味。
它们破碎后,就随意滚动着,有些焦躁,有些疯狂,有些崩溃,也有些恐惧的暴力,有些蹂躏的罪恶,有些嚣张的错乱,乱地不知如何开始,怎样结束。放落一地的悲哀,散落一地的压抑,在矛盾的极端撕扯着内心的芒端。其他的客人恐惧地看着他们不敢出声。
这时,老板听到声音也跑了出来,这是个浙江人,长得又矮又瘦,一看是葛老二和大林他们,傻眼了,赶紧走到跟前,给他们递烟说:“二哥,林哥,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你刚才咋不出来?我兄弟刚出来在这吃饭不痛快了?”葛老二白了他一眼。
“别,别,有话慢慢说。”老板把他们拉到一边,从兜里掏出一千元钱说:“二哥,算我赔罪了,拿着花吧,以后没准还得打交道。”说着,他又跑前台那里拿了一条高级香烟递给葛。
“那就这样吧!”葛走到谷越面前,把香烟和钱放在他手里,说:“这是老板给你的!走吧!”
谷越耍了一次威风,发泄了一烦,还捞了一笔。他看出来了,原来,这些外地生意人这么怕他们,可一有点麻烦了又离不开他们这些人,这钱挣得倒是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