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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小说《蛙》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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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幕
  舞台后部的屏幕上,不断地变换背景。时而是繁华的街道,时而是人群拥挤的市场,时而是街心公园。有人打太极拳、有人遛鸟、有人拉二胡……背景变换标志着她逃跑时路过的地方。
  陈眉抱着孩子奔跑着。一边奔跑一边口中发出许多与孩子有关的颠三倒四的话。
  陈眉:我的宝贝儿啊……妈终于找到你了……妈再也不放你啦……
  小狮子、蝌蚪等人在后追赶。
  小狮子:金娃……我的儿子啊……
  场上,有时是陈眉一个人在奔跑,她一边跑,一边不时回头观看。有时还向路边人喊叫: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有时,逃跑者和追赶者同时出现在舞台上。陈眉向路人求救:救救我们!小狮子等人则向前面的人喊叫:拦住她!拦住这个抢孩子的女贼!拦住这个疯子……
  陈眉摔倒。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
  急促而尖锐的京胡演奏与孩子的哭声交织在一起,自幕起至幕落。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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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第八幕
  电视戏曲片《高梦九》拍摄现场。
  舞台布置成民国时期县衙大堂模样。虽有改革但基本上还是沿袭旧制。大堂正中高悬一块匾,匾上有“正大光明”四个大字。匾额两边悬挂一副大字对联。上联:一阵风一阵雨一阵青天;下联:半是文半是武半是野蛮。堂案上供着一只硕大的鞋子。
  高梦九身穿黑色中山装,头戴礼帽,胸前口袋里露出怀表的银链子。舞台两侧站立着几个衙役,手持水火棍,但服装却改穿黑色中山装,看上去颇为滑稽。
  导演、摄影、录音等电视剧工作人员在忙碌着。
  导演:各就各位,预备——开始!
  高梦九:(抓起鞋底,猛拍案桌)呜呀呀呀……烦恼!(唱)高知县坐大堂审理疑案一有张王二家人争夺田产一张有理王有理家家有理一到底是谁有理还看本官!——本县,姓高名梦九,原本是天津卫宝坻县人氏,少年从军,跟随冯玉祥冯大帅转战南北,屡建奇功,被冯帅提拔为警卫营长。某日,部下一兵戴墨镜携妓女招摇过市,恰被冯帅瞧见,冯帅责高某治军不严。高某羞愧难当,深感辜负大帅栽培之恩,即辞职还乡。民国十九年,当年袍泽乡党韩复榘兄主席山东,三顾茅庐请高某出山,高某难却韩兄厚谊,赴鲁上任,先任省参议员,后任平原、曲阜县长,今春改任高密。此地民风刁顽,匪盗猖獗、赌博盛行、烟毒肆虐,社会治安相当糟糕。高某到任后,大刀阔斧,锐意改革,根绝匪患,提倡孝道,尤好微服私访,善断疑难案例,(悄声)当然也闹出了一些笑话,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圣贤就没过了吗?乡绅们送高某一副对联:一阵风一阵雨一阵青天,半是文半是武半是野蛮。写得好!好!他们还送了高某一个外号:高二鞋底!其源盖因高某好用鞋底打那些刁民泼妇的颜面也!(唱)乱世做官用重典 该野蛮时就野蛮 诡计诱杀众土匪 鞋底打出个高青天 我说伙计们
  众衙役:有——!
  高梦九:准备妥当了没有?
  众衙役:妥当了!
  高梦九:传原告被告两家上堂!
  衙役甲:传原告被告两家上堂哆——!
  陈眉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地跑上。
  陈眉:包大人,您可要为民女做主啊——
  小狮子、蝌蚪等人陆续跟上。
  原戏中扮演张、王两家的演员也掺杂其中,混乱上场。
  导演:(气急败坏地)停!停!这是怎么回事?乱七八糟的!剧务,剧务!
  陈眉:(扑跪到大堂前)包大人,包青天,您可要为民女做主啊!
  高梦丸:本县不姓包,姓高。
  陈眉:(在孩子的哭声申)包大人哪,民女有千古奇冤,您可要秉公审理啊!
  袁腮和小表弟拉住导演,悄声地说着什么,导演连连点头。只能依稀听到袁腮说:我们公司赞助十万!
  导演走到高梦九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导演对摄影等做了个继续的手势。
  袁腮走到蝌蚪和小狮子身边对他们低声交代了几句。
  高梦九:(拿起鞋底,猛拍案桌)堂前民女听着,本官今日法外开恩,加审一案,将你的姓氏、籍贯、所诉何事、所告何人,从实讲来,若有半句虚谎,你可知道本官的规矩?
  陈眉:民女不知。
  众衙役:(齐声)呜喂——!
  高梦九:(抓起鞋底,猛拍案桌)若有半句谎言,本官就要用鞋底抽你的脸!
  陈眉:民女知道!
  陈眉:大人容禀。民女陈眉,系高密东北乡人氏。民女自幼丧母,跟随姐姐长大成人,后随姐去玩具厂打工。一场大火,烧死了民女的姐姐,又烧毁了民女的面容……
  高梦九:我说陈眉。你摘下面纱,让本县看看你的面容。
  陈眉:包大人,不能摘啊——
  高梦九:为什么不能摘?
  陈眉:戴着面纱,民女是个人;摘下面纱,民女就成鬼了。
  高梦九:我说陈眉,本官判案,是讲法律程序的。你戴着面纱,我知道你是谁啊?
  陈眉:大人,你让他们都捂着眼睛。
  高梦九:都捂上眼睛。
  陈眉:大人,您可看好了。大人啊。民女命苦啊 (放下孩子)摘下面纱,又用双手遮脸。
  高梦九对堂前示意,小狮子猛扑上去将孩子抱到怀里。
  小狮子:(哭腔)宝宝,金娃,小金娃儿。快让妈妈看看……蝌蚪,你看,金娃这是怎么啦……这个狠心的疯子,把孩子摔死了啊!
  陈眉:(一边喊叫着,一边疯狂地向小狮子扑去)我的孩子……大老爷啊,她抢了我的孩子……
  众衙役将陈眉制住。
  姑姑缓缓上场。
  蝌蚪:姑姑来了!
  小狮子:姑姑,你看看金娃是怎么啦?
  姑姑在孩子的某几个部位掐摸了凡下。孩子哭了起来。蝌蚪将一只奶瓶递给小狮子,小狮子将奶瓶喂到孩子嘴里,哭声停止。
