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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兰一支更是个大村,中间一条大路,路南边是前村,北边叫后村。母亲第一次独自下乡,觉得什么都新鲜。比如,前村人管爹叫爹,后村人管爹叫大,前村管看叫眊,看一看叫眊一眊。后村管看叫瞭,看一看叫瞭一瞭。他们平时说话爱带脏字,说谎话叫诌逑,行事急叫扑逼,生气叫逑粗,没什么叫寡逑气。母亲听了直脸红,慢慢也就习惯了。
现在想来,有些类似网络用语,网上常说什么撕逼、逼格之类的,早已没有了原来的意义。
这里家家户户都有大牲畜,蛾子家一匹马一头骡子,还有一条大犍牛和十几只羊,要是在内地就是地主了,这儿却是地地道道的贫农,因为这儿是半牧区。他们的大牲畜都养在东西两个厢房,这里要写《西厢记》,写得是牲畜与牲畜的爱情。夏天羊在囫囵里养,到了冬天都要进家,特别是羊羔子,甚至要抱到炕上。这里家家户户养狗养猫,窗户边上掏了个窟窿,叫猫道。母亲夜里睡觉,猫尾巴扫了她的脸,她惊叫着坐起来。打开手电看见是只猫,又睡了。
第二天,母亲去找赵万财,跟他商量贯彻婚姻法。
村大,母亲打算分片开会,前村两个会: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后村一样,这可以有针对性地宣讲婚姻法的内容。赵万财当然不能不同意。
给女人开会时,母亲讲女子十八岁才能登记结婚,女人们在下面议论:十八岁还能嫁出去?不老在家里了?对嘛,俄出嫁十四,十六就生了头一个孩子,十八岁出嫁,二十了才生孩子,谁家能等得及?
母亲给她们讲科学道理,说科学家认为,十八岁女子才完全成熟,有利于孩子和大人的身心健康。
给男人开会时,母亲在台上讲,男人们在下面议论:等到二十,谁能等得及?人能等,逑不能等呢!一时笑翻了天。母亲不知道他们笑什么,问:你们笑什么?下面笑得更凶了。
村里有三户人家定了下月成亲,一打听女方不够十八岁,母亲去说服动员,其中一户是赵万财的侄子,母亲拉着赵万财一起做工作,终于同意推迟婚期了。村长的侄子一改,别的人家也跟着改。不过他们还在观察,解决不了蛾子家的事,他们还要结。
会上,母亲讲婚姻自愿,恋爱自由。村里人都拥护。因为草原上的人向往自由,村里人唱二人台,唱得都是男欢女爱,跟婚姻法里的自由精神一脉相承。
这里虽然也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形式。一男一女有了好感,再请媒人说合,父母看中的婚姻,年轻人不愿意父母也不会强迫。所以母亲在宣传这一点时,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她的工作还算顺利。
搬到蛾子家的第三天,母亲正在吃饭,听见院里一阵响动。张北是纸糊的窗棂,从里面看不到外面。到了五月,他们便把窗棂吊起来,因为燕子飞回来了,燕子恋旧,头一年住在谁家,第二年还在谁家,它们叼着新泥从窗口飞出飞进,有的修补去年的旧窝,有的做新窝。到了六、七月,窝里已经有一排小燕子伸着脑袋张着大嘴,等着燕子妈妈喂食。顺着燕子飞出的身影,母亲看见一匹高头大马拉着车进了院。马很英武,笼头上系着崭新的红缨子,一进院咴咴地叫,引得牲口圈里的骡子跟着叫个不停。
赶车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穿青布夹袄,肥裆裤,浓眉大眼,剃得青青的头皮,一看就是个英武后生。进了院,在空中挥了几个响鞭,惊得墙上的麻雀朴楞楞飞。鞭子上系得红缨子也是新的,车停下,鞭子往车辕子上一插,缨子在空中迎风飘着,煞是好看。
从车上翻下三个孩子,连轱辘带爬地跑进屋里,蛾子把最小的一个抱起来,剩下两个抱着她的腿,在她腿上打悠悠。
蛾子让三个孩子叫母亲婶子。两个大点儿的孩子叫了,最小的孩子不叫,咬着手指头看母亲。母亲问他们多大了,蛾子说最大的六岁,老二五岁,最小的才二岁。
三个孩子穿得干干净净的,刚从姥姥家回来,母亲后来知道,蛾子娘家离这里八里地,她本来要带着孩子回娘家,听村长说母亲要来,才没回去。当时村长让蛾子出去躲一躲,蛾子说俄又没干下丢人的事,做甚要躲干部。她特地等着母亲。
赶车的进了屋。蛾子介绍:这是柱子,他二叔。问孩子们:你们跟二叔吃了没。
几个孩子齐声喊:吃咧吃咧。
问:吃甚咧?
