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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漫记(一)
二十年前我还是一个朝气蓬勃的棒小伙儿。盛夏的一天,我蹬自行车东行三十里,给《易水》文学期刊送小说稿。接待我的文联办公室干事宗方老师是新从部队转业的正营级文化干部,高个,精瘦,微驼,平头,小眼,麻脸,被我们唤作“一代宗师”。他指点完我的小说,又拿出他新近发表的散文《无夜的秋》让我学习。拜读完他的大作,我笑得前仰后合,他问我咋了,我说您的比喻太牛叉了,想背手撒尿——不服,都不行……
这篇大作是描写农村麦收景象的,在记述给小麦脱粒时他写到:“……打麦机像巨大的肛门,喷洒着金黄的麦粒……”我说宗老师给我支笔,给你勾出这句震古烁今的话来。他递过一支香味圆珠笔,我说:不,你2B的铅笔。
文联主席张海风踱进来,我赶忙止住笑,起身致意。这个被我们冠以“轻轻吹”爱称的老行政干部见我是个文学青年,当即坐下,循循善诱地给我上了一堂“如何突出主题”、“怎样描写景物”之类的写作课,我只好拿出笔记本扑闪着眼睛万分虔诚地“做笔记”。一堂课下来,他心空了,说“宗干事,我们要爱护文学青年,中午你负责管饭!”就迈着方步回家填肚子了。我把笔记本递给宗方说:“一代宗师,您看我画得像不?”笔本上有一幅“轻轻吹主席”秃顶、花镜、胖脸的速写……
宗方回城后还没房子,一家人住单位,吃机关食堂。街面上饭店极少,即使多,估计他也不会领我这个莽撞年轻人去那高档场所的,我见好就收,起身告辞,想去税务局找诗人(时任办公室主任)王智勇讨酒喝。恰这时,宗方的两个女儿鸿和雁放学回来。见我在,高兴地把书包一甩,一人拽住我一条胳膊,强迫我坐下来给她们讲“逗乐的故事”……我说:“你们该吃饭了,有机会吧!”俩孩子死活不干,说:“你就在我家吃,不讲不让你走!”我瞥宗方一眼,用眼神告诉他:我不是馋的没处吃饭去,是你女儿强留我啊!为了让你的女儿有笑声,为了她们通过我的故事长知识、阔视野,健康成长,我只好在你家委屈吃一顿了!
他老伴从外边买来半斤花生米、一挂粉肠、两条黄瓜,又从食堂打来三盆炖菜,他协助俩孩子把办公桌挪到屋当中,准备开喝……
我突然提议:“把智勇喊过来吧!”
于是宗方给税务局打电话。智勇正接待地区行署副专员,听说意气相投的小兄弟等他,立即安排别人陪客,很快就推开了文联的门……
“一代宗师”敢跟我拉稀牛粪——耍大摊,但惹不起文采高、武功强的大诗人,便笑着从床铺下拉出一个纸箱,提出几瓶酒来……于是乎我们三人开怀畅饮,很快干掉了四瓶二锅头。
席间,我和智勇借着酒劲儿,对《易水》的编辑工作提了八条中肯意见,告诫一代宗师“不能收两条鱼,就把《我爱大寡妇》发头条!”气得他麻坑放光,越解释越像真的;我们说雨后春笋般的文学社团需要关心爱护,他一退六二五,说“那是轻轻吹考虑的事”;我们又说应该对有前途的文学青年多鼓励、多探望、多指导,譬如“水乡二卢”,卢国章的小说生活底蕴厚、语言质朴,卢文戈的小说飘逸灵动,时代感强,他们身处遥远水乡,昏灯古卷,孤军苦旅,对这样的人才,文联应登门看望,热情鼓励……宗方说:“如果你们不瞎编我收鱼的事,我带你俩马上去……”
我说:“今后再不提这个茬了,动身吧!”
智勇说回去安排一下工作,一会儿赶过来。宗方的自行车在东关一个修配摊上补胎,要我带他去骑车。于是他把屁股挂上我的后车座,我把自行车蹬了个飞离地皮,见缝就钻,直射东关,吓得宗方搂住我的腰,大叫:“我没带速效救心丸,您老飞慢点!”