  陈眉:大老爷啊,不要让她给我的孩子喂牛奶啊,牛奶里有毒,大老爷,我自已有奶啊……不信。我挤给您看哪,大老爷……
  陈鼻、李手上。
  陈鼻:(用拐杖捣着地)天地良心啊!天地良心啊……
  高梦九:(悲恻地)我说陈眉,你还是把脸蒙起来吧!
  陈眉:(惶恐地摸到黑纱蒙上脸)大老爷,我吓着您了吧……对不起大老爷……
  高梦九:陈眉,你的案子既然落在本官手里,本官一定要问个明白。
  陈眉:谢大老爷。
  蝌蚪、袁腮簇拥着小狮子欲走。
  高梦九:(鞋底拍案桌)不许走!本官尚未审理判决,哪个敢走!衙役们,把他们看住!
  导演对高梦九打手势、使眼色,高佯装不见。
  高梦九:民女陈眉,你口口声声说这个孩子是你的,那么我问你,孩子的父亲是谁?
  陈眉:他是个大官,大款,大贵人。
  高梦九:无论他多大的官,多大的款,多大的贵人,也应该有个名字吧?
  陈眉:民女不知道他的名字。
  高梦九:你跟他何时结婚?
  陈眉:民女没结过婚。
  高梦九:噢,非婚生子女。那你何时跟他……行过房事?
  陈眉:大老爷,民女不懂。
  高梦九:嗨,你何时跟他睡过觉,怎么说呢?做爱,你明白?
  陈眉:大老爷啊,民女没跟什么男人睡觉,民女是处女。
  高梦九:嗨,越讲越不清楚了。没跟男人睡觉,如何能怀孕,生孩子?你难道连这点生理常识都不懂吗?
  陈眉:大老爷,民女句句是实,(指小狮子等)他们用玻璃管子给我……
  高梦九:试管婴儿。
  陈眉:不是试管婴儿。
  高梦九:我明白了,就像畜牧站人工授精一样。
陈眉:大老爷(跪下)求您开恩明断。民女本来想生出这个孩子,赚到代孕费替父还了医疗费就去跳河的,但民女自从怀上他,自从感觉到他在民女肚子里活动之后,民女就不想死了。同时与民女怀孕的还有好几个人呢,她们不爱肚子里的孩子,但民女爱。民女的脸上有伤,身上也有伤,每到阴天下雨。伤口就奇瘁奇痛,天气干燥时,还会崩裂出血。大老爷啊,民女怀胎十月,不容易啊。大老爷,民女忍受着说不尽的痛苦,小心翼翼,总算把孩子生出来了,可他们骗我说孩子死了……我知道孩子没死……我找啊找啊,终于找到了……我不要代孕费,给我一百万一千万我都不要,我只要孩子,大老爷,求您开恩把孩子断给我……
  高梦九:(对蝌蚪、小狮子)你们两位,是合法夫妻吗?
  蝌蚪:结婚三十多年了。
  高梦九:结婚三十多年一直没生孩子?
  小狮子:(不满地)这不刚生了吗?
  高梦九:看您这岁数,五十好几了吧?
  小狮子:我知道你要这样问,(指姑姑)这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的妇科医生,接生过几千个孩子,治疗过无数倒不孕症,没准连您都是她接生的吧?您可以问问姑姑,我从怀孕到分娩的整个过程,姑姑都可以作证。
  高梦九:本官早就听说过姑姑的大名,您也算个乡贤了,德高望重,一言九鼎!
  姑姑:这个孩子确实是我接生的。
  高梦九:(问陈眉)是她为你接的生吗?
  陈眉:大老爷,进产房前他们就给我蒙上了眼睛。
  高梦九:这案子,本官看来是断不清楚了!你们去做DNA吧。
  导演上去附耳对高梦丸说话。高梦九与之低声争辩。
  高梦九:(长叹一声,唱)奇案奇案真奇案——让俺老高犯了难——孩子到底判给谁——一条妙计上心间——(下堂)我说各位听着,既然你们诉到本官堂下,本官就假戏真做,把这案子给断了!衙役们——!
  众衙役:有!
  高梦九:如有不听本官号令者,用鞋底子掌脸!
  众衙役:是!
  高梦九:陈眉、小狮子,你们两个各执一词,听上去似乎都合情合理。本官一时难以判断,因此,请小狮子将孩子先交到本官手里。
  小狮子:我不……
  高梦丸:衙役们!
  众衙役:(齐声)呜喂……
  导演附耳对蝌蚪说,蝌蚪戳了一下小狮子,示意她将孩子交给高梦九。
  高梦九:(低头看看怀中的孩子)果真是个好孩子,怪不得两家来抢。陈眉,小狮子,你们听着,本官无法判断孩子归谁,只能让你们从本官手中抢,谁抢到就是谁的,糊涂案咱就糊涂了吧!(将孩子举起来)开始!
  陈眉和小狮子都向孩子扑去,两人拉扯着孩子,孩子哭起来。陈眉一把将孩子抢到怀里。
  高梦九:众衙役!给我将陈眉拿下,将孩子夺回来。
  众衙役将孩子夺回,交给高梦九。
  高梦九:大胆陈眉,你谎称是孩子的母亲,但在抢夺孩子时毫无痛惜之心,分明是假冒人母。小狮子在争夺时,听到孩子痛哭,爱子情深,生怕孩子受到伤害,故而放手,此种案例,当年开封府包大人即用此法判决:放手者为亲母!因此,援例将孩子判归小狮子。陈眉抢人之子,编造谎言,本该抽你二十鞋底,但本官念你是残疾之人,故不加惩罚,下堂去吧!
  高梦九将孩子交给小狮子。
  陈眉挣扎喊叫,但被衙役们制住。
  陈鼻:高梦九,你这个昏官!
  李手:(戳戳陈鼻)老兄,就这样吧,我已经跟袁腮、蝌蚪说好了,让他们补偿陈眉十万元。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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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第九幕
  姑姑家院子场景如前。
  郝大手和秦河还在捏着泥娃。
  蝌蚪手捏一摞稿纸,站在一侧,高声朗诵。
  蝌蚪:……如果有人问我,高密东北乡的主色彩是什么,我会不假思索地回答:绿!
  都大手:(不满地嘟哝着)那么红呢?红高粱、红萝卜、红太阳、红棉袄、红辣椒、红苹果……
  秦河:黄土、黄大粪、黄牙、黄鼠狼,就是没有黄金……
  蝌蚪:如果有人问我,高密东北乡的主要声音是什么,我会骄傲地告诉他:蛙鸣!
  郝大手: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奏河:娃娃的哭声值得骄傲。
  蝌蚪:那像沉闷的小牛叫声的蛙鸣,那像忧伤的小羊叫声的蛙鸣,那像母鸡叫蛋一样清脆的蛙鸣,那像初生婴儿一样响亮和悲伤的蛙鸣啊……
  郝大手:那么狗叫呢?猫叫呢?驴叫呢?
  蝌蚪:(恼怒地)你们这是跟我抬杠!
  秦河:我看这话剧,本质上就是抬杠。
  姑姑:(冷冷地)你方才念的这些话,是我说的吗?
  蝌蚪:是剧中的人物“姑姑”说的。
  姑姑:剧中的人物“姑姑”是我呢,还是不是我?
  蝌蚪:既是您,又不是您。
  姑姑:这话怎么说呢?
  蝌蚪:这是艺术创作的一条普遍规律,就像他们捏的这些泥娃娃,既是从现实生活中取来的形象,又加上了他们自己的想象和创造。
