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
乡村记忆
三
爹和娘
爹在我记忆中,是每周或每月回家,给我带回的当时在小伙伴中最为自豪的小人书,《地道站》、《红色娘子军》、《狼牙山五壮士》这些如今叫红色教育的读本,伴我度过了童年和少年,传统文化的熏陶,直到现在我都现代不起来。
娘在我的记忆中呢?是灶台前被烟熏呛的干咳声,是煤油灯下为儿女们缝补衣裳针线穿梭声?还是为了下顿饭还没有柴米的叹息声?
一些事情,总是伴着泪水一起来,爹娘两个字每次在我心底唤起,在我梦里闪现,泪水总会沾满衣襟。
爹和娘相识在五十年代修建一个中型水库的工地,那个时候的爹二十八岁,娘二十六岁,一个是头发秃光了穷小子,一个是善良有爱的纯朴的村姑娘。
爹娘在世时,我曾偷偷地问:“爹,恋爱时,你喜欢娘什么?”
爹说:“说不上来喜欢什么,看着对眼吧。”
我也偷偷地问娘:“娘,恋爱时,你不会是喜欢爹的光头吧。”
娘就笑,笑着说:“说不上喜欢什么,觉得人实在可靠。”
说不上喜欢什么就是他们的爱情,没有花前月下唧唧我我,没有一口一句的“我爱你”的直白,他(她)们是工地上我帮你翻的一铁锹泥土,我帮你推的一车石子,玉米面窝窝头舍不得吃,从怀里掏出来带着体温递给对方,那时的爱情不会拥抱,甚至手拉下手,还要看看四周有没有人,不浪漫却安定和温馨。
爹娶了娘。
娘嫁给了爹。
娘和爹回家的第一天,看到破旧屋漏的土坯房,看到病床上的奶奶和病歪歪的二伯父,还是哭了,爹站在一旁拉着娘的手说:“这就是我的家。”
爹说这就是他的家,娘擦干了眼泪,说:“这是我们的家。”爹没有过完蜜月,就又去了那个年代火红的工地,娘咬着牙,嘴唇咬出了血丝,对爹说:“我还是留下来吧,家里需要有个人照料。”
娘的一生从那时起,开始了围绕田地、牛羊和一家的饭菜打转,直到老去。
爹在世时和我回忆这些事,说这些话时,常常转过身去或抬头望望屋顶或抬头望望飞鸟划过的天空,强忍着泪水不流出那疲惫的脆弱的眼眶。
娘在世时和我说起这些事时,常是在落日归山在把柴塞进灶膛,常是拣红薯擦红薯干或是打玉米粒剥花生,一边干活一边淡淡的说,还像那个世界她从没有去过,离她是那么远,只是有时会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丝丝说不清的忧伤。
我听说到的娘,在那个红火年代工地的小队长,“职务”比爹高,文化比爹强,娘留了下来,以至于工地同事和领导替娘惋惜时,也为娘竖拇指赞娘夸娘。
日子赞不出来,更夸不出来,日子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是从一个钢蹦掰两半的精打细算中熬过来。
娘在我们这个村庄,算是个有文化的妇女,娘留在家里侍奉奶奶还要照顾伯父,村里要找名有文化的妇女去学医,娘去了,学的快掌握的东西灵,上面说和家里商量下,留在这里你就是正式的职工,娘说当时她思前想后煎熬徘徊,还是回到了我们那个村庄我们那个家,好长时间过去了,娘说她想想心就纠结的疼。村里学校老师走了,大队长找上门来对娘说:“你去待课吧,不然孩子们都荒废了。”娘就点头,老师配齐了,大队长说上级说要你留下来,先待课,在慢慢转正,这次娘释然了:“家里有老有大有小,离开了不行,还是回吧。”
村里的乡亲说娘很傻,为了婆婆和大大伯子,眼前给的工作都不要,要多啥又多啥,长大了的我们,有时和娘生了气,也揭过娘的伤:“如果你不留在这个家,我们都是城里人,商品粮,就你死心眼。”
娘从不和我们计较,每天每次做好了饭,给奶奶端到手里,给二伯父放到跟前,一一给我们盛到碗里,自己才端起饭碗,我们吃饭她喝汤。
爹说:“这一辈子苦了你娘,忘谁不能忘了娘!”
