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文化网-

易水文化网

注册

 

发新话题 回复该主题

短篇小说的物理 ——“短经典”总序 王安忆 [复制链接]

21#


赋三


    兄弟几个,数老三的大哥最出息。
    老三的大哥在地方法院工作,是副院长。早已娶妻生子。每值旧历年,他总要早几天把“东西”送到父母的家里。送的东西都很实惠;东北大米、特级砂子面、半鼎 `片精肉、一大捆绿豆宽粉,以及豆油、母鸡、肥鹅一类。算一算,一二百元不止,足够老三的父母享一个正月。老三的大哥今年送的东西最丰实。去年因去广州办案,没回家过年,今年就多送了些,有些补过的意思。放下年货,大哥总要抑下声来,对母亲说:“妈,东西的事,就不要告诉小李了。”小李是老三的大嫂,长得很媚气,而且这媚气透过一脸的雀斑,竟显得很朴实,个子不高,心细,观察得也很入微。听说老大手上不少疑难的案子,她都出过有益的主意,并且说的都是家常话,现成的比喻,三句五句,入情入理,明明白白,就让大哥疑结顿开。因此老三的大哥对她就防备些。古人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大哥因是副院长,到家里送礼的人自然很多,送的也很实惠。大嫂就很愉快,再把这些礼物编派到日常生活中去,眉头就展得很开,腾出心思,专心调剂就是了。时不常,嘴里还淌着曲子,什么“小雨来的正是时候”之类的。
    送礼人到,老三的大哥总是凶煞着脸,坐在转椅上,泥像一般,一动不动,听对方涕泪交叠,说这,说那,至始至终一言不发。一两个小时也不吸烟,挺得住。待送礼人不得不走,才缓了口气,说:“走好。”但眼神仍是冷冷的。送礼人出了门,便要在心里下死口地骂:“我操他妈的!呸!”
    老三的大哥是前年升的副院长。据讲是一桩案子办得挺干净。某某区的商业局长的儿子,肆行无教,高高兴兴,连着串儿蹂躏了几个姑娘家,女儿们的家长齐名告了官。商业局长倾家荡产和利用本职业的特点,一一打通了各个关节。区公检法批了他儿子二年教养。百姓不服,再告。老三的大哥去了,商业局长一见这张冷脸,心都不跳了。二十天后,把商业局长的儿子验明正身,毙了。
    大嫂则对大哥极佩服,福着脸说:“唉——你大哥呀,我是一辈子也看不透啦——"
    旧历三十这一天,老三的大哥领着媳妇、女儿回家,事先一定要脱掉法院的制服,换上便装、布鞋,并告诉大嫂:“到家讲话做事要注意,不能乱说,不能神气,也没什么可神气的,是事儿,听着就是了,多干活!”
    大嫂笑着说:“老王啊,老王……”
    大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赋四


    住在道外区的,是老三的二哥。二哥一律是旧历三十的下午,骑着摩托车,驮着新二嫂回父母的家过年。
    老三的二哥也出息得不错。他在道外区的繁华地带承包了三家铺子.建材商店、服装商店和食品杂货商店。是总经理。这三家商店装修得很洋气,均挂有:“质量第一顾客至上”的竖匾。.老三的二哥经常骑着摩托车往返三店,指导工作。
    老三的二哥有头脑,办事干脆利落,是行家里手,业务往来,人事周旋,应付裕如。常常一声令下:酒肴杂陈、姝女环候、滋润政界人士。头年选为区政协委员,出人意料,竞对住房问题有些见解。在一次政协会议上,他说:“对于住房,老百姓还编了一套顺口溜:一二楼老弱病残,三四楼有职有权,五六楼傻x 青年。这个这个,哈,是不是,希望有关部门重视一下子,玩点真的,不能总是‘孩子死,来奶了’这一套,一旦既成事实,怎么管?,为此,还专门写了一份提案。老三的二哥,字写得不好,中国字全让他抽去了骨头,破线头似的,写了一整篇。有关部门的头头破译后,说,这小子,真能白话。
    旧二嫂,二哥考虑以后,已经不要了。新二嫂比之旧二嫂要洋气些,长得白净,化上妆,很打眼。一身行头,少说也值几百元。冬天则要翻一番。总是咯咯地笑,嘴上常常“操操”的,挺现代.办事也极精明,胆子也大,追求新生活,是新女性,也是三家商店的副总经理。算帐从不用电子计算器,眼珠儿水灵灵地一转,秋毫无差。二哥喜欢得不行,常常吃些补品。
    旧二嫂就旧了些,不打扮,也想不起来打扮。打扮给谁看?黑了,白了,能怎么的了一心扑在孩子身上,跟二哥也不亲热。二哥瞅着旧二嫂很灰心,觉得真他妈的!说:“怎么尿不到一壶去呢?"
旧二嫂同二哥没离之前,二哥就同新二嫂处得很融洽,彼此也谈得来。二哥说:“我爹还说: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于是,二哥同新二嫂,有些事,真痛快!公开得很,不在乎。新二嫂非常尊重二哥的意思和行为。二哥离了婚后,俩人就比较快地完了婚事,提前生了一个男孩。这样,二哥先前单位的同志们说些话,二哥觉得没劲儿,便辞了工作,吃苦耐劳,干买卖,是第一代企业家。现在已是几十万元户,常常去参加市里的一些会议。他比大明星小点,比小明星大点,是中不溜的明星。二哥回家过年,自然提的都是高档货。有山珍,有海味、有洋货,分东洋与西洋,都很名贵,看着浑身痛快。
    临行前,老三的二哥也一定很严肃地对二嫂说:“回家过年,有几条注意一不要化妆,全擦掉,土一点没关系。二不能摆阔,首饰什么的,不戴。要有老有少,不准瞎白话。家里的饭,好不好吃,一律认真吃。尤其爸妈做的,要说,真好吃。听见没有?" 二嫂笑笑,说:“行。听你的。就当上庙了,一天怎么也忍了。”二哥说:“对!就是这意思。”
    二哥二嫂回家过年,穿着都很朴素,甚至显得过了,头发也剪得很短,象五十年代的干事。
TOP
22#


赋五


    老三住在道里区,在一家杂志社当助理编辑,也是新潮作家。戴贝雷帽,推祟奥地利人弗洛伊德,对性有些研究,很真诚地在一些刊物发表了几篇此类评论和表达这一认识的中、短篇小说。不少曾扶植过他的老同志,十分痛心地说:老三老三骄傲了,年纪这样轻、这样轻,口出狂言,狂言,性性性,可悲可悲,不见发达,不见发达,螳臂当车、蚍蜉撼树,混球!
    有个别老同志落泪了。
    然,老三的工作作风很严肃,对作者的一个小小说,也能高谈阔论一个上午:“在中西文化,在传统与当代,在感性与理性,在主体与客体,在客体与主体,性,首当其冲。无性与中性,阴性与阳性,阳性与阴性,阴阳二者构成宇宙。宇宇宙宙,阴阴阳阳,公公母母,雄雄雌雌,如此而已。”
    老三的阴性,在机关工作,是党员,极讨厌老三把业余作家引到家里大谈其性。骂他没出息,不要脸。是流氓教唆犯:“准有一天被公安局抓了去,送到玉泉采石场,活活累死你!看你还性不性!操你个妈的!”老三的阴性就这样高嗓门地骂他。老三很伤心,心里不好过,一直想离婚,头发也早早地花白了。
    老三的女儿说.“嘻!爸,妈,我算看明白了,你们就是打出玫瑰花来,也离不了婚。”
    “玫瑰花?! ”老三听了,惊了脸,顿时泪水纵横,自言自语念叨了一个下午,反反覆覆地叨咕:“玫瑰花,玫瑰花。”
    老三的家境不富裕。回家过年,带的礼品就很一般化,是四合礼.有四种奶油蛋糕,很艺术地组装在一个礼品盒子里,并用透明的玻璃纸罩着。
    老三回家过年,从不戴贝雷帽,上衣兜也不插钢笔、油笔。事先也要对媳妇说:“嗯——到家,看别人,他们怎样,咱怎样,千万别出挑儿… … ”
    老三的媳妇看了看他,轻蔑地说:“熊架!”


赋六


    自从老三兄妹四人分别嫁娶后,凡二十余载,都回家过年:或步行,或坐车,携妻带子,提着年货、礼品,从冰冻的松花江的江面上过去。这事,居在一个城市的兄妹,并不事先通通电话,也不约定一下,基本上都回去。平常并不见面,见面干什么呢?都觉得没必要,也无话可说,便不往来。
    近几年,子女回家过年的情况不佳,总有“少一人”的现象。老三的父母伤心了。说:“你们翅膀都硬了,另外都有自己的家,以后,不回来也行。”
    老三去年没回来,参加文化人的除夕晚会,有录相;老二前年旧历年在厦门谈生意,是一笔大钱,没舍下。听了父母的话,一律说:“哪能,啊能,今年都回来。”
    今年过年,兄弟几个都事先做了安排,回家过年。
    老三的母亲对孩子很好,很平等,也很亲近,总是喜着脸:“三儿回来啦。”“老二回来啦。”都柔柔的,儿子、女儿瞅着,心里就充满了温馨的阳光。
    老三的父亲早已退了休。赋闲在家,养养鱼,养养花,清早起来打打拳,买份报纸,尤其爱看日本方面的消息。过得还滋润。兄弟几人,回到家后,坐在一起,吸烟,喝茶,彼此都很客气,坐的姿势也很规矩。对于对方的意见,不论长幼,一律的尊重,耐心听,点头。说话的声音也都不高。
    大哥善着脸,很和气地问:
    “老二,最近怎么样?"
    二哥想了想,规规矩矩地说:“还行。”
    大哥张开嘴,笑了,冲老三,
    “你最近还行啊?"
    老三咽了咽唾沫,点点头,笑了一下,没言语。
    新二嫂坐在一旁,也规规矩矩,不言语,偷眼挨个地瞅,也没琢磨出什么来。
    在年五更的菜肴中,有一个是父亲亲自下厨做的菜,权且叫“土豆合子”。这种菜的做法比较简单:在半切开的土豆片中,夹上拌好的猪肉馅,再滚上面糊糊,用油一炸,焦黄,再撒些白糖,.这样吃。
    母亲说。“这是木婉教的,吃着——还行。”儿女们都尝尝,好吃,从此的年五更,总少不了这菜。先前的旧二嫂最喜欢吃,说这东西实惠。
    旧二嫂同二哥离了以后,母亲再没说过旧二嫂一句好话,说她不象正经女人。父亲则在一旁说;“还行……还行。”母亲忍不住笑了,说:“行?是个女的,你都行,老贱种!”
    大哥岔开话儿,问母亲:
    “妈,年夜饭有酸菜炖肉吗?"
    母亲听了,慌慌地拢了拢一头的白发,说:“有,有。都是五花三层的肉哩。”
酸菜炖肉,是王氏家族过旧历年的传统菜,也是东北地区的名牌产品。东北人都很喜欢吃,而且吃得也很有感情。
    守岁之夜,一家人磕瓜籽儿、吸烟、喝茶水。第三代人,则在另一屋内玩、疯,或到院里放小鞭儿。谁要饿了,可以先吃点儿点心。大哥说:“老三买的点心不错。”二哥说.“这东西市面上脱销,买要排队。”
    老三在一旁就有些不自然。
    父亲见了,就说:“甜东西我爱吃。,
    母亲笑了,说:“木婉也爱吃甜的。日本人都爱吃甜的,啧啧!怪了。”
    大家都笑笑,不说别的。母亲也笑,说:“你爸搞的那个木婉,跟疯了似的,一天几趟往人家那跑……”
    “说点别的,说点别的。大过年的……”父亲在一旁很和蔼地说。母亲说:“不要紧的,都是自己家的人……大过年的,就这么干坐着?"
    
    北方规矩;年五更的主食,吃饺子。须女人们在一起来包。王氏家族的这顿饺子,是素馅的,有点善男信女的味道。一般是用韭菜、虾仁、蘑菇(是白蘑),以及鸡蛋合馅,再淋上点香油,味道很鲜,吃了很爽口。母亲的手很巧,把饺子包成“麦穗”、“元宝”,以及“小荷包”式的。这几种各有点象征意义。另外,还要分别在佼子里放几枚古钱,谁吃着了,谁一年有福。
    母亲一边包,一边讲父亲的“艳史”。几个儿媳妇就陪着笑笑,• 相互也不传递别样的眼神儿。
    父亲则在里间的屋子里,恭恭敬敬,供上爷爷、奶奶的灵位,燃几住香。
    母亲一边包饺子,一边讲解似的说:“你爸的品行不好,是根儿上的毛病。啧!还上供?瞅他孝的!……年年扯这个淡,文化大革命也没把他这毛病斗过来。”
    大嫂柔着声说:“妈,别老提木婉了,你看我爸都是快七十的人了……”
    母亲笑了:“这是岁数大,再倒数几年,还得搞……”
    二嫂也笑了,说:“看您把我爸说的。”
    老三的父亲过来听了,美美地吸口烟,摇摇头,说:
    “你妈没坏心眼儿……”
    “有坏心眼,早把你这个花货送监牢狱去了。”说罢,母亲嘎嘎地大笑起来。
    到了子时,王氏家族的人,一律要给爷爷奶奶的灵位磕头,这一规矩,凡数十年未变过。父亲站在灵位一旁,看着几个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儿女,想了想,说:
    “今年― 就不用磕头了吧?"
    兄弟三人一律抬眼看母亲。母亲觉得受不了这询问的眼光,就把头扭了过去。
    大哥笑着说:“哪能,哪能。”率先跪下来,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大哥磕完二哥,二哥磕完老三。都磕得很严肃,很端庄,也很虔诚。儿媳妇们不必磕头,行个礼就行了。三个媳妇,礼行得也很标准,几乎全是九十度大鞠躬。
    母亲是最后一个,给公公婆婆板板整整地行了个礼,完了,眼睛就湿润了。
    父亲也落了泪。
    年五更的饭,坐位是一定的:八仙桌的上首是父亲,大哥次之,以后按顺序坐。第三代人在外间另置一桌,不提。母亲坐在一角上。儿媳坐在右边,序乱些,没人计较。女儿,年五更不能回家,依旧俗,在婆婆家过。大妹则例外。
    妹夫前儿年认真思考后,就弃家出走了。妹夫同大妹结婚时,不知大妹有疯病。十几年来,他们夫妇的日子过得非常之艰难。大妹此病的特点,是周期地犯。年复一年,妹夫觉得真是的,就走了。至今整三年。听说他又找了一个女人,并郑重地寄回一张照片,是合影。新女人的肚子明显地大了。老三媳妇说。“估计― 有四个月了吧?' ’大妹觉得真可笑,哈哈大笑了一阵,说.“三嫂{你真是,还是干部。瞅瞅,那凸的,少说五个月……”母亲看了,说:“假的!木婉也这么凸了一阵,没几天,啧,瘪了。”
    大哥把照片拿过去,说:“这张——我拿着?”大妹问:“干啥?" “依法,这是遗弃的罪。”大妹说:“别介。他闹一阵,准回来。”父亲说:“都大了,这事儿,让你妹妹自己处理吧。”大哥立刻笑笑,把照片还了回去。
    大妹回家过年,永远什么也不买,就带着刚上学的儿子猛猛。然后,嘱咐说:
    “儿子,给你大舅、二舅、三舅拜年,让他们给压岁钱。”
    猛猛羞着脸,逐个地拜。
    大哥给了二十。二哥想了想,说。
    “猛猛,等一会儿,二舅再给你……,
    老三红了脸,掏出五块钱,说:
    “儿子,赶明我再给你点稿纸……”
    一家人闲聊之中,彼此都温温和和。大妹因为疯,一切就来得很冲:
    “大哥!你现在是什么级?科级吗?正的,副的?"
     “是正处级。”大嫂喜喜地说。
    大哥恶了一眼大嫂,然后,转过脸,温温良良地问:“爸,您老今年的身体感觉怎么样?很好吧?"
    “好。这都是你妈伺候得好。”说罢,老三的父亲还讨好地看了老三的母亲一眼。
    “哼!”母亲对大哥说,“你爸要是跟那个木婉呀,早就折腾死了,能活到今天?"
    儿女们都笑笑,并不入心。
    “三哥,”大妹说,“你现在是大作家了,我们同事说的,《荡女的魔力》是你写的吧?真好看。”
    老三很尴尬:“是写爱情,不好……”
    父亲叹了一口气。母亲见了,就说.“怎么,想木婉了?”
    父亲赶忙说:“什么木婉!木婉这五十一年,再搞十个男人也有工夫……都是哪年的事啦……”
    “啧啧!”母亲笑着对儿女说,“瞅瞅,这老东西的记性,五十一年……”
    ……
    时辰已到,二岁交叠。年五更的圣餐开始了。大家坐好后,大哥端着酒杯站了起来,笑微微地说:
    “爸,妈,过年好!”
    几个儿子、儿媳妇都站了起来,一律恭恭敬敬地说:“爸妈,祝你们长寿!"
    母亲听了,落了泪,说:“好好!你们都好!:
父亲擎着酒杯,很感慨:“一晃三四十年,你们都成材了——”    
    大妹说:“就我不 好!是疯子。”
    母亲说“你说说。这搞破鞋的人……”说着,白了父亲一眼。
    二哥挟了~只红烧大虾,递到母亲的碟子里,说:“妈,吃这个。”
    于是,儿子,儿媳的筷子,各挟一种,递到母亲的碟子里,唯老三挟了一条颤巍巍的海参,不动声色地送到父亲的碟子里……
    吃罢年夜饭,一家人都觉得昏昏沉沉,有些困,倚在坐位上,阴阴阳阳地挺着。
    唯父亲一人精精神神,一旁里同母亲小声说着话……
    老俩口常常夜里这么小声说着话。



