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边分下二十只羊，拴在柳林乡政府大院里。羊咩儿咩儿叫，恰似一片圈场。
羊是市扶贫办支援柳林乡的。柳林是县里最偏远的小乡，伸胳膊数腿儿也就六七千口子，每人几分挂坡田，春天撒几把谷种，秋天收几袋粗粮。青壮劳力为糊口，全城里打工去了。柳林乡穷的出了名，上级领导便惦记着。于是，每年有扶贫款拨下来。钱不多，也不少，少则几千，多则上万。款年年往下拨，到村民手里，竟剩不下仨瓜两枣——县乡村，雁过拔毛，层层截流掉了。老百姓怨气大，直骂娘。更有甚者，跑到县政府堵了大门，要讨说法。结果都给领导当皮球踢了回来。今年又到给柳林乡发放扶贫款的当口，市里调研后认为，给钱既不保险，不如给羊，交由贫苦户喂养，领导手长也不至把囫囵羊杀了下酒吧？扶贫办几个头头一碰，觉得这主意不错，一致拍手称好，于是载羊的汽车开进了柳林乡政府的大院子里。
柳林乡的乡长叫郑三条，这名字听起来怪怪的，跟麻将沾边儿，也不知老郑生儿子时咋搞的，起这么个名儿。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日后儿子会混个乡长当当。三条就三条吧，乡长是货真价实，而且这乡长当得硬邦邦的。听说三条到过两个乡当过乡长，不吃请受贿，两袖清风，乡大院上上下下一帮干部都怕他，老百姓很敬畏这个郑乡长。领导也觉得三条乡长这样的好官，该去更打紧的岗位，就是说，提拔提拔。程序走得差不多了。正赶柳林乡的袁乡长因贪污扶贫款给革职了——柳林已连续三任乡长侵吞市里下拨的扶贫款，丢官罢职，这让县领导很没面子亦很头疼，三条乡长便临危受命，到柳林当乡长来了。
三条乡长刚安顿好铺盖，就下到各村跑了一趟。这一趟下来，心里有了谱儿。回时正好碰上两辆拉羊的汽车开进院子里。把羊赶下车，关好大门，秘书小胡过来问：郑乡长，羊老这么叫唤，吵的耳根子疼。啥时候通知各村来牵羊呐？三条乡长看了小胡一眼说，往年咋分的？小胡骚骚头皮说，往年没给过羊，给钱，到村里没几个了。柳林八个自然村，人口差不多，平分一下，省得各村儿瞎扯皮，埋怨乡上一碗水端不平。
三条乡长想了想说，这样吧，挑三只肥羊留下，剩的给各村分分……。
小胡愣了一下，问：咋个分法？统共八个自然村，一村两只，还剩一只呢。
那就再留下一只。三条乡长想也没想，说。
小胡秘书暗暗吐了一下舌头，心说，啥鸡巴乡长，还公正廉明呢，屁股没坐热就揩油，开口就四只羊，屁眼子都不眨一下!跟那几个乡长一个熊样儿！心里暗骂嘴上不敢说出来。不想小胡的犹豫却没逃过三条乡长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叫牵就牵，废啥话！小胡没再吱声，赶紧出去通知各村干部来领羊。
吃过午饭，三条乡长不知从那弄来一辆三马车，把四只大羊轰上车厢，咣当一声锁死车帮，让一个年轻司机拉走了。也不知道拉到那儿去了。小胡也是柳林当地人，家住小官营村，父母是老庄稼把式，前几任乡长，小胡也看不过眼，恨的不行。可人家是乡长，自己一个小小秘书，敢怒不敢言啊。一句话说错，饭碗不砸了才怪呢。盼来盼去，满以为三条乡长是个好官，不成想竟是一路货色……看着三条乡长的背影，小胡心里凉了半截儿。
下午两点多钟，各村的村长陆续来乡政府，听说是发羊，一个个喜眉呲眼的，乐的不行。瞅瞅人都到齐了，小胡秘书让大伙到乡长办公室来集合。三条乡长从椅子上站起来，冲大伙说分羊的事，胡秘书跟大家说了，每村两只，不偏不向。顿了顿，三条又说，有句话提前跟诸位打个招呼，咱是先小人后君子，这回谁敢敲杠子，谁敢私分给亲戚朋友，别怪我姓郑的翻脸不认人，撸他妈个球日的！
众村长你看我我看你，都噤了声。他们大概听说了郑乡长的大名，吓得大气不敢喘。少顷，小官营村长胡长锁挺挺腰板儿，打保证说，乡长放心，俺一定把这事办妥。
沉默打破，几个村长纷纷挺胸叠肚，打下包票。
分羊吧。三条乡长扫视众人说。小胡秘书在一边，听郑乡长这话，益发觉得这人深不可测，明明自己下了黑手，还装出一副清白摸样，当了婊子还想立他妈的贞洁牌坊！小胡装出一副没事人样儿，领大伙去院子里分羊去了。
羊是分下去了。各村长把具体分发情况汇总到乡里，三条乡长看了，没坑一声。
不想，却出了事儿。
这天，突然有人来柳林乡，说是县纪检的，来调查郑三条私自截留扶贫物资，贪污受贿的事，说有人举报，事实充分，要郑乡长坦白交代。来人一边问一边在小本上记着什么。问完了也记完了。然后又去下边村里调查去了。秘书小胡知道了这事，表面挺关切的样子，心里暗自高兴，郑三条啊郑三条，乡长你算当到头啦。
纪检的人走了。三条乡长的情绪很低落，脸拉得老长，一句话也不说。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县纪检的那两个人又来了，不光他们来了，下边八个自然村的村长也被请来了。原来，有人把那四只羊的讯儿泄露给几个村长了，都觉得这个新来的郑三条真是可恶，今后的光景恐怕是不好过。几人一合计，真是天赐良机，太好了！小官营村的胡长锁牵头，写了封检举信，签上八个人的名字，把郑三条告到了县里。
人到齐，纪检的人开始讲话。一圈人都盯着郑乡长，气氛很紧张。
纪检的人说话了：通过调查，事实已基本摸清楚，郑三条同志截留四只羊的确属实——
几个村长瞅瞅漆黑着脸的郑三条，暗自窃喜。
但是--,纪委的人顿了一下又说，恐怕没人清楚这四只羊的去向吧？
纪检的人看看郑三条，说，请郑乡长自己说说吧。
众人把目光一齐射向了郑三条。
郑乡长从座位上坐了起来，面色凝重道：四只羊我私自分给小官营的五保户胡老连，大官营老光棍的李华生，麦店村的瘸子马连举，草庄的李大狗……
众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起来。
纪检的人又开口了：这四户都调查过了，是村里最穷的，不是病就是残。这么多年，扶贫款给过人家一个钢镚儿？钱哪儿去咧？诸位村长恐怕心里很清楚吧？不是郑乡长提前把羊送过去，这会你们正啃着羊骨头喝大酒吧？调查结果就这些，纪委将上报县政府，大伙还有啥意见？说罢，那人用眼睛扫视一下在座的村长们。
这一下，全场静极，几个村长齐刷刷地盯着他们的郑乡长，惊诧万状，许久许久没人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