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爸爸的书长大
潘新宇
为了防范新冠病毒疫情扩散，春节之后，我同大部分人一样，封闭在家中，避免聚集，阻断传播。这么长时间躲进小楼成一统，有人难免感到痛苦，朋友圈、微信群不时听到这样的声音。我的心里也有苦楚，但相对于去年那个正月，这点不适实在微不足道。
去年正月初四，父亲查出重病，见到新捷传过的信息，我一阵眩晕摔倒，下意识用手撑地，二百多斤的身躯把自己的右手腕压成骨裂。一个正月挎着胳膊，还要在医院和家中陪伴老人，无奈之下学会了一个新本领——左手拿筷子。然而，我的手伤未能分流父亲的病痛，二月初一早晨，最大的悲伤为痛苦的正月画了句号。临终的父亲已经不能言语，他奋尽全力，将手指向窗台上那本《习近平的七年知青岁月》，我赶紧把书放在他的手边，向他保证，一定按照他的要求，像总书记当知青时那样，不论多么艰苦，都认真工作，努力学习。老人家的手放在书上，呼吸均匀了下来。他在用动作告诉我们：“听党的话，爱护孩子，认真读书”，这是父亲平时嘱咐我们最多的话。新捷、新超闻讯，从县城匆匆赶回，在我们的陪伴下，老人含笑九泉。
我们是读爸爸的书长大的，从幼年开始的文字熏陶，是文字工作的童子功。上小学时，使用的作业本是父亲手稿的背面，不时翻过来咀嚼揣摩，有时上作文课，翻过来从他的文稿中摘抄改造一段，立即就成了范文。后来，我们都是语文老师喜欢的学生，到了下一代依然如此。为了鼓励我们读书学习，爸爸经常有意给我们创造机会，1977年春节，他写了一副春联：“党中央响春雷声震寰宇，华主席举红旗光耀社稷”，不仅歌颂国家拨乱反正的大好形势，还把我们哥仨的名字镶嵌在里面，让我感受到对联的神奇，那时产生的浓厚兴趣一直保持到今天。到了1978年春节，我蠢蠢欲动，被父亲看在眼里，假意责怪我初中快毕业了还不会写对联，于是我的第一副对联创作出来：大干社会主义一日千里，抓纲治国三年大见成效。这能叫对联吗？爸爸挥笔写下贴在北屋门上。不对偶的问题当然会被发现，爸爸说这是党的十一大精神，不能简单用传统对联要求。爸爸遮住我的丑，把不足悄悄指了出来。新捷从小写字工整漂亮，从十来岁就帮助爸爸抄写稿件，入门早、上道快，在弟兄三位易县作家协会副主席中任职最早。新超同样是语文老师的得意门生，初中毕业三十多年，仍然被张学曾老师念念不忘，他和几位同学时常去探望。
爸爸曾经把我们当作夸耀的资本：“如果有我们老大这点词儿，老二这把字儿，就是最棒的内勤了”。“内勤”，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对机关、企业单位办公室文秘工作者的称呼，我们弟兄三人都从这个岗位上起步，父亲是我们领路人。老人1970年参加工作，在白马供销社当内勤，直至1977年，能学作文的作业本就是他在这些年的手稿。后来先后在西山北供销社、县棉麻公司承担文字工作，不断迈上新的高度。
1981年，我考入保定地区商校。入学后的一天，我和杨会林一起去保定卫校看望几位高中同学。一架高低床隔栏上贴着一张《河北日报》，从小养成的有字就看的习惯把我的眼神勾了过去，并被一方文字拴得结结实实。一旁的会林看不下去，悄悄对我说：“女生宿舍，别这么死盯着啊。”任玉玲赶紧解释：“别瞎说！他看报纸呢。上了中专还这么用功啊？”“这一篇是写易县商业的，我得看看。”“易县上报纸了，真可以！”会林边说边凑过来一起看，看到作者的时候便明白了：这是一篇关于西山北供销社加强管理，优质服务，搞活经营的报道，署名的记者是李振海，通讯员就是我的父亲潘振稳。这时候，父亲已经调到棉麻公司。在西山北的四年时间，他担任现金会计，同时是文字资料工作的实质承担者，执笔总结的供销社经营管理经验，在全省作典型发言，刊登在当时的国家级经济综合报纸《财贸战线》，报道郭艳玲等供销社职工优质服务的多篇稿件登上《保定日报》。
