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阳落地时昏厥了过去。待醒来，揉半天眼，才适应了洞穴的幽暗。忽听一侧有人轻声“喂”他，忙偏头去看，见有一人横卧一侧，便颤巍巍道：“你是谁？”
那人道：“你是来救我的？”
张子阳猛然醒悟，适才地面拼得火热，彼此争夺之人当就是他！便道：“没人派我救你，我也没那么大本事救你！”
那人沉吟半刻，道：“兄弟，我叫万方朝，是被土匪劫持后押在此处。你……为何被劫持呢？”
是啊，我为何被劫持呢？我招谁惹谁了？我一穷学生，不过就是想回家看爹……想至此，不禁悲上心头，一声叹息。忽又想到，三锛子定是匪首，敢劫县长之子，中间必有天大的缘故，便道：“先说你！”
“先给我解开绑绳。血脉不通，我四肢就要废了！”
解开绑绳，万方朝摆摆腰肢，慢慢站起，扶洞壁试走了几步，忽然过来拥住张子阳，道：“我要与你结为异姓兄弟，终生不忘你的救命之恩。”
张子阳笑了。“我并非专意来救你，只是碰巧。”张子阳对动辄结拜的江湖习风不感兴趣，他眼下着急的是赶紧回家。“上边有人来救你，得让他们知道你在这儿！”（搭顺风车，聪明！）
共同的境遇，将两个素昧平生之人拴到了一起。虽然万方朝意欲结拜的好意被拒绝，但结伴逃生的想法迅疾拉近了二人的内心距离。于是彼此相搀，摸至斜坡处，向上张望，竟不见一丝光亮，倾耳谛听，犹不闻一声响动。又你推我拉尝试沿斜面向上攀爬，怎奈坡近立陡，手脚无着……
绝望了。
万方朝蹲在地上啜泣起来。张子阳摇着他的肩，道：“好端端一条汉子，哭啥？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还不到死的份上。我还要回家瞅我爹去呢！”
万方朝嗫嚅道：“我并非怕死，是为我死得如此不明不白悲哀！”
“你想死得壮烈？那好，上去把土匪都干了，你再死，也算为民除害，不枉七尺男儿！”
“干就干！”万方朝被激怒了，起身擦把泪。“……可怎么上去直面土匪呀？”
张子阳眨眨眼，道：“既然能下来，就有上去的法儿。咱挖梯子蹬！”
二人趴在地上摸索，张子阳摸到一块瓦碴，万方朝抠到一个石片，二人咬牙切齿地在斜壁上剜起来。
至一人高时，容不下俩人动手，就轮着你抠我剜。
这个逃生办法虽笨，却有效。尽管现在地面上吉凶难料，但他们必须回去，必须回到血雨腥风的人间。
没有脚踏实地，怎有未来人生？
现在是万方朝在作业面上剜。他专心致志，额头缀满碎汗。今年开春，他在保定育德中学毕业后，本想报考保定军校，却被当县长的父亲接回，立逼他去龙泉峪“活人堂”当学徒。他跟父亲讲他的理想是驰骋疆场报效国家，跟父亲一而再地顶牛，结果招来一通皮鞭……万国豪说：“你若架得住抽，就不去。”如是十几天，万方朝一边复习功课，一边挨皮鞭，痂结了抽开，抽开再结痂（亲爹家暴呀！），万方朝一句不吭，一副杀剐存留认宰割的傲姿（也够拧的）。万方朝的奶奶心疼了，见天见要跟儿子夺一回鞭拼一回命。私下，奶奶劝他：“朝儿，你跑吧。你爹不敢打我，我顶着。”万方朝冲奶奶一笑，摇摇头，继续埋头他的功课。奶奶两头劝不动，就上街买了把赶牛鞭，每当万国豪抽万方朝时，她就在后边抽万国豪（你在前边抽你儿子一下，我在后边抽我儿子一下，平局）……如此这般，祖孙三代天天要在县府后堂演一场《鞭打逆儿》。万国豪哭笑不得，县府上下也不知如何拉架。一来二往，人丢到了大街上，万国豪不得不另寻良策。他跟保安队长霍尚芳讨教。霍尚芳说：“拙妻拧子，背会的爹娘，阴天不下雨，烟袋杆不透气，木法儿！”（跟没说一样，队长是腐败来的？还左膀右臂？嗤！）又请教师爷伊兆先。伊先生说：“儿大不由爹。越打越生分，越打越逆反。教子育女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目今老夫人忿然入局，三国演义。如若说公子不孝，当是县长不孝在先。”万国豪满脸羞臊顿开茅塞，便一改粗暴，开始跟万方朝和颜悦色掰馍说馅地循循善诱。焉知万方朝吞了秤砣铁了心，凭你满嘴吐白沫，依然稳坐钓鱼台。硬的不行，软的还不行，这下，万国豪生了真气，茶不思，饭不想，卧床不起了。请了几拨大夫，搬来擅辩说客，愣没劝下万国豪一口饭。原来县府上下看的是笑话，如今发觉剧情都是真的——堂堂一县之长，军民狱讼系于一身，如今事不能视，案无人断，府衙瘫痪了……
人人惊悚之余，老夫人却不以为是，她认为儿子在给孙子摆轴，演《苦肉计》，硬劈硬砍不成转为钝刀子锯扯。于是乎，她也绝食了……
万国豪行伍出身，身高马大，声若洪钟，剽悍勇烈，心计深潜。虽为一方小诸侯，却也是为人父者，为儿子不听话动动气性，本属常理，老夫人就不一样了，年届七旬，风烛残年，岂禁得住不进水米？三天刚过，竟进入了弥留之际……（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