                                                        《北京文学》一九八八年第十二期
TOP
23#

《良娼 》

阿成



江老先生是哈尔滨的坐地户,乳名叫宝子,是瘸子。北方人给子女命名,多带宝
字:大宝、三宝、宝珠、宝银。单是‘宝子’,母亲觉得生硬,就唤他“宝
儿”。站在栅栏院里,冲街软软悠悠地喊:“宝儿——来家吃饭啦——”听着有
些古色古香,暖了母亲的心。

江老先生的家在道外区。道外区的巷子很多,窄窄的,两面高墙,一色青砖,间
有青苔漫着。江老先生的家临着江,是泥房单顶。只是很破旧了,四面危墙用杠
子支着,是独门独院,北面临着一条热闹的街。院子抬掇得很干净。院子东西各
植一株多花老桃树。恰春风越过万里长城,到了这里,只一夜的工夫,脱胎换
骨,万朵齐绽,很爽眼,香了四邻。

母亲的二老仙逝,家徒四墙,院徒桃花,风兮,雪兮,终而沦落风尘,卖身以为
生计。

母亲下海后,在家里接的第一位客人就是宋孝慈。宋孝慈背离妻子南北闯荡,陌
路谋生,是济南人氏。很年轻。下了船,经人指点,就宿在这里。

是夜逢春,漫天爽着小雨。雨簇桃花,潇潇洒洒,播一庭清香。宋孝慈进来,收
了油伞,撂了行囊,缓缓转首,见半掩在纱帐中的母亲,婉婉约约,一双秋瞳,
两黛春山。惊了脸,心里叹了好一阵。

母亲见旅客两道箭眉,一身英气,且行止温文尔雅,心中落下许多安慰。便到灶
上给他温了酒,又去院中剪了一辔雨下新韭,置两碟小菜又擀了面条,并格外卧
了两个鸡子儿。端到桌上,说:“趁热”……说罢,便退到一旁替他烘烤半旧的
湿衫。

道路坎坷,人世艰辛。宋孝慈稳稳地坐了;呷温酒,听雨声,品热面,觉得不似
家中,胜似家中,便湿了眼。

“怎么干这个……”宋孝慈蔼声地问。

母亲说:“命呗。”

“怕么?”

母亲听了,心里烫烫的,不觉落了泪。

宋孝慈起身拉着母亲的手,坐在一起。

雨下得很精道,齐刷刷,松一阵,紧一阵,落到草房上,扑籁——扑籁,闷闷
的,压得心里好沉。

宋孝慈在母亲这里住了两个多月,因囊中羞涩,心里实在盛不下母亲一片温情,
便硬了硬心,找个借口,走了。

走的那天,也下着小雨。母亲擎着油伞,顺着多柳的江坝,一直把他送到道外
的船坞。

在码头上,母亲把旅客给她的钱,分出大半给了他,说:

“穷家富路,带着吧。”

宋孝慈掂着掌中的钱,低了头,说:

“我还来……”

母亲笑了,只是柔柔地看他。

宋孝慈又说:“多保重。挣了钱,我就回来,把房子修修,太旧了,心里放不
下……”

这一句,母亲没想到,半天哀着脸,说:“有你这句话,就够我享的了……你
放心走吧。”

宋孝慈上了船,隔着雨,俩人都摆着手。

母亲想喊:我怀孕了——

汽笛一响,雨也颤,江也颤,泪就下来了。

四年过去,宋孝慈回来了,一领长衫更旧了,见了母亲,愧着脸、指着院里的
房子说:

“这房子……我自己动手,修。”

母亲流了泪,嗔着脸,说:“见了我,也不问我好不好,就说房子

这年,江老先生四岁。伫立在一旁呆呆地看。

母亲说:“宝儿,这是你舅舅……”

四目相对,江老先生便觉得这一双眼睛亮亮的,很亲切,好像早就认得。




江老先生的母亲因是娼妓,便要常到“圈儿里”的小窑馆做生意。其实,母亲只
能被叫着‘娼”。“妓”是兼以歌呀,舞呀,杂耍之类做饵,再兑之皮肉,钱来
得很不容易,须有格外的本领。狎客一般都很下作,那事之先,必要令其歌舞杂
耍一番,再给两个耳光,见精神了,闹到日上三竿。娼则不然。白天,在家里要
干些粗活儿:洗衣呀,纺钱呀,揽些刺绣的手工活呀。到了掌灯时分,一律急急
地换了新装,抹些粉脂、口红之类再半掩其门,一边干针线活儿,一边用眼睛瞟
着街,候着。倘若家里无客,便顶着黑,急急地赶到春巷的小窑馆去,一并挤在
穿堂的条凳上,再候。谓之“坐灯”。条凳后面是一檀色曲尺形高柜,里面歇着
“老鸨”,专事笑脸,看茶,贺喜,收钱。狎客打开软帘,斜了进来,挨个地
瞅,捏捏肩膀,端端下巴,皮松肉紧,决不含糊,严然相马。一俟中了意,便
嚷:“干她。”

宋孝慈回来后,母亲就从不在家里接客,晚上就到圈儿里的小窑馆“坐灯”。宋
孝慈就陪着江老先生在家里一道睡。白日里,他便光着脊梁,担水,和泥,脱
坯,修房子,并苫了厚厚的房草,看上去,再挺个七年八年,没问题。闲下了,
就剪修院庭中的那两株桃树。修剪得很仔细。浇水,施肥,松土。草木通情,给
他抽出许多新技,姹紫嫣红,开得潇洒。每值早春,宋孝慈便要剪下一篮,领着
江老先生到附近的“圈儿里”去卖。

道外的圈儿里一带,为哈尔滨有名的烟花柳巷,版图较大,桃红呀,柳绿呀,单
是公娼就有3000多人。荟芳里、大观园你拥我挤,春楼鳞次。此局门外,常
挂一牌:“两毛找四”。两毛钱一次云雨,是一般小窑馆的市价,一毛六就便宜
了些,常常床不虚席。春楼外是一环形街道:卖彩线卖胭脂卖玉容宫皂,“上江
土下江货,女招待七八个”、“专治鱼口横痃、五淋白浊”,以及缝裢补绽、洗
浆衣物,连同各种瓜果梨桃,灿然锦色,往来梭织,鼎鼎沸沸。

宋孝慈挽着篮子,领着江老先生在街上款款地走。江老先生的眼睛便觉得有些
不够使。舅舅说:

“宝儿,喊呐,啊?”

江老先生便冲着春接稚声稚气地喊:

“桃花来——桃花来:人则武士,花则桃花。买来——”

这后一句,是宋孝慈教的,很灵。狎客听了,就打开后窗:

“小瘸子,来两枝儿。”

卖罢了花,宋孝慈便领着宝儿到横街里的“万国饭店”去转转。

万国饭店,其实是一条专卖俗食的长棚,足二里。卖甚的都有:小米捞饭、高
粱米豆饭、流浪鸡、花子肉、馄饨、切糕。切糕还分两种,一谓黄米切糕,以
云豆合之。一谓江米切糕,佐以青、红丝果脯之类。都很享眼。舅舅驻了脚,
蔼声地问:

“宝儿,想吃么?”江老先生一脸严肃,说:“再看看。”

舅舅便笑了,背起江老先生,说:

“走。吃面去。”

鸡丝面,是万国饭店的上品。很讲究,都是“双合胜”的嫂子面,海海一碗,
有鸡丝、紫菜、蘑菇、海米、香油。有的卖主,还独出心裁,放上一二片黄梨,
咯吱咯吱一嚼,很脆,开胃口,也养身子。一般圈儿里的狎客闹完了,都来吃
它,并久之成俗。

舅舅并不吃,从旁边的菜摊,沽一碗浓浓的热茶,坐在条凳上慢慢地呷着,看
着江老先生吃。

江老先生觉得舅舅真好。

母亲每每从圈儿里回来,舅舅总要给母亲做一碗热面,并卧上两个鸡子儿。再
到灶上给母亲烧了洗脚水,候着。

吃罢了,洗罢了,母亲便倒在炕上死死地睡。舅舅悄悄地拉着江老先生,锁了
院门,到松花江边去。

江天很阔。宋孝慈坐在江坝上,燃了一支烟,顺着眼,看着稳稳东逝的江水,
瞅着江面上的千舟万揖,辛日无语。

江老先生玩得很快活。

春也去,秋也去,冬天便来了。

这一日,母亲见宋孝慈站在庭院的批干下发呆。就凑了过去,掸了掸他身上的
青雪,柔下声来:

“他舅,眼瞅年关了。回家看看吧。”

宋孝慈低了头,沉吟半晌,说:

“我该出去闯闯运气,挣点钱,不能总让你遭这个罪……我也是男人嘛……”

母亲见他一脸的踟踌,知道他舍不下这里,心里嫩嫩的,热了好一阵,才说:
“你去吧。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又说,“出去常想着我们……抽空捎
个信儿,叫孩子知道,这世上还有个疼他的人。”

宋孝慈听了,硬下了脸,果决地说:“我不去啦!怎么还不是一辈呢!”

“孝慈哥,”母亲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要是男人,就走。你不能光在
这里瞎了自己的心思啊……将来,你出息啦,我当你的使妈就知足啦……”

宋孝慈去天津那日,母亲没去圈儿里接客。下黑,母亲把炕烧得好热。早早地
吹了灯任着宋孝慈婴儿般地抱着,说了一夜的话。

清早起来,母亲给他煮了一盆热面,卧了六个鸡子。母亲说,“六”是个吉数:
六六顺。

吃罢了,母亲背着宝儿,过了霁虹桥,一直把他送到南岗的火车站。

那是冬天,没太阳。雪稳稳地下着,很厚实,足一尺。踩上去,咯咯吱吱,酸
着牙根儿。母亲说:“火车上不比家,贼冷的,兜子里有瓶子白酒,挺不住就
呷两口,热乎热乎,好。”宋孝慈点头:“哎。”车站的票房子是俄式建筑,
黄色,大窗户,很浪漫,也很结实,房顶上也是厚厚的雪,一波一波的。天落
得很低,火车的汽笛声和排汽声从那上面挤出来。宋孝慈说:“咱们照个相吧。
有照相的。”母亲说:“不的啦,我的面孔很熟,旁人知道你同我会影,就容
易错怪了你。”

最后还是照了。站到一起,母亲拽拽了他的衣襟儿,悄悄声,说:“孝慈哥,
你雄着点……你走后,我拿出来看看,心里就踏实。”




宋孝慈走后,江老先生便觉得很孤单,看着庭院里的两株桃树也失了往日的精
神,随着风,絮絮叨叨,听了,心里厌厌的,白日里母亲在家里时睡觉,江老
先生便锁了院门,到松花江边去。

那时的松花江,水势极浩,沃沃野野,不但利之舟揖,且鱼虾之丰,也教人乍
舌。江坝上,江老先生常常抱膝而坐,望江水东去,感渔舟唱晚,亦常常落泪。
饿了,便沿着江边,拣些嫩小鱼虾,就着晚日的血色,啖了便是。吃罢,江天
竟全暗下来,星星亦渐渐出齐。江老先生独自呆呆地看。

江老先生从小没人跟他玩。

江老先生的母亲,在圈儿里,每晚大约要待候20到25位客人。都是苦力,
他们的日子也是不好过,有的脾气也不是很好,且个个有力气,母亲很累,很
苦,被人活拆了似的。迷迷糊糊,闹不清上面忙的是张三还是李四的事常有。
嘴里只是念叨孩子:“宝儿……宝儿……”怕是这孩子又要睡到船仓里去了。

午夜时分,窑馆里给煮一碗面。这里亦是海海的一碗,威谈还好,很热,烫嘴。
但须快吃。不然,误了急客,跳了脚,老鸨便要使眼珠子。古人说:“农不如
工,工不如商,商不如依门卖笑。”说得很优美。母亲吃的,常常要留下半碗,
第二天热了,给江老先生。母亲说:“这是细粮,你仔细着吃么。这样慌张,
怎么能品出味道来呢?”说罢,还要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一点儿也不
像你舅舅。”

江老先生觉得母亲老了,脸色也不是很好……



八年过去,九年春上,江老先生14岁的时候,宋孝慈回来了,那时母亲已过
世两年了。庭院里败草枯枝,两株桃花也随着母亲去了。只留得两架枯干矗在
那里。那天春风很大,松花江正在爆起冰排,隐隐约约,轰轰地响。泥房上厚
厚的房草、被风一绺一绺地掀,在半天上随着风“咝咝”地叫。

乞儿似的江老先生看着站在庭院里的宋孝慈,已经不认得了,笑着说:

“先生,我妈早死了,你上圈儿里去吧,那有女人。”

“宝儿……”宋孝慈失了声,“宝儿,你不认得舅舅了?”

江老先生怔住了,缓过腔来,立刻奔到枯死的桃树下,死死地抱着树干,放开
喉咙,野野地喊:

“妈——舅舅回来啦——”

“妈——你听着没有——”

宋孝慈僵了脸,问:

“宝儿——你怎么啦?”

江老先生松了树干,转过身来,竟是一脸的泪:

“舅舅,妈说,你回来了,让我在桃树下告诉她一声……她说,她能听着……”

这一夜,宋孝慈同宝儿说了好多。宋孝慈问:

“宝儿,你妈临终前,留下什么话了么?”