二叔领俄们在波罗素吃油香,波罗素的油香就是香。俄们吃了,二叔没吃。
母亲看一眼柱子,是个憨厚、朴实的小伙子,见母亲看他,脸倏地红了。母亲心里咯噔一下,看来村里人说的一点儿不假,母亲装着什么也没看出来,说:上炕吃饭吧。
柱子红着脸说:不饿。
蛾子给他盛了一碗饭,顺手在他身上拍了一下,把衣服上的土拍掉。他脸一红,端着碗去了西边屋。三个孩子有两个跟着他去了西屋,最小的孩子粘着蛾子,要吃奶,孩子吃了一会儿睡着了。
柱子已经在干活。满贵也来到院里,柱子铡草,他在旁边喂草。五月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秸草闪着金黄色的光,满贵把草往前一递,柱子一铡,草在铡刀两边齐刷刷地分开,草的香气在空中弥漫开。他们铡草的声音很有节奏,在这安静的乡村里传得很远。
母亲看着这一幕,心中涌上感动。她觉得这个家庭很和谐,没什么不可理解的。
那天晚上,母亲又在村里开会,当她讲到一夫一妻时,村里人都在下面笑。母亲问人们笑什么。人们说:没笑甚,张妇联你讲得挺好,接着讲吧。母亲说:一夫一妻,能够保证男女双方的婚姻权益,我们现在是新中国,绝不允许一夫多妻,更不许有钱人纳妾、娶小老婆。下面人又笑了。
母亲问:你们又笑什么?
有人问:不让男人娶小老婆,女人养小男人行不?
母亲说:当然不行。
下面人不笑了。过了一会儿,有几个人退出了会场。母亲问村长:他们干什么去了?村长说他们家里有事。
母亲明白,村里人不服。那时农民没有组织观念,干部们讲得有理他们便听,讲的是空话假话,扭头就走。会开了半小时,走了一小半儿,母亲很生气。
那天母亲是给前村开会,蛾子家在后村,会上的情形蛾子不知道,看母亲不高兴,问母亲咋了?母亲问夜里怎么睡。蛾子说她跟母亲在这边睡,最小的孩子也跟着她,剩下两个孩子跟他们的爹和二叔西屋睡。
这个安排母亲挑不出理,她有话,堵在心里说不出来。蛾子也故意装糊涂,两个人没说几句话便睡了。
夜里,母亲听见蛾子出去了。她倏地惊醒,在黑暗中谛听。西边屋门响了一下,一定是柱子也到了外边,漆黑的夜给了她想象力,她猜想黑暗中他们在做什么。
她想起跟父亲订婚后,夜里到外面幽会的情景,脸倏地红了。窗外的夜是燃烧的,是激情的,屋里是孤寂的,寒冷的,她从遥远的天津调到这里寻找丈夫,调来了仍然不能跟丈夫在一起。她在黑暗中心情复杂,既想念父亲,又有些恨他。她为如何开展工作发愁,又担心蛾子以后的生活,她有些怨恨蛾子,又盼着蛾子能跟柱子甜甜蜜蜜地一起亲热。
她想,西屋炕上的男人,以前再能干,再英俊,现在也是废了,蛾子才二十多岁,让她跟刘满贵在一起明明是守活寡,想到以后的漫长,就觉得这样才合理。
但是,蛾子这样,婚姻法就无法推行,那些已经答应推迟婚期的年轻人,她一离开就会结婚。乡村工作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很复杂,一个村的婚姻法贯彻不下去,周围村都会受影响。
母亲想起县领导说过,工作有了问题要依靠党员。这个村有三个党员,他们都否认蛾子是一妻多夫。母亲问,那她怎么两个男人?他们说:柱子是蛾子的远房亲戚,看到蛾子家的男人废了,来帮她,人家是好心,可不敢往歪了想人家。
母亲愿意相信,但是村里的孩子不给她台阶,他们在街上大声地唱:
一支更的媳妇不算浪
两个汉子都上炕
深更半夜来回让
你说算浪不算浪
这里前、后村分得很清楚,蛾子家在后村,后村的人都替她遮掩,前村人却不服,在街上唱的都是前村的孩子。
有一天,蛾子的孩子跟前村的打架,蛾子问怎么回事,孩子不说,蛾子打了老大金锁几下,金锁低着头还是不说。母亲又问最小的孩子,小锁说前村有个孩子问他:你娘夜里咋睡。金锁听见了,过去跟他们打。他们三个跟七、八个孩子打,打不过他们。
