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看墙上的闹钟,指针指向午后四点了。立改放下手头的活计，推起那辆草绿色电动车，出了门。每天这个时刻，是幼儿园放学的时候，立改不论多忙，都要去幼儿园接闺女姗姗回家。老公的腿脚不方便，这项工作只好有劳她了。她也从不抱怨.只是有一回，街上堵车，后边的汽车排着长队滴滴的按着喇叭。都四点一刻了，她心里就起了急。汽车喇叭这一催，立改就慌了神。身子一歪，连人带车摔到地上。司机停车下来查看，刚要骂娘，看她左眼睁开成一条缝儿，露出白色的眼仁，那只完好的右眼眼圈红红的,汪着泪，便不好意思的把她扶起来，连声的说着对不起。
晚上，姗姗睡下了，立改睡不着，偷偷的掉泪。老公抚着她手臂上的擦伤，心疼的自责。看老公这样，她擦擦泪不哭了，她怕看到他伤心的样子。
老公自小患了小儿麻痹，一条左腿像个麻秸杆儿，佝偻着。脚沾不上地。老公虽然残疾，人却聪明，手也勤快，在电子厂的流水线上做工，每个月底拿回两千块钱养家。电子厂离家有十来里路，老公花了整整两个晚上，把那辆汽油三轮摩托改装成了一辆灵便的残疾车。每天开着他上下班，雷打不动。
有了那次摔倒的教训，立改骑车就格外小心，尽管她的视力不怎么好，也再没出过什么危险。在人海车流里穿行了一会功夫，远远看见幼儿园那座红色的小楼和小楼外画着卡通壁画的围墙了。
大门还没开，门口站满了等接孩子的大人。一个个翘首朝里张望。立改找个墙角空地，把电动车停下，锁上。她没往人堆里扎，远远的站着。立改从来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她觉得走到哪儿，都有人拿异样的目光打量自己，那目光毒的就像个锥子，扎的她的心隐隐作痛。
她的身后是个小超市，里面货架上摆些花花绿绿的小商品。超市门口放着一个栗子颜色的大音响，大概是招揽顾客用吧，每天幼儿园下午接孩子的时间，那个音响就准时的调高嗓门，唱了起来：经年少爱追梦
一心只想往前飞
...................
给我一杯忘情水
换我一生不伤悲
就算我会喝醉
就算我会心碎
不会看见我流泪.......
是刘德华的忘情水。立改支起耳朵从头到尾，一字不落的听着，一遍又一遍和那个大音响一样不厌其烦。听着听着，她的眼圈就潮湿了。
等到那扇墨绿色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外的男男女女迫不及待的涌进去，各自张望，寻找羊群里那只属于自己的小羊。
立改是最后一个接到姗姗的 ，姗姗老远就扎撒着小手扑进她的怀里。
二
姗姗是她唯一的骄傲。
结婚第二年冬天，她怀上了姗姗。别的女人怀孕是幸福的，立改却看着自己的肚子一天天隆起，充满了恐惧。她害怕孩子的眼睛随了她，那她等于作孽啊。那段时间，她老是往医院跑，透视，拍片。连那个胖胖的妇产科女主任都厌烦了，见到她直躲。
十月怀胎，立改像是到炼狱里走了一遭。这一遭到头的时候她迎来了姗姗。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没问孩子是男是女，她惦记是她的眼睛。小家伙的眼睛虽然闭着，却是囫囵的，眼皮薄薄的闭着。立改一下子泪雨滂沱。
从记事起那天，立改就用一只眼睛看世界，她的左眼是瞎的。她很少出门跟伙伴们玩，那些调皮的小男孩叫她小瞎子的时候，那只晶亮的右眼就充满了自卑和仇恨的光。慢慢她变成一只闷葫芦，跟爸妈也很少说话。她在心里恨他们，恨他们为什么生了她，为什么只给她一只眼睛。后来上学了，立改的话更少了，嘴唇总是绷得紧紧的。她的头发乌黑，额前的刘海很长，左边垂下，正好遮住那只眼睛。而且她看着总是斜视，半个身子对着人。这个时候的立改是完美的。白皙的脸庞，小巧的鼻子下面是红润嘴唇，最好看的是那只右眼，像一弯深不见底的潭水。。。。。。
初中没毕业，立改打死也不去学校了。爹娘劝不动，叹口气。由她去了。
立改使劲儿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极力不要自己去想这些灰色片段，她一般用这个法子把自己拉回到现实中来。送走早起去电子厂上班的丈夫，已经快八点了。立改把穿戴齐整的姗姗抱上电动车后架的小竹篮里，骑车向幼儿园赶去。
把姗姗送进教室，安顿给小李老师，立改朝幼儿园门外走出去。刚打开电动车的锁，就听到有人喊她，扭头看是带着孩子赶过来的芳芳。芳芳骑车骑得气喘吁吁，说，立改，等我一下，跟你说个事。立改就停了下来。
芳芳和立改在一个小区住，还在一栋楼里。早就认识，碰巧，芳芳家的孩子和姗姗在一个园里，接送的时候就少不了照面。芳芳上下打量一番立改，像不认识她似的，看的她心里发毛。立改，芳芳凑近她说，你看见没，来送孩子的有个女的，长得跟你一模一样。
