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阳 - 2018/1/1 14:2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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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代姻缘
1
解放前，我们那闹饥荒，很多人都外出讨饭了。我爷不知从那儿搞来一身学生服，上衣口袋像是别了一支钢笔，到了天津卫。
我爷爷他娘早死了。我爷爷他爸在我们那儿很厉害，有点儿地有骡子有马。还给孩子们请了家庭教师。但我爷爷并没装多少墨水，大概只知几句“人之初，性本善”或是“赵钱孙李”。但他羡慕读书人，敬仰读书人，便喜好如此打扮。当然，他没机会读书了——他爸爸和一牛鼻子闹土地纠纷，这老道被他爸爸用枪解决了，他爸爸被大佛教用绳子解决了。爷爷家便败落了。
一天，在天津一小胡同里，我爷爷被几个流氓围了起来。结果扒了我爷爷的皮也没找到什么好东西。那几个家伙就气急败坏的揍了我爷爷一顿。
我爷爷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昏黄的小屋里。床前站着一位十五六的少女，问：“好些了吗？”爷爷探了探身。那少女粉面桃腮，樱唇玉齿，秋水含波，春山传情，柳腰袅袅，莺声嫩嫩。若不是她穿着粗布衣服，爷爷真以为遇到了云中仙子。
“你好好休养一下”。听这话，爷爷这才注意五步之外坐着一位三十几岁的妇人，虽愁眉惨面，但风韵犹存。
爷爷想下床告谢，被小姑娘拦了。爷爷很听话。
爷爷和她们处了几天，彼此也熟络了。小姑娘叫小玉，女人是她母亲。她们靠卖艺为生。爷爷长得很美男子。嘴皮子也利索。二胡拉得特棒，跟瞎子阿丁学得艺儿。她们也很需要一个男人，爷爷便留了下来。一般情况下都是小玉唱，爷爷伴奏，小玉娘搞幕后工作。
不久，爷爷说学逗唱样样行，深得观众喜爱，也深得小玉娘的待见。爷爷便顺理成章得叫她干娘。
三个人的日子还过得去。只是小玉娘的身体却不争气了。最终病倒在床。
某日，爷爷抓药回来，见母女俩抱头痛哭呢。爷爷心里也难受。
小玉娘见爷爷进来，先止了哭。“儿啊！”小玉娘只大爷爷十几岁，但叫得非常亲。“真是老天有眼啊！给了我这么好的儿子。唉！到这地步，我就不瞒你了。我原是卖唱女子，后来嫁商人当小妾，小玉他爸一死，我们就被赶出家门。我死后，你要好好对小玉，她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了……”
第三天，小玉娘就死了。
爷爷对小玉像亲妹妹一样。
小玉对爷爷像亲哥哥一样。
但爷爷有时说话不太正经，经常逗小玉。
一天晚上小玉问爷爷：“你家究竟在那儿？”
爷爷说：“天子在我们脚下。”
小玉说：“皇陵？——是不是清西陵？”小玉很聪明，懂得也多。
爷爷说：“到时候我带你去我们那儿，我们那儿——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爷爷知道小玉跟定他了，但他不知为什么要说这不可信的鬼话。小玉也明白这话不能当真。爷爷说鬼话感到快乐。继续编鬼话：“我们当地儿里有好几个小姐追我，我一个也看不上。后来，我们家里人死乞白赖给我订了婚，要是，要是我一回去，就该和她完婚了。”
其实这话也半真半假，但小玉全信了。爷爷要和她温存，小玉就是不让。小玉说，你都订婚了，还找我干什么。小玉说着说着就哭了，哭得好伤心。爷爷就哄她。爷爷很会哄女人，但这次小玉一连五天没和爷爷说话。
后来，小玉要和爷爷回家了。临走时，小玉说：“你要不娶我，娶别的女人，我就死给你看。”这话很坚决。
爷爷抱紧了小玉。
回到村里，爷爷领她到了长满荒草的只有一个小窝棚的院落里。
爷爷说：“到了，这就是咱家。今晚咱俩就结婚。”
小玉脸上挂满幸福的泪。
村人闻风而来。替爷爷收拾院子，和爷爷说这说那，当然还有不少男女偷空“剥夺”着小玉的美丽。
爷爷自是洋洋得意。
和他光屁股长大的二带来了，闪电般拔出了爷爷上衣口袋的钢笔——那只是一个钢笔帽，下半身什么都没有。
围者大笑。