蛾子找到那几家的大人,她们都给她赔了不是。
母亲看出来,前村人都在等着她处理蛾子的事。后村人偏向蛾子,是因为同情。母亲后悔搬到蛾子家,现在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她不能装糊涂。
母亲决定跟蛾子好好谈一次。
4
在跟蛾子谈以前,母亲先回了一趟县里。
县妇联主任是大名鼎鼎的武凤英。母亲没调到张北前,来县里看过父亲一次。因为她漂亮、洋气,一下在县里传开了,说海流图乡小崔书记的老婆是天津卫唱戏的,其实母亲不是唱戏的,是天津幼儿园的保育员。
回到天津,母亲给县委写信要求调到张北,组织部以为这是父亲的意思,下了调令。那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允许夫妻在一个单位,别的单位听说她是个唱戏的,都不要她。武凤英找到县委书记胡子奇,说:我们妇联要。胡子奇说:听说她是个唱戏的?
武凤英说:唱戏也看唱什么戏,唱《白毛女》的演员,也是咱们的好同志嘛。
这个情况母亲知道后,对武凤英特别好感,武凤英说得话,她都听。这次宣传贯彻婚姻法,母亲本来想到父亲所在的海流图乡,武凤英不同意,说波罗素乡的于化堂工作能力强,给你一个好开展工作的乡。母亲没有任何意见。
母亲对于化堂没好感,工作有了难处,又回县里找武凤英。她问:象蛾子家这样,是不是可以放过。武凤英说:法律岂能当儿戏?别说我们共产党人,就是清朝,也没人敢把大清律当儿戏。
母亲说:刘满贵残废了,两人没有夫妻那回事,不算一妻多夫吧?
武凤英说:照你这么说,地主家纳妾也不算一夫多妻,他们说那是保姆。是与不是,群众的眼睛最亮,群众不肯参加村里的会议,就很说明问题。
武凤英又说:党的政策,要不折不扣地执行,今天觉得《婚姻法》有利就执行,明天觉得有困难就不执行。你这么做说服不了群众,也说服不了基层干部。
母亲点点头。
武凤英问:你怎么回来的?
母亲说走回来的。
武凤英说:我正好去白庙滩检查工作,拐个弯把你捎过去吧!
武凤英骑的是军马,刚刚从部队退役下来,高大,英俊,看见母亲两只耳朵耸起来,“咴,咴”地叫。四只蹄子不停地原地刨,吓得母亲直往后躲。武凤英一手拉住缰绳,一手把母亲推上马背。
马鞭一挥,马跑起来。县里干部赞叹说:武凤英又下乡了!
母亲紧张地抓着马鬃,武凤英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母亲不愿意让于化堂搂,在武凤英怀里却觉得安全,踏实。武凤英嘴里喷出的气息,吹着她的后脖子,她不觉得反感,反而觉得那气息好闻。由此她体味出,于化堂骑马带着她时并没有不好的举动。人一到了草原,就粗犷了,大意了。
不一会儿到了乌兰一支更村口。母亲下了马,武凤英嘱咐她:要依靠群众,遇到事不能光从人情看问题,要用阶级的观点看。她象家长看自己孩子一样,凝望着母亲,说:你一定能完成任务。
母亲对完成任务充满了信心。
武凤英让她用阶级观点思考,她想,蛾子是什么人?是贫农,是我们的阶级姐妹,对她的问题批斗不行,强迫也不行,只能提高她的阶级觉悟。
她以前也没有阶级觉悟,别的同志帮助了她,现在她要把别人跟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跟蛾子重复一遍。她感受到了武凤英对她的关心,也就懂得了如何关心蛾子。
时间已经进入七月,莜麦已经长到一拳高。在张北,这是夏锄季节,张北的锄有两种,一种是长锄,站着锄,是锄玉米和高梁的,还有一种是短锄,要蹲着锄,是锄莜麦和小麦的。村里人蹲在地上,看着绿油油的莜麦苗,心里别有一种欣喜。