  姑姑:这戏真要搬上了舞台,你不怕带来麻烦?你用的可全都是真名真姓。
  蝌蚪:这是草稿,姑姑,定稿时我会把人名全部换成外国人名,姑姑换成玛丽娅大婶,郝大手换成亨利。秦河换成阿连德,陈眉换成冬妮娅,陈鼻换成费加罗……连高密东北乡,也要换成马孔多小镇。
  郝大手:亨利?这名字有趣。
  秦河:你最好把我换成罗丹,或是米开朗基罗,他们的工作性质与我沾边。
  姑姑:蝌蚪,演戏归演戏,现实归现实,我总觉得,你们——当然也少不了我——我们愧对了陈眉。最近,我的失眠症又犯了,那个讨债小鬼带着那群残疾青蛙每天夜里都来吵我,我不但能感觉到他们凉森森的肚皮,还能嗅到他们身上那股子又腥又冷的气味……
  郝大手:你这是神经衰弱导致的幻觉,全是幻觉。
  蝌蚪:姑姑,我理解您的心情,这件事如此处理,我心中也感到愧疚,但不这样处理又能如何处理呢?不管怎么说,陈眉是疯子,而且是个严重毁容、面貌狰狞的疯子,我们将孩子交给她抚养,是对这孩子不负责任!而且,尽管我不是自愿的,但从生物学的意义上,我是孩子的父亲。当孩子母亲神志失常、自己的生活都不能料理的情况下,孩子由父亲抚养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便是到了最高人民法院,也会这样裁判。您说是不是?
  姑姑:也许我们把孩子还给她,她就好了呢?母亲和孩子之间,那是可以产生奇迹的……
  蝌蚪:我们不能拿着孩子去做这种冒险的实验,精神病人,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
  姑姑:精神病人也是爱孩子的。
  蝌蚪:但她的爱很可能给孩子带来伤害。姑姑,您千万不要为这事内疚。我们已经做到了仁至又尽。给了她双倍的补偿,还送她进医院治疗,包括陈鼻,我们也没亏待他。等到将来,她的病彻底好了,孩子大了,我们会找个恰当的时机告诉孩子真相——尽管告诉他真相只能给他带来痛苦。
  姑姑:实话告诉你们,最近,我经常想到死——
  蝌蚪:姑姑,您千万别胡思乱想,您刚刚七十多岁,说您是正午十二点钟的太阳那是夸张了点,但说您是下午两三点钟的太阳绝不是恭维您,下午两三点钟,离天黑还早着呢!再说,高密东北乡人民也离不开您啊!
  姑姑:我当然不想死,人要是无病无灾,能吃能睡,谁愿意死?但我睡不着啊!半夜三更,所有的人都睡觉了,只有我和树上那只猫头鹰醒着。猫头鹰醒着是为了捉耗子,我醒着干什么?
  蝌蚪:您可以吃片安眠药,许多大人物都有失眠的问题,他们都吃安眠药。
  姑姑:安眠药对我不起作用了。
  蝌蚪:吃点中药……
  姑姑:我是医生!我告诉你,这不是病,是报应的时辰到了,那些讨债鬼们,到了他们跟我算总账的时候了。每当夜深人静时,那只猫头鹰在树上哇哇叫的时候,他们就来了。他们浑身是血,哇哇号哭着,跟那些缺腿少爪的青蛙混在一起。他们的哭声与青蛙的叫声也混成一片,分不清彼此。他们追得我满院子逃跑。我不是怕他们咬我。我就是怕他们凉森森的肚皮,和他们身上那股腥冷的气味。你们说,姑姑这辈子怕过什么?老虎、豹子、狼、狐狸,对这些常人害怕的东西姑姑是一点不怕,但姑姑被这些蛙鬼们魇怕了。
  蝌蚪:(对郝大手)要不要请个道士来禳解一下?
  郝大手:她说的也是台词儿。
  姑姑: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想,想自己的一生。从接生第一个孩子想起,一直想到接生最后一个孩子,一幕一幕,像演电影一样。按说我这辈子也没做什么恶事……那些事儿……算不算恶事?
  蝌蚪:姑姑,那些事算不算“恶事”,现在还很难定论,即便是定论为“恶事”,也不能由您来承担责任。姑姑,您不要自责,不要内疚,您是功臣,不是罪人。
  姑姑:我真的不是罪人?
  蝌蚪:让东北乡人民投票选举一个好人,得票最高的一定是您。
  姑姑:我这两只手是干净的?
  蝌蚪:不但是干净的,而且是神圣的。
  姑姑:我睡不着的时候,会想到张拳老婆的死,王仁美的死,还有王胆的死……
  蝌蚪:都不能怨您!绝对不能。
  姑姑:张拳老婆临死时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吗?
  蝌蚪:我不知道。
  姑姑:她说,“万心,你不得好死!”
  蝌蚪:这臭娘们,实在不像话。
  姑姑:王仁美临死时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吗?
  蝌蚪:她说什么了?
  姑姑:她说,“姑姑,我好冷……”
  蝌蚪:(痛苦地)仁美,我也感到冷啊……
  姑姑:王胆临死时对我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吗?
  蝌蚪:我不知道。
  姑姑:你想知道吗?
  蝌蚪:当然……不过……
  姑姑:(神采飞扬地)她说,“姑姑,谢谢您救了我的孩子。”你说,是我救了她的孩子吗?
  蝌蚪:当然是您救了她的孩子。
  姑姑:那么,我可以安心地去死了。
  蝌蚪:姑姑,您说错了,您应该说可以安心地去睡,好好地活着。
  姑姑:一个有罪的人不能也没有权利去死,她必须活着,经受折磨,煎熬,像煎鱼一样翻来覆去地煎,像熬药一样咕嘟咕嘟地熬,用这样的方式来赎自己的罪,罪赎完了,才能一身轻松地去死。
  从舞台上垂下一个巨大的黑绳套,姑姑上前将颈子套进去,踢翻脚下的凳子。
  郝大手和秦河只顾捏自己的泥娃娃。
  蝌蚪抄起一把刀,扶起凳子,跳上去,砍断绳子。姑姑落到地上。
  蝌蚪:(扶起姑姑)姑姑!姑姑!
  姑姑:我死过了吗?
  蝌蚪:可以这样理解,但像您这样的人是不死的。
  姑姑:这么说我再生了。
  蝌蚪:是的,可以这么说。
  姑姑:你们都好吗?
  蝌蚪:都好!
  姑姑:金娃好吗?
  蝌蚪:非常好。
  姑姑:小狮子分泌奶水了吗?
  蝌蚪:分泌了。
  姑姑:奶水多吗?
  蝌蚪:非常旺盛。
  姑姑:旺盛成啥样儿?
  蝌蚪:犹如喷泉。
  ——幕落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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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莫言诺奖演说:当哭成为表演 应该允许有人不哭
2012年12月8日01:59 中国新闻网  我要参与(567)