娘说:“这一辈子辛苦了你爹,对不起谁不能对不起你爹!”
爹后来在一个远离家乡100公里的小城上班,为了两斤米,他会走一夜的路赶回家来,夏天头上冒着汗,冬天衣服沾满霜,憨憨的捧给娘,怕娘没有了下顿的下锅的米粮。哪个时候娘的泪水最多,爹的脚掌磨的起了水泡,娘给爹边擦洗边心疼地说:“以后坐车吧,不要省那一角五分钱了。”
爹说:“没事,我不累,你不要累坏了,全家都靠着你呢?”
两个人就都流泪,还都顾做轻松劝慰对方。
再后来,爹回到了距离我们村庄我们家7公里的小镇,爹作为村里为数不多的有班上的“商品粮”,村里的乡亲觉得爹有天大的能耐,无所不能,无所不通,买种子买化肥买大米买车买布,在那个买什么都靠票的年代,爹往往是难处打碎了牙咽到肚里,自己苦不说陪着笑脸,放下自尊也要去试着办,一次爹带着我,给村里一位上高中的学生,去换“周转”,粮库一个小头说:“老王,以后不是个人的事,就不要管了。”爹还要点着头一个劲的说:“是,是。”,我的泪水都快抑制不住了,可爹还在陪人笑着,哈着腰。
娘有一手好的“针灸”,三里五乡有个头疼脑热,都会来找她,记得一次刚下过暴雨,屋外的溪水没过了膝盖,村里一位姓吴的叔叔,捎过话来,说他家里人牙痛的满床打滚,要娘去针灸,雨还在下着,可娘拿起针灸包,就要出门,我拦住了她,要她雨水下去后再去,娘说你吴婶还等着呢,我和娘争执不下,爹从里屋出来了说:“走吧,我背你娘过河。”
爹说:“人不到难处不会求人,求人都是没有办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帮人一把,人会记你一生。“
娘说:“谁没有个难呢,帮人一把,幸福几天,帮人一生幸福一辈子。”
我上初中的时候,娘患了“绒癌”,爹带着娘跑北京进天津,医院满员住不进,爹一个大男人哭了起来,爹说:“那个时候,我觉得天要塌下来,你娘在咱家受了一辈子苦,没有谁不能没有你娘!”
好在天不绝人,爹无意间读了份报纸,带着母亲找到了100公里外的医生,一住就是一年,那是我还小,我想那应该是爹和娘独处时间最长的时光,爹在娘的病床前,端饭喂饭,给娘擦脸洗头,化疗后,搀扶着娘走路,一次我问爹,:“爹,说说你最幸福的时光。”
爹想了又想,说:“照顾你的娘那段时间,觉得终于能给你娘做些事了!”爹边说边用手帕擦已经湿的眼眶。
娘的病痊愈了,爹像个孩子似的傻笑,娘问爹:“花了不少钱吧。”
爹说:“钱是人挣的,命是自己的,孩子和我都离不开你。”爹就笑,娘就哭。
八十年代,45000元,是个什么数字,爹扛着对娘的爱,扛了过来,扛的累却幸福,扛的苦却甜蜜。再后来,爹做生意被骗,建厂被欺,是娘一路陪爹走来,牵着手,苦两个人一起扛,难两个一起担,爹病卧床十年,娘除了挑这个沉重苦难的家,还要照料病久了动不动就发火动不动就骂娘的爹,娘总是笑着:“你爹就是个孩子,谁也不能和你爹一样。”
我记的爹卧在病床时,每次我和爹一个人的时候,爹就说:“我不行了,我就担心你娘,你们可不能要你娘生气,要好好待你娘。”爹说着说着就哭,我强忍住已经在眼眶里沸腾的泪水,故做笑颜一个劲地点头。
爹走的时候,拉着娘的手,娘紧紧攥着爹手,爹望着我已经说不出话来,我流着泪说:“爹,你放心吧,我们不会要娘受苦。”爹笑着合上了眼睛。
说不出有什么好,这就是爹娘的爱情,说不出有什么好就是什么都好啊,我突然悟出了爹和娘的爱情,没有轰轰烈烈,平淡的如无味的白开水,从不把爱放在口上,只是都彼此把对方放在心里,对方有一点点疼,他(她)比对方还疼,对方有点点快乐,他(她)比对方还快乐,他们的感情如冰川融化的河水干净透明,没有一丝的尘染,他(她)们的日子,彼此没有送给过对方鲜花,只给过黑暗里那燃起的碳火,给过爱的奇迹,生的希望,有时就算是看不到尽头,仍是拉着手,一起陪着一路爬,一路走……
清明节,在给爹娘刚竖起的墓碑前,我和一起来的大姐说有段时间梦不到爹娘了,大姐说“那是爹娘,怕你不放心,惦记他们,不打扰你,就不到你梦里去了。”
喝着爹娘的血水长大的我,我能不惦念吗?