夏锄大忙时节不能再开会了,母亲通过一家一家地串门儿,串地头,调查研究,解决村里的问题。她像村里的女人一样,天天往地里跑。
就象张北的路比内地长一样,这里的亩也比内地大,母亲在老家锄一亩地,觉得远远比这里省劲儿,这里的一亩地总也锄不到头儿。她的胳膊累得酸痛酸痛的。
在蛾子家住的时间长了,母亲发现,满贵不是闲人。他身体下面垫着一块狼皮,两只手上也各有一块皮子,手就变成了腿,这就是蛾子说得“手走”。他想从炕上下来,一只手扒着炕沿,一只手扶着锅台,两手一撑就跳了下来。上炕时两手抓着炕沿,一翻就翻到了炕上。倒尿时他把灰盆先挪到炕边,下了炕再从炕上托下来。他两只手撑着地往前走,屁股下面因为有狼皮,也不怕磨,不怕潮。走几步,挪一挪那个灰盆,一直挪到茅房跟前。他的屎尿宁可自己倒,也不麻烦别人。
蛾子看见帮他倒,他不说什么。柱子帮他倒,他坚决不肯。遇到这种情况,两个人象打架一样面红耳赤。柱子说:大哥,你还信不过俄?满贵红着脸,两只手紧紧地把灰盆抱在怀里。柱子又说:给俄,俄倒不费事。满贵说:俄不能连累你们。蛾子听见赶过来,从满贵手里接过灰盆,说:连累甚?有甚连累的。俄是你老婆,他是你兄弟,谁连累谁了?
母亲想,谁能说这样的家庭不是家庭?谁能说他们不是亲人?好些家庭表面是完整的,实际上还不如他们有真情,有真爱。
她到张北快半年了,只见过父亲一次。两个人在组织部客房里过了两夜。父亲很生气,问她调到张北为什么不跟他商量,母亲感觉到父亲不喜欢她,怀疑他在县里有别的女人,她调来是想守着他,来了还是不能在一起。她让父亲跟组织上要求,把两个人调到一起。父亲不肯,那时候,跟组织上提这种要求是觉悟低的表现。
母亲说父亲不爱她。父亲说:我是党员,你也是党员,党员怎么能跟组织提这种要求。母亲说:党员怎么了,党员也得过日子。两个人不在一起就不是家,怎么过日子?
父亲说:胡子奇和老婆不在一起,梁县长和老婆也不在一起。武凤英丈夫还在康保,我怎么跟人家提这种要求?你的家是家,领导的家就不是家了?领导把工作放在前头,你怎么就不行!
母亲无法反驳,只是哭。她在客房住了两夜,差不多哭了两夜。现在看到蛾子家三个人这么温暖,觉得还不如人家幸福。
这想法一闪而过,她很快想起了父亲的话,胡子奇、梁伟中、武凤英,他们能舍下家,我们为什么舍不下。群众日子过好了,我们才过得好。她看着蛾子三个人相互体贴,又一次怀疑,该不该拆散他们的组合?
早晨,柱子提着锄下地,蛾子做饭,满贵下了炕自己挪到院里,他在阳光下修理农具。他能干好些活儿,一清早,他打开鸡窝门,鸡们从窝里溜达出来,伸着腰打鸣。他从鸡窝里捡鸡蛋,把掏出的鸡粪用筐运到囫囵里,鸡粪是最好的肥料,种菜才舍得用。
傍晚,鸡进了窝,他用石板把鸡窝门堵上。他还喂猪,喂羊,农忙时节,还到东厢房里给牲口添草,东厢房里是马和骡子,西厢房里是牛和羊。牲口们看到他,都跟他亲热,没有哪个牲口踩他,踢他。他举着草料倒进马槽,拍一拍马的脖子,马低下头嗅一嗅他。看到地上粪多了,他拿着铁叉,把粪萨到粪筐里。
蛾子忙不过来时他还帮着挤奶,他让蛾子给他洗干净手,把奶筒抱在怀里,两只大手灵巧地在牛肚子下面捋着,挤出的奶比蛾子还多。
牲口磨断的嚼子、缰绳,大车上的马具、套引子,只要坏了他都会修,没可修的东西,他就在阳光下编筐,这个季节柳条最嫩,好编,柳枝在他怀里弹跳着,不一会儿就成了各种形状的筐和箩头。邻居、亲戚,也把新割的柳条拿过来,他无偿地给大家编,渐渐地,村里人家都用上了他编的筐。他是个出色的男人,不是出了意外,该是多么令人尊敬的一个人呵?