“妈给我留了你的地址,告诉我:不到饿死,不去找你。”

宋孝慈听了,泪水止不住,就任着碗蜒下去……

翌年。宋孝慈办了“东亚棉纺公司”。家眷也从外地迁了来。并把江老先生带
到厂里,让他当了更夫。

江老先生很懂事,人前人后,从不管他叫舅舅。

宋孝慈总是稳着脸,很严肃,做事也很精明。听厂里人说,他的公司是天津宋
裴卿的子公司(说不准)。晚上一有空暇,他便到更房来看江老先生。江老先
生远远地见他来了,便躲了。宋孝慈见更房锁着门,就坐在外面的条凳上,燃
支烟,吸罢了,再燃一支,见江老先生仍未回来,心里就明白了许多,便站了
起来虚着身子,冲着暗处,哑着声喊:

“宝儿——有事,就去找舅舅……”

江老先生在暗处,听得真真切切。心里有话:“妈,你也听见了吧?”

东亚公司于当时工人的眼里,是很不错的。厂房的山墙上高悬着:“己所不欲,
勿施于人”;“你愿人怎样待你,你就先怎样待人”几个繁体大字,均为紫蓝
色,并用白油漆框着,很艺术。公司的每个职工手中都有一本宋孝慈亲自撰写
的《东亚铭》。这一切,江老先生都记忆犹新,并感悟到许多东西,遵守得也
一丝不苟。有些条文,江老先生竟能倒背如流:

主义:人无高尚之主义,即无生活之意义。事无高尚之主义,即无存在之价值。
团体无高尚之主义,即无发展之能力。
作事:人若不做事,生之何益!人若只作自私之事,生之何益!人若不为大众
作事,生之何益!人若只为名利作事,生之何益!
逝者如斯夫——

宋孝慈是哈尔滨光复前去的台湾。临行前,偕同江老先生到了荒山坟场。

坟场很好。尤属一轮混血般的晚照悠悠地悬在西头,就更壮眼:阔阔地展开,
一坟一枝牵连不断,杂乱且有法度;荒荒疏疏的蒿草之中,间有昆翅的婆裟与
鸣叫。

北方文化:凡做奸犯科连同娼娼妓妓者,断气后,都要埋在另一场,免得乱了
阴宅的纲常。

母亲的坟就置在另一场,是阴面,有丑丑的碎石散散地簇着。母亲是良娼,碑
就有些支撑不住,吃力地挺在那里,随着风,喘着,时断时续。碑文只五个字:
江桃花之墓

宋孝慈软了腿,勾头在地,恸着。

母亲用自己的碑影罩住他,深深地抚……

跪在一旁的江老先生说:

“妈,舅舅又要走了,我陪他来,是向你辞行的……”

宋孝慈听着,禁不住,就放声嚎哭起来。

晚照,血血地洇着。

宋孝慈涕泪交叠,苦揪着脸,说:

“宝儿他娘,我还回来……”

祭过母亲,宋孝慈拉着江老先生的手,说:

“宝儿,你妈生前有话,把你交付给我……眼下兵荒马乱,生意不好做了,跟
舅舅一块去台湾吧。在那再办个厂……”

江老先生看着母亲的坟,用心想了一阵,转过头来,说:“我是个瘸子,就不
去了……舅舅,你走吧……”

后记

宋孝慈走后不久,哈尔滨就光复了。江老先生因是瘸,被新接管的领导仍安排
当更夫。1954年,宋孝慈给江老先生转寄了一笔钱,同年,因心脏病死于
台湾。真名叫李春林。

莫道世人容易老,青山也有白头时。江老先生已年逾六旬喽,动作也迟缓了,
话极少,显得很谦和。厂里的工人称他“老先生”。

江老先生是去年死的,就死在更房里,脸上永远是老人的慈祥。

遗物中有一本很旧的《东亚铭》,厂长拿在手里,端详一阵,对工
会负责后事的人说:“其它的,都随葬。这个——我留下!”

江老先生享年63岁。一生未娶。

江老先生在道外处的老宅,被区政府易为饭馆,名叫“临江居”。
TOP
24#

夜深( 外一篇 )
文/曹寇
我赶到家的时候,父亲已经穿戴整齐地在堂屋里躺好了。他躺的
是我们夏天才会使用的竹凉床。而我进门的时候,还有人替我拍了拍
身上的雪(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在门槛上跺脚),所以,凉床只暴露了
它四条冰凉的竹腿。跟一张招待客人的临时床铺一样,被褥齐全,只
是眼下这位客人不仅没有脱掉外衣,反而穿得特别隆重。事后我才知
道,这一身新衣服是我姐姐在公社百货大楼买的。这件事后不久,我
曾应我妈的要求,骑车去过公社百货大楼的种子柜台买过韭菜籽,我
并非要蓄意经过服装柜台,只是我必须经过那里。然后我看到了父亲
躺在那儿时穿的新衣服,一模一样,不止一件,就这么挂在那里。
我对着盛装待发的父亲磕完头后就站了起来,不知道下一步该干
什么。
“你应该跪在这里。”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中年男人用手捅捅我的腰,
并用他的左脚在父亲所躺凉床一侧点了点,“别人来吊你爸爸,人家跪
的时候,你要磕头回敬。”
当然,我知道这点。虽然我的父亲是第一
次也是唯一一次死掉,但我知道风俗,爷爷死
的时候,父亲就曾经跪在这个位置,别人家办
丧事也有此类先例。于是我跪了下去,只要有
吊客像我之前那样给父亲磕头,我就必须回礼。
这一点也不难,就像学校里元旦歌咏比赛有过
多次排练那样。我因父亲的死没有参加歌咏比
赛,但我能够想象他们站在礼堂舞台上的样子,
甚至能听到他们唱的“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
野……”。不过,很快我就感到了难受,膝盖
疼痛难熬。还是那个中年男人,他给我递来了
一个枕头。我认识这个枕头,正是父亲平时所
用的。他是一个邋遢的庄稼汉,枕头又黑又臭。
每次回礼,我都能闻到他头上的味道。我不记
得自己闻过他头发的味道,现在他死了,我闻
到了。他活着的时候真该多洗洗头,并但愿死
亡使他芬芳。
因此我也抽空关注了一下那个没见过的中
年男人。他和生前的父亲一样,蓬头垢面,穿
戴邋遢。大概因为匆忙,他的一只裤脚的部分
还被塞进了袜子,露出了穿红袜子的脚踝。他
的眉弓很高,只有眼窝,看不到眼珠。如果不
是他留了两撇油光闪亮黑黝黝的八字胡,我大
概会觉得他是一个老头。
“如果你实在不好受,”他还在一旁补充道,
“没人来的时候,你可以站起来。”
我觉得自己不用对此表态,所以没有理他,
也始终没有站起来。直到吊唁结束,午饭开始。
因为父亲的猝死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所以我妈当天就昏死了过去,而且情况很严重,
也被送进了医院,需要姐姐陪侍,而姐夫则是
一名厨师,正好派上用场在厨房里忙活。所有
料理丧事的都是一些乡邻,就算那些亲戚,也
并非至亲。这使我始终觉得,父亲的死似乎并
非真相,整个丧事和我们关系不大。
就算借了左邻右舍的,桌椅板凳还是不够
多,另外来吊唁的亲友乡邻不少,所以午饭是
流水席。四张桌子露天摆放在院子里。好在雪
停了,院子的雪早已被无数双脚踩成了烂泥。
人们确实大多是穿着高帮胶靴围坐在方桌前吃
饭的。另一拨人则在一旁的乱砖碎瓦前或坐或
立等他们吃完。所有人都学会了沉默。
每桌的菜也都是一样的。厨房里的一张临
时搭建的木台子上,整整齐齐地码着那些一模
一样的菜。比如说,同样的红烧肉,同样的碟
子,彼此重复地排列在那里达五六碟,加之别
的菜的同等重复,相当壮观。这让我对围着白
色围腰、撸着袖子、偏着个脑袋叼着一支烟在
灶前挥舞锅铲的姐夫充满了敬意。
“你就不用上桌吃了。”还是那个中年男人对
我说。我确实饥肠辘辘,不知道怎么吃饭,是
率先占据桌子的一方,还是加入碎砖乱瓦前等
待的人群。
没想到的是,这个中年男人也和我一样,
是蹲在厨房潮湿的地面上吃饭的。所以这阻止
了我试图从姐夫嘴里探听此人的想法。我们什
么也没说,就这么默默地吃完了饭。
“肉烧得怎么样?”姐夫把菜烧完后,借嘴
上那个烟屁股的火,从耳朵上方取下一支烟续
上后还问了我们。
“不错,”中年男人说,“好吃。”
对此我显然没有异议。
下午,我继续干上午的事。直到傍晚,吊
客才渐渐绝迹。晚饭也和午饭相似。不同之处
在于,不知谁在院子里支起了一个叫太阳灯的
大灯。几年前,家里盖房子的时候,曾在工地
上使用过这种灯,以防有人摸黑偷了水泥黄沙
之类的建筑材料。可惜后来还是发现有两根松
木房梁失踪了。我清楚地记得,这种太阳灯有
一千瓦。“一个钟头一度电。”父亲当时颇为心
疼。总之,在这盏太阳灯的照耀之下,院子里
比堂屋要亮堂多了。被一百瓦灯泡照耀的父亲,
简直就像一个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的害羞的小姑
娘。只有一个人陪着他,就是那个中年男人。
他也没有盯着父亲,只是若有所思地坐在一侧,
肘抵着自己的膝盖在抽烟,眼窝更加深了。
后来,整个人已经哭肿了的我妈在姐姐的
搀扶下终于回来了。她的出现似乎提醒了所有
在场的人,“你们可以走了。”于是后者都纷纷走
了,包括那个中年男人。
“你,”我妈在痛哭的间歇会看看我,又看看
姐姐和姐夫,说,“你们没有爸爸了。”
我想说这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班有两个
同学都没有爸爸了,一个死于车祸,另一个也
死于车祸。但我只能说:“嗯,我知道。”
睡觉是这么安排的,姐姐继续陪我妈睡。
我和姐夫则在父亲身边打个地铺睡。
灯一直是开着的,所以我很难入睡。脑子
里尽量多地过了一遍父亲活着时候的事情,然
后再对照一下躺在那里的他,以此确定他确实
死了。当我实在想不起来有关父亲的其他事迹
后,我这才想起来应该问姐夫那个中年男人是
谁。可惜姐夫睡着了,打起了呼噜。我没有和
姐夫在一个屋子睡过觉,没想到他的呼噜声这
么大,不仅响亮,而且层次很多,真是此起彼伏
的呼噜啊,一度让我觉得躺着的父亲也在打呼。
但这一切都不表明我没有睡着。我睡着了。
次日一大早,我是被外面的动静吵醒的。
姐夫已经起床了,我妈则在姐姐的陪侍下坐在
父亲的身边跟他说着什么。我不知道她想说什
么,就到了外面。一个穿着迷彩服、头戴棒球
帽帽舌朝后的人正在油漆一口棺材。我问他这
棺材是哪儿来的。没等他说话,从棺材的另一
侧冒出一个人来说,买的。没错,还是昨天那
个人,那个中年人。
“不是不给土葬吗?”我好奇地问。
“政策没那么紧。”他说。
“不会将来被挖出来浇汽油烧掉吧?”
“你听谁说的?”
于是我告诉他,我前些年在上学的路上见
过。“因为远,我没闻到味,但烟非常黑。”我补
充道。
“那是汽油的原因,”他说,“你有没有去过
火葬场?”我坦承没有。他说,“火葬场的烟囱,
烟没你说的那么黑。”
“我不是说烟的问题,”我说,“我的意思是
假如浇上汽油烧掉怎么办?”
“放心吧,不会的。”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坚定,也没有再问。
我被棺材转移了注意力。它不像我在电视上看
到的那样带有弧度,而就是几块相对厚实的木
板拼成的。和一个长方形木盒子的区别是,它
的一端相对于另一端较为窄小。这使我未卜先
知地认识到,宽的那头应该是肩膀和头,脚则
塞在窄的那头。后来入殓时,确实是这样。其
实这个棺材很大,根据我的目测,或许能并排
躺两个人,如果躺不了,两个人侧身抱着应该
绝对没有问题。入殓时,我才发现棺材内部很
拥挤。可能与里面垫上被褥和塞满棉花有关,
我的父亲最后只露出了一张窄小的面孔,让所
有亲友围着棺材转一圈看上所谓的最后一眼。
最后盖棺时,哭声震天,但还是盖上了。四个
壮汉分立四角,在统一的号令下,同时砸入手
指粗细的黑乎乎的棺材钉。
“快喊,爸爸让钉子爸爸让钉子。”中年男
人说。
我照办了。
“以上就是我所记得的关于我爸丧事的一些
事。”我对她说。
这是二十年后的一个深夜,我和妻子并排
躺在床上,在关灯后的黑暗里睁着眼睛。不知
为何,我们之前开着灯时曾发生了一场激烈的
争吵,争吵结束也就是关灯后,居然莫名其妙
地聊到了这些。可能与争吵有关,我觉得自己
应该尽量详细地讲述这些。这同时也是一项义
务,就像我知道我的岳父的合法妻子现在已经
不是我的岳母一样。
“他是谁?”她问。
“谁?”说完我就明白了,“哦,那个中年男
的吗?是我一个远房亲戚。”
“那你为什么说你从来没有见过?”
“确实没见过,这难道怪我?”
“后来呢?”
“后来也再没有见过。”
“不对,”她突然提高音量,并且从被窝里坐了
起来,“那你为什么要提他,老是提他。这不对。”
我一时语塞,确实也觉得这个问题不太好
回答。
“说啊你。”她在被窝里用膝盖拱了我一下。
“说什么啊?”
“说你为什么要老是提……”她说着似乎也
觉察到了这个问题存在着别的问题,于是改口
道,“说说你这个远房亲戚吧。”
“我已经说过了,后来再也没见过,我怎么
知道?”
“一点都不知道?我不信。”
“我只知道他是安徽老家的。别的不知道。”
“你妈知道不知道?”
我妈此时就睡在隔壁,也未必入睡,可能
仍然在听收音机。这不仅是老年人的通病,与
我们之前的争吵对她老人家造成的影响也有关。
我妈敲打着我们的房门,说:“我也没几天活
啦,我也没几天活啦。”
所以我说:“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可以现在
就到隔壁房间问我妈。”
“你这什么意思?”她动作幅度再次大了起
来,并打开了床头灯。
我并没有接她的话,而是皱着眉头努力适
应了这陡然的灯光。然后照例找出一支烟来抽。
见我点燃一支烟,她又迅速关掉了灯,并
夸张地将被子拎上来捂住自己的头。有部分头
发在被子外面,她睡前洗过澡,有洗发液的香
味。因为用力过猛,被子被扯了上来,我们的
脚一下子暴露在黑暗之中。我帮助我们将被子
恢复到原状,感受到她有轻微的拱动频率。她
在哭。
现在,剩下我一个人在黑暗中抽烟,这让
我觉得自己似乎就站在脚前的床下,看着自己
的烟头一闪一闪。