1985年，父亲将十五年办公室工作的心血凝结为《我是怎样作办公室工作的》，提出办公室工作的基本规范：坚持不为名、不为利；作到脑勤、手勤、腿勤；管好电话、公章、文件、会议记录；处理好与办公室与上级领导、本单位领导、广大职工，局部与整体、各种工作之间的关系。这篇专著在保定引起轰动，7月8日，保定地区行署办公室编印的《工作简报》第41期专题刊发并加按语，要求全地区各县、各部门做办公室工作的同志认真学习参考。8月24日，易县人民政府办公室在人民影剧院召开大会，请父亲为全县负责办公室工作的同志授课，文章印发全县各区、镇、乡，政府各部门，会后多个系统组织到棉麻公司就办公室工作现场参观学习。对于当时的情景，马同举老师等记忆犹新。这件文稿交付打印前，是新捷帮助父亲誊清抄写的。
父亲有专著，我们当然近水楼台先得月。不仅是请教问题比别人方便，他认真负责、勤奋学习、不图名利、敢于较真的实际行动是更好的教材。1989年初，我由百货大楼主管会计转任易县百货公司办公室主任，爸爸拿出印有《我是怎样作办公室工作的》那期简报，让带在身边学习。我没有接，向他复述了“二三四五”。他放心地把文件收了回去，对我说：“行了，能记着就不用看文件了，但还是有一样儿，光会说不行，照着说的作最重要。我二十五当内勤，当了十五年，你也是二十五当，尽量别当这么些个年。现在我不干这个工作了，往后小哥俩要想当内勤，有什么事就叫他们问你吧。”这时，父亲已经担任公司经理三年了。我按照父亲“二三四五”要求去做办公室工作，引起了上级的关注，半年以后抽调到商业局办公室，负责《易县志·商业志》的采编，完成后负责综合文字工作，执笔的五金公司、食品公司经营管理经验材料，成为保定地区和全省商业工作会议上的典型发言，反映国有商业批发企业代扣税问题的政务信息得到省领导批示，为改革批发环节代扣税制度起到了“吹哨”作用。1991年底，我被提拔为易县百货公司副经理。
我上初中时，张学曾老师用一首诗讲衬托修辞方法：天下文章数三江，三江文章数鄙乡，鄙乡文章推舍弟，舍弟求我改文章。这首诗在别人眼里是文学虚构，但在我们家却像真的。两位弟弟从小就是学习成绩优异的尖子生，并且都以语文为根据地，新捷初中应届直接考上一中，新超升初中时三张卷子，总分340，他考了304.5分，全白马区第三名。后来他俩都是冰心文学大赛的全国金奖得主。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新捷立志出乡关，辞任民办老师，告别穷独山，三姨父石振忠看中他的文字素养和书法功力，安排他在后部村办水泥厂办公室管资料。当年，县政府为促进乡镇企业发展，支持水泥厂资金四十万元，年底易州镇要求写一份专题材料，向县政府主要领导汇报。出于对材料的重视，新捷起草后找到父亲，请求把关修改，父亲把这份荣誉转给了我。为了保证材料的规范性、针对性，我找到给领导当秘书的同学张玉龙，了解领导的文字风格，然后按照公文格式调整结构、用经济术语规范表述。后来，这份汇报材料让县电视台台长王国华眼前一亮，不仅成了专题片的脚本素材，还成为王台长这位伯乐相中的千里马。当时，51029部队化工厂厂长罗家银委托电视台发布广告，招聘办公室主任。新捷从办公室主任起步，随从企业改制，历经河北省民爆、京煤太行、京煤紫云等几度变迁，职务不断提升，现为大型国企的年薪高管。新超调往县供销社办公室之前，县社主任命题作文考核，同样找到父亲审稿，待遇如同二哥。此后，从资料员起步，划出一道办公室副主任、主任，棉麻公司经理，党委委员，县社副主任的爬坡线。关于易县供销社建立经纪人协会的经验材料，延续父亲的辉煌，县社主任多次宣讲，登上《中华合作时报》。爸爸的“二三四五”定理，指导我们做好了“内勤”工作，帮助我们实现了“二三四五”增量发展。在帮助小哥俩当内勤这件事上，我算勉强没有让父亲失望。