（后来有爷爷一钢笔帽拐骗一小姐的佳话，在我们当地传来传去，一直传到现在。说，我奶奶，就是小玉，是富家小姐，双手能写梅花篆字。我爷爷上衣口袋插一钢笔帽装知识分子。见了这小姐，就说我们那儿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把小姐骗来了。这传说虽没多少细节，但大伙听了都信以为真。后来，我奶奶给我讲了这个更为可信的故事，已有多年。这时想写出来，不是要人们一定信它。其实，有多少东西能说是完全真实呢？即使历史。）
2
我爸爸说话肯定得罪不了人，别人说什么他就随着说。这并不是说我爸爸会说话。而是，他没什么头脑，没什么思想，就是和鹦鹉一样。他从小就这样。比如一个老娘儿们逗他开心，说：“你爸爸和你妈啊，真是的，自个的亲儿子都不待见，他们结婚时，给这个发糖，给那个发糖，就是不给你一块儿。”我爸爸就说：“可不是，一点都不待见我，给这个发，给那个发，怎么就不给我？我当时在门缝偷着看，那个馋啊！”这话传到我奶奶那儿，就骂我爸爸：“狗东西！”当时奶奶在这村子已生活了十几年，早会骂人了。不过她骂我爸骂得很亲热。“你怎么竟说傻话？我和你爸爸结婚时，还没你呢！”我爸爸说：“没就没呗，你们不给我糖就算了，我又不争。”闹得我奶奶哭笑不得。
我爸爸长大后，随别人的话简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比如你说圆，他就说真他妈圆。你说长城真长，他说长城真他妈的长。你说，这姑娘真胖，他说大肥猪。你说林彪坏，他就说坏透了，他竟敢偷大队的山药。
为这，为我爸爸的婚事，我爷爷和奶奶愁容满面。我爷爷因有特长不知怎么混进了乡文化站，吃国粮的。给我爸爸提亲的倒挺多，就是一个也没成。
后来，我爸爸她干娘，豆腐西施献上一计。让我表叔阿龙替我爸爸相亲，婚事成了再说。这次介绍的姑娘叫小凤。
小凤见阿龙，话说得不多，却递了不少秋波。婚订了下来。就等结婚的日子了。
新娘子小凤坐着马车到我们村口时，被一群骑大马（玉米杆）的小孩儿拦住了。给他们散了些糖，才走。这时，迎亲的我爸爸童心大长，去夺一小孩手中的玉米杆。小孩终将挣脱了，并指着我爸爸道：“你们都在骗新娘子，我知道你才是真的新郎官儿。”
小凤头有点晕，差点没从马车上掉下来。
小凤要散亲。家里人不同意，亲都做成了，没有散得一说。再说，我爸爸他们家生活还不错，我爸爸长得也不错。
（有人说，婚后，我妈妈，就是小凤，始终不让我爸爸碰她。这多半是瞎扯。就凭我们姐仨那么像我爸爸就不应值得怀疑。但后来，就是我妈妈生了个儿子之后，如同完成一项大任务，的确和我爸爸分了居。我们姐仨的智商比我爸爸不低。老大是报社的记者，老二是演员，我是一个生意人。）
3
我高考落榜的那个冬天，乡里搞蔬菜大棚，我参加了义务劳动。组长派我去三里之外的井上挑水。
我打好水要走了，见一位红衣女子飘然而来，两只铁水桶随着她修长的身子舞着，唱着。是她放水桶的声音惊醒我这梦中人。是啊，这一幕好像我以前见过，大概就是在梦中。
她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细嫩的鹅蛋脸上浮起两朵红云。
我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我掏出烟，点上，用火机打了好几次。我不想抽烟。我就是想把时间拉长。
“哎呀！”她大叫一声。我说：“桶掉井里了吧！”她说：“帮我捞捞吧！”我没说话，向井里望去，我接过她手中的井绳。桶还浮着，桶底有些水。她说：“轻点，桶沉了底儿就不好捞了。”我没说话。我专心致志的捞桶。桶不上钩，我有点热了。我说：“我就不信你上不了钩？”我又强调了一遍，我想这姑娘一定明白我这双关语。捞了好一会儿，桶上钩了，终于上钩了。我有些兴奋，但钩的不是很稳，我必须心平气静小心翼翼的拉它上来。她也很高兴。她说：“你真厉害！”
我重新钩上桶，帮她打水。没有辘轳。井绳只能缠在手上往上拔。我问：“你哪个村的？”她说：“燕子庄的。”她没问我。水打好了。她没说谢谢。又有人来打水了。我赶紧挑起水走。我走得很快，落她很远。我没停歇。好像一歇下来就被她看穿我满肚子预谋一样。但过后我很后悔。后悔桶没再多捞一会儿，后悔话没多说几句，后悔没肩并肩走路，后悔没问问她叫什么名字。