妻子
李瑞强在一家国企当科长,每天上班的工
作,除了处理一些文件,就是翻阅无穷无尽的
报纸。当然,这是早前,现在没人看报纸,有
电脑和网络,他每天习惯性地看看国家大事之
后,就是斗地主。他属于斗地主高手,分值已
逾九万,十万近在眼前。不过,奇怪的是,他
只在网络上斗,现实生活中,从来不参与牌局,
应酬也能推就推。没喝醉过,唱歌只和小姐玩
色子,从没搂过。一下班就回家忙家务,照料
小孩。在眼下这年头,他严谨的生活态度获得
了大多数人的好感,备受领导信任,但也正因
此,他当上科长后,也就到此为止了,看不出
还有高升的希望。
他的妻子刘晓华则因为“对生活充满幻想”
(李瑞强语),这么些年来,一直在换工作。这
几年是一家文化公司的业务员,挺忙的,还经
常出差。据她自己所说,算是“找到了坐标”,
能够“将兴趣和工作合为一体”,有一条她多年
来相信的,通过“打拼”就可以获得“成功”的
明确路线。因为工作关系,刘晓华眼界大开。
夜深人静之际,应酬席上的各色人等,出差途
中的奇山异水和各种趣闻轶事,刘晓华滔滔不
绝。李瑞强洗耳恭听。
“挺好的,”李瑞强尽量诚恳地说道,“让我
羡慕。”
“那是,谁像你,除了单位组织去九寨沟之类
的地方玩,你说你还去过什么地方?”刘晓华说。
李瑞强想了想,发现自己确实没去过什么
地方。
“你连大学都是在本地读的,对不对?”刘
晓华继续发难道。
“对。”
“你也没有换过工作。”
“是,没换过,我是国家分配。这以前不都说
过了嘛。”李瑞强感觉到谈话到此有点不对味了。
“我的意思是,”刘晓华老调重弹,“你这样的
人,居然还有个前妻,真是让人难以理解啊。”
是这样的:李瑞强大学期间就和一个女同
学恋爱成功,毕业之后,二人就结了婚。提起
那段婚姻,李瑞强总是摇头不已,只说“无聊透
顶”。不过,具体怎么无聊,李瑞强始终避而不
谈,刘晓华迄今也没弄清楚。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呢?”被问急了,李瑞
强会反问刘晓华。
“我只是想知道你跟她是怎么回事啊。”
“没什么怎么回事,就是在一起不舒服,无
聊。难道还不够?”
“那你怎么会在大学期间就跟她谈恋爱,而
且还结婚?”
李瑞强想重复“大学毕业后才发现自己并不
喜欢她,遇到你后,发现你才是我喜欢的”,但
考虑到重复了已很多次,加上这话本身有点恶
心,就懒得说了。
“说啊,你说。”丈夫越不说,刘晓华越想
知道。
“说什么吧你说?”李瑞强态度很强硬。
“呃,细节,生活细节?”
李瑞强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那你是不是
想问她给不给我口交我给不给她口交呢?”
关于李瑞强前妻的话题一般到此就没法继
续了。刘晓华生个两天气,夫妻恢复原状。就
是在这种质问、拒答、生气、和好的过程中,
二人生活了这么些年,并像其他夫妻那样处理好
了各方人际关系,使二人成为稳定的一体。随着
他们儿子的诞生,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已经稳定
到不会有任何人会想到他们还有以上这种对话。
当年刘晓华大学毕业,只身一人漂泊到南
京,与不认识的三个人合租在一个破房子里,
当时她觉得这肯定是不对的。这时候,她认识
了李瑞强。李瑞强并非眼下司空见惯的坏男人,
而是坦承自己是有妇之夫,并很快为了她把婚
离了。至此,理论上,“小三”、“二奶”、“第三者
插足”这些不光彩的贬称也便与己无关了。不
过,虽然她觉得李瑞强是靠得住的,但想让她
就范可没那么容易。总之她当时确实是这么想
的。没想到的是,她的父母也认为李瑞强是靠
得住的后,她就没有任何理由不嫁给他了。
现在,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庸俗到介意自己
的丈夫还有个前妻,骨子里,她也不在乎丈夫
和前妻到底是怎么生活的。她就是觉得李瑞强
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让她十分难受,略有不甘。
尤其是李瑞强提到口交这事之后,她感到恶心。
夫妻做爱,口交自是正常,只是李瑞强总求她
这么干,自己却因她有时重时轻的阴道炎而拒
绝照办。不过这不是她恶心和气愤的缘由,而
是他的话。反正现在她却不会应他的要求去做
了,无论李瑞强怎么强硬她也不从。问题还不
在于这里,而在于,她自己和丈夫一样,为自
己如此坚决感到震惊。
但也仅此而已,他们照样做爱。关系没有
大碍。
一个月后的某天傍晚,刘晓华出差回来。
正在厨房为妻子做饭的丈夫发现,和往常不同,
刘晓华面色灰暗。换了鞋后,不仅没有像平时
那样将旅行箱放好后立即从中将东西收拾妥当,
而只是这么扔在门前的地板上不管了。人也一
如旅行箱,精疲力竭地瘫坐在沙发中。她没有
给儿子带礼品,吃饭时也心不在焉地只知扒饭。
“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累。”
饭后她认真洗了个澡,精神似乎才稍微好
了点。这时候,她才开始打量阔别五天的家和
丈夫。然后从中发现了问题。
卫生间里多了一根被人使用过的新牙刷。
床单等四件套都换了。这在以前都是她做的事,
李瑞强从未干过,而且上次换床单什么的,仅
在她出差前几天。她想到,儿子在吃饭时抱怨
过奶奶家的饭菜,明确地告诉妈妈,五天来,
他主要是在奶奶家。最要命的是,她自己就曾
经在李瑞强和前妻的床上睡过。
毫无疑问,这几天来,有一个女人曾和李
瑞强睡过自己的床。一切证据都被丈夫毁了,
但百密一疏,牙刷没有被及时处理。
对此,李瑞强的辩解是:换四件套是因为他
有一晚躺床上看书喝茶时泼了,就一并换了。这
很正常,不是吗?而在这五天中,家里确实来过
客,但绝不是什么女人,而是个叫朱白的男的。
“你见过的,前年也来过,我的大学同学啊。”
刘晓华当然记得朱白,据李瑞强说,当年
他们是相当好的朋友,好到挤过一张床,互借
内裤穿都是有过的。在她的印象里,朱白迄今
未婚,但绝对是一个色迷迷的家伙。他虽然没
有色胆包天到对她轻浮,但对饭馆女服务员的
那副德性真是叫人恶心。
“哦,那你意思是你和朱白睡了?”她冷笑道。
“去你妈的。”李瑞强也不想说朱白来的那晚
睡过儿子的床,他只是掏出手机,拨了朱白的
号码,然后交给妻子。但后者并未接电话。
“喂,老李吗,什么屌事啊,喂喂喂,我
操……”因为安静,朱白一贯的语言方式夫妻二
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刘晓华厌恶地一挥手,将李瑞强的手机打
落在地,然后穿好衣服,提起放在门口的旅行
箱出了门。
在大街上,刘晓华拖着旅行箱漫无目的地
走着。一些出租车在她身边停了停,有个别司
机发现这个女人脸上爬满了泪,坏笑了一下,
一踩油门,走了。    
刘晓华此时想到的倒并不是自己的丈夫。
她想起出差这几天发生的事。这一趟,她和主
任一起去了广州,见了一些在她看来非常知名
的人士。他们谈笑风生,语似珠玑,让她激动。
然后他们转场多次,饭馆、KTV、酒吧和烧烤
摊。总之她也喝得有点颠簸。在返回酒店的出
租车上,主任把手放在了她的腿上。她也只认
为他醉得有点厉害。在电梯狭小的空间里,他
开始动粗,居然也被她躲避了。但是,后来,
她却没有那么幸运,被主任压在了床上,用臭
气熏天的臭嘴拱进了她的裙子。

曹寇
1977年生,小说作者,现居南
京。
TOP
25#

乔治·奥威尔的二十九句话
来源:豆瓣读书 作者:lukesun 发布时间:2011-01-24


乔治·奥威尔作品集

  贴上我辑录的奥威尔言论,有些注明了出处。译文大多为我自己所加,不准确之处请原谅。

  1. Saints should always be judged guilty until they are proved innocent.

  在未证明其清白前,圣徒总应被判定有罪。——《关于甘地的思考》

  2.Autobiography is only to be trusted when it reveals something disgraceful.

  自传只有在其披露了某些丢脸之事时才可信。——《萨尔瓦多·达利》

  3. This age makes me so sick that sometimes I am almost impelled to stop at a corner and start calling down curse from Heaven like Jeremiah or Ezra.

  这时代有时让我如此厌恶,以至于几乎忍不住想站在街角开始像耶利米或以斯拉那样,大声喊出来自天国的诅咒。(*耶利米,公元前7世纪和6世纪的希伯莱大先知;以斯拉,公元前5世纪希伯来崇高的预言家,在犹太人出走以色列以后把他们领回耶路撒冷。)

  4.Seen in the mass, five or ten thousand at a time, books were boring and even slightly sickening.

  大批看到,同时看到五千或一万册在一起后,书本就令人心烦乃至微感恶心。

  5.Who controls the past controls the future: who controls the present controls the past.

  谁控制了过去,谁就控制了未来;谁控制了现在,谁就控制了过去。 ——《一九八四》

  6.The essence of being human is that one does not seek perfection.

  作人的要旨是不去追求完美。

  7. No one can look back on his schooldays and say with truth that they were altogether unhappy.

  谁也不能在回首校园时代时真心真意地说那段日子完全不快乐。 ——《如此欢乐童年》

  8.In times of universal deceit, telling the truth will be a revolutionary act.

  在普天下皆骗的时代,讲真话就是一种革对角绷着黑色命行为。

  9.Doublethink means the power of holding two contradictory beliefs in one’s mind simultaneously, and accepting both of them.

  “双重思想”意味着在一个人的脑子里同时具有两种相互矛盾的信念,而且两种都接受。——《一九八四》

  10.Freedom is the freedom to say that two plus two make four. If that is granted, all else follows.

  自由就是说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若此成立,其他同理。——《一九八四》

  11.All animals are equal but some animals are more equal than others.

  所有动物一律平等,但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平等。——《动物农场》

  12.Advertising is the rattling of a stick inside a swill bucket.

  广告就是在拿根棍子在泔水桶里搅动产生的卡嗒声。

  13.Liberal - a power worshipper without power.

  开明派——一个无权而崇尚权力的人。

  14. Most people get a fair amount of fun out of their lives, but on balance life is suffering and only the very young or the very foolish imagine otherwise.

  绝大多数人从生活中都得到了相当多的乐趣,但总的说来,生活就是受苦,只有年龄很小或者很蠢的人才会想像不是这样。

  15.Not to expose your true feelings to an adult seems to be instinctive from the age of seven or eight onwards.

  从七八岁时起不再向大人表露真实感情似乎是一种本能。

  16.Men can only be happy when they do not assume that the object of life is happiness

  只有在不想当然以为人生目标就是快乐时,才能快乐起来。

  17.Language ought to be the joint creation of poets and manual workers.

  语言应该由诗人和体力工人合力创造出来。

  18.The atmosphere of orthodoxy is always damaging to prose, and above all it is completely ruinous to the novel, the most anarchical of all forms of literature.

  正统的环境总不利于舞文弄墨,但最重要的是它会完全毁掉小说,那是各种文体体裁中最具无政府主义特点的。

  19.Serious sport has nothing to do with fair play. It is bound up with hatred, jealousy, boastfulness, disregard of all rules and sadistic pleasure in witnessing violence: in other words it is war minus the shooting.

  重要的运动比赛跟公平竞赛毫无关系。它和仇恨、嫉妒、自吹自擂、无视规则和看到暴行时的虐把它们一起收待狂兴奋感不可分离;换而言之,它是没有硝烟的战争。

  20.All writers are vain, selfish, and lazy, and at the very bottom of their motives there lies a mystery. Writing a book is a horrible, exhausting struggle, like a long bout of some painful illness. One would never undertake such a thing if one were not driven on by some demon whom one can neither resist nor understand.

  所有作家都自负自私,也是懒惰的,在他们各种写作动机的根子里面,还存在一个谜团。写本书是一场可怕的、令人疲惫不堪的挣扎,就像很长一段时间得了令身心痛苦的病症。如果不是有某种他既不能抵抗又不能理解的魔鬼迫使着他,他是永远不会做起这样一件事的。——《我为何写作》

  22.Good prose is like a windowpane.

  好的文字就像窗玻璃。——《我为何写作》

  23.You can go on and on telling lies, and the most palpable lies at that, and even if they are not actually believed, there is no strong revulsion. We are all drowning in filth…I feel that interlectual honesty and balanced judgement have simply disappeared from the face of the earth…Is there no one who has both firm opinions and a balanced outlook? Actually there are plenty, but they are powerless. All power is in the hands of paranoiacs.

  你可以永永远远把谎话说下去,但最明显的谎言是尽管没有人真正相信那些谎言,但对之也没有强烈反感。我们全被淹没在污秽当中……我觉得知识分子式诚实和公正的判断力已经从地球表面彻底消失……难道就没有人怀有坚定信念和公正态度了吗?实际上还有很多,但他们都没有力量,所有力量都掌握在偏执狂手中。

  24.The weak have the right to make a different set of rules for themselves.

  弱者有权为自己建立一套不同的规则。——《如此欢乐童年》

  25. War is peace. Freedom is slavery. Ignorance is strength.

  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一九八四》

  26.Political language...is designed to make lies sound truthful and murder respectable, and to give an appearance of solidity to pure wind.

  治语言……目的就是使谎言听起来像真理,杀人听起来值得尊敬,也给完全虚无飘渺之物以实实在在之感。

  27.But if thought corrupts language, language can also corrupt thought.

  如果说思想使语言堕落,语言也能使思想堕落。

  28.Many people genuinely do not want to be saints, and it is probable that some who achieve or aspire to sainthood have never felt much temptation to be human beings.

  许多人真心实意地不想当圣徒,但那些当成了或向往当圣徒的人大概对当人类没怎么动过心。

  29.Nine times out of ten a revolutionary is merely a climber with a bomb in his pocket.

  干革命的十有八九不过是个口袋里揣着颗炸弹拼命往上爬的人。
http://www.kanunu8.com/files/critic/201101/24-1317.html
TOP
26#

