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 - 2014/7/1 13:51:45
如果说每个人心中都有条河，一条生命的河，那么想必这河都有它的源头。您的河发源于哪里呢？
去苏州并不多，可能总共才三、四次。然而，对苏州却有种特殊的情感，不是因为有世界著名的园林，更不是因为这几年雨后春笋般建起的大厦。在那破旧幽深的民居、邻水的石板小径中，总是有种莫名的留恋，有着难以忘怀的记忆… …
苏州的回忆
记得第一次去苏州，还是上世纪70年代，现在想来像梦一般：外婆住的房子很破旧，小小的平房、不大的院子，没有油漆、失去光彩的老式门板，千百家的房子像码麻将牌一样，紧紧地连着，摆在一条石板路旁。石板路的旁边是条河，河的那一边是窗口邻水的一排房子，石块砌起来河岸还有下河的阶梯，经常有人下到河边，在黄绿色、浑浊的河水里洗衣服，甚至淘米… …。
苏州的声音
清晨，阴天，路上行人不多，街旁河里缓缓游动着一条乌棚木船，摇橹人戴着竹篱，橹在他的手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河水在船后拖出两条长长的波纹，船渐渐远去… …。现在平江路上我们还可以看到那种木船，然而已经没有了极其安静的早晨，你耳边间或听到的那种木头间亲密而生的奇妙呢喃，还有橹尖调戏水花时的阵阵欢笑… …
苏州的味道
我手拎着两只竹篾编制成外套的暖水瓶走在石板路上。我不懂得，苏州是缺乏能源的城市，大家很少用自己家的煤火来烧开水的，于是临街的小茶炉就成了大家早上必去的地方。那是一个更小的房间，房间里用砖砌着几台灶，每台灶上有好几个火眼，火眼上坐着铝锅。我去的时候人们已经排起了队，打水的大妈一边给大家往暖水瓶里面灌水，一边时不时地用铲子往炉灶里面添加米糠。干燥的米糠在炉火中暴燃，发出“呼呼”的声响，金黄色的炉火照亮了大家的脸，整个茶炉房显得那么温馨，而随着米糠的燃烧，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有点呛鼻的炊烟味道… …。
苏州的拍摄
那是第一台自己买的相机——上海58II型35毫米胶片机，仿德国徕卡，是从插队的朋友手里用39块强买下来的，用了很多年，屡立战功，到现在还当古董般“供”在我家的酒柜上。这台相机随我拍遍了苏州大大小小的园林，也给外婆拍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照片。我走后，外婆去世了，我没有想到：我给她拍摄的黑白照片成了她骨灰盒上的遗像。
苏州的亲人
外婆似乎跟我有种特殊的感情，尽管是第一次见面。在外婆家的小房间里，她喜欢跟我独处，紧紧地拉着我的双手，嘴里东一句、西一句不着边际地讲着，却一直没有说出她内心要讲的话。我看桌上有张大眼睛、很帅气的男人照片，问：“这是谁？” 外婆平静中带点骄傲地告诉我：这是外公啊！
从来没有见过外公，照片也是刚刚看到。多少年以后，听老妈说过这样一个段子：她小时候，家里住在苏州一个叫做“大树头”的地方。有一天，家里来了个安顺老乡，是老妈开门迎接的（老妈还小，不可能认识人家）。这客人在家里跟外公谈了很久，最后默默地走了。这看上去是一个很平常的事情，后来才知道这个老乡是来劝外公去延安的，外公坚持追随中山先生原则，拒绝了人家。现在想来，外公实在太书生气了，可又有谁可以料到：正是因为他的拒绝才免去了那场众所周知的空难之祸？！然而事情并没有完，外公躲得了一时，却最终未能躲过一世，在文革中被折磨死了，我每次想到这里就感慨这是人的命运；当然我也更感慨那客人的命运，他的名字叫做王若飞。
过去看过一个电视剧《人间正道是沧桑》，说的是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里面，同是兄弟，也都成为将军，却也是国共的死对头。在历史的沧桑和格斗中，人性沉淀，爱恨情仇，最终让人挥泪醒悟，而对已经在残杀中壮烈的同学、友人只能感慨和唏嘘… …。这是不是也是另外一种命运呢？这也让我想到了我的外婆。
后来我才知道：正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太太，竟然在过去很长的期间，变卖了家里所有的古董和字画去支持革命，在家里掩护了无数党的领导和同志，成为了地下交通站，后来又将很多（最终成为省委书记的领导）同志送往延安，而她最终没有入党而默默无闻。我相信外婆非常喜欢年轻的我，然而外婆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些。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贵阳的革命烈士墓，她的墓碑背后不远的地方，正是那些她曾经掩护和支持过的革命老前辈。他们曾经将自己的生命交给对方，生前不能长久在一起，却在身后形影不离，却也不是命运吗？… …
人的往事、生死往往让人唏嘘、感慨。感慨之余，我忽然发现在苏州拍到的平江路景色是那么平淡，一点点味道没有。就像这路边的河水，它流淌了上千年，它可以讲述楚国的伍子胥的悲壮，可以讲述无数文人的才思敏句，也可以讲述歌妓舞女的隔江后庭，却能说清千百年来人们胸中的悲愤和情仇吗？
河水不能答，只能逝去，成为逝去的河水，遗忘的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