一句话把立改说懵了，一样？谁？立改惊奇的问。嗯，芳芳使劲儿的点头，真的，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差点认错了当成你，真是怪了，见鬼了。芳芳大睁着眼睛，喋喋不休。那摸样像刚看过一部惊悚大片。听的立改也睁大了右眼，一遍遍问：真的？你不会开玩笑吧？
芳芳直摇头，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真没骗你，立改，你和那人是不是双胞胎？
啥双胞胎？。。。。。立改盯着她，像看见天外来客。旋即，她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三
立改是在过完十八岁生日那天，从娘口里知道自己身世的。
立改不止一回从外边跑回家，扳着娘的肩头问，娘，我是不是你亲生的。娘对这个问题感到很突然，一时不知所措，瞪大眼睛望着她，娘，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娘？娘愣怔片刻，回过神来，傻闺女，你不是娘亲生的难道是从大街上捡回来的？立改就哇的一声哭了，立改抽抽噎噎的说，娘，你骗我，东院胡二婶说，我是你和爹从村外马路边捡回来的。。。。。。娘的脸涨红成了茄子色，嘴唇直哆嗦，这个长嘴婆子，我非得撕烂了你的X嘴。说完下炕去抄门外的铁锨。
娘最后还是否认立改是她捡回来的，娘板上钉钉的说，立改，给我听着，你是娘生的，你哥你姐都是娘亲生的。
瞅着一脸肃穆的娘，立改半信半疑。且这份怀疑一晃就是十几年。
那年过十八岁生日，吃完长寿面，娘把立改换到眼前，脸上像罩了一层雾，表情肃穆。
立改还是从娘嘴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娘说，那时候他们一家还在乡下老家住。那年冬天，她从三十里地外的娘家回来，天快擦黑了，路过村口红薯地时老远听见婴儿游丝一样的哭声，娘睁大了眼睛，循着哭声看见了一个蓝色襁褓，赶紧过去捡起来。是个手脚冰凉的小丫头。小丫头哭的接不上气，嗓子都哑了。娘把襁褓小心翼翼的抱进怀里，走回家。灯下才看清楚，孩子的左眼微闭，眼仁儿里有颗黄豆大小的玻璃花。。。。。。
立改扑进娘的怀里整整哭了一个晚上，娘也不劝，娘说，哭吧，哭够了心里好受些。。。。。。
四
下午，立改破例早早来到幼儿园门口。她把电动车锁好，站在一个视野开阔的位置，盯着接送孩子的女人仔仔细细的看。直到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她也没看见那个芳芳说的和她一模一样的年轻女人。她只好怅然若失的回了家。
晚上吃过晚饭，立改早早的睡下，心里想着事，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老公觉得奇怪，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立改做起来，冲着天花板发呆。发了足足几分钟的呆，才把白天芳芳跟自己说的事告诉了老公。
老公听完笑了，说，那有那么奇巧的事，再说长得像的人多啦，你看那些演毛主席的演员，那么多，个个都那么像。老公轻松的说着，一边说一边微笑。立改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她说，不光长得像，芳芳说了，简直是一模一样。。。。。。
奇了，这就奇了。老公也惊讶的睁大了眼睛，陌生人似的瞅着立改。
立改的眼睛又潮了。她又想起她那不知道姓甚名谁家住何处的亲生父母来。一想起来，她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的不知是个啥滋味。说不想是假话，她不止一次在梦里看见他们，看见他们来找自己相认，抱着她哭成泪人，亲娘一边抹泪一边顿足捶胸，骂自己当初心狠，把闺女仍在荒郊野外。。。。。。。
想过了，哭过了，立改又恨，恨的牙齿咯蹦蹦响，天下哪有这样狠心的父母啊，怎么舍得亲手把自己的骨肉扔了，你们就不怕没人捡，我不就得冻死饿死？这样的人不配做父母，不配叫人去想念。立改在心里一遍遍叮嘱自己，现在的爹娘才是亲爹娘，我老去想那对蛇蝎心肠的人，爹妈养自己这么大，得有多么伤心啊？
后半夜，立改才恍惚入梦。临睡前，老公冲她说，明天就不要送姗姗了，坐校车吧。幼儿园有辆红色小巴，接送那些父母上班没人送的孩子，一个月200块。那次在大街上摔倒后，老公提议姗姗做校车，立改一口回绝了。她心疼那200块钱，说快够姗姗日常的零食钱了。就坚持自己接送。
这回立改没反驳，默默的点点头。