我为什么要写作
大约在我很小也许是五六岁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在长大以后要当一个作家。在大约十七到二十四岁之间,我曾经想放弃这个念头,但是我心里很明白:我这么做有违我的天性,或迟或早,我会安下心来写作的。
  在三个孩子里我居中,与两边的年龄差距都是五岁,我在八岁之前很少见到我的父亲。由于这个以及其他原因,我的性格有些不太合群,我很快就养成了一些不讨人喜欢的习惯和举止,这使我在整个学生时代都不太受人欢迎。我有性格古怪的孩子的那种倾心于编织故事和同想象中的人物对话的习惯,我想从一开始起我的文学抱负就同无人搭理和不受重视的感觉交织在一起。我知道我有话语的才能和应付不愉快事件的能力,我觉得这为我创造了一种独特的隐私天地,我在日常生活中遭到的挫折都可以在这里得到补偿。不过,我在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所写的全部认真的或曰真正象一回事的作品,加起来不会超过五六页。我在四岁或者五岁时,写了第一首诗,我母亲把它录了下来。我已几乎全忘了,除了它说的是关于一只老虎,那只老虎有“椅子一般的牙齿”,不过我想这首不太合格的诗是抄袭布莱克的《老虎,老虎》的。十一岁的时候,爆发了1914—1918年的战争,我写了一首爱国诗,发表在当地报纸上,两年后又有一首悼念克钦纳伯爵逝世的诗,也刊登在当地报纸上。长大一些以后,我不时写些蹩脚的而且常常是写了一半的乔治时代风格的“自然诗”。我也曾尝试写短篇小说,但两次都以失败告终,几乎不值一提。这就是我在那些理想年代里实际上用笔写下来的全部的作品。
  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这期间,我确也参与了与文学有关的活动。首先是那些我不花什么力气就能写出来的但是并不能为我自己带来很大乐趣的应景之作。除了为学校唱赞歌以外,我还写些带有应付性质半开玩笑的打油诗,我能够按今天看来是惊人的速度写出来。比如说我在十四岁的时候,曾花了大约一个星期的时间,模仿阿里斯托芬的风格写了一部押韵的完整的诗剧。我还参加了编辑校刊的工作,这些校刊都是些可笑到可怜程度的东西,有铅印稿,也有手稿。我当时为它们所花的力气比我今天为最有价值的新闻写作所花的力气少不到哪里去。与此同时,在大约十五年左右的时间里,我还在进行一种完全不同的写作练习:那便是编造一个以我自己为主人公的连续“故事”,一种只存在于心中的日记。我相信这是许多人少儿时期都有的一种习惯。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常常想象我是侠盗罗宾汉或什么的,把自己想象为冒险故事中的英雄,但是很快我的“故事”就不再是这种露骨的愉悦自我的性质了,而越来越成为对我自己在做的事情和看到的东西的客观的描述。有时我的脑际会连续几分钟打出这样的句子:“他推开门进了房间。一道淡黄色的阳光透过窗帘斜照在桌上,上面有一盒打开的火柴放在墨水瓶旁。他把右手插在口袋里走到窗前去。街上有一只棕色的猫在追逐一片落叶”等等。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我二十五岁的时候,贯穿我远离文学活动的年代。我的确花了力气寻觅适当词语,我似乎是在某种外力的驱使下,几乎不自觉地在做这种描述景物的练习。可以想象,这种练习一定反映了我在不同的年龄所崇拜的不同作家的风格,不过就我记忆所及,它始终保持了在描述上颇为严谨的特点。
  大约十六岁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词语本身所带来的乐趣,也就是凭借词语的声音和联想。《失乐园》里有这么两句诗:
  这样他艰辛而又吃力地
  他艰辛而又吃力地向前
  在我今天看来这句诗已不是那么具有冲击力了,但是当时却使我全身发抖。至于描述景物的意义,我早已全部明白了。因此,如果说我在那个时候要写书的话,我要写的书会是什么样就可想而知了。我要写的会是大部头的结局悲惨的自然主义小说,里面尽是细致人微的详尽描写和明显比喻,而且还满眼是华丽的词藻,所用的字眼一半是为了凑足音节而用的。事实上,我的第一部完整的小说《缅甸岁月》就是一部这样的小说,那是我在三十岁的时候写的,不过在动笔之前已经构思了很久。
  我提供这些背景介绍的缘由是因为我认为:不了解一个作家的历史和心态是无法估量他的动机的。他的题材由他生活的时代所决定,但是在他开始写作之前,他就已经形成了一种感情态度,这是他今后永远也无法超越和挣脱的。毫无疑问,提高自己的修养和避免在还没有成熟的阶段就贸然动手,避免陷于~种反常的心态,都是作家的责任;但是如果他完全摆脱早年的影响,他就会扼杀自己写作的冲动。除了需要以写作作为谋生手段之外,我想从事写作,至少从事散文写作,有四大动机。在每一作家身上,它们都因人而异,而在任何一个作家身上,所占比例也会因时而异,要看他所生活的环境氛围而定。这四大动机是:
  一、自我表现的欲望。希望显得聪明,为大家谈论,死后留名,向那些在你童年的时候轻视你的大人出口气等等。如果说这不是动机,而且不是一个强烈的动机,完全是自欺欺人。作家同科学家、政治家、艺术家、律师、军人、成功的商人等人类的全部上层精华几乎都有这种特性,而广大的普罗大众却没有这么强烈的自私心理。他们在大约三十岁以后就放弃了个人抱负或者说个人意识,他们开始为别人而活着,或者干脆就是被狼狈不堪的生活压得透不过气来。但是也有少数有才华。有个性的人决心要彻底地过自己的生活,作家就属于这一阶层。应该说,严肃的作家整体来说也许比新闻记者更加有虚荣心和自我意识,尽管不如新闻记者那样看重金钱。
  二、唯美的思想与热情。有些人写作是为了欣赏外部世界的美,或者欣赏词语和它们正确组合的美。你希望享受一个声音的冲击力或者它对另一个声音的穿透力,享受一篇好文章的抑扬顿挫或者一个好故事的启承转合,希望分享一种你觉得是有价值的和不应该错过的体验。在不少作家身上,审美动机是很微弱的,但即使是一个写时事评论的或者编教科书的作者都有一些爱用的词句,这对他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也许他还可能特别喜欢某一种印刷字体、页边的宽窄等等。任何书,凡是超过列车时刻表以上水平的,都不能完全摆脱审美热情的因素。
  三、历史方面的冲动。希望还原事物的本来面目,找出真正的事实把它们记录起来供后代使用。
  四、政治上所作的努力。这里所用“政治”一词是从它最广泛的意义上而言的。希望把世界推往一定的方向,帮助别人树立人们要努力争取的到底是哪一种社会的想法。再说一遍,没有一本书是能够没有丝毫的政治倾向的。有人认为艺术应该脱离政治,这种意见本身就是一种政治。
  显而易见,这些不同的冲动必然会互相排斥,而且在不同的人身上和在不同的时候会有不同的表现形式。从本性来说我是一个前三种动机压倒第四种动机的人。在和平的年代,我可能会写一些堆积词藻的或者仅仅是客观描述的书,而且很可能对我自己的政治倾向几乎视而不见。但实际情况是,我却为形势所迫,成了一种写时事评论的作家。我先在一种并不适合我的职业中虚度了五年光阴,后来又饱尝了贫困和失败的滋味,这增强了我对权威的天生的憎恨,使我第一次意识到劳动阶级存在的事实,而且在缅甸的工作经历使我对帝国主义的本性有了一些了解,但是这些还不足以使我确立明确的政治方向。接着来了希特勒、西班牙内战等等。到了1935年底,我仍没有作出最后的诀择。我记得在那个时候写的一首小诗,表达了我处于进退维谷状态的真实心境。
  西班牙内战和1936—1937年之间的其他事件最终导致了天平的倾斜,从此我知道了自己应该去做些什么。我在1936年以后写的每一篇严肃的作品都是指向极权主义和拥护民主社会主义的,当然是我所理解的民主社会主义。在我们那个年代,认为自己能够避免写这种题材,在我看来几乎是痴人说梦,大家不过在用某种方式作为写作这种题材的遮掩。简而言之,这就是一个你站在哪一边和采取什么方针的问题。你的政治倾向越是明确,你就更有可能在政治上采取行动,并且不牺牲自己的审美和思想上的独立性和完整性。
  整整十年,我一直在努力想把政治写作变为一种艺术。我的出发点是由于我总有一种倾向性,一种对社会不公的个人意识。我坐下来写一本书的时候,我并没有对自己说:“我要加工出一部艺术作品。”我之所以写一本书,是因为我有谎言要揭露,我有事实要引起大家的注意,我最先关心的事就是要有一个机会让大家来听我说话。但是,如果这不能同时也成为一次审美的活动,我是不会写一本书的,甚至不会写一篇稍长的杂文。凡是有心人都会发现,即使这是直接的宣传,它也包含了一个职业政治家会认为与本题无关的许多内容。我不能够。也不想完全放弃我在童年时代就形成的世界观。只要我还健康地活着,我就会一如既往地对散文这一文体抱有强烈的感情,去热爱地球上的一切事物,对具体的东酉和各种知识表达我的关注,尽管这些可能是片面的或者无用的。要压抑这一方面的自我,我是做不到的。我该做的是把我天性的爱憎同这个时代对我们所要求的和应该做的活动调和起来。
  这样做不仅在结构和语言上有障碍,而且这还涉及到了真实性的问题。我这里只举一个由此而引起的例子。我写的那部关于西班牙内战的书(向卡特路尼亚致哀)当然是一部有鲜明观点的政治作品,但是基本上我是用一种相对客观的态度和对严谨的文笔来写的。我在这本书里的确作了很大努力,要把全部真相说出来而又不违背我的艺术本能。但是除了其他内容以外,这本书里有很长的一章,尽是摘引报纸上的话和诸如此类的东西,为那些被指控与佛郎哥一个鼻孔出气的托派分子辩护。显然这样的一章会使全书黯然失色,因为过了一两年后普通读者会对它兴趣全无。一位我所尊敬的批评家指责了我一顿:“你为什么把这种材料掺杂其中?”他说,“本来是一本好书,你却把它变成了时事评论。”他说得不错,但我只能这样做。因为我正好知道英国只有很少的人才被获准知道真实情况是:清白无辜的人遭到了诬陷。如果不是出于我的愤怒,我是永远不会写那本书的。
  语言的问题是个大问题。我这里只想说,在后来的几年中,我努力写得严谨些而不那么大肆渲染。不管怎么样,我发现等到你完善了一种写作风格的时候,你总是又超越了这种风格。《动物农庄》是我在充分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情况下努力把政治目的和艺术目的融为一体的第一部小说。我已有七年不写小说了,不过我希望很快就再写一部。它注定会失败,因为每一本书都是一次失败,但是我相当清楚地知道,我要写的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回顾刚才所写的,我发现自己好象在说我的写作活动完全出于公益的目的。我不希望让这成为最后的印象。所有的作家都是虚荣、自私、懒惰的,在他们内心深处埋藏着的动机是一个谜。写一本书是一桩劳心费神的苦差事,就像生一场痛苦的大病一样。你如果不是由于那个无法抗拒或者无法明白的恶魔的驱使,你是绝不会从事这样的工作的。你只知道这个恶魔就是那个令婴儿哭闹来吸引他人注意的同一本能。然而,除非你不断努力把自己的个性磨灭掉,你是无法写出什么真正好的好东西来的。我说不好自己的哪个动机最强烈,但是我知道哪个动机最值得遵循。回顾我的作品,我发现我所写的那些缺乏政治目的的书毫无例外地总是没有生命力的,结果写出来的不是华而不实的空洞文章,就是空洞的句子、堆砌的词藻和通篇的谎言。
乔治•奥威尔作品集
TOP
27#

短篇小说:宜居之地
(载2015年第一期《十月》)
常聪慧
老秦死了,驾着“捷安特”,一辆崭新电动车,在试骑时,撞上对面驶来的青灰色东风雪铁龙。当场死亡。送别那天,到处是空荡虚乏的黑影,一步,一步,走在殡仪馆湿漉漉的阳光下。他随着人流挪动,却始终没有勇气向玻璃棺中的老秦望上一眼。不看,记忆就不会改变,过后回想,老秦在他念想里永远是鲜活暴躁的模样。肇事司机一直到现在都觉得自己很委屈,请求事故科调出监控,并用手机录制下来,指给所有人,“看到没?我是正常行驶,老头是‘碰瓷’。从监控上看,老秦在小路口曾停顿一下,瞅了瞅马路又低下头,像在推算时速,只待雪铁龙进入靶心,瞄准,射击,迅速将自己弹射出去。司机一遍又一遍分析,绝望地妄图抓住某张脸,期待一句同情,一个肯定。老秦死而有知,会一口呸向司机,反驳自己更冤,“我名下刚刚有了两百多万存款,以及一栋两百平米的房产,不去享受已经到手的美好生活,干嘛要去‘碰瓷’?这可太疼了。他心上像被炮轰出一个洞,一地血淋淋的碎屑。人啊,怎么可以说没就没了呢。老秦是他在柳林桥最后一位发小。老秦的离去割断他与柳林桥最后一层联系。
柳林桥拆迁后,他搬去儿子的“祥龙湾”,这个小区是柳林桥前期拆迁后新起的大厦,在村北与人民路接壤处,扼守村口。当初儿子说城中村柳林桥早晚要拆个干净,不如就近买房,心理上离老祖宗留下的地方近些。虽然儿子是留学博士,一家已移民,从国籍上讲已经不是中国人,而从遥远的加拿大投注来的眼光仍是土里土气中国式的。老家,儿子比他更在意。同样被拆迁了的老秦原先想去铁道西的鸡毛山买房,鸡毛山不是山,在复兴区,被模糊了范围的一块地域,直到现在,他这个老邯郸也没搞清楚老秦要落地生根的鸡毛山到底什么来头。老秦说那里房价便宜。隔着一条铁道,东边八千,那里三千。只是守着邯钢,有点儿脏,现在全国各地空气都脏,也就不计较了。他反对,力争,说他们已经老了,还能享受几天?留着钱当守财奴,最后时间到了,还不是一个毛也带不走嘛。原来热闹的一村人都散了,不如做个伴,也在“祥龙湾”买间房吧,只当是投资。老秦还真被他说动,当即买到他的隔壁。房产证下来后,老秦说他想整部车,以后他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老秦如今也是孤身一个,儿女分了钱,继续过他们的小日子。老秦去驾校报名学车,来回折腾不方便,于是先去买电动车,正是这辆电动车,要了老秦的命。事实上,他觉得他才是杀死老秦的凶手。如果老秦把房子买到鸡毛山而不是“祥龙湾”,一定不是这种结果。他一路怀想,一路唏嘘,走到家的楼下,转念后折去了马路对过的“龙湖”。他心里难过。他希望老秦没死,但害怕上到楼上,老秦真的在门口等他。公园里高高低低的绿树红花,围槛是一团团粉色的小朵蔷薇,五月底了,毒日炎炎,蔷薇花瓣蔫蔫的,是老枝老叶熟透了的风情。春天里他与老秦还在这里每日晨练,如今,人去,园景俨然,穿过木桥,走进绽开一张张眼睛的白杨林,他又伤心起来。他摸出电话,打给齐姐。想把老秦的死讯告诉她。
响铃第二声时,齐姐接通了电话,问他什么事。忽然他意识到,齐姐根本不认识老秦。
齐姐问他怎么不说话。
“咳,我要搬出‘祥龙湾’了”。他自己吓了一跳,怎么脱口说出这事,这事从没打算告诉别人,而这么突然说出来,反而心气平静下来,像经过深思熟虑,早有此意。
“哦?要搬到哪里了?为什么?”果然齐姐问他。
“附近,就是不想在那儿住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没法儿告诉齐姐他站在“祥龙湾”二十一层时,无处不在的可怕眩晕,哪怕是躲进卧室,拉上厚厚的窗帘,也感觉自己仿佛随时要掉下去,同时人民路上来往车辆的噪音如此巨大惊人,最要命的,是他从住进去的那天就开始幻听,各种怪声在两百平米的房间里回荡,太空旷了,楼下是嘈杂的坟墓,楼上是鬼魂出没的旷野,他的睡眠与神经反反复复被敲击、碾过、组装,再压碎,重重地搅进鬼火一样斑斓闪烁的灯光与车轮下,不分昼夜。再住下去,他会疯,恐惧哪天失控跳下去。以前还有老秦做伴,热热闹闹,现在不行了。二百平米的房子太大,一个人的气场太微弱,撑不动,唯一的儿子是一种想象,遥不可及。他觉得孤独。
“邯郸你又没别人了,再买房子好像意义不大吧?”齐姐电话那边隐约传过来招呼,他猜她在棋牌室,想象齐姐离开座位,高绾的发髻,熨帖又极讲究的淡妆,珍珠项链与小西服套装搭配得刚刚好,移动到阳光照得见的窗前时,整个人亮亮地一闪。她是棋牌室常客,但似乎不是来打牌消磨时光,而是气定神闲精心打扮后,每天过来上班。他一直没搞明白齐姐什么背景,从和她的聊天中,知道她现在一个人过,惺惺相惜,心理上就多了几分亲近,他觉得即便是做最无聊最庸俗的事时,仍不肯失掉身价身份,将生活当成现成的艺术来过的女人,必是女人中的精品。当然,他对齐姐还没更多想法。老秦在时一起去打过牌,说齐姐不错。
“是,是,打算租,我命贱,住不惯高层。”他有些后悔了,说了这么多,似乎自己犯了很大一个错,急急忙忙想结束掉这次通话。
“习惯就好了,高层也蛮好,楼高眼亮。我家在三十三层呢。对了,找到你的狗没?”
“没,正在找,正在找。”寒暄两句,他小心翼翼挂掉电话。齐姐说,有闲心时来棋牌室一起打牌啊。