在我五十年的记忆中，父亲不仅自己坚持读书，还引导鼓励我们认真读书。小时候看过他带回的《红旗》杂志、《杜鹃山》电影剧本，1973年，带回两本正在被评论的《水浒传》，告诉我不能让别人看到，于是我以三年级的识字能力开始读四大名著。上高中的时候，父亲特意买了《第二次握手》《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两本小说。每年《人民日报》的元旦社论是他划重点的必学内容。每次党的全国代表大会的新党章，他都会为我们讲读。“老三篇”、《雷锋日记选》的阅读更是不计次数。1983年，我参加工作不久，父亲特意叫我到他的办公室，从一个小柜子里找出两本巴掌大的小册子对我说：“你上班了，得把算账的本事学好。这是前几年岗位练兵的材料，你准有用，好好学习。”我一看，是《柜台心算》和《柜台速算法》。当时我的工作是统计，按说用不着上柜台，可我知道父亲在基层供销社时是坚持上柜台服务的，包点心、量布都在行，他一定是要求我也这样。我把书和他的要求一并接了下来，在做好统计工作的同时，到批发部帮助开票，到零售柜组帮助盘点，尽量不用珠算和计算器，在实践中应用和练习心算技能。借助这两本册子，我在1986年和1988年全省商业系统业务技术比赛中，先后获得心算第二名和售纸第一名、计算第三名，单位利用3%晋级指标给予提前晋升工资的奖励。读爸爸的书，让我提升了能力，得到了实惠，也为易县赢得了荣誉。
近年来，最令父亲高兴的礼物就是我们参与创作编写的书籍。2011年出版的《中国民间故事全书·河北易县卷》，收录了父亲采写的四个故事，2012年生日这天，苏克江、李文通、王智勇、卢国章、王永红等师友冒雨送上样书和稿费，为他过了一个有意义的生日。爸爸当即决定，用这一百四十多块钱庆祝金婚。2016年春节，我们参与编写的三本书摆在他眼前，《易乡味道》上面有他采写的《李老恩叽咕眼》，但他最关心的不是这一篇，而是按着目录数篇目，表扬我和新超写得最多。他鼓励我们读书写作的方式不只是言语，最有力的是行动。近年我们给他带回去的《那年土匪二三事》《我们的燕国》《竞秀郎山》《雄奇紫荆关》，收录二弟新捷和侄女梦园全国冰心文学大赛金奖作品《闲话穷独山》《军被》的作品集等，都认真读完，并作出评价。按照他的计算方法，家里的藏书有一百多斤，比酒要多，每一本都读过。1996年，散文《银花赞》入选《庆祝建国47周年征文作品选》。2005年退休之后，仍然笔耕不辍，留下了厚厚的十三卷手稿。采编的乡间故事《老潘买电热炉》获“燕都家电杯·家电三十年”征文一等奖。为传承乡村文化，主动挖掘整理乡村文化资料和村史资料，《奇人潘大锤》等五篇当地故事分别入选《中国民间故事全书》和《保定旅游故事》，为保护乡村文化，宣传易县形象，推进全域旅游发展做出了贡献。为了让他的作品有“书”的概念，2007春节前，我把他采写的二十多篇诗文打印五份，加上封面，装订成《白羊潘史话》，老人签名后发给我们哥仨，这当然是我们的传家宝。
爸爸对他的几个孙女，更是偏爱有加，书依旧是祖孙感情交流的重要纽带。孙女们上小学时，给每人买一本字典。凡是在学校获得奖励的，爷爷也给予奖励。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下，三个孙女在大学期间连续获得奖学金、加入中国共产党；先后成为硕士研究生，通过国家考试，进入国家机关、国有银行、国办高中为国家效力。孙女们知道爷爷关心国家大事，十八大以来，每次党的重要会议后，女儿咏絮都将《共产党员》专刊给爷爷送去。爸爸临终抚摸的那本书就是十九大以后咏絮专门给老人家买的。回想起爸爸将手放在书上的那个动作，我体会到了老人对党的忠诚、对习总书记的拥护。
我们家有一条家规：水缸里的水不能见底，必须多半缸以上。这是爸爸从爷爷那里传承下来的，主要是出于防火安全的需要。父亲故去当天，我摸着缸沿对几个孩子作了讲述。此刻又想起我们小时候用过的作业本，接着联想起北福地先民将火塘放在房屋中央防止火灾、不浪费陶片刻制面具的作法，忽然发现，爸爸的举动原来有着如此深厚的文化渊源。俗话说，知父莫若子，而我却没有读懂我的父亲，甚至在和文友一起编写几个集子之后，在爸爸面前产生优越感，觉得他虽然一辈子在写，却没有真正出过书，我给他订的一本只发行五册。现在想来，真是幼稚至极，哪里像五十拐大弯的垂老之人！
爸爸，您就是一本书，我要读着您真正长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