五
这几天，老公下班回来的很早，几乎跟校车前后脚儿，就听见他那辆三轮摩托的汽笛声。停下车，老公走进屋里，闷坐在沙发里，一言不发。往常都是很晚才回来，遇到加班回来的就更晚了。不管多晚，老公都会跟她说说话，问他这一天干了什么，自己在厂里碰上了什么新鲜事新鲜人儿。这时候的立改是最幸福的，那些灰色的记忆常常一扫而光。
丈夫长吁短叹，立改知道，他是为工作的事发愁。眼下的金融危机是越来越邪乎了，听说不少工厂倒闭，工人放假回家了。看来不是谣传。老公上班的电子厂也要放假了。想着想着，立改的心也沉重起来。
立改说，姗姗还是不要做校车了，这样能剩下不少钱，从明天开始我还是接送吧。老公看她一眼，没吱声。
六
只两个月光景，幼儿园变样了。老远就望见幼儿园的红色围墙上爬满了金银花的藤蔓。绿色的海洋里点缀着簇簇洁白的花朵。
立改照例远远停下电动车，等着幼儿园开门。身后的小超市门前的那个大音响依旧飘来刘德华的那首忘情水，立改不由得再次进入那种久违的梦境。一曲完了，她清醒过来，幼儿园的大门已经洞开，一群唧唧喳喳的孩子蹦跳着出来了。
立改的眼睛在人群里搜索，忽然，一个牵着胖胖的小男孩的年轻女人脚步轻快的走过来，立改一下子愣怔了。她看见那个女人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穿着一件蓝色碎花的连衣裙，白皙的脸上，五官端正，跟自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她的两只眼睛都是圆而明亮的，亮的像一汪幽深的潭水。
女人没注意到立改，牵着孩子消失在街角尽头，立改才茫然的收回目光，心里一阵慌乱。
晚上，等姗姗睡着，她对着天花板发了半夜呆。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并非空穴来风，凭直觉，那女人跟自己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这个世界上相像的人是不少，可是哪有这么像的？如果那个女人看到立改，她也一定会惊奇的不知所措的。不过她要是看到她那只长着白色萝卜花的左眼，她会不会惊愕的走开？恍惚间，立改觉得自己的那只眼睛竟然神奇的睁开了，萝卜花也在满满消失，两只眼睛跟那个女人的眼睛一样，圆圆的，像两汪清澈的潭水，幽蓝深邃。
七
几天后的下午，长得和立改很像的女人终于发现了人群后边的立改和立改怪异绵长的目光。她的嘴巴张了张，也微微有些吃惊，但她端详立改那只残缺的左眼后，马上恢复了平静的表情。立改知道，这只眼睛由于从小只睁着一条缝儿，她左边半个脸的肌肉就有些变形，在那个女人眼里她也仅仅有几分相像罢了。
女人牵着孩子挤出人群，朝马路边一辆红色的雪佛兰轿车走过去。车子启动，很快消失了。立改还在那儿呆立着。明天再看见她，该不该走过去，跟她打个招呼呢。这么想的时候，脑子里另一个声音告诉她，糊涂，你真是个糊涂女人，也许人家根本就跟你立改没啥关系，说不定人家会骂你是疯子，精神病。。。。。。
即便那女人真是自己的姐妹，然后顺藤摸瓜的找到了那对抛弃自己的老人，是想看看他们因良心不安而过早衰老的容颜，还是想听他们絮絮叨叨充满内疚的忏悔？这一切都像风一样，早被吹走了，没留下一点痕迹，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眼前的自己不是很好吗，父母健在，老公体贴，姗姗又那么聪明可爱。。。。。。
立改庆幸刚才自己,没做出什么冲动的举动，脸上挂出轻松的微笑。
八
立改依旧每天按时骑着那辆草绿色电动车接送姗姗。老公又找到一家工厂开始了新的工作，每天早晨，他把那辆三轮摩托擦拭的干干净净，早早鸣着清脆汽笛开出小区。驾驶在城市的马路上。
隔三差五，立改总能在幼儿园门前拥挤的人群里看到那个长的跟她几分相似的年轻女人，时间长了，两人遇见都互相点点头，用微笑的眼神致意一下，或者摆摆手，算是打过招呼。立改不再往墙犄角里站，也挤进人群里，伸长脖子朝幼儿园里张望，时间一长跟接送孩子的女人们都混熟了。大家都说立改和那个叫方雪的女人长得很像，就唧唧喳喳的说笑，说简直就像一对亲姊妹。真有那么像吗？立改说，不太像吧，大家就仔细的看，结果又看出几分不像来。
那个小超市门外的大音响依旧每天不厌其烦放着刘德华的忘情水：曾经年少爱追梦
一心只想往前飞
...................
给我一杯忘情水
换我一生不伤悲
就算我会喝醉
就算我会心碎
不会看见我流泪。。。。。。。
立改依旧是驻足倾听，喜欢的不得了，但却再也不为这首歌无缘无故掉眼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