和齐姐的通话使他重新想起丢失的狗,老秦突然离世带来的伤感似乎也没那么痛了,或者是将这种痛胡乱包扎下,临时搁在心上某个暗角。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包,里面一瓶胶水,和厚厚一沓照片。照片上,那只黄皮狗趴在他脚下,身体紧绷,双耳直立,眼睛明亮,专注地盯向某个点,似乎马上就要跳起来。如今他已经想不起当时是什么经过,勾起“黄皮”的注意,或者是正巧走过的小孩,或者是一片刚刚从树上飘下的落叶,或者是突然发现被他无数次从它嘴边踢开,已经被狗牙咬烂的破皮球的藏身处。照片摄于拆迁前两个月,他一脸沉思,身旁是“黄皮”,“黄皮”精神抖擞注视前方,他们身后是即将消失的老宅。摄影者是老秦。相机是儿子在那个遥远国家买回来的,他始终将数码相机称为傻瓜相机,老秦的摄影技术不是很高,拍出来的他像一个面目呆板的“傻瓜”。现在,这张照片派上新的用场,不止是留念,而且用来寻狗。寻找“黄皮”。
“黄皮”什么时候丢的呢?他搞不清楚,好像是一眨眼,“黄皮”就不见了,从他眼前消失。不打声招呼,没有任何征兆,硬生生消失。陡然失去“黄皮”,做什么也不对味儿了。尤其是住进那么高的天上,连他的存在都觉得像是一个极不严肃的错误。活到这般年纪,突然不会过了。一定要找到“黄皮”。他好像看到“黄皮”出现在租的新家小院里,在种下的花花草草瓜瓜果果间乐不颠儿地穿梭,追逐着叶片下闪耀不定的阳光。对了,找到“黄皮”后,还要给它买只新皮球。
首先,要找到“黄皮”。
今年三月份他就开始贴照片了。照片空白处,每一张他都认真写下电话号码。不过他没敢奢望有人会拨打,如今丢孩子,丢车,各种丢都比丢一只狗大了去,再说“黄皮”只是一只品种极低劣极普通的柴狗,即使看到也不会有人留意,即使留意也懒得理会。他是希望“黄皮”或者见过“黄皮”的狗族其他成员看到,相互传个信儿,终有一天“黄皮”会闻着他的气息,找到回家的路。他想象“黄皮”可能会出没的地方,贴在每一处的电线杆下部。
他从龙湖公园贴起,穿过“祥龙湾”,沿着垂柳成荫的滏阳河,一直进入柳林桥村内。一般他不在晚上出来,河边路灯昏暗,透露出某种危险气息,年龄稍大点儿的人都不喜欢去,躲得远远的,那一溜儿河岸是小青年谈情说爱的佳地。说来有些邪门,他住在柳林桥时,偶尔也会独自牵着“黄皮”或和老秦去遛遛的,无论会打扰到多少年青人缠绵恩爱。原先那里属于柳林桥,现在随着柳林桥变成一个地名,再去那里就成了不适之地。他白天才从河边经过,将“黄皮”贴满每一处。有几次他似乎晃到“黄皮”,待发声召唤,引来的反而是另外的狗。自从大规模拆迁,开发商数十台重型机器同时开工后,柳林桥的村民迅速搬离一空。停水停电,空空荡荡的村子太吓人了。而更吓人的,是自从拆迁,柳林桥村里像四处抛弃的垃圾,遗留下许多的狗,是被搬家后,已经无处安置它们的主人遗弃掉的。它们白天四处游荡,夜里守在自家老宅的废墟前蜷身睡觉,起初这些狗们还能找到吃的,随着人去村空,很难再找到食物,胆子大有本事的狗便跑了,没本事又恋旧的,罔顾推土机日夜轰鸣,依然在村子里徘徊,狗们已经不是以前那种因为有人喂养而饱食终日、散慢得比人更像人的二流子状态了,饥不择食使它们更像野兽。他在寻找“黄皮”时,看到过很多这样的狗,因为饥饿,浑身散布着寒气,盯着人时,两眼锁定,身子下塌,随时会扑过来。以前村子里因为狗多,也常发生狗咬人事件,狗在咬人前总会先发出呜呜示威声,而现在的狗一声也不叫,悄无声息就窜至眼前。干活的工人们许多被咬或者被袭击,开发商组织过数次打狗,猎杀这些柳林桥最后的守护恶灵,但依然恶狗盛行,活下来的更机敏,更凶狠。每见到柳林桥的狗,他就心疼,像看到被迫走上邪道的邻居。他可以称它们为邻居的。春天过后,从狗叫的声音判断,狗的数量在剧增。他在贴照片时,随时提防“旧邻居”以及日渐长大“旧邻居”子女们的进攻。有几次在村里看到猪仔和狗仔血淋淋的尸体。他再也不敢进村。
一个阴郁的下午,他像往常一样,各处张贴“黄皮”与他的合影,被几个同样无聊的老头喊住,坐在河边石墩闲扯。如今他搬到离“祥龙湾”不远的“康达”小区。老头们从照片里认出了他。他们听说他是柳林桥老户,艳羡不止,一位说,村里人现在都是百万富翁了吧。他苦笑。说他反正不是。又有人问他,干嘛还要找那只老狗?或者早就死了。正说到痛处,他脸一沉,起身要走。老头们连忙拉住。说话的老头不住打嘴,说自己瞎说,肯定没死,可能是迷路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肯定会找到的。他这才勉强坐下。
“伙计,听说你们村有个人以前是扫马路的,现在开着宝马扫马路,有这回事没?”南面老头一脸虔诚望着他。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柳林桥地处城市包围之中,东面是滏东大街,西面是滏西大街,南面是和平路,北面是人民路,“井”字的口心,四周的繁华早就渗透进来,底子还是旧底子,外表已经被染得五颜六色,地早就没有了可以种的地,人也与时俱进,纷纷通过各种管道融进城市里。像他们家这样,儿女出息后改换了门庭的人家不在少数,最不济的,也在附近工厂或小区做起保安或清洁工,当环卫工的也有,穿上桔黄马甲,拿着长柄扫帚在大街上扫马路。拆迁后,补偿款下来,有了钱,有些人享得惯清福,有人享不惯,别的不会,就又拿起大扫帚扫马路。本家一位叔伯兄弟就这样“做作”。在拆迁时,因为有纠纷,工作组做不下来工作,拆迁办就向管扫路的环卫队施压,队长又是道歉又是劝导将意思说明,叔伯兄弟听明白,被太阳晒得赤焦的脸就变了,黄马甲一扔,扭头便走。过一阵,同意了拆迁条款,签过合同,买了车,得瑟够了,心里闲下来,坐不住,两眼茫茫的空,又去找队长,回来接着扫马路。“嘿嘿。”有时碰见,两个人站在马路沿儿边抽支烟,也没更多话,叔伯兄弟只是傻笑,气色不错。原来的西邻新娥娘,以前的村办企业破产后就在洗浴中心给人搓澡,收入有了,大概心里仍觉得是有些亏欠的,见人总是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如今穿名牌,用“苹果”5手机,照样去搓澡,比顾客还阔气。新娥娘也不再是以前的新娥娘,胆子大起来,疯疯癫癫,评价女顾客的皮肤,女顾客的妊娠纹和女顾客的奶子。也许是日日经手,有一天突然福至心田,研究起人体的经络,她从脚趾一路捏到头顶,居然无师自通,女顾客特别喜欢找她搓澡。新娥爹怪她,家里又不差那几个钱,干嘛还要当使唤丫头。新娥娘白老汉一眼,“以前别人是主人,现在我是主人,你看看,现在我让谁等着,哪个不是乖乖等着?还要搭着好脾气和我说话,哪里和以前一样了?”他想不清楚他们什么心理,又似乎有些明白。他缺乏他们那样的底气,不能够适应变化,住进高楼让他眩晕,失去“黄皮”让他难过,只觉得好好的平静生活被毁了。自从飓风过境般刮过柳林桥,吹散这个好几百年的村子,事实上他即便是走在平路上偶尔也会突然失忆,身体里本来放魂儿的地方空空的,想不起自己究竟是谁。
“我不知道啊,下次碰到开宝马扫马路的,你问问,是不是柳林桥人。”他诚恳地对老头说。
就在这时候,一只刚会走的黄色小狗蹒跚而来,纤细的四条小腿似乎无法承受胖鼓鼓的小身子。老头们放开他的话题,齐齐望向这个小东西。
小狗儿发出细微的叽叽叫声,颠头颠脑径直走到他跟前,哼哼叽叽在他脚边蹭来蹭去。有老头反应快,惊叫一声,“嗨,老汪,和你照片里的狗一样品种,会不会是那条老狗的崽子?”他早就看了出来,心里湿了一片,他弯腰抱起它举到眼前,小黄狗伸出尖尖的舌头,舔上他的脸。刺麻麻,舌头上温润的倒勾激起他心上一片温柔。他抬眼四望,没看到“黄皮”身影。
半夜,他被刚刚拾回的小狗汪汪尖叫和抓门声惊醒。他起身,把小狗抱在怀里,小东西强烈扭动身体,冲着门继续叫。门外传来扒门声,他喝了一下,“谁!”,扒门声立刻停止,片刻后,再次响起,比先前更有力,并伴随从嗓子眼儿溢出的哀鸣。他明白门外是什么了,扑向门锁,将防盗门打开。
比他预想得要糟糕,门外不是“黄皮”,甚至不是一条狗,而是五条,或者七条也有。除了眼前扒门的黑狗盯着他怀里的小狗,极为愤怒又有所顾忌地冲他低吼,它身后还站着几道暗影。柳林桥失去孩子的狗邻居们找他寻仇来了。他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他知道哺乳期的母狗有多危险,疯咬起来不亚于一头凶猛的母狼。
他慢慢半蹲下身子,将怀里的小狗交出,小黄狗果然是黑狗之子,欢叫着扑向母狗摇摇欲坠的乳房,母狗在狗儿子叨住奶头的瞬间,舒服地呻吟起来,将嘴巴伸到腹下,欢欢喜喜舔起孩子。他在母狗放松警惕,沉浸在与孩子久别重逢中,暂时忘掉了他时,便慢慢向门内挪动,打算如何在不发出声响情况下,闪进屋内,碰上防盗门。人算不如天算,狗群突然发动,他惊恐之余大声呼救。但狗们不是发起攻击,而是越过他,冲向屋内,像一群强盗,在屋内乱窜,逮住什么撕咬什么,对一切可以入口的东西大肆吞咽。他迷惑不解。
“汪。”走廊里还有一只狗,后身蹲坐在地,身体紧绷,双耳直立。他借着屋内透过的微光,细细打量。
“汪。”
他本该眼里有什么东西滚烫地涌了出来,但此时只觉得毛骨悚然,遍体生寒。
“汪。”
“黄皮——”

“黄皮”跛了一条腿,右后腿拖在地上,走路一弹一弹。浑身精瘦得只剩下一身骨,却比以前显得威武,不像其他狗东嗅西嗅,而是傲然高昂着脖子。它在那帮大狗间阴沉得像黑社会老大。而那些恶狠狠的饿狗似乎视“黄皮”为狗头目,等级分明,无论正做着什么,总有一只狗耳朵追随“黄皮”方向,倾听“黄皮”每一个细微举动。他不知道“黄皮”离开他后经历了什么,显然,那段经历至关重要,整个气质都变了,再不是以前那个傻乎乎没心没肺的柴狗。这不是他四处张贴照片想要寻回来的那个“黄皮”。但事已到此他毫无办法,成了精的“黄皮”带着它那些狗兄弟们来投奔他这个旧主人了。
而他根本没有拒绝的勇气。
这一晚天下大乱。当“黄皮”堂皇跨进屋内的那一刻,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嘎绷”一下,断掉了。这比眩晕还要恐怖。整整一夜防盗门大开,已经如此,即便再进来几只狗,又能如何?
他小心翼翼走向厨房,在一片狼籍中打开冰箱,将所有可以吃的东西,不论生熟,通通远远扔到墙角。他原想扔出门外,但在群狗饿得眼睛发蓝,因为惧怕“黄皮”而十分克制的虎视眈眈下终是没敢。迅速地,屋内响起一片咀嚼和呜呜争食的威胁声。听着这些声音,他惊悚不已,这些畜生哪天饿急还不将他活活啃净。他伺机溜进卧室,插上门,盼望着那些狗们吃饱后,自动离开。有一刻他紧紧盯着“黄皮”,试图沟通,但自始至终“黄皮”没望他一眼。他在门内冷汗淋漓,暂时脱离危险,明天如果它们吃定“大户”就是不走,又该怎么办?他在忧惧中和衣而卧,悔恨自己婆婆妈妈心太软,对已经失去的东西念念不忘,终于招来凶险,真是自作自受。
天将明时,他硬撑不过,在床上沉沉睡去。睡得极不安稳。他梦见六年前去世的老伴。老伴容颜如昔,依旧不给他好脸色,她责怪他没良心,忘了她。他连连辩解,说他这些年心里从来没装过别人。没有才怪。老伴嗔怒了,醋意十足。那个齐姐是什么人?他一时语塞。老伴在世时将他照顾得很好,像是她的头生子,有时连儿子都吃醋了。“黄皮”是她在去世前专门托亲戚抱来的。他对那天的情景历历在目。
老伴生病后,情绪一直很差,动不动就生气,生气起来不是对他破口大骂,就是揪自己几乎要掉光的头发。最后的日子她不再住院,坚持回家。“让我死,让我死,你们早就盼着我死,一个个没安好心,老天爷罚你们,让你们下辈子做猪做狗,千刀万剐给人吃,给人当牛做马……”连吃药这一点点小事就会惹她怨天咒地,将他十八辈祖宗都骂了去。老伴的最后时光发起脾气来惊心动魄,很吓人。突然有一天,老伴安静下来,对他温柔起来,顺从他一切安排,他就知道不好了,老伴生命那团火即将燃尽,大限将至。那天亲戚带来刚刚满月的“黄皮”,她用瘦骨嶙峋的手怜惜地抚摸毛茸茸的毛皮。老伴眼里夺目的亮,像是里面有道闪电。她向他艰难地笑笑,“以后就让它陪你吧。”
“说什么傻话,有你陪着就够了,我可不会养活物。”
“老汪,别瞒了,我心里清醒得很,这辈子过瞎了,糊里糊涂一直想不明白的事,突然全想明白了,怕是快了啊。”
“没有的事,又乱想,你还要活到孙子娶媳妇呢。”
“去,那个小洋鬼子,可没敢指望他还记得有我这个奶奶。”老伴听到孙子,还是笑了。一动,又扯出身子的疼,半张脸抖动起来。儿媳妇是加拿大人,人高马大,只是体质太娇气,随儿子回来一次,也不知对什么过敏,刚刚进门就当场休克,紧急抢救,差点儿将命留在邯郸,将他们全家吓得半死。儿子解释,加拿大空气比中国干净,人们接触的杂质少,自然抗体种类就少,搞不清楚什么时候身体究竟会对什么过敏。儿子说加拿大那边,无论大人孩子,很多人对杏仁过敏,只一口,就会要命。儿子,如果你适应了那边,再回来会不会过敏?他记得老伴紧张地问过。也许。儿子迟疑地回答。他们全家集体沉默了。思念儿子时,他会为家乡深深地耻辱。
他去地下室给小狗找箱子,寻遍,没有一个合适的。突然之间他有一种感觉,心里猛然被抽干似的空寂,世上没有了声音,无边无际空虚,死一样的寂静。他乏力地倚向门框,静待这一时刻过去。这一瞬间,即是片刻,也是永恒。当他有力气走回楼上,室内静悄悄,新来的成员乖巧地趴在床角睡着了,老伴轻合双目,已经安静地离开。
现在老伴又不开心了。他哈下身段哄着她。老伴说,赶紧给她换个地方,老秦老是血肉模糊地走来走去,吓到了她。是吗。他在梦里惊讶地问,老秦怎么会去她那里?老伴害羞了,背过身去,悄声说,老秦想娶她。他在气愤中醒来。醒来犹心气难平。定下神,环顾四周才意识到这是一场梦。
这是怎么了?他已经有两年不再梦到老伴了。
八点了。他起身侧耳倾听,居然没有听到屋外有声音。他希望也是一场梦。
打开卧室的门,只一眼,他就知道自己又错了。空气中弥散着大型动物的腥气,很浓,混杂在食物的腐败气味中。还有某种味道,他嗅到了,那是野兽的灵魂散发出的不受约束的凶狠气息。阳光穿过窗子,耀眼地斜刺进来。沙发、地上,卧了一片狗,听到动静,齐刷刷仰起脖,看过来。
沙发上的“黄皮”“汪”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吗?没看到小“黄皮”,大概躺在黑狗母亲的怀里酣睡,唉,真是害人精。他硬起胆子,从狗们身边经过,如果要咬,现在就咬死好了,已经无路可退。
没有哪只狗追上前。他不敢回头,仓皇逃离。屋外凉爽的风吹来,稍稍安抚一夜不眠的疲倦。他站在大街上,想喊,想呼救,只觉得茫然,无计可施。
走向龙湖,靠在一张木椅上。这个退休多年的中学老师一筹莫展。
挨到八点半,他拨通齐姐电话。
齐姐带来一张油饼和一杯豆浆。仍是浑身上下收拾得一丝不苟。他吃完,松懈下来,愁眉不展望向齐姐。像个乞求答案的学生。
“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啊。”
“没准那些狗有狂犬病。你真是命大。”
“唉,没想到盼来盼去,盼来一个灾星。”
“这不是你的错,世上难找你这样痴情恋物的人。”
“‘黄皮’是我一手养的,舍不得啊。”
“世间万物都讲缘分,尽了,就该放手。”
他呆了呆,摇摇头,又点点头。他开始向齐姐讲他今天早晨做的梦,只略去老伴吃醋那节,讲儿子,讲老秦,讲四散分离的众乡邻。讲“祥龙湾”,讲怪声,讲他的眩晕。讲他的孤单。自从老伴不在后,他还从未开口说话讲得这么淋漓痛快。说着说着压在他心上的烂东西就减轻了重量,眼皮下沉,觉得前所未有的困。他向齐姐道歉,说他躺下来说。隐约听到齐姐再次问他,怎么办?
他的头一挨上木椅,思路立刻清晰起来,他设计了几套方案。
首先他去买几根肉骨头,这次一定扔到屋外,引那些狗出来,然后锁住门。
如果不生效,他打算和派出所联系,请他们帮忙赶走那些狗,他会请求他们不要伤害它们,只需要驱赶出去。
“黄皮”在离开时,会怨恨他吗?会扑到他脚边,像从前那样依恋地蹭着,黄色的尾巴用力扫着地面,呜呜咽咽吗?也许不会,也许会。他像捅了马蜂窝的少年,不知道如何收场,也无法预料下一走会如何发展。那就这样吧,让“黄皮”一起离开,带上它的孩子,毕竟,分别得太久。
他将在它们退出他的生活后,烧掉一切它们接触过的物件,这没有问题,房东那里不会有意见,他有钱,会全部换成新的。在处理完这件事后,他将重新搬回“祥龙湾”,忘掉老秦,将门重重地锁好。或者他继续寻找下去,直到另觅见宜居之地,彻底摆脱掉该死的眩晕,该死的回忆,和鬼魂一样出没的“黄皮”。他在梦境中罗列,沉沉睡去,齐姐什么时候离开都不知道。
TOP
28#

