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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火

小说
卢文戈

“好过不过躺着”。爹说。

“炕烧的火多了，烫得挨不得”。妈一边翻身一边叨念。

我装睡。不敢吱声，不敢翻身，挨了爹一顿吓唬，我明天还得上学。

“唉，人就是么着”。爹扯起了上一辈儿的事情。“再红火，再风光，谁比得上南北天堂儿……”

寒山村背靠山坳，村前有一条常年流淌，曲曲弯弯的小河。村里有两个大家茬儿，一个在村南，一个在村北。村里人叫他们南天堂，北天堂。说是两个大茬儿，其实是亲哥俩，家大业大了，分成了两户。村里一千亩山坡地，一千亩园子地，大部分是南北天堂的。大骡子，大马，大牛，大群儿羊，要么有么。爹的上一辈儿都是靠给两家种地放羊维持家计。

南天堂是老大，闹饥荒的年头，没少给这家那家一斗米，一把糠，遇着谁家有个大事小情，过不去的坎儿，让家人送些钱粮，周济周济。村里人大都爱给老大家干活儿。

那一年村里赵家的晚瓜蛋子，已经两天没饭入肚了。晃晃悠悠跌进北天堂老二家的门坎儿。东家吆喝着：上这儿干么来了，撑的不。晚瓜蛋子说：饿，饿的不行了。东家一瞪眼：饿了自个去挣吃的，鼻涕浠涎地跑我家来。说完让家人们把晚瓜蛋子连打带扛带推，扔出了门外。晚瓜蛋子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股劲儿，翻身站起，两个眼红的冒火：北天堂，你狗眼看人低，你晚爷不他妈挣了狗头金回来，宁死在外头不进寒山村，不进你家的门。说完就踉跄着走了。

一去就是五年。

五年后的春天，晚瓜蛋子骑着红色的高头大马，身后跟着两个随从，一匹马，马上驮着两个大木箱子，直奔北天堂老二家大门口，冲门里喊：二当家的，二鸡巴你出来。等北天堂老二一出来，晚爷让随从把木箱一打开，里边全是白花花的银锭子。

爹的上一辈儿说，晚瓜蛋子要着饭逃到了江南，在那里开了十几个铺子，发了财。

晚瓜蛋子成了寒山村世代流传的汉子。

民国六年发大水，大面积遭了灾，老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以讨饭糊口。这一天，寒山村由南往北来了七个要饭的南方人。他们走进南天堂老大的朱门大院，大当家一见这群衣不遮体，面黄肌瘦的讨饭人，心里酸酸的，赶紧让家人准备了一桌最好的饭菜。这些人一见了好吃的，呼噜噜吃得响做一片。一帮家人好一阵忙活。一个年长经事儿多的南方人，劈手从十八九岁儿子的手里夺过了饭碗：不要命了，会撑死的，忘了你哥是怎么死的了。吃过后南天堂当家的给了每个人一块银元，又带足了下顿吃的馍馍。

七个人接着往北走，见北村头又有一个大家主儿，寻思着今儿走的地方算是走对了，攥着刚刚讨来的银元，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幸福。敲开紧闭的虎头大门，北天堂老二早就站在院子里。一阵敲门声惹怒了老二。南方人叽哩咕噜地说了半天，老二一句也没听懂：鸟叫似的，叫唤的什么。不过，一看这群人穿得破破烂烂，准定没什么好事。费了半天劲弄明白是一伙要饭的，气更足了，二话没说让家人把他们轰了出去。看了这群要饭的一个个的狼狈相，老二的一群小老婆唏唏哈哈笑得前仰后合。

这天夜里，村南的观音庙里火光忽明忽暗。七个人拣来柴草，厚厚地铺了一地，点着后，等火灭了顺地横七竖八一躺，借着火烤的热气儿，美美地睡了。

“跑了水了，跑了水了……”北天堂老二的公鸭嗓在冬天的夜里传得老远。

村里哪儿着了火，不能说着了火，就要喊跑水了。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一喊谁都知道。火越着越旺, 把寒山村整个村子照得通亮。村里人陆陆续续，慢慢腾腾地来到北天堂着火的地方，整个院子已经成了一片火海。老二跺着脚嚎叫的声音已经不成调子：完了，完了。火已经没法救了，泼上一桶水，水就跟着着了，火苗窜得更高。一圈人围着眼睁睁看着北天堂老二家的万贯家产，在噼哩叭啦的火声中，一夜之间就完了。这时，围着的人偷偷地笑出了声，原来老二的小老婆们和家里的长工们，衣冠不整，有的裤子只穿了一条腿儿，有的光着身子。长工们用光膀子护着小老婆们的光身子。场面凄美又滑稽。

后来北天堂老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不好过了。硬着脸找晚瓜蛋子求爷告奶，把院子和一些土地卖给了他：晚爷，您就当积德行善，救救二鸡巴吧!

“哎，一把天火。”爹又翻了个身说。

妈说：“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