原标题:莫言诺贝尔文学奖演讲全文:《讲故事的人》


莫言身着中山装发表诺奖演说“讲故事的人”。

北京时间12月8日凌晨零点30分,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在瑞典学院发表领奖演讲。莫言的演讲主题是“讲故事的人”(storyteller),在约40分钟的演讲中,莫言追忆了自己的母亲,回顾了文学创作之路,并与听众分享了三个意味深长的“故事”。以下为演讲全文实录:

尊敬的瑞典学院各位院士,女士们、先生们:

通过电视或网络,我想在座的各位,对遥远的高密东北乡,已经有了或多或少的了解。你们也许看到了我的九十岁的老父亲,看到了我的哥哥姐姐我的妻子女儿和我的一岁零四个月的外孙子,但是有一个此刻我最想念的人,我的母亲,你们永远无法看到了。我获奖后,很多人分享了我的光荣,但我的母亲却无法分享了。

最痛苦的事是目睹母亲被人扇耳光

我母亲生于1922年,卒于1994年。她的骨灰,埋葬在村庄东边的桃园里。去年,一条铁路要从那儿穿过,我们不得不将她的坟墓迁移到距离村子更远的地方。掘开坟墓后,我们看到,棺木已经腐朽,母亲的骨殖,已经与泥土混为一体。我们只好象征性地挖起一些泥土,移到新的墓穴里。也就是从那一时刻起,我感到,我的母亲是大地的一部分,我站在大地上的诉说,就是对母亲的诉说。

