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钱腿长本当封门闭户躲祸避灾，不知是车子绕懵了他，还是盼客心切，竟快步上前拉开了店门——瞬间，两匹快马一前一后挤进来，随后分成“丫”字形，径奔马棚而去……
张子阳心说，这两厮定是放枪的土匪了。唉，一念到佛台，一念进油锅。如果自己在诱惑面前心无旁骛，早离开此地好几里了！店家怎么不畏惧土匪？难道这是他们合伙开的黑店？如此一想，不禁打个寒战。爹啊爹，我咋这般倒霉呀？才出萝卜窖，又进腌菜缸，土匪会杀我吗？用刀扎……还是……用枪崩？留条整尸还是给剁了饺子馅？我一穷学生，能碾几两油？一会儿啃点干粮喝口水，乘其不备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吧！主意打定，就仰在炕上假寐。
外边有人嘀嘀咕咕，听不真切，继而东厢房里“咣当”一响……接下来是一片沉寂。
尽管是夏季，钱腿长依旧把炕烧得能烙饼。张子阳舒舒服服躺了一会儿，竟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待他被撼醒，炕上已撂了方桌，一海碗粉条干白菜、一笼屉贴饼子，一瓦盆馏锅水，一起卷腾着白气。他揉着肿得撑不开的双眼，蹭到桌旁，抓起一张饼子刚要朝嘴里塞，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干粮就绑在车梁上，忙憨憨一笑，对钱腿长说：“大叔，我只喝水……”
钱腿长瞪他一眼，说：“没带钱？赶紧滚！”
张子阳凝视着店家脸上的横肉丝子。“那……我还是走吧。”张子阳翻身下炕，却腰疼得猫不下，提不起鞋。
门被顶开，一位嗓子拉风箱的老汉被一个姑娘搀着迈进门槛。“闺女，咱没钱，也趁早滚吧！”
那姑娘狠劲朝前拽拽老汉，险些拉他一个趔趄。“爹，咱先赊着。”继而冲钱腿长一笑。“店家，成吗？”
钱腿长赶紧过来搀住老汉，说：“您老回屋里歇着，一会儿我给您端过去……”
老汉戴一顶破草帽，光着上身，肩上搭一条油光锃亮的毛巾，他一边“拉着风箱”，一边背对张子阳坐下，抄起一张饼子咬开一道月牙，“吧唧”着说：“既然赊着，就再来壶酒吧！”
钱腿长赶忙抄过坛子，倾了一碗酒捧过来，说：“外边好像安定了。”
老汉并不看他，顾自喝酒，一口下去，呛了，又咳咳起来。
姑娘去抢碗。“喝慢点，又不是喝了这顿没下顿了。”老汉伏在炕沿上顾自咳着，出气多，进气少，整片身子抽成了一团。一旁的姑娘拍打着老汉脊背，急切地喊着：“爹，你别死呀，要死也得死家去呀！”
嗬，这丫头说话够噎人的！张子阳心说，自个要是跟爹这么说话，早罚上跪了，不成，得数落数落这乡下妮子，对老家儿说话怎么能斜打炮呢！“这位……姐姐，我得说你两句……”
此刻张子阳满脑子是书本上的词汇：什么孝顺之道、尊老积德……可还没等他开口，就被姑娘喷了个“满脸花”——“说我两句，谁呀你？这是我爹是你爹吗？我们喝酒吃饭碍着你奶奶的痒痒筋啦？把臭嘴给我闭上！”
嘿，妈的妈姥姥的姥姥，这哪儿像个姑娘说话？整个一个楞杵子啊！张子阳内心一阵悲凉，易县教育咋搞的？姑娘家家的居然张嘴就咬蛋根子，其情可恕，其心实可诛之！于是正色道：“请你放尊重些，我是说……”
“说你娘的脚后跟！”姑娘猛一撩辫子，辫梢滑过张子阳的脸颊。张子阳闭眼一躲，竟没躲过，瞬间疼得火烧火燎，定睛去瞧，姑娘这长辫缠满了红毛线，硬撅撅如一根藤鞭。
张子阳倍感屈辱，光着脚冲过去，还手的刹那，红毛线呲牙一笑。“咋着？一个小伙子想跟我一个姑娘比劲儿？”嘿，张子阳心里这个恼，手悬在空中。
老汉敲敲桌子：“喝口酒都不消停，你们出去闹。”
这爹怎么当的？我替你管闺女，你倒是说句公道话呀！气死你真是活该！我闲吃萝卜辣操心呀？张子阳瞪一眼红毛线，提腿朝外走（早该回家）。
红毛线问：“你干嘛去？”
张子阳脖子一梗。“我管不着你，你管得着我吗？”
红毛线“咯咯”笑了。“你走不了。”
我走不了？凭什么我走不了？这是易县，这是我老家，走！
张子阳昂然跨出屋门。
杉篙上那盏随风飘摇的灯无精打采地注视着他。
张子阳刚下台阶，突然，四杆枪“井”字形夹住他的脖颈，一道严厉而低沉的声音问道：“屋里都什么人？”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