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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与酒
刘灵仙
据说,20世纪50年代,父亲刚从部队转业回到学校当老师,是滴酒不沾的,可是因为父亲秉直的性格,在随后的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中,他都是首当其冲的运动员,“右派”、“现行反革命”、在雪地里被学生扒光了上衣用花椒棒毒打、去农场劳动改造、开除公职回村赶牛车……非人的折磨和遭遇没有让父亲趋附于形势而随波逐流,可是也让他养成了借酒浇愁的习惯。及至落实政策回到学校,父亲已与烟酒不能分家了。
父亲喝酒很有意思。酒盅里三分之二的酒兑上三分之一的水(不知是为了省钱还是为了减少酒精浓度),他从不喝快酒,酒盅放在唇前,慢慢地啜一口,含在口中,闭着眼睛体味着酒香,你会感觉他所有的注意力全在那口酒上,过了好久,看到他的喉结轻轻蠕动,酒就顺势滑下去了。这样一个动作完成,父亲会把双手紧扣,放在后脖颈上,思索一会什么,才开始第二口的品啜。老公说父亲喝酒,才是真正的享受。
父亲很喜欢邀一些说的来的老同事来家里喝酒,炕头上放一张小方桌,简单的三两个小菜,围坐三五个好友,没有吆五喝六,没有猜拳斗酒,就是慢慢地喝,说着一些开心的话题,有时也回忆着在运动中的种种遭遇及正义终于战胜邪恶后的快意。
关于父亲喝酒的一个笑话,是酒桌上必不可少的下酒菜。每次有人讲起来,都能引起一阵哈哈大笑,母亲则嗔怪他们欺负父亲实诚。
那时候,父亲在离县城20公里的乡下教书,每个周六回家。在学校的日子,老师们除了备课批改作业,都是三五个聚在一起打扑克、下象棋来打发漫漫长夜。父亲不喜欢这些,一杯酒、一支笔、一摞稿纸,他的思绪完全沉浸在诗词歌赋中。五、六十年代,父亲是河北省发表诗歌最多的年轻作者,在那个精神高度压抑的年代,他的很多作品就是在酒里泡出来的。
一天晚上,父亲在完成一篇得意的诗作以后,心情格外激动,他拎着一瓶战友来看他带过来的汾酒,兴冲冲地把同事们的扑克象棋都收起来,说:“游戏结束,我这还有瓶好酒呢,咱喝酒哇!我去厨房给你们切个白菜心做下酒菜。”父亲去忙活了,一个爱开玩笑的老师偷着把酒瓶里的酒倒出来,灌上了一瓶白水。酒菜上来后,几个男人转着酒瓶开始喝起来,你一口我一口,每个人都装模作样地慢慢品咂着“好酒!好酒!”父亲也陶醉在醇厚的酒香中随声附和,酒瓶转了三圈,终于有一个人憋不住,一口喷了出来,大家都哈哈大笑,只有父亲莫名其妙,“怎么了?”拿过酒瓶闷一口,“恩?怎么变了?”众人笑的更厉害了。从此,这个笑话成了父亲酒桌上的保留节目。
县文化馆的馆长胡三省和父亲是至交,唐县人,住在文化馆的个人宿舍里,几年也不回一趟家,是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我们县的文化事业的一位可敬的老人,这一点令父亲敬重。胡馆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爱喝酒。每逢过年过节,父亲总会把他叫到家里摆上一桌。因为胡馆长爱热闹,喜欢讲笑话,嗓门粗大,父亲也就一改他的一贯的细啜慢品的习惯,大口喝酒,大声唱戏,有时还从文化馆带几件家当,说说大鼓书,拉拉二胡,常常是喝个通宵,早晨踉跄着回馆。因为他,父亲每年总会醉那么几回。
父亲没有兄弟姐妹。在乡下教书,家里的很多活计是帮衬不上的,街坊邻居们总免不了这个帮一把那个帮一把。到了年三十晚上,父亲就会让母亲张罗一桌酒菜,他会亲自一家一家邀请,把胡同里的邻居叫过来“熬三十儿”,这个习惯坚持了很多年。酒桌上,父亲总会先斟满一杯酒,给乡亲们鞠一个躬,举起酒杯一口饮下,感谢老乡们一年来对我们家的照顾。几瓶老酒下肚,感觉酒浓亲情更浓。
后来,父亲调到教育局任领导职务,经常下乡。不管多远,父亲一定是回家吃饭,从不会在外面吃招待饭,母亲总说他傻,放着好酒好菜不吃,跑几十里回家来吃这粗茶淡饭。父亲总说:“家里的饭没有山珍海味,可是吃着舒坦,家里的酒没有茅台五粮液,可是喝着香甜。”父亲连续当过三届人大常委,每年的“两会”召开,三餐都是政府招待,父亲没有吃过一顿,总是回家吃饭,和他共过事的同志都知道他这个习惯。那么爱喝酒的父亲对酒桌上的觥筹交错始终不能适应。
父亲担任过“落实政策办公室主任”,也负责过人事调动工作,虽然没担过正职,可是在他单位也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来家里求父亲办事的人络绎不绝,都知道父亲爱喝酒,带酒来拜访的格外多,有茅台五粮液,也有自家酿的枣酒,父亲一瓶也没留下过,他说那样等于把他的人格换酒喝了。
父亲退休以后,酒量有增无减,没有其他的爱好,每天除了早晨必要的锻炼,就是摆个酒杯开始他爱好了一辈子的写作。报纸上不时出现印有他名字的豆腐块,作品发表越来越多,酒量越来越大,饭量却越来越小,以前的瓶装酒换成了塑料壶10斤装的散酒,小酒盅换成了大酒杯,母亲的抱怨也多起来,每每担心他的身体时,他就会调侃说“酒也是粮食啊!”
我们都说他的作品是泡在酒里闭门造车造出来,读着除了酒味没别的味道,他再发表了作品就不再跟我们显摆了,可是两周岁的儿子成了他的“铁杆粉丝”,每当有样报到手,他就会把儿子揽在怀中,指着报纸告诉他:“这是姥爷的名字,这是姥爷写的文章……”稿费到手了,就会牵着儿子的小手到超市换成零食和玩具。儿子很为有这样一个姥爷而自豪,父亲也从外孙崇拜的眼神中满足着自己的成就感。儿子很依赖父亲,有时就会闹着父亲:“老一(“姥爷”还叫不清楚)陪我玩会儿。”父亲就会放下笔,摸着他的头很为难地笑着说:“老一在工作呢,再写5分钟给你玩,要不报纸上就不印老一的名字了。”每当这时,母亲就会拽着儿子的手酸溜溜地说:“走,姥姥跟你玩去,你姥爷可没时间跟你玩,他还怕耽误了他喝酒呢。”儿子可记住了姥姥的话。有一次,父亲端着酒杯再去倒酒的时候,儿子用含混不清的奶音说:“别喝了,里面尿泡泡了。”父亲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弹儿子脑门一个响崩“你这个小调皮儿,我说今天的酒怎么这么香呢。”那一壶酒,父亲喝了很长时间,母亲问起原因来,父亲一脸幸福的笑容:“我外孙子酿的酒啊,我能不省着喝吗?”
父亲因为脑血栓失去生活自理能力已经好几年了,他再也没有喝过酒,我却越来越怀念父亲啜一口酒,闭着眼睛体味酒香的那个幸福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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