我是我母亲最小的孩子。

我记忆中最早的一件事,是提着家里唯一的一把热水壶去公共食堂打开水。因为饥饿无力,失手将热水瓶打碎,我吓得要命,钻进草垛,一天没敢出来。傍晚的时候我听到母亲呼唤我的乳名,我从草垛里钻出来,以为会受到打骂,但母亲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只是抚摸着我的头,口中发出长长的叹息。

我记忆中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跟着母亲去集体的地理拣麦穗,看守麦田的人来了,拣麦穗的人纷纷逃跑,我母亲是小脚,跑不快,被捉住,那个身材高大的看守人扇了她一个耳光,她摇晃着身体跌倒在地,看守人没收了我们拣到的麦穗,吹着口哨扬长而去。我母亲嘴角流血,坐在地上,脸上那种绝望的神情我终生难忘。多年之后,当那个看守麦田的人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集市上与我相逢,我冲上去想找他报仇,母亲拉住了我,平静的对我说:“儿子,那个打我的人,与这个老人,并不是一个人。”
我记得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一个中秋节的中午,我们家难得的包了一顿饺子,每人只有一碗。正当我们吃饺子时,一个乞讨的老人来到了我们家门口,我端起半碗红薯干打发他,他却愤愤不平地说:“我是一个老人,你们吃饺子,却让我吃红薯干。你们的心是怎么长的?”我气急败坏的说:“我们一年也吃不了几次饺子,一人一小碗,连半饱都吃不了!给你红薯干就不错了,你要就要,不要就滚!”母亲训斥了我,然后端起她那半碗饺子,倒进了老人碗里。

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跟着母亲去卖白菜,有意无意的多算了一位买白菜的老人一毛钱。算完钱我就去了学校。当我放学回家时,看到很少流泪的母亲泪流满面。母亲并没有骂我,只是轻轻的说:“儿子,你让娘丢了脸。”

我十几岁时,母亲患了严重的肺病,饥饿,病痛,劳累,使我们这个家庭陷入了困境,看不到光明和希望。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祥之兆,以为母亲随时都会自己寻短见。每当我劳动归来,一进大门就高喊母亲,听到她的回应,心中才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如果一时听不到她的回应,我就心惊胆战,跑到厨房和磨坊里寻找。有一次找遍了所有的房间也没有见到母亲的身影,我便坐在了院子里大哭。这时母亲背着一捆柴草从外面走进来。她对我的哭很不满,但我又不能对她说出我的担忧。母亲看到我的心思,她说:“孩子你放心,尽管我活着没有一点乐趣,但只要阎王爷不叫我,我是不会去的。”

我喜欢讲故事 名字“莫言”像讽刺

我生来相貌丑陋,村子里很多人当面嘲笑我,学校里有几个性格霸蛮的同学甚至为此打我。我回家痛苦,母亲对我说:“儿子,你不丑,你不缺鼻子不缺眼,四肢健全,丑在哪里?而且只要你心存善良,多做好事,即便是丑也能变美。”后来我进入城市,有一些很有文化的人依然在背后甚至当面嘲弄我的相貌,我想起了母亲的话,便心平气和地向他们道歉。

我母亲不识字,但对识字的人十分敬重。我们家生活困难,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但只要我对她提出买书买文具的要求,她总是会满足我。她是个勤劳的人,讨厌懒惰的孩子,但只要是我因为看书耽误了干活,她从来没批评过我。

有一段时间,集市上来了一个说书人。我偷偷地跑去听书,忘记了她分配给我的活儿。为此,母亲批评了我,晚上当她就着一盏小油灯为家人赶制棉衣时,我忍不住把白天从说书人听来的故事复述给她听,起初她有些不耐烦,因为在她心目中说书人都是油嘴滑舌,不务正业的人,从他们嘴里冒不出好话来。但我复述的故事渐渐的吸引了她,以后每逢集日她便不再给我排活,默许我去集上听书。为了报答母亲的恩情,也为了向她炫耀我的记忆力,我会把白天听到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她听。

很快的,我就不满足复述说书人讲的故事了,我在复述的过程中不断的添油加醋,我会投我母亲所好,编造一些情节,有时候甚至改变故事的结局。我的听众也不仅仅是我的母亲,连我的姐姐,我的婶婶,我的奶奶都成为我的听众。我母亲在听完我的故事后,有时会忧心忡忡地,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儿啊,你长大后会成为一个什么人呢?难道要靠耍贫嘴吃饭吗?”

我理解母亲的担忧,因为在村子里,一个贫嘴的孩子,是招人厌烦的,有时候还会给自己和家庭带来麻烦。我在小说《牛》里所写的那个因为话多被村子里厌恶的孩子,就有我童年时的影子。我母亲经常提醒我少说话,她希望我能做一个沉默寡言、安稳大方的孩子。但在我身上,却显露出极强的说话能力和极大的说话欲望,这无疑是极大的危险,但我说的故事的能力,又带给了她愉悦,这使他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尽管我有父母亲的谆谆教导,但我并没有改掉我喜欢说话的天性,这使得我的名字“莫言”,很像对自己的讽刺。

我是有神论者 相信万物都有灵性

我小学未毕业即辍学,因为年幼体弱,干不了重活,只好到荒草滩上去放牧牛羊。当我牵着牛羊从学校门前路过,看到昔日的同学在校园里打打闹闹,我心中充满悲凉,深深地体会到一个人,哪怕是一个孩子,离开群体后的痛苦。