           李浩作品  4. 那 支 长 枪
  
  我家的那支双筒猎枪早在十年前就已经不知去向。那支猎枪是我爷爷传下来的,它把我父亲造就成了红旗公社向阳大队最有名的猎手,可它却失踪了。我和弟弟李博都坚定地认为,它的失踪与我母亲有关,我母亲一定把它藏在了一个隐蔽之处。
  我家的那支双筒猎枪之所以丢失,之所以我们认定是我母亲把它藏起来了,是因为我父亲在猎枪丢失之前开始没完没了地闹自杀。当时,我父亲忍受着家境贫寒和关节炎、糖尿病等种种折磨。是的,折磨我父亲的远不止这些,若不然他怎么会那么的没完没了呢。自杀,几乎追随了他整整十年。
  首先发现我父亲想要自杀的是我的弟弟。关节炎在那时把我父亲按倒在炕上,那些日子他的脾气异常烦躁,我们谁也不敢接近他,他所住的那间屋子成了我和弟弟李博的禁区。其实即使父亲的脾气并不烦躁我们也不会经常去他的房间的,他的身上有股难闻的怪味儿。因此我弟弟去我父亲房间的目的大大值得怀疑。后来我在邻居赵海的口中得知,我弟弟那天是去找弹弓的,他翻遍了每个角落也未能找到,于是,他进入了我父亲的房间。(我之所以这样不厌其烦地考证是事出有因的。当时我弟弟因为去我父亲屋里探望,因此阻止了我父亲自杀而落得了一个孝子的名声,大人们在夸赞他的时候根本不会注意到我所遭受的冷落,我在那些夸赞声中往往有些坐卧不安,我觉得对他这样夸赞其实也同时是在骂我不孝。有些事情就怕比较。我曾几次想把真相宣扬出去但最终放弃了,只是在此之后我就开始注意起父亲的行踪,我也成功地阻止了一次父亲的自杀。)
  我们闯进了父亲的房间。他正在试图解开绑在猎枪扳机上的绳索,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他所做的只是像往常一样擦擦枪。那天发生的事情,在我的心灵上造成了巨大的阴影,以致现在想起来依然感到有些恐惧。在进入我父亲房间的一瞬间我的力气被抽空了,跟在母亲的后面完全是不由自主,推开房门,屋里的黑暗和许多怪味朝我们扑了过来,我一阵晕眩。我第一眼望见的是猎枪黑洞洞的漫长的枪口。它似乎在喘息,它随时都准备发出一声巨响,把我父亲、我母亲和我们全家都响到一片黑暗中去。从此,我对猎枪、步枪、机枪等等长枪都开始了恐惧。
  我父亲的自杀自然未能完成。屋子里哭声一片,随后我父亲也哭了,他答应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自杀了,他必须活着,再怎么难受也活着,再怎么没用也活着,他也舍不得我们。晚上母亲破例给我们做了一次小米粥,这在当时就像过年一样奢侈。晚上母亲早早地走进了父亲的房间,关上房门。以前她可不是这样,她总是没完没了地和我父亲吵架,然后和我们睡在一起。在我印象中,好像是我父亲不再上山打猎被挂着牌子游街之后他们的脾气一致地变坏,变成了两桶火药。我父亲的关节炎和糖尿病也是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之后突然得的,他每天在山上跑,在雪地里趴上半天也没有关节炎,可在家里只闲了半年他就关节炎了,随后是糖尿病。在我父亲自杀未遂的那个晚上我们家好像恢复到父亲得关节炎以前的日子,生活变得像水一样平静。但这只是表象。那只是一个开始,我父亲频频的自杀还在以后,有时候我都有些烦了,我想父亲你怎么总也死不成呢,你怎么不真死一次让我们也轻松轻松。我害怕这样的想法,我没跟任何一个人说过,包括我的弟弟和母亲。
  在我父亲那次自杀之后猎枪就神秘地失踪了,包括子弹。尽管猎枪再也没有出现但自杀却跟定了我的父亲,他和自杀整整纠缠了十年。自杀这支长枪。是的。尽管长枪不再出现,但它只是变成了另外的形式,譬如跳井,譬如上吊,譬如喝毒药,譬如……十年中,我父亲的关节炎和糖尿病越来越重,可他对自杀的研究和实践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几乎尝试了所有自杀的方法。自杀是他的影子,他拖着那条影子走向阴暗的深处。但影子在阴暗的深处依然能够出现。
  
  我是看着我父亲走到井里去的,但他走到井里的那段时间我的注意力被一只蝈蝈引向了别处,因此,他是如何进入井中的我并不知道,我在捉到了那只蝈蝈之后突然发现我的父亲消失了,这发现让我愣了一下,那只蝈蝈乘机狠狠地咬了我一口,我大声地尖叫了起来。
  我叫着,爹,你在哪里呀?
  我叫着,爹,你可不能死啊。
  我叫着,你怎么就突然地没有了呢,你出来吧,爹,我娘等你回家吃饭呢……这时地的下面传来了我父亲的声音,我听见他说,你拉我上来。我吓坏了,我的头发直立着,它们在飘荡,一些汗水用力地钻出来,父亲的声音怎么会从地下传来呢,莫非他已经死了?我父亲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他显然有些不太耐烦:磨蹭什么?快把我拉上来。
  我发现了那口井。我发现那是一口枯井,我父亲就蹲在井中,黑暗吞下了他的整个身子,可他的影子却还在。我在那一刻看见了自杀这条影子,但这件事我一直没跟任何一个人提过。
  被救上来的父亲一脸懊丧,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在我的兴奋中浇上了一桶凉水,然后甩手而去。我的母亲,被我喊来救他的人,我的弟弟李博,都愣在了那儿,他狠狠的目光给救他的人都浇上了一桶凉水。他怎么可以这样呢?
  在这次枯井中的自杀之后父亲平静了一段日子,他身后那影子淡了又淡,在那段日子里他开始专心致志地对付自己身上的病痛,在他身上的那种怪味中又增加了一些草药的气味,这使他更加难闻。不过那段时间里我父亲的脾气是好的。我母亲偶尔的摔摔打打他都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专心致志地编织一件难看的粪筐或者把脸沉到盛着红薯叶粥的碗中去,他吃得相当有滋有味。我父亲天生不是编粪筐的材料,他编的粪筐除了难看以外还很不实用,可除了这些他还能干什么呢?很快我家的院子里积攒了半院子的粪筐,以前那里是堆放兽皮的地方。我和弟弟在给生产队里拾粪的时候都是借用邻居家的粪筐,到我家的粪筐坏掉或都被我母亲填进了灶膛,那些粪筐里也没装过一粒马粪或者牛粪。好在我父亲并不在意这些,他把粪筐编了出来就意味着结束,他注意的只是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父亲对付那些柔韧的柳条一直是在咬牙切齿,他仿佛跟柳条有着巨大的仇恨。进而,他跟编好的粪筐也有了巨大的仇恨,在每编完一个之后他都狠狠地踢上几脚,在粪筐散架之前放到一边,再不看它一眼。
  
  父亲的再次自杀毫无征兆,他似乎对自己的再次自杀也同样没有任何准备。那天天气晴朗,我父亲好像也暂时远离了病痛,他专心致志地编织着一个硕大而笨重的粪筐,他把一支走调的歌曲也编到了粪筐里面去。这时,张大瘸子家的来了。(按理说我们该叫她一声张婶的,可后来我母亲命令我们只能叫她张大瘸子家的。之所以我母亲如此仇视她,我想就是跟她那天的到来有关。)
  具体她的到来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后来据她说是催我们家还她三两小米面,我母亲上个月借了来却一直没有想还的意思;具体她跟我父亲说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后来说就是催我家还那三两小米面除了这事她再也没说什么了。这话当然并不可信,我父亲是不会因为别人催他还那三两小米面就去自杀的,尽管当时全国到处灾年我们大队几乎颗粒无收,我家确实还不了她那三两小米面;其中肯定有更深的原因,我母亲肯定知道她说了些什么,若不然我母亲也不会去她家大吵大闹的,我母亲大吵大闹的结果是,张大瘸子一家人同意我们家再也不用还那三两小米面了。
  现在,让我们的视线再回到张大瘸子家的一进门的那一时刻。我父亲站起来,脸上挂着一片相当谦卑的微笑,显然他知道我母亲借人家小米面的事。后来两个人谈了一会儿,我父亲的脸色突然就变得异常难看,两个人似乎发生了争吵,再后来,张大瘸子家的又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我父亲继续编织他仇恨着的粪筐。他的粪筐对他也具有同样的仇恨,它丑陋极了。最后我父亲和它之间的战争终于爆发了,父亲把它抡了起来重重地砸在地上,他跳上去对着那些柳条疯狂地踩着,踩着,地上一片柳条折断的声音。这时我母亲回来了,我父亲没有理她。他继续着刚才的动作,折断的声音在他小腿下面响成一片,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喘着气。
  在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冷静了下来,因此那顿晚饭我们吃得相当平静,尽管气氛有些窒息。我父亲一言不发,相当仔细地对付着碗中的红薯叶,我和弟弟也因此一言不发,但在对付红薯叶的仔细上我们远不如我的父亲。只有我母亲是活跃的,她用极为轻松的语调讲述着今天她所遇到的一件并不有趣的趣事,然后把自己逗得笑出了声来。我原来也想附和我母亲笑几声的,但我听见父亲的鼻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于是我把笑声又硬硬地咽了回去。我用力地咽了两口,然后对我母亲说:张婶来过。我母亲推了我父亲一把,她来干什么呀?她原本是想缓和一下气氛,可换回的是我父亲鼻孔里更为粗重和响亮的一声,哼!
  战争终于在晚上爆发了。我和弟弟李博其实都已预知了这个结果,所以我俩早早地躺下了,但我们没睡。我听见他们开始低声地吵架,后来声音渐渐地大了起来,我隐约地听见“刘珂”,“这个秃驴”,“我不戴这个”之类的叫喊,单从这些词中是无法猜测他们吵架的内容的,但可以猜想,这次吵架不是关于柴米油盐,而是和队长有关。随后是母亲的哭声,什么器皿摔碎的声音,随后是谁使劲地摔了一下门,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我母亲哭着走进了我们的屋子里,她的手中还提着一个包裹。“这日子真没法过了,”她哭着说,“这日子真没法过了。”她在我们的屋子里转了两圈,随手把一件衣服塞到她的包裹里。她犹豫着走到了门口,“我……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了,你爹现在都成什么样啦……”我弟弟哭了,“娘,我不让你走。”我也哭了起来,我母亲看了看我们,软软地坐在了凳子上。“我本来是要走的,我本来是准备离开这个家的,可娘实在舍不下你们啊。”母亲说。母亲搂住了我们俩的脑袋,我们三个人,我们的哭声连在了一起。
  突然我想起了父亲。我问,爹在哪里呢,他会不会再去,再去自杀呢?
  我母亲愣了一下,她止住了哭声,快,快把你爹找回来。
  我们是在东场的一个麦秸垛下面找到我父亲的,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刚刚用一把生锈的刀子划破了自己的手腕。村上的人抬着哭叫的父亲向公社的医院走去。我,母亲,我弟弟李博,我们三个人远远地跟在人群的后面,仿佛我们只是一些与整个事件无关的局外人。这种局外人的局面一直延续到我父亲被送进医院。那时我父亲已不再吵嚷,相反那些送他的人们却吵嚷了起来,整个医院都充满了喧闹。他们都进去了。剩下我们三个人,我们三个人在一棵高大的柳树下蹲着。我母亲的身体隐在了阴影里,她的脸朝着医院大门外的灯光处探了探,然后又把脸缩回了阴影里:你们说,他不会有事吧?你们说,他干吗,干吗非要这样呢?
  这样的问题让我怎么回答?当然,我母亲也并不需要我们回答。我的注意力放在了围绕着灯光乱飞的那些蛾子身上。一只蚂蚱从远处嗒嗒嗒地飞来了。两只蝙蝠在那群蛾子之间穿梭。墙上的壁虎跳跃了一下,我看见一只蛾子的翅膀在壁虎的嘴里扑闪着,细细的毛丝在壁虎的面前像一场雪一样飘散。——“反正是他自己非要死,谁也没逼过他,谁也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我母亲说。我母亲的脸再次伸到了灯光的下面。
  跟在熙攘的人群后面,我父亲走了出来,他低着头,像做错的事的孩子一样,滑稽地跟着。人们告诉我母亲,我父亲并无大碍,他的伤口不深而且是割的静脉,所以包扎一下就没事儿了。我母亲猛地站了起来,她指着我的父亲,哼了一声,甩手离开了医院的大门。我们跟在她的身后,父亲跟在我们的身后,许多人,许多人都大声笑了起来。
  我们家进入了冷战。
  我母亲又搬到了我们屋里去住,在深夜里我们常常被我父亲出来小解的关门声吵醒,随后是他唉声叹气的声音,往往这时我母亲就轻轻地拍一下我的背,快睡,明天的事多着呢。吃饭的时候我母亲只盛我们三个人的碗,父亲愣上一会儿就自己去找碗盛饭,他把锅碗瓢盆放得很响,然后把饭端到屋外去吃。我母亲不让我们管,她说,我父亲现在一身毛病,没人理他他自己就不再折腾人了,他才不是真的想死呢。
  是的,在冷战期间我父亲再没有提过自杀这件事,他对我母亲把他的粪筐当做柴火烧水做饭也毫不理会,他和我们的生活分离了,我时常看见他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就晃动着一张苦脸出去,在吃饭的时候他再把那张苦脸晃回来。那段时间里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的病情,我母亲丢下了为他熬药的工作,我父亲在他的屋子里为自己煎药,他屋子里病的气息更重了。
  我,我母亲,我们全家人都没有注意到我父亲在那些天里究竟干了些什么,我们忽略着他的存在,至少在那些天里他没有在我们面前表现出痛苦难耐的样子,至少在那些天里他没有去自杀,至少在那些天里,他是无害的,对我们,对他自己都是无害的。我,我母亲,以及我弟弟李博,我们希望这冷战能够继续下去,我能够看得出来,这样,总比没完没了的自杀好些吧。
  可我父亲,他终于把这种冷战的局面给打破了。他和大队里的四类分子一起被捆绑着出现在游街人群中,这个消息是我弟弟的同学王海传来的,为了传递这个消息他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我看不惯他那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真想上去给他两个响亮的耳光,在我准备动手的时候邻居赵伯推开了我家的房门。他,和随后到来的那些人,都是为传递我父亲游街的消息来的。
  