很快我们三人三辆自行车在县委门口会合。一代宗师头上扣了一顶白草帽,一根小白绳兜在下巴上,好不洋气!我和智勇羡慕道:“领导就是欧佩克!”
顶着中午的骄阳,我们骑了三十里,口渴难耐,我提议到我的黄龙府喝点茶再走。于是一行三人拐进了我家。
在院子里,我找两块砖头摆成八字形,上边坐一个铁壶,准备烧水,可是能找到的木棒都粗,塞不进壶下,也引不着火,家里也没有斧头,急得我搓手跺脚。二人在身后瞪着我,似乎怀疑我是否有真心请他们喝热水的诚意。我激动起来,把木棒担在台阶上,从院外抱回一块大石头,照定木棒砸了下去,木棒蹦远了再捡回来,石头滚远了再抱回来,折腾半天,终于给木棒震开几道缝隙,便上前一脚踩住,俯身把手指塞进缝隙,之后双膀较力,“咔咔”撕下几条,甩在身后……智勇则蹲下点火,一代宗师负责来回运柴,仨大爷儿们终于熬开了一壶水……吸溜几杯热茶,我们又趴在压水机旁洗了脸,跳上车子,继续西行……
到了清西陵地界,公路两侧牛腰粗的树木多起来,烈日被遮住,身上的汗也迅即抽回去。一代宗师把草帽掀到脖子后头,盖住微驼的小罗锅,气喘吁吁地说:“文通你骑慢点,跟相亲似的,急嘛?我两麻杆腿紧倒腾,也闻不上你的屁味儿!”我放慢速度问智勇是否拜读了一代宗师的大作。一代宗师急了,抢白着说:“为了出新,我绞尽脑汁才想出那比喻,调笑老师可不好啊!”智勇似有心事,说:“下次作协会,请一代宗师朗诵他的大作,我们集体学习!对了,驱车百里,‘水乡二卢’若不在家,我们可就白受噎了。”
一代宗师说:“什么集体学习?我不念!”
我说:“放心吧!我和‘水乡二卢’经常通信,开春我就跟他们约好‘等入夏挂锄后必亲临拜望’。国章回信说他在湖上打渔,每日必来东岸迎接一趟,‘若见一英俊小伙唱歌撒网,即可弃岸登舟,不用打问,必是享誉水乡的文豪卢国章!’我们去东岸听渔歌嘛!”
智勇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一代宗师问:“说半天,你们谁认识路?”
我说“水乡二卢”家居赵岗,地处深山,去往之路有两条,一曰陆路,比较远,二曰水路,斜杀易水湖,直插赵岗,但期间均要爬山越岭,不知宗师能否泰山压顶腰不直?
一代宗师掏出花格手绢抹着额头汗水,说:“没别的,就是渴——”
拐弯抹角,沿国道继续西行三十里,来到龙华镇。这日恰逢大集,卖货、采购的乡民熙熙攘攘,把国道塞得只剩中间一条瓤了。我们只得推着车子前行。这里已接近水乡,时鲜的水产品比比皆是,我说我买两条鱼送给宗师吧!一代宗师说:“你少跟我提鱼,发《我爱大寡妇》没受贿……”智勇大笑:“到了赵岗,二卢肯定给咱焖鱼吃,一代宗师啊,文通这一编排,你的鱼腥味再也擦不净了!”
一边环顾,一边说笑,慢慢挤出人群,在一处小吃部,我们讨了几瓢凉水,一人又抽了一炮烟,我便带他们折上了通往易水湖的乡间马路。
这条路比较崎岖,开始是小漫坡,自行车画着“S”还能勉强拱进,后来遇到一个很陡很长的山坡,一代宗师坚持不住了,下车说:“咱推着走吧!”
于是三人推着车子,“吭哧”着往上挪。这时智勇的车前轮发出“刺啦刺啦”磨打泥板的声响,他歪着头说:“我的车也向一代宗师学习,该‘拿聋’了!”我放眼过去,见那轮胎鼓着两大包,忙说:“可不是‘拿聋’那么简单,要放炮!”智勇支好车子,蹲下,惊道:“天儿这么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可别爆了胎!”