到了荒滩上,我把牛羊放开,让它们自己吃草。蓝天如海,草地一望无际,周围看不到一个人影,没有人的声音,只有鸟儿在天上鸣叫。我感到很孤独,很寂寞,心里空空荡荡。有时候,我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懒洋洋地飘动着的白云,脑海里便浮现出许多莫名其妙的幻象。我们那地方流传着许多狐狸变成美女的故事,我幻想着能有一个狐狸变成美女与我来作伴放牛,但她始终没有出现。但有一次,一只火红色的狐狸从我面前的草丛中跳出来时,我被吓得一屁股蹲在地上。狐狸跑没了踪影,我还在那里颤抖。有时候我会蹲在牛的身旁,看着湛蓝的牛眼和牛眼中的我的倒影。有时候我会模仿着鸟儿的叫声试图与天上的鸟儿对话,有时候我会对一棵树诉说心声。但鸟儿不理我,树也不理我。许多年后,当我成为一个小说家,当年的许多幻想,都被我写进了小说。很多人夸我想象力丰富,有一些文学爱好者,希望我能告诉他们培养想象力的秘诀,对此,我只能报以苦笑。

就像中国的先贤老子所说的那样:“福兮祸之所伏,福祸福所倚”,我童年辍学,饱受饥饿、孤独、无书可读之苦,但我因此也像我们的前辈作家沈从文那样,及早地开始阅读社会人生这本大书。前面所提到的到集市上去听说数人说书,仅仅是这本大书中的一页。

辍学之后,我混迹于成人之中,开始了“用耳朵阅读”的漫长生涯。二百多年前,我的故乡曾出了一个讲故事的伟大天才--蒲松龄,我们村里的许多人,包括我,都是他的传人。我在集体劳动的田间地头,在生产队的牛棚马厩,在我爷爷奶奶的热炕头上,甚至在摇摇晃晃地进行着的牛车社,聆听了许许多多神鬼故事,历史传奇,逸闻趣事,这些故事都与当地的自然环境,家庭历史紧密联系在一起,使我产生了强烈的现实感。

我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这些东西会成为我的写作素材,我当时只是一个迷恋故事的孩子,醉心地聆听着人们的讲述。那时我是一个绝对的有神论者,我相信万物都有灵性,我见到一棵大树会肃然起敬。我看到一只鸟会感到它随时会变化成人,我遇到一个陌生人,也会怀疑他是一个动物变化而成。每当夜晚我从生产队的记工房回家时,无边的恐惧便包围了我,为了壮胆,我一边奔跑一边大声歌唱。那时我正处在变声期,嗓音嘶哑,声调难听,我的歌唱,是对我的乡亲们的一种折磨。
http://news.cn.yahoo.com/ypen/20121208/1477711.html?f=E358_297_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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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创作必须颐指气使 独断专行

我在故乡生活了二十一年,期间离家最远的是乘火车去了一次青岛,还差点迷失在木材厂的巨大木材之间,以至于我母亲问我去青岛看到了什么风景时,我沮丧地告诉她: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了一堆堆的木头。但也就是这次青岛之行,使我产生了想离开故乡到外边去看世界的强烈愿望。

1976 年2 月,我应征入伍,背着我母亲卖掉结婚时的首饰帮我购买的四本《中国通史简编》,走出了高密东北乡这个既让我爱又让我恨的地方,开始了我人生的重要时期。我必须承认,如果没有30 多年来中国社会的巨大发展与进步,如果没有改革开放,也不会有我这样一个作家。

在军营的枯燥生活中,我迎来了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和文学热潮,我从一个用耳朵聆听故事,用嘴巴讲述故事的孩子,开始尝试用笔来讲述故事。起初的道路并不平坦,我那时并没有意识到我二十多年的农村生活经验是文学的富矿,那时我以为文学就是写好人好事,就是写英雄模范,所以,尽管也发表了几篇作品,但文学价值很低。

1984年秋,我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在我的恩师著名作家徐怀中的启发指导下,我写出了《秋水》、《枯河》、《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等一批中短篇小说。在《秋水》这篇小说里,第一次出现了“高密东北乡”这个字眼,从此,就如同一个四处游荡的农民有了一片土地,我这样一个文学的流浪汉,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场所。我必须承认,在创建我的文学领地“高密东北乡”的过程中,美国的威廉·福克纳和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给了我重要启发。我对他们的阅读并不认真,但他们开天辟地的豪迈精神激励了我,使我明白了一个作家必须要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应该谦卑退让,但在文学创作中,必须颐指气使,独断专行。我追随在这两位大师身后两年,即意识到,必须尽快地逃离他们,我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他们是两座灼热的火炉,而我是冰块,如果离他们太近,会被他们蒸发掉。根据我的体会,一个作家之所以会受到某一位作家的影响,其根本是因为影响者和被影响者灵魂深处的相似之处。正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所以,尽管我没有很好地去读他们的书,但只读过几页,我就明白了他们干了什么,也明白了他们是怎样干的,随即我也就明白了我该干什么和我该怎样干。
我该干的事情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用自己的方式,讲自己的故事。我的方式,就是我所熟知的集市说书人的方式,就是我的爷爷奶奶、村里的老人们讲故事的方式。坦率地说,讲述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谁会是我的听众,也许我的听众就是那些如我母亲一样的人,也许我的听众就是我自己,我自己的故事,起初就是我的亲身经历,譬如《枯河》中那个遭受痛打的孩子,譬如《透明的红萝卜》中那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孩子。我的确曾因为干过一件错事而受到过父亲的痛打,我也的确曾在桥梁工地上为铁匠师傅拉过风箱。当然,个人的经历无论多么奇特也不可能原封不动地写进小说,小说必须虚构,必须想象。很多朋友说《透明的红萝卜》是我最好的小说,对此我不反驳,也不认同,但我认为《透明的红萝卜》是我的作品中最有象征性、最意味深长的一部。那个浑身漆黑、具有超人的忍受痛苦的能力和超人的感受能力的孩子,是我全部小说的灵魂,尽管在后来的小说里,我写了很多的人物,但没有一个人物,比他更贴近我的灵魂。或者可以说,一个作家所塑造的若干人物中,总有一个领头的,这个沉默的孩子就是一个领头的,他一言不发,但却有力地领导着形形色色的人物,在高密东北乡这个舞台上,尽情地表演。