可那个爹娘有会给孩子找累,给孩子找烦,为儿女哪怕去死,爹娘也不会犹豫,为了爹娘呢,我不敢想,也想不明白。
我十一岁的儿子,在爹娘的墓碑前,和我和我姐和我弟,漫不经心地描述了这样一幅画面:两个老人拉着手,给四棵小树培土浇水,四棵小树在两个老人精心呵护下,长大了,长了一树绿荫,老人该在是绿荫下乘凉、休息,安享晚年了,可他们却一个接一个倒下了。
我的胸腔翻滚着那么多酸的、苦的味道,我哭出了声,心里唤着,如今那个只能在心底呼唤的,再也没有回声的,扎在我心中如刺一样的那两个字:爹,娘。
爹。娘。
四
成长
我或许阅历过于简单,经历过于贫乏,没有过什么大喜大悲的事件,在我至今有限的记忆里如果去搜索,村和家,童年和少年总是深刻的像眼前有道电影在上演,有时眼眶酸的难受,有时心里暖暖的要你幸福,有时让你哭着笑,有时要你笑着哭。
日子就如山间缓缓流动的溪水,沿着溪水走向记着记忆和匆匆湮没的时光。
遇上假日,割山草,牵羊放山的路上,几个小伙伴把竹筐放在一边,把羊先栓在一个小树上,说不清是谁家的红薯地、豆地,“偷来”几块红薯摘来几把黄豆角,挖好土坑,土坑里先垫上干牛粪,把红薯和黄豆角,放在上面,从兜里掏出火柴,点燃牛粪,在上面放上些干草干柴,冒起白烟时,才一个个忐忑地走开,直到中午回家时,刨开一个个把嘴吃黑了,你看我我看你傻傻的笑,如果突然被红薯地、豆地主人叔伯们发现,会喊着“兔崽子,尽干坏事。”追来,我们就四散鸟状,撒开脚丫就跑。
这些我的那些乡亲们因孩子做的从不会去追究,喊着“兔崽子。 ”时,如今在我看来竟是我生命里有过的暖暖的爱,可如果庄稼地里的玉米、花生大片大片大块大块地丢了,你会在中午午饭或晚饭时,听到大街小巷里骂人的婶娘们,说是骂其实是在咒,也在哭,一年的收成被“偷走”大半,那下一年的炊米会难到这些围着灶台转的妇女,这也只有哪个年代才有的风景,如果你现在到乡村看到那一块块撂荒的土地,那样那个年代独有风景的寓意就是:贫穷和艰难。
老套哥生了九个女儿,还要生,邻家大婶,生了三个女儿后,想第四个生男孩时,没有见到出生的第四个女儿,就先去了另一个世界,夏天雨季积满村东村西两个大坑,成了浴场,下地回来的老少爷们一个猛子扎下去,头浮出水面时,一个劲地喊着“痛快!”,吴家的哥哥买来的媳妇跑了,王家姐姐给哥哥换来了媳妇,杨家大婶和小姑吵架喝了农药,赵家二小子当兵被选上了……
我时常想起田埂上和那个和娘一起摘棉花的少年,从家里灌满用糖精勾对的甜水,和娘一样在腰间围上一个花布或白布口袋,那个时候正是云淡秋爽的秋天,玉米叶子已经干枯,白杨树枝头零散着挂着几片金黄叶子,有风吹过“沙沙沙“作响,偶尔还能听到几声蝉鸣,还没摘满一包棉花,我的腰已经累的有些发疼,总见不到娘的累听不到娘喊疼,娘说了累了你就休息会儿吧,每次和娘下地,我总是等娘说这句话,娘说完这句话,我就坐在田埂上或地头旁,看着娘弯腰,看着娘用手背擦额头的汗水,看着娘把棉花从壳里摘出来,放进腰前系好的包里,头顶上有鸟煽动翅膀的声音,我望着蓝的天,白的云,回莫名其妙想起“南风又轻轻的吹送,相聚的光阴匆匆……”小虎队的《骊歌》,会想起书本里的外面哪个世界,会想想自己的未来,这种想象就如天空飘来飘去的云朵,飘忽不定,偶尔太阳穿过云多时,那微弱的光彩像刀割般的疼痛。
