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地址：农民的儿子赵新作者：河北作家
耿晓星
如今，餐桌上讲究的内容从食物的品种到餐具的形状，再到灯光的颜色就餐的氛围，山药蛋，这种名称和样子都很乡野的食物，显然不再受青睐。然而山药蛋却并不因为人们口味的刁钻而有任何改变，它仍然一如既往地香甜绵软营养丰富，就像我眼前这位老作家，他并不因眼下各种奇形怪状的文学样式和语言模式而迷乱，仍然坚持用最朴素的话，说着最朴素的事情，然后让你在这朴素背后，感受到巨大的震撼。
他就是被马烽称为“河北的山药蛋派”作家赵新。赵新是著名农村小说作家，曾任保定市文联副主席、保定市作协主席、河北省作家协会常务理事，是国家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然而所有这些光环的背后，赵新只是一个平实、素朴的老人，诸多角色，他更愿意认可一种已不再属于他的，那就是——农民。
赵新出身农家，祖上并没有哪位先人以文学立命安身。他三岁时母亲就去世了，加之家境贫寒，常常是，漫漫冬夜，小赵新又冷又饿，只觉时光难捱。这种时候，他的父亲就会走到他身边，问他“一根绳，遍地拧，开黄花，结棱登”是什么，答案是北瓜。或者，为他讲述从戏台上听来的三国、水浒等精彩戏段。父亲不识字，却聪明，台上演的戏，别人嘴里的故事，他听两遍皆能背下。如此，一个个夜晚，就在猜谜语和听故事中过去了。这，大概就是赵新和文学最初的渊源。
上学后，天资颖慧的赵新在十里八乡的统考中总是考第一。然而中考时，因为家境的贫穷，他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放弃了更有前途的高中，来到徐水师范学校。让他至今念念不忘的是徐水师范学校的图书馆，他在那里读了大量的书。不论古今中外，或者文学哲学美学，一律迫不及待拿来苦读。如是三年，虽然外形瘦弱依旧，却已是“腹有诗书”，胸怀也随之开阔起来。
师范毕业后，赵新被分配回故乡，在史家寨中学教语文。这时，童年时听过的故事，上师范时读过的书籍，重又跳出来撩拨一颗年轻的心，一直小心翼翼潜伏着、连自己也不甚明晰的作家梦，悄然苏醒了。1964年，天津《新港》发表了他第一篇小说——《分家记》，从此一发而不可收，仅一年多的时间，便连续在《人民文学》、《河北文学》、《萌芽》等刊物上发表小说十几篇。
正是顺水顺风、前程一片光明的时候，接踵而来的，便是那十年历史性的灾难。作品自然不敢再写，就连说话办事都小心翼翼。“文革”十年，赵新几无所作，小说创作基本停滞。
时间到了1976年，阴霾正在散去，空气重新变得清新和自由，各地文学刊物也逐渐恢复。赵新舒出一口气：终于可以重新拿起笔来，再写自己喜欢的小说了。正逢恢复地区文联，他被调入，有了更好的创作环境。仅80年一年，他便发表了14个短篇。人们说，赵新写疯了。他的确是写疯了，久已被禁锢的笔，久已被僵滞的思想和情感，一旦挣脱桎梏，便势如下山猛虎，挡都挡不住啊。
就是这个时候，赵新在《山西文学》上发表了他的短篇小说“一日三餐”，并获了山西省的“优秀小说奖”。颁奖是在山西省第四次文代会上进行的，著名作家马烽先生当时任山西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山西省文联主席，出席了文代会。赵新记忆犹新：他去拜访马烽，那是一个春天的夜晚，天上挂着半弯月牙儿，一座普通的平房院落里，马烽已经在等着他们了。同去的文代会工作人员提醒马烽先生交谈的时间短一点，晚上还有晚会。马烽很爽朗地挥手笑道：“什么晚会不晚会，赵新来了，多聊一会儿嘛。“一日三餐”我看过，写得很好。”就这样，马烽同赵新聊了很久，说他的小说有“山药蛋”味，是河北的山药蛋派。叮嘱赵新要深入生活，接近农民。他特别强调，不是体验生活，不要有一丝一毫作家的念头，要把自己作为农民的一员，才能写出农民的心声。当听说赵新的爱人、孩子都在农村时，马烽很高兴，说这样很好，惟其如此，才可能真正地想农民之所想，急农民之所急。
这以后，赵新更加自觉地写农民，写出了大批表现农民生活的优秀作品。然而说到赵新对农民的感情，却似乎是天生的。至今，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仍然每年都要回老家住两个月。说起中国农民，一直平静安详的老人显得有些激动，眼里也开始有泪花闪现。他反复说“中国农民太好了”，这个将语言使用得活色生香的作家，此刻却只会重复这简单的一句。然后，他讲述了一个“送奶”的故事。
那年他回阜平办事，住在了县城。他托人给凹里村的一个老哥捎了几斤点心，并带话说过几天回村里看他。第二天一早，还只有七点多钟，有人敲他的房门，开门一看，正是他那个老哥，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腋下夹着一瓶牛奶。赵新惊讶不已，那老哥却只管忙着把牛奶递给他，说快喝吧，看你瘦得。询问之下，才知道为了送这瓶奶，老哥早晨不到五点钟就从二十里地以外的凹里村往县城赶。太早没有汽车，他一路走到县城，再到县城女儿家煮了牛奶，给他送来。老哥说，你住着吧，我天天给你送牛奶，你住几天我给你送几天。果真，这老哥就住在了女儿家，每天早晨给赵新送牛奶。赵新在县城住了半个月，他送了半个月的牛奶。
赵新在散文《送奶》中动情地说：
我喝的是庄稼人的奶！
我应当为庄稼人办事！
我对我自己说：不这样，还有良心么？
赵新可谓著作等身了。从他64年发表第一篇小说起，到如今已发表小说500多篇。出版的中篇、短篇、长篇小说集摆在那里厚厚的一摞。他今年66岁，虽无大病，工作了66年的身体各器官也开始时不时地闹些意见了。尤令人痛心的是，因为长期写作，他的右手患了“书写痉挛症”，几乎完全丧失了书写功能。还好，他在六十岁以后学会了电脑打字，多少弥补了右手不能写字的缺憾。一个老人，事业成了，名声有了，家庭幸福安稳，按照常理，这个时候，是该颐养天年了。
应该颐养天年的时候，赵新在干什么呢？他递给我一本书：《赵新小小说100篇》。这便是答案了。赵新带着几分自嘲道：“老了，长的写不动了，只好写点儿短的。”然而这所谓“短的”，却绝不是长篇之余的断笔残墨，如赵新自己所说，比起“大”小说，小小说“甚至是更加讲究格外讲究”。《中国年度最佳小小说》、《当代小小说名家珍藏》、《中国当代小小说排行榜》、《中国微型小小说精选》等十几家选本都选载了他的小小说。他精心侍弄着，在小小说这块苗圃里育出了鲜艳的花朵。
这个谦和质朴的老人，明天，他又将变幻出什么样的色彩？
我们期待着。
我们有理由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