《丰乳肥臀》献给天下母亲

自己的故事总是有限的,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就必须讲他人的故事。于是,我的亲人们的故事,我的村人们的故事,以及我从老人们口中听到过的祖先们的故事,就像听到集合令的士兵一样,从我的记忆深处涌出来。他们用期盼的目光看着我,等待着我去写他们。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姑姑、叔叔、妻子、女儿,都在我的作品里出现过,还有很多的我们高密东北乡的乡亲,也都在我的小说里露过面。当然,我对他们,都进行了文学化的处理,使他们超越了他们自身,成为文学中的人物。

我最新的小说《蛙》中,就出现了我姑姑的形象。因为我获得诺贝尔奖,许多记者到她家采访,起初她还很耐心地回答提问,但很快便不胜其烦,跑到县城里她儿子家躲起来了。姑姑确实是我写《蛙》时的模特,但小说中的姑姑,与现实生活中的姑姑有着天壤之别。小说中的姑姑专横跋扈,有时简直像个女匪,现实中的姑姑和善开朗,是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现实中的姑姑晚年生活幸福美满,小说中的姑姑到了晚年却因为心灵的巨大痛苦患上了失眠症,身披黑袍,像个幽灵一样在暗夜中游荡。我感谢姑姑的宽容,她没有因为我在小说中把她写成那样而生气;我也十分敬佩我姑姑的明智,她正确地理解了小说中人物与现实中人物的复杂关系。

母亲去世后,我悲痛万分,决定写一部书献给她。这就是那本《丰乳肥臀》。因为胸有成竹,因为情感充盈,仅用了83 天,我便写出了这部长达50 万字的小说的初稿。

在《丰乳肥臀》这本书里,我肆无忌惮地使用了与我母亲的亲身经历有关的素材,但书中的母亲情感方面的经历,则是虚构或取材于高密东北乡诸多母亲的经历。在这本书的卷前语上,我写下了“献给母亲在天之灵”的话,但这本书,实际上是献给天下母亲的,这是我狂妄的野心,就像我希望把小小的“高密东北乡”写成中国乃至世界的缩影一样。

写作者必须站在人的立场

作家的创作过程各有特色,我每本书的构思与灵感触发也都不尽相同。有的小说起源于梦境,譬如《透明的红萝卜》,有的小说则发端于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件--譬如《天堂蒜薹之歌》。但无论是起源于梦境还是发端于现实,最后都必须和个人的经验相结合,才有可能变成一部具有鲜明个性的,用无数生动细节塑造出了典型人物的、语言丰富多彩、结构匠心独运的文学作品。有必要特别提及的是,在《天堂蒜薹之歌》中,我让一个真正的说书人登场,并在书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我十分抱歉地使用了这个说书人真实姓名,当然,他在书中的所有行为都是虚构。在我的写作中,出现过多次这样的现象,写作之初,我使用他们的真实姓名,希望能借此获得一种亲近感,但作品完成之后,我想为他们改换姓名时却感到已经不可能了,因此也发生过与我小说中人物同名者找到我父亲发泄不满的事情,我父亲替我向他们道歉,但同时又开导他们不要当真。我父亲说:“他在《红高粱》中,第一句就说'我父亲这个土匪种',我都不在意你们还在意什么?”

我在写作《天堂蒜薹之歌》这类逼近社会现实的小说时,面对着的最大问题,其实不是我敢不敢对社会上的黑暗现象进行批评,而是这燃烧的激情和愤怒会让政治压倒文学,使这部小说变成一个社会事件的纪实报告。小说家是社会中人,他自然有自己的立场和观点,但小说家在写作时,必须站在人的立场上,把所有的人都当作人来写。只有这样,文学才能发端事件但超越事件,关心政治但大于政治。

可能是因为我经历过长期的艰难生活,使我对人性有较为深刻的了解。我知道真正的勇敢是什么,也明白真正的悲悯是什么。我知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难用是非善恶准确定性的朦胧地带,而这片地带,正是文学家施展才华的广阔天地。只要是准确地、生动地描写了这个充满矛盾的朦胧地带的作品,也就必然地超越了政治并具备了优秀文学的品质。

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的作品是令人厌烦的,但我的人生是与我的作品紧密相连的,不讲作品,我感到无从下嘴,所以还得请各位原谅。