直到娘喊:“再干会儿活,就回家了。”才把我的意识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拉回来,浑身打个激灵。
贫困。悲伤。悲壮。忧愁。欢喜。寒冷。温暖。哭。笑。世界上每天每个角落发生的情绪,这个村庄也毫不例外的一样在发生。我的记忆里的电影,这样的暖色的画面还总是不断的闪现:农家小院飘起的炊烟和薄薄的晨雾袅袅在村的上空飘起,山间小道上,有牵牛下地的叔伯,有赶羊放山的少年,还有背着竹筐,拣牛粪、羊粪球的老汉,牛“哞——哞——哞”,羊“咩——咩——咩”的叫声,把整个村庄唤醒,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夕阳烧红了西山的云彩,在红火的云彩渐次变暗,隐到山的另一边,马车、驴车车辙碾过山间、田间小路发出的清脆的响声,羊吃饱后从山上懒洋洋的走下来,院里的鸡“咯咯咯”、鸭 “嘎嘎嘎”跺着脚步上架进棚进窝,炊烟又从各家各户的房顶烟囱里飘了出来,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从土屋和茅草屋里传出的碗筷碰撞声,黑暗四周蔓延,整个村庄一片寂静,寂静中等待着又一个黎明的到来。
可我的记忆定格在了十三岁,那年我被爹用“三八”红旗车驮着到了他上班的镇上,他把他年轻时的梦想和所有的希望一起打包给了我,我觉得那个“包裹”就像一个压在我肩上、心上的石头,那样的沉重,可我知道哪个时候读书是我们每个山村孩子的的渴望,能点燃我们心中脆弱卑微的梦想,才能让我长出一双华丽丰满的翅膀像飞鸟一样,飞出山沟沟,抵达人生最为壮阔的地方。
我背的“包裹”是两代人的,沉重。可却给了双倍的力量,去实现我们两代人的梦想,因而我的年少时代,就在我走进镇里中学读书时结束。
村庄给我的记忆仿佛就定格在十三的方框里,后来,当我踏进钢筋水泥构造的一个个陌生后又熟悉的城市时,我在也看不到听不到闻不道那样的原始生态的气息。
前不久,我沿着记忆河床的标志,想以曾经走过的脚步走一走我的村庄,想把那记忆电影里的见到的东西重新复习,那天我特意住在了我一个本家哥哥那里,在哥哥那新式五间北瓦房和东西两间配房中,摆满了新式的电器,现代的厨房,大屏幕的影视墙……这些都在告诉我,贫穷已经离村庄远去,可我记忆中的电影里的炊烟,见不到了,牛羊的叫声听不到了,我说不清是悲还是喜,我说不清是欢还是忧,只是我惆怅的心不知道安放在那里,记忆中三十多年前的飘荡起来的灵魂又到那里安放。
我说不清,没有炊烟的村庄还是不是村庄,没有牛“哞”羊“咩”鸡的鸣叫声的村庄还叫不叫村庄,本家哥哥的小孙子再外面玩了一身泥巴,回家后被侄子好一顿训斥,那一刻我突然异常感到悲伤,心像扎进了一棵刺,刺的我的心隐隐作痛,没有玩过泥巴,没有亲吻过泥土,亲吻过山草的童年还叫童年吗?童年如果都在打电玩,听CD,去KFC、必胜客、德士克吃洋餐,没有亲吻过庄稼,认不清什么是麦田什么是玉米的童年,还是童年吗?
他们的这些改变或许都没有错,时光和成长或许才是苦不堪言的东西,我说不清楚,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可,谁又能告诉我?
村庄。少年。梦想。
(完)
8月29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