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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出去一看,是二姨和姨夫,俩人满脸惶急,一副火燎眉毛的样子。我赶紧把二老让进屋里,媳妇又是沏茶又是递烟。这时父母也从街上回来了。
二姨家住歪嘴岭,离县城五十来里。平日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定是有啥急事了。不等我问,二姨攥住我的手说,宝林啊,你得帮帮你姨,救救小松啊。一开口便老泪纵横,止不住抽噎起来。小松是二姨的独子,我的姨表弟。小松怎么啦?我盯着二姨红肿成水桃般的眼睛问。
旁边的姨夫吸了一口烟,把烟雾使劲吞进肚子里,轻声说,小松又偷了,失主报了案,现在逮进了拘留所,人在大槐树拷了一天一夜了。姨夫一边说一边叹气,眼圈也红了。
小松孩提时候还是挺乖的,人长得也清秀。很讨亲戚朋友的喜欢。上高中后,在县城的学校里住宿。没了家长看管,跟一帮坏孩子混在一起,养成了顺手牵羊的毛病。为这事,二姨和姨夫没少去学校丢人现眼。可又有啥子办法呢。
礼拜六小松回来,姨夫拽下他,扒光了衣服,就是一顿胖揍,一会那两半儿白白的屁股蛋子变成了烂西瓜,血刺呼啦的。小松疼的呲牙咧嘴,救命的话都嚎出来了。二姨在旁边心疼的直掉泪,拽住姨夫的扬着皮鞭的胳膊,呼天抢地。
打过,骂过,毒誓也发了,小松又一瘸一拐上学去了。
做狗的忘不了吃屎。没几天,那只臭手又痒痒了。班上一个同学刚买的苹果手机丢了,当时就怀疑到他头上。小松老鼠胆子,一个回合不到就让那同学连哄带吓给蒙出来了。学校电话打过来,姨夫的肺都快气炸了。
当天晌午,俩人搭车赶到县里。下了车急颠颠跑到学校。班主任苏老师等半天了。
苏老师把姨夫拉到没人的地方,一脸严肃地说,老郝呀,这回事闹大了,学校前段时间丢了那么多手机,公安局已经立案了,你还是赶紧去派出所看看吧。二姨和姨夫听完,好像头顶上响了个炸雷,当时就傻了。醒过神来,苏老师已经上课去了。
俩人从学校出来,找个马路边的树荫下,坐着发呆。偌大一个县城,车水马龙,人跟蚂蚁似的在路上晃,搅得心更烦了。讨谁的门路去呢?琢磨半天,除了我这个至亲的外甥,再也没有个熟人了。只好赶过来找我商量。
二姨说,我出来时揣着八千块钱,宝山你再给凑我一万二,有两万送到派出所,咋样?
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于是问媳妇家里有没有现金,媳妇冲我点点头说有。赶紧去里屋翻箱倒柜的一通乱找。
钱是凑齐了。姨夫的眉头又拧成了疙瘩:俺们庄稼把式,怕是派出所的门卫也不认识啊?旁边二姨接过话茬,一准去了也得给撅回来,人家跟咱不熟不敢收这钱。是啊,不收钱这事就没下文啊。我也犯了愁。
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一时拿不定主意。
忽然,我眼前一亮,冲一边闷头抽烟的父亲说,爸,城区派出所的韩所长不是你的老战友吗,正好找找他。
韩所长跟父亲关系密切,多少年一直走动,前几天韩所长还来我家和父亲杀象棋来着呢。我这么一说,大家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几双眼睛齐刷刷投向父亲。
父亲阴沉着脸,只顾低头抽烟。好半天,他扬起脸,语调沉闷的说,这档子磕碜事,我不去求人家,我丢不起这张老脸!
母亲瞪了他一眼,打断他的话,你说什么呢,小松出了这么大事,你咋还说风凉话?不去求老韩,要是法院判了小松,这孩子前程就毁了。母亲还想说下去,父亲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冷冰冰的说,我看是活该,都是打小惯坏的。偷了东西,就该判他刑。你花钱把他捞出来,他能改好了?就该让他进去受受苦,出来人就老实了。说实话,父亲说的蛮有道理,我打心眼里赞成,但听着却十分刺耳。
一屋子的人都张大了嘴巴,惊愕不已,陌生人似的盯着他,一贯说话和蔼,通晓道理的父亲怎么突然变得六亲不认?
二姨开始嘤嘤的哭,哭声越来越大,姨夫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老方,你,你,我们算是认错人啦。算啦,不求你了。说完,拉起二姨,摔门而去.任我和母亲怎么拦也拦不住。
事情闹到这个份上,已经僵了。我不能眼瞅着不管,只好独自行动。
次日一早,我去了城区派出所。韩所长做正在办公室里翻阅卷宗。我把来意跟他说明了。没想到我的热脸贴了冷屁股。韩所长阴沉着脸说,要别的事可以商量,这事免谈!我惊讶地问为啥?韩所长说,不为啥,你爸已经给我打电话了,说就该把那个王八羔子关进去,让他尝尝号子里的滋味咋样。
从派出所回来,我闷闷不乐,再也不提小松的事了。
不久,从娘家回来的母亲捎回信儿,说,小松判刑了,一年半。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噙着泪,满是哀怨的目光。虽是意料中的事,我的心还是颤动了一下,像被针扎着了.
我心里说,这事要是父亲帮忙运作一下,也闹不到是这个地步。
打那以后,姨舅两门至亲再也不来我家了,父亲也不去见他们,亲戚之间竟成了陌生人一样……
有几回,我回老家。想顺便去看看二姨。每次走到大门前,心里就发虚,便悄悄返回了城里。有一次,我远远的看见了二姨从庄稼地里回来,佝偻着腰,步履蹒跚。苍白的头发像秋日芦花一般在风中瑟瑟抖动。我强忍泪水,匆匆转过身去……
一晃几年过去了。
就在我把小松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他竟然从地里冒出来似的出现在我面前。
那天是父亲的五十大寿,我和媳妇早早请假回来,准备了一大桌的菜肴。
就在这时候,小松拎着一大包礼物进门了。跟他一块进来的是个漂亮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
瞅着小松,我们一家人都傻愣在那里。既尴尬又突然……
短暂的沉默之后,醒过神来母亲连忙招呼小松两口子入席。
几杯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听小松一絮叨,知道了大概。原来他从监狱回来,彻底改了顺手牵羊的病根,借钱买了一辆拖挂车,跑起了运输。每天起早贪黑的干,慢慢的腰包鼓了起来。后来盖起来五间青砖瓦房,再后来碰到一个叫何静的姑娘,也就是他现在的媳妇儿……
酒过三巡,小松端起满满一杯酒,恭恭敬敬地对父亲说,姨夫,当初要不是进了监狱,现在我说不准犯了大事吃了枪子儿呢。我是特地专程来拜谢您的。我妈也想通了,过几天田里庄稼收了,她也过来看看您和大姨。要不是您老,哪有我小松的今天……
说完,小松离开酒桌,跪倒在地,给父亲咚咚咚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起身时,我忽然看见他的眼里,滴下来两滴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