在我的早期作品中,我作为一个现代的说书人,是隐藏在文本背后的,但从《檀香刑》这部小说开始,我终于从后台跳到了前台。如果说我早期的作品是自言自语,目无读者,从这本书开始,我感觉到自己是站在一个广场上,面对着许多听众,绘声绘色地讲述。这是世界小说的传统,更是中国小说的传统。我也曾积极地向西方的现代派小说学习,也曾经玩弄过形形色色的叙事花样,但我最终回归了传统。当然,这种回归,不是一成不变的回归,《檀香刑》和之后的小说,是继承了中国古典小说传统又借鉴了西方小说技术的混合文本。小说领域的所谓创新,基本上都是这种混合的产物。不仅仅是本国文学传统与外国小说技巧的混合,也是小说与其他的艺术门类的混合,就像《檀香刑》是与民间戏曲的混合,就像我早期的一些小说从美术、音乐、甚至杂技中汲取了营养一样。

最后,请允许我再讲一下我的《生死疲劳》。这个书名来自佛教经典,据我所知,为翻译这个书名,各国的翻译家都很头痛。我对佛教经典并没有深入研究,对佛教的理解自然十分肤浅,之所以以此为题,是因为我觉得佛教的许多基本思想,是真正的宇宙意识,人世中许多纷争,在佛家的眼里,是毫无意义的。这样一种至高眼界下的人世,显得十分可悲。当然,我没有把这本书写成布道词,我写的还是人的命运与人的情感,人的局限与人的宽容,以及人为追求幸福、坚持自己的信念所做出的努力与牺牲。小说中那位以一己之身与时代潮流对抗的蓝脸,在我心目中是一位真正的英雄。这个人物的原型,是我们邻村的一位农民,我童年时,经常看到他推着一辆吱吱作响的木轮车,从我家门前的道路上通过。给他拉车的,是一头瘸腿的毛驴,为他牵驴的,是他小脚的妻子。这个奇怪的劳动组合,在当时的集体化社会里,显得那么古怪和不合时宜,在我们这些孩子的眼里,也把他们看成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小丑,以至于当他们从街上经过时,我们会充满义愤地朝他们投掷石块。事过多年,当我拿起笔来写作时,这个人物,这个画面,便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为他写一本书,我迟早要把他的故事讲给天下人听,但一直到了2005年,当我在一座庙宇里看到“六道轮回”的壁画时,才明白了讲述这个故事的正确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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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看戏人般看众人表演

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引发了一些争议。起初,我还以为大家争议的对象是我,渐渐的,我感到这个被争议的对象,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关的人。我如同一个看戏人,看着众人的表演。我看到那个得奖人身上落满了花朵,也被掷上了石块、泼上了污水。我生怕他被打垮,但他微笑着从花朵和石块中钻出来,擦干净身上的脏水,坦然地站在一边,对着众人说:对一个作家来说,最好的说话方式是写作。我该说的话都写进了我的作品里。用嘴说出的话随风而散,用笔写出的话永不磨灭。我希望你们能耐心地读一下我的书,当然,我没有资格强迫你们读我的书。即便你们读了我的书,我也不期望你们能改变对我的看法,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作家,能让所有的读者都喜欢他。在当今这样的时代里,更是如此。

当哭成为一种表演 应该允许有人不哭

尽管我什么都不想说,但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我必须说话,那我就简单地再说几句。

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我还是要给你们讲故事。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里组织我们去参观一个苦难展览,我们在老师的引领下放声大哭。为了能让老师看到我的表现,我舍不得擦去脸上的泪水。我看到有几位同学悄悄地将唾沫抹到脸上冒充泪水。我还看到在一片真哭假哭的同学之间,有一位同学,脸上没有一滴泪,嘴巴里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用手掩面。他睁着大眼看着我们,眼睛里流露出惊讶或者是困惑的神情。事后,我向老师报告了这位同学的行为。为此,学校给了这位同学一个警告处分。多年之后,当我因自己的告密向老师忏悔时,老师说,那天来找他说这件事的,有十几个同学。这位同学十几年前就已去世,每当想起他,我就深感歉疚。这件事让我悟到一个道理,那就是:当众人都哭时,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当哭成为一种表演时,更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

我再讲一个故事:三十多年前,我还在部队工作。有一天晚上,我在办公室看书,有一位老长官推门进来,看了一眼我对面的位置,自言自语道:“噢,没有人?”我随即站起来,高声说:“难道我不是人吗?”那位老长官被我顶得面红耳赤,尴尬而退。为此事,我洋洋得意了许久,以为自己是个英勇的斗士,但事过多年后,我却为此深感内疚。
请允许我讲最后一个故事,这是许多年前我爷爷讲给我听过的:有八个外出打工的泥瓦匠,为避一场暴风雨,躲进了一座破庙。外边的雷声一阵紧似一阵,一个个的火球,在庙门外滚来滚去,空中似乎还有吱吱的龙叫声。众人都胆战心惊,面如土色。有一个人说:“我们八个人中,必定一个人干过伤天害理的坏事,谁干过坏事,就自己走出庙接受惩罚吧,免得让好人受到牵连。”自然没有人愿意出去。又有人提议道:“既然大家都不想出去,那我们就将自己的草帽往外抛吧,谁的草帽被刮出庙门,就说明谁干了坏事,那就请他出去接受惩罚。”于是大家就将自己的草帽往庙门外抛,七个人的草帽被刮回了庙内,只有一个人的草帽被卷了出去。大家就催这个人出去受罚,他自然不愿出去,众人便将他抬起来扔出了庙门。故事的结局我估计大家都猜到了--那个人刚被扔出庙门,那座破庙轰然坍塌。

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因为讲故事我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我获奖后发生了很多精彩的故事,这些故事,让我坚信真理和正义是存在的。

今后的岁月里,我将继续讲我的故事。

谢谢大家!

(责任编辑:安晓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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