一代宗师十分冷静,靠定车子,问:“前方多少里到易水湖东岸?”我说:“还需二十里。”“有无修车摊?”“没有。”“有无卖自行车配件的?”“印象中有个供销社,大概有。”一代宗师笑了:“我有办法坚持到那里!”
我问啥高招?
他说:“第一,给轮胎的大包勒回去,第二,这辆车子不能再负重,坚持到供销社,换胎!”接着问:“你俩谁会一人骑两辆?”
智勇说:“没练过。”
我自告奋勇:“我能耐梗,骑俩!”
于是我们把车子挪到一个山嘴处,开始研究怎样把大包勒回去。
一代宗师瞄着我俩的鞋,眨眼琢磨着什么。
我说:“都是凉鞋,没鞋带。”
一代宗师突然说:“站直喽,撩开褂子!”
我们的裤腰带都是铁卡子的厚牛皮。他失望了!
我灵机一动:“用您的花手绢吧!”
一代宗师说:“那么短,勒不紧的。”他摘下草帽搧着风,问:“谁还有烟,我抽一根!”
我递烟,智勇点火,我们耐心静候一代宗师一颗烟后出现奇思妙想。果然,他眨着智慧的小眼说:“有了。”便解下了草帽上的小白带……
我和智勇大悦,不住地夸一代宗师生活经验丰富,有先见之明,而且“勒包”技术一流,绝对可以保障我们顺利抵达易水湖东岸……
智勇把前轮抬起来,一代宗师俯身勒包。很快,小白带在轮胎上缠了十几匝,智勇试着往前推了几步,车子“咯噔咯噔”的,路再也不平了。
来到坡顶,我先跨上车子,右手扶把,脚尖着地,左手接过智勇的车子稳好,就要往坡下骑时,一代宗师说出了一句至今被我们奉为经典的名言:
“上坡就不要捏闸啦!”
我笑道:“擎好吧您呐!”一俯身就冲了下去……
这次是我失算——下坡,我必须捏闸,而我只能捏我车的闸,左手扶着的那辆车子直劲往前窜,扽得我左身前倾,险些跑到那辆车子上去……
没办法,撒手吧……
智勇坐在一代宗师的后车座上,俩人悠哉游哉的慢慢往下走,见前方我没成功实现“一骑俩”,忙过来问缘故?
我说俩车子的飞行速度不一致!
一代宗师说:“再找根绳子把他的车闸勒一下,才好!”
我说:“勒多紧?多松?能跟我的车子速度一致吗?臭招!”
他说:“你香!你出招!”
我说把带子解开,用它把这车子绑在我的后车座上,我骑仨轱辘车!
智勇说:“此计可行!”
这次下坡,离弦箭有多快,我有多快,原来仨轱辘车在下坡时比野马还难控制!索性也不捏闸了,爱咋地咋地吧,一溜烟扎了下去……
(待续)
回复 1楼李文通的帖子
【文评】
十足的拿捏,合理的情节
——赏析作家李文通的《西行漫记》(一)
张海军
读完易县作协主席李文通的《西行漫记》(一),直令我咋舌叹服。在我看来,通篇的确扣住了“漫记”的一个“漫”字,枝节旁生,却又始终牵动读者的心绪,围绕“西行”的主线,或急或徐,娓娓道来。文通作家真会拿捏!
