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那年秋天,家里出了三桩大事。
——我降生了。
——奶奶故去了。
——三叔走丢了。
奶奶的去世让全家人悲恸不已，爷爷红着眼窝，念叨着奶奶的小名，翠儿，翠儿，咋这么狠心，说走就走，扔下我和娃们咋活哩。
奶奶才五十岁，多年的哮喘病把她击垮了。离我出生不到十天的时候，她轻轻抚摸着我母亲高高隆起的肚皮，噙着泪花，不舍地阖上了眼睛。
当时，我父亲在河南南阳当兵，二叔三叔在天津塘沽的滨海盐场里晒盐，一年难得回家一趟。
我父亲正在训练场上带新兵练刺杀。接到电报，眼泪刷地一下流下来了。父亲向连里打了探亲报告，急匆匆踏上开往保定的火车。
正在盐场挥汗如雨的二叔三叔，接到消息，抱头痛哭。三叔扔了手里的铁锹，往盐场外边跑去，像头发疯的牛犊子，一边跑一边“哞哞”地哭，任二叔怎么拽他，也不回头。天近下午，太阳偏西，无边的盐场在夕阳的映照下，涂抹上一层神秘伤感的淡红色。
二叔说，老三，冷静冷静，你难受我不难受吗？到车站这会也买不到票，明早起五更，我们去火车站，下午到家给咱娘守灵。
几个人生拉硬拽，总算把三叔劝住了。晚上，三叔一口饭也没吃，倒在床上，掀过被子把脑袋蒙得严严实实。二叔叹了口气，挨着他睡下了。
一夜无话。
不想第二天早起时，二叔发现，三叔不见了。二叔以为他去了厕所，等了半天不见回来，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伸手一摸被窝，冰凉冰凉的，看样子，人早就走了。二叔想，老三一准等不及，自己去火车站搭车回家了。
二叔扑到奶奶灵前，哭拜过后，问旁边站立着的我父亲，说看没看见老三回来？
我父亲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老三没跟你一块回来么？
二叔的脑袋嗡地一声，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兄弟两个躲到没人地方，猜测三叔的去向。我父亲说，老二啊，老三年纪小，没经过啥事，肯定是脑子一热，自己往家里跑，路上摸迷了。
二叔顿足捶胸，大哥，都怨我，太粗心了，说不定二弟自己能回来吧。
正说着话，爷爷走了过来，阴着脸问二叔，老三呢，咋没回来。
我父亲慌忙给二叔使了个眼色。二叔明白大哥的意思，咽了口吐沫，故作平静说，爹，盐场忙，队长让我一个人回家，再有几个月就过年了，老三再回来。
爷爷白了二叔一眼，气哼哼地走了。
奶奶下葬后，我父亲和二叔两人一商量，跟爷爷道了别，马不停蹄地坐车去了天津。到盐场一问，队长直摇头，说没看见老三的影子。兄弟俩一听，慌了手脚，看来三叔真的走丢了。可他一个大活人，不傻不呆的，能去了哪里呢？
那时还没电视，我父亲和二叔写了足足上千张寻人启事，贴遍了天津的大街小巷，见人就打听，半个月过去了，三叔如泥牛入海，杳无消息。茫茫人海，去找一个走丢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啊。部队的催归电报拍了三次，父亲实在没法，抱着二叔大哭一场，登上了开往南阳的火车。
二叔一边在盐场打工，一边四处打听三叔的消息。能想得到的办法都使过了，三叔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半点音信。二叔彻底绝望了，年底跟着队长回家来了。
二叔还想瞒着爷爷，暂时不告诉他这件事。爷爷见老三没跟回来，心里就起了疑。在爷爷灼灼如钜的目光下，二叔扑通一下给爷爷跪下了。
那年除夕，爷爷是在泪水侵泡里度过的。寒冷的除夕夜，爷爷独立村头，遥望东南天津方向，嘴里念叨着三叔的名字，期盼他的老三能奇迹般地出现在眼前。
残酷的事实把爷爷打垮了。
他大病一场。
半年后，爷爷从病床上顽强地爬了起来。
病好了，人却变得癫狂了，迷上了面相算卦，终日翻看一本破旧的卦书，逢人便给人家策算，惹得村里人唯恐躲避不及。
有好事者作弄爷爷，说你会算卦，为何不给你家老三算上一卦。
爷爷掐掐手指头，正色道，三娃落户天津了，找了媳妇儿，闺女儿子都有。
那人说，你胡咧咧啥，老三要是活着，咋不回来看看？
爷爷变了脸色，怒斥那人，谁说老三不回来，有朝一日俺家老三坐着小车回来，看你小子咋说！
那人见爷爷真的疯疯癫癫的，摇摇头走了。
后来，有消息传来，有人在天津大街上看见我三叔了，叫了两声，三叔还回头看哩。我父亲又跑了两趟天津，找公安局的人帮忙协查，最后的答复是，不是三叔，查无此人。
三叔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三叔留下来的念想是他在西屋墙壁上画的人像。三叔人聪明，喜欢画画，画了一墙壁的人头像，惟妙惟肖，跟真的一样。每天没事的时候，爷爷都冲着那些人像发呆，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那年二叔娶亲，翻盖新房，拆掉老房子。动手扒屋子的时候，爷爷突然发疯似得护在墙壁前，呜呜地哭起来。
哭得一院子人也鼻子发酸，帮工的乡亲们扛着镐头悄悄走掉了。
爷爷老了。他打算给自己找一块吉祥之地。那块地在一处向阳避风的山坡下，埋着我奶奶。两边的空地是留给我父亲和二叔的。爷爷指着自己墓穴旁边说，这块地谁也别动，给你三弟留着。
二叔说，爹，找个砖头，把三弟的名字刻上……
爷爷一听，把眼一瞪，胡说！老三活的好好的，你想咒他死啊。我算过，老三有七十八的阳寿，不到那一天，谁也别咒他。
我父亲一听，赶紧拽了二弟一下，示意他别往下说了。
爷爷活到八十三岁才走的，这在我们村子里算是喜丧了。临走前，爷爷怎么也不肯闭眼，喉咙咕噜着，已到了弥留之际。
父亲哭着求郎中救救我爷爷，郎中摇摇头，说赶紧准备后事吧，闯不过三个时辰了。
漆红的松木棺材摆在院子里，崭新的寿衣也穿上了，爷爷的最后一口气就是咽不了。这么折腾了三天，喉咙里咕咕噜噜的，听不清说什么。一屋子人莫名其妙地看着痛苦中挣扎的爷爷。忽然，父亲像是明白了什么，他快步走到爷爷的病床前，攥住爷爷枯树枝般的手，大声地说，爹，爹，你睁眼看看，我三弟回来看你来了。
爷爷像是听懂了我父亲的话，吃力地睁开双眼，刹那间那双浑浊的老眼划过一道璀璨的亮光，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再看爷爷时，已经咽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