蛾子对他挺敬重。每天把饭做好,第一碗先给他盛,然后才给孩子们。他在院里吃,母亲和蛾子,还有三个孩子在屋里吃,吃完饭,蛾子一手拿着锄,一手提着罐子到地里给柱子送饭。
母亲跟着蛾子一块儿下地,她手里提着一把锄,是满贵刚给她开过刃儿的,她想一边走,一边跟蛾子谈谈心。蛾子走得很快,她有意躲着母亲。母亲想问她什么,她知道,怕母亲问。她跟母亲心里总隔着一层。
到了地里,柱子吃饭她锄地。母亲也蹲在地上锄,她在老家锄过地,那是锄玉米和小麦,跟这里的锄法不一样。莜麦种得密,要一边锄一边拔,把垅根里的草拔掉,蛾子一边锄,一边给她示范。柱子吃过饭把碗放在地头,也开始锄。蛾子说:你先歇歇吧。柱子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干活。
母亲觉得,自己在这里有些多余。这本是两个相好的人说话的机会,因为有了她,他们谁也不理谁。村里人吃两顿饭,母亲和蛾子一直锄到太阳西斜,才提起罐子往回走,柱子还在地里干活。
蛾子又走到了前面。
母亲想,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明天还得再找机会,她故意停下来喊:蛾子,你等等,我脚疼。
蛾子问她是不是脚崴了。母亲说不是,我有话想问问你。蛾子本来怕母亲问,这时索性不怕了。说:你问吧。
母亲说:我要是问错了,你别计较。毕竟只有问了,我心里才明白。
蛾子说:俄堂堂正正的,不怕问。
母亲说:村里人说,柱子跟你在一起过,有这回事没?
蛾子说:有没有,你不是都看见了?
母亲说:我看见你们在一起生活,不知道你们算不算夫妻。
蛾子说:算,不算人家凭甚天天给俄干活?
母亲说:蛾子,这就麻烦了。
蛾子坐在地上,说:张妇联,你也坐下吧。俄也不想哄你。他跟俄是夫妻,你不来,天天就在俄身边睡着呢?
母亲说:那满贵呢。
蛾子说:他在西边睡,俄也不能不管他。
母亲说:可是,村里人都以为你们才是夫妻。
蛾子点点头:当然是夫妻,还是俄孩子的爹呢。
母亲说:《婚姻法》规定一夫一妻。你这个情况不行。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法就是法,法不能违反。
蛾子说:俄知道,开会俄听了。
母亲问:你拥护不拥护《婚姻法》?
蛾子说:拥护。
母亲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蛾子说:怎么办?不知道怎么办,你看看俄这个家,扔下哪个行?这两个男人,一个是俄的主心骨,一个是俄的心头肉,你让俄咋办。还有三个孩子,两个是西房的,最小的是地里这个的,三个孩子三张嘴,到时候都要吃要喝,饿着哪个能行?
母亲说不出话,憋了好半天,母亲说:蛾子,党为什么要制定婚姻法,就因为咱妇女历来受欺负,过去,有钱人纳妾,娶小老婆,是不把咱妇女当人看,如今咱自己要把自己当人。这两个男人,你总要有个决断。
蛾子低着头。
母亲又说:这影响很不好,以后孩子大了,在人前也抬不起头。
蛾子站起身,不说话低着头往前走。母亲在后面跟着。她觉得对不起蛾子。她来到蛾子家,蛾子把男人赶到西边,陪着她睡觉,吃饭给她变着花样儿做,炕天天烧得热热的。吃的用的,这个家里能有的好东西,都给她拿出来,她却给蛾子出了道大难题。
快走到村口时,蛾子回过身说:俄哪个也舍不下。
母亲有些急:蛾子,你这是什么话。
蛾子说:就是这话,把你变成俄,你也是这话。
蛾子说完一直往前走,一溜烟儿回到家里。一进门三个孩子围上来,一齐嚷饿了。蛾子骂:天天吃,天天饿,咋喂也喂不饱,算俄上辈子欠你们的了。
母亲怀疑蛾子在骂她,她没进院,在外面停了一下又往村长家走。
走到赵万财家门口,她又停住了,心想:这事跟赵万财说没用,他们都同情蛾子。蛾子说的也是现实问题,她得替蛾子想一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