“西行”主线本是去赵岗看望两位文学青年“水乡二卢”,一经作家不紧不慢地叙述,这“长把瓢”就拉开了。且看作家是如何拿捏这“长把瓢”的。
先写去文联送稿件,“一代宗师”宗方老师对“我”的小说作品进行指导;中又穿插文联主席张海风给“我”上了一堂文学课,进而引出了一顿“午饭”;接下来就从“午饭”上大做文章,一是巧妙地借孩子之口为“蹭”午饭找到了借口,二是提议把大诗人王智勇叫来“加盟”,诗人虽然公务繁忙,可一约就到,三个人推杯问盏之时,“我”借酒劲儿提出了“西行”之意,一拍即合。这仅仅是个序幕。
作家长话不短说,“西行”之路真是好事多磨。慢说借一路之上的闲言碎语插科打诨撩人心弦,且说中途顺道到“我”的“黄龙府”小憩,搭灶、砸柴、点火、烧水,外加一阵儿“吸溜”茶,好一通闹腾!看似漫笔,实则用意。
茶喝足了继续上路“西行”,可“一代宗师”两条麻杆腿紧捣腾还是赶不上趟儿,无奈“我”和智勇只得放慢速度慢行,借闲谈、调笑捱过漫长之行。
好不容易到了大龙华,不巧又逢大集,路途不畅,“一代宗师”口渴难熬,那就跟老乡找瓢凉水喝吧!凉水是喝了,可是三个“大烟鬼”烟瘾大作,“一人又抽了一炮烟”(请列位注意:此环节是“我”法外开恩,如果“我”再把“抽了一炮烟”的细节加进去,”有心脏病的看客还受得了吗?)。
过足了烟瘾那就走吧?好嘛,山路没骑多远,智勇的自行车又捣开了蛋!为此,开了一个为时不短的三人“常委会”,研究对策,找到了办法。“能耐梗”的“我”勇挑重担,练起了惊险的“双车骑”。其实,“我”哪有那么大能耐,双车不同步,顾此失彼,好在“我”有点儿小聪明,双车捆绑一体,“双车骑”变成了“三轮骑”,“一溜烟扎了下去”!
天啊!以上仅是《西行漫记》之一,到现在,赵岗“水乡二卢”还未现庐山真面目!白居易有诗言“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而此文的势头是,“千呼万唤未出来,耽迷文学在深山”,看来要想一睹“水乡二卢”的英姿并一饱二人焖鱼的口福,读者只有随着作者耐心等待了。
统观全篇,作家还真不是有意识地难为读者。这样辗辗转辗、慢慢腾腾,一切都在情理之中。理由如下:
其一,共同的文学志趣促成了看望“水乡二卢”一事成行。
开头部分(即前文提到的“序幕”)看似与看望“水乡二卢”无关紧要,其实这是关键的起因,那就是同行的三人志趣相投,关联点就在“文学”二字,都是热衷文学、积极扶持文学青年的热心人。试想,如果不是这样,就不会有“一代宗师”对我的指导,就不会有缘就餐“一代宗师”家中(住的是单位的房),更不会有大诗人推掉接待行署副专员的要事赶来凑趣。正是三人共同的雅趣和扶持的热心,才会对看望“水乡二卢”一事一拍即合。这很关键。
其二,“人祸”(身体状况)是“西行”速度之慢的必然。
开头对“一代宗师”有这样的描写,“高个,精瘦,微驼”,看身板儿,其人并不健壮,料想体力也充沛不到哪儿。这是对“西行”速度之慢的一个暗示,为此,中途顺脚儿到“我”的“黄龙府”小憩一会儿并“吸溜”几杯茶,在大龙华大集上要口水喝、歇歇脚、抽一炮烟等等情节,一切顺理成章。
其三,“天灾”(自行车要爆胎)是“西行”速度之慢的添加剂。
作品反映的年代正是一个骑自行车出行的年代,三人骑自行车“西行”是真实生活的再现,自行车爆胎也是常有之事。问题恰恰就出在了智勇的自行车上,“屋漏偏遭连夜雨”,路远却遇破车胎。这还有什么说的,慢就慢吧!
评文到此,我只有叹服文通作家驾驭文字的功力了。此文刚刚发到易水文化网上,跟帖数量尚且有限,但有一帖极为有趣,此贴来自弗吉尼亚州的小舞。小舞对文通说,“我也知道您不会续了,胃口就好好放在原来那地方,自己建立想象空间吧”。小舞之言戏耶?真耶?若依其真而推断,《西行漫记》就只此一集了,结局如何,让读者自己去想象吧!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构想,出奇的作品往往把耐人寻味的结局留给读者,永远吊着读者的胃口,构建二度创作的想象空间。此推断若真,那“水乡二卢”只能是作品中的一个虚线了,这样的作品是有的,贾岛的《寻隐者不遇》可算是此种写法的一个蓝本吧,“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不过,我还是期待文通作家《西行漫记》(二)甚至(三)问世,那样,不仅可以继续享受作家的文笔之美,甚至还能够一睹“水乡二卢”的年轻风采。
2011年9月28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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