我又见了她几次。过年时，她和两姐妹一起在街上走。说说笑笑。大长头发。很美。在集市上，她看衣服，我偷着跟着她。她跑了满头汗。很美。在夏天的一条河里。她穿黑白点的连衣裙。她洗衣服。衣服让水冲走，她下河追。很美。
我幻想有一天我们在一起生活。
很多人给我介绍对象，就是没一个人给我介绍她。我就说我不找呢。豆腐西施拿一张照片又来烦我。我接过她手中的照片看都不看就丢到地上。气得我妈骂我不知好歹。
我有些悔，照片上无论是谁我都不该如此对她，我真是不近人情。我目光不由得投向照片上的女子。她正冲我嫣然笑着。
我呆了。是她是她真是她。
我向地上跪下去，将她热烈的捧于手（她要再大一些就可拥抱了）。
我的一举一动搞得我妈妈、我干奶奶一头雾水。
我说：“干奶奶你就是我亲奶奶。你赶紧提亲吧。”
干奶奶说：“急什么急，心急吃不上热豆腐。”
我说：“你是做豆腐的，我怎么会吃不上热豆腐？”
干奶奶说：“没想到你也油嘴滑舌了。”说着就和我妈去另一间屋子密谋我的婚事去了。我爸爸只知道干活，这种事他从来不操心。我爷爷早退了。家里的事他也懒得管。他也信任我妈妈。并且，还爱和我妈妈开玩笑，有人说：我妈妈要喂我奶，我就是不吃。我爷爷就说，吃吧吃吧，不吃爷吃。这话很多人都这样传，我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我奶奶和我妈妈死不对眼，从我懂事就感觉出来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事我妈妈也不愿和她商量。毫不夸张地说，我妈就是我们家当时的女皇。其时，她和我干奶奶谈我的婚事时，爷爷就坐在旁边的靠椅上。他也侧着耳朵听。但我们都认为他聋得什么也听不清楚了，都没把他当回事。
后来，干奶奶传来话，姑娘很愿意。但她妈病得重，她爸爸说订婚的事先缓缓。那次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小钗。那些日子我总睡不着觉，心里梦里老念叨着小钗。
有一天，我听说，小钗要订婚了，婚事是我爷爷撮合的。我很兴奋，又很讶然，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一点儿风声都没有。而且，怎么爷爷也搀和进来了。
然而，等我问妈妈时，她告诉我小钗要和我表叔阿龙的儿子杨毛订婚。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爷爷隐隐约约听到我干奶奶要给小钗说媒。但他不知是给我说。我爷爷和小钗的爷爷曾在一起上过班。我爷爷是见过小钗的。我爷爷耳聋但眼不瞎，他也看得出小钗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我干奶奶说成了很多亲事。我爷爷说过好多亲事，可一对也没成。我干奶奶说我爷爷草包。我爷爷就想这次一定要抢我干奶奶的鲜儿。我爷爷去了小钗家找小钗的爷爷。我爷爷说要把小钗介绍给阿龙的儿子杨毛。小钗全家很纳闷，不知我爷爷葫芦里装得什么药：明明小钗要介绍给你孙子，你竟……后来，想通了，这家伙瞧不上我们家，就来这手。小钗爷爷气鼓鼓的说：“我看杨毛也不错，比你孙子爱说话，比你孙子有出息。我看成。”小钗思来想去，觉得杨毛也不讨厌，也没反对。那个时候，我们那儿的女孩子并没多少可选择性。
（那时，我发誓不再找对象了。从小钗的眼神里，我看得出她婚后并不幸福，而且似乎有后悔没嫁给我的那种感觉。但我没学会勾引女人，尤其是别人的老婆。后来，我闯入城市，办了自己的公司。认识了学舞蹈的妻。我才明白：世界好大，美女很多。我喜欢妻跳舞得样子。尤其是那跳动的“挺”好的部位，总让我想起两只跳动的水桶。小钗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我妻子还年轻。）
2000年2月13日于武汉江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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