  那次游街,让我父亲丢尽了颜面。
  事情的起因来自于我父亲。在进入冷战的那段日子里,在他从我们的生活里隐去的日子里,他一直在跟踪我们向阳大队的生产队长寻找机会报复。他先是在队长刘珂家的厕所里设下了机关划伤了队长妻子的屁股,后来他又四处传播刘珂和村上一个妇人有染的绯闻,要知道在那个年月,这可是一个不小的罪名。公社派人来调查此事时我父亲供认不讳,但他又拿不出队长和那个女人有染的证据,他只是觉得他们的眼神不对,他只是觉得从两个人的亲热程度来看应当发生些什么事似的,他只是觉得,他们之间没事儿才怪呢。于是,我父亲被愤怒的刘珂命人绑了起来。他先是被绑在大队门口安放喇叭的柱子上,这时,围观的人聚集了一片,从我父亲的方向看去是一片一片的黑色和黄色在相互移动,每一张脸和另一张脸都是相同的,它们是,脸。开始的时候我父亲在那群脸的中间还是慷慨激昂的,他讲述他在村长家的厕所里放置机关划伤队长老婆的屁股时引起了一阵哄笑,我父亲在那阵哄笑中更加神气,他根本没有注意队长的脸已变成了紫色。——说我跟别的女人睡,他妈的我就睡你的女人你又能怎样?
  哄笑在这时立刻停止了。我父亲的神气还僵硬在脸上,他一时不知该把它抹去还是该继续留着,反正那时他的脸色异常尴尬和难堪。
  你,你他妈真睡了吗?
  ——我就是真睡了,又怎么样?刘珂迎着我父亲的眼睛挺了挺胸,他根本就没把我父亲放在他的眼里。
  哈,我父亲突然干干地笑了一声,刚才你还不承认有作风问题呢,现在可是你承认的,我说社员们,怎么能让这么个人当队长呢?
  ——你,你你……刘珂没有想到我父亲有这样的手段。他的眼泪几乎都要涌出来了:怎么会有,会有你这种男人!
  原本非常严肃的批斗会眼看就要变成一场闹剧。还是公社里来的人聪明,他在喇叭里喊,把大队上的四类分子也带上来,游街!
  游街,我父亲自然难以再完整地说什么了,这就避免了闹剧继续深入的可能。我们家是贫农,谁也不可能堵住我父亲的嘴,但用游街的方式就可以间接地堵住了。对待贫农的闹事,公社的人显然比队长经验丰富得多。
  在游街时我父亲的头依然高高地昂着,我相信那一刻,他肯定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将赴刑场的烈士。甚至他还想喊几句口号的,但现在他是和四类分子押在一起,有种同流合污的味道,喊什么口号显然都是不太适宜的,闹不好就会变成政治错误,于是他只抬了抬手,张了张嘴,把涌到嘴边的口号又硬硬地咽了回去。看着他的样子队长刘珂愤怒到了极致,他突然大声地命令:停下!把他的褂子扒下来,把他的裤子扒下来!
  我父亲被打败了,彻底地打败了,他的那副神气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使劲地并起了双腿,像一个泼皮一样大声叫骂但他的衣服还是被扒下来了,他的身上只剩下一条有着破洞的裤衩。要知道那时处在他和我母亲的冷战时期,他的裤衩根本得不到清洗,原本一条蓝色的裤衩现在是灰白色,上面点点的尿渍分明地点在上面,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骚味儿。队长刘珂夸张地用手扇了一下鼻子,随后是一副极欲呕吐的样子。围观的社员们哄笑了起来。我父亲在众人的哄笑中不知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反正他被打败了,一寸寸地委顿了下去。刘珂意犹未尽。他叫人把我父亲往高处架了架,他的手伸向我父亲的裆部,隔着裤衩,刘珂掏了掏我父亲短小的阴茎:就这么小的东西,连自己的女人都喂不饱,还想管别人的事儿?众人再次放肆地笑了起来,我父亲却哭了。他很伤心地哭了,大声地。但在那个时候,在那群人的哄笑声中这哭声又能算得了什么?刘珂更为得意了,他的手再次伸到了我父亲的裆部:你不是不行吧?看着人家干你心里痒痒?父亲的身子拼命地蜷曲着,像一个孩子一样咧开了嘴……
  
   如果不是我母亲的到来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我父亲的游街会游到什么时候。王海后来追到我家和我弟弟说我父亲的那个东西是出奇的小,只不过和他的差不多大,而他才十三岁还长呢。我气愤极了,其实更令人气愤的是我弟弟竟然无动于衷。我冲到王海的面前,伸出手在他的脸上狠狠地扇下了两个响亮的耳光。在父亲游街的时候我母亲也是这样把手伸向刘珂的脸,随后麻利地解开了父亲身上的绳索,推开架着他的人,然后,扶着我父亲朝自己的家中走去。我母亲怀中的我父亲还在一寸寸地委顿,他的腿使不出一点的力气,我的父亲,竟然趴在母亲的身上哭了起来。
  冷战因为我父亲的游街而结束了,母亲为父亲第一个盛上了饭。父亲使劲地喝着汤。很快他就喝完了。放下碗,他便迫不及待地拉着母亲朝自己的房间里走去。他根本不顾母亲的挣扎,她把一些汤洒在了自己身上。他根本不顾惊愕的我们和惊愕的串门人,他显得那么迫不及待,还没到门口他就撩起了母亲的上衣把嘴伸向了她的乳房。我母亲低低地惊叫了一声,那些串门人,可恶的串门人,他们的目光被我母亲牵走了。父亲用力地关上了门。父亲粗重的呼吸。他用力的声音。母亲尖叫的声音。那些可恶的串门人!我和弟弟放下了碗,走回我们的屋里,临到门口,弟弟李博突然冒出了一句:“咱爹真虚伪。”是的,他当时就是这样说的,咱爹真虚伪。我朝着他看了三眼。这像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说的话么?
  
  仿佛是一场大病。父亲的精力被抽走了,力气被抽走了,心也被抽走了,他躺在炕上朝着一块房顶一看就是半天。我们极其小心地,极其小心地害怕他自杀。
  但谁能阻止他呢?谁能真正地阻止他呢?
  ……
  那天早上,母亲给我们盛上饭后随口说了句,米已经不多了,今年冬天可咋过呢。小浩,她叫着我的名字,反正上学也没什么出息你就别上了下来挣工分吧。说完之后母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的脸色变了几变,然后给我们讲了一个笑话。我母亲天生缺乏讲笑话的能力,那个笑话被她讲得毫无可笑之处,我父亲却笑了起来。母亲的神色更为灰暗,她问父亲:“你笑什么,你笑什么?”我父亲仍在笑着,他指着我母亲的脸:你嘴角上有片菜叶,你讲笑话它就发抖——我母亲用手拂了一把脸,却发现根本没有那片发抖的菜叶。父亲说,它掉到地上去了。
  吃过早饭之后父亲开始编他的粪筐,他把这件事搁置太久了,因此他编得更加难看。太阳暖洋洋的,落在他的手上、肩上。秋天马上就要过去了,太阳也暖不了几天了,父亲好像自言自语,也好像是说给我们听的。随后他就失踪了,我、母亲和李博都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间离开的,难看的那个粪筐搁在那里,张大着惊愕的嘴。
  我父亲朝着队长刘珂的家中走去。他的背上背着消失了很久的猎枪。我父亲要在刘珂家门口自杀,因为刘珂让他丢尽了脸。那么多人跟着他,他背后的影子深得可怕。
  刘珂出来了。他没有一丝恐惧的表情,相反,他因为能看到我父亲的自杀而兴奋无比。——你自杀吧,自杀吧,后边的人闪一闪,别让血溅到你的身上。你说你活着有什么用呢?死了也好让你的女人找个好主。刘珂说着拿起了我家的猎枪,朝着我父亲的脑袋瞄了一下准,然后找了件东西把枪支好:你说你干吗非要用长枪自杀呢?还得别人帮忙,多费劲!
  父亲的脸色苍白。显然,这样的结果绝对远离了他的设想,他的手伸向了扳机,他的手在抖着,腿在抖着。他闭上眼。——你可快点!你可是自……自绝于人民!刘珂说。
  父亲的手猛地收了回来,他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刘珂,我操你妈,你可别——别欺人太甚了!
  ——我就欺负你了又怎么样?怎么不死啦?我告诉你吓唬你老婆孩子行可唬不住我。我家里还有瓶农药,要是你嫌用猎枪得不到全尸,那你就喝农药吧!刘珂把农药递到我父亲的手上。
  父亲哭着。他再次一寸寸地委顿下去,最后蹲在地上捂住了脸。围观的人七嘴八舌。我父亲突然站了起来,他打开了药瓶把它递到了嘴边——围观人的嘴瞬间鸦雀无声——父亲的药瓶在嘴边举着——
  他又蹲了下去。在他的耳边是一阵高过一阵的笑声。他狼狈地像一条……反正他狼狈极了,用手捂着脸,捂着耳朵,捂着头。刘珂也大声地笑了几声,社员们,都干活儿去吧,这有什么好看的?哈哈!我父亲站起来说,我才不会这么死呢,我比你多两个儿子,你家只有女娃,你不去死我怎么能死呢?他说的声音很低。说完后他就匆匆地朝人群外走去,他的走几乎是一种跑。——站住!刘珂叫住了他,你把药带走,什么时候想喝就喝几口!我父亲的耳边涌起了一片喧嚣,就像潮水。
  (在我父亲这次狼狈的、令他丢尽了脸的自杀之后猎枪便再次失踪了,不知道是母亲把它藏了起来,还是父亲匆匆逃跑根本忘记了那支该死的猎枪。可他,却真的把那瓶农药带回了家。)
  那真是一次耻辱的自杀,我、母亲和我的弟弟李博提着那瓶农药回家时我母亲狠狠地把他关在了门外:自杀自杀,你咋又不死了呢!
  
  我父亲在门外蹲了一会儿便朝自己的屋里走去。他没吃晚饭就早早地睡了,整整一夜,我听见父亲在炕上辗转,他叹气的声音落满了屋子里的各个角落。那一夜,我的梦里出现了父亲的形象,但这个父亲并不是我的现在的父亲,他的脸极为模糊,他的身躯高大得就像队长刘珂。那是一个不闹自杀的父亲,快乐、没有疾病的父亲,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脸上尽是泪水。
  我醒来的时候早晨还早得很,空气还是灰黑色的,它们非常沉重。我听见院子里有着细细的响动,我的父亲,他又在编织那些毫无用处的粪筐了。他的影子很灰。我想,那条自杀的影子原来是假的。
  没有在刘珂面前自杀的父亲在家里度过了一段异常艰难的埋藏。一家人的目光都包含了刀子。我们有意地漠视他的存在,在他面前敲敲打打地敲给他看,当他和那些可恶的串门人在一起交谈的时候,我和弟弟,我们哥俩都曾冲着他们的面前狠狠地吐过唾沫。——想一想吧,我们俩是多么的可恶,他毕竟是我们的父亲啊!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父亲是队上的笑料。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定我父亲并不是真的想自杀,他只是想吓唬别人罢了。我们恨透了队上所有的人,在他们的面前我和弟弟也矮了下去,我怕见所有的人,在别人面前我就像过街老鼠。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我父亲确实也没再自杀,只是他被日益严重的关节炎和糖尿病折磨得极其憔悴,他身上的药味也越来越重,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仿佛是一间药房。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几乎没和我们说过几句话,有时候我母亲进他的房间里住一两个晚上,但他也什么都不说。我的父亲,他把自杀忘记了,他不会自杀的,我们也把他反反复复的自杀忘记了。
  
  ——可我父亲,却真的自杀了。
  事情起因是队上记工分。那个年代,集体劳动都是要记工分的,作为麦收、秋收时按劳分配的凭据。我父亲拖着病痛的身体跟着社员们起早贪黑,可在秋收时队上的工分簿上他的工分少得可怜只能分20斤高粱4斤小米和20斤红薯——我父亲愣到别人都把分得的粮食背回了家才缓过神来,他背起高粱和红薯,把它们从桥上丢下去。(父亲的这个举动让我和弟弟整整在桥下打捞了三天,我俩捞出了7斤红薯4穗高粱以及十几只螃蟹。我俩和捡走我父亲丢下的红薯的嘎子打了一架,我和弟弟都有轻伤,但红薯最终也没能要回来。)
  父亲在黄昏里坐着,晚霞在他的脸上划出了一道红红的烟。我母亲出去了,我弟弟回来说,她去刘珂家找刘珂理论去了。我母亲很晚才回来,那时黄昏的黄已消逝,只剩下了一片昏暗。我母亲她根本一无所获。我父亲望了望母亲的脸色,突然地站起来走回了自己的屋里,关上门,把自己关在了黑暗和浓烈的药味之中。我母亲气呼呼地坐在凳子上,一句话也不说,盯着我们看。突然,父亲的房间里一阵混乱的响动,母亲急忙站起来跑过去,她发现我父亲正在地上翻滚,他把刘珂给他的农药喝了。他,喝毒药了!
  母亲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力气。她背着父亲朝公社的医院跑去,四里的路程,她一直是那么快速地奔跑,跑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她的身上已尽是淋漓的汗水。她费力地敲门。过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才听见鞋子移动的声音,鞋子移到门口停住了,一个老大夫的脸探了出来:什么事?他是咋弄的?这是你们村那个总闹自杀的人么?他怎么真的喝药了呢?
  我母亲根本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她倒在了地上,脸上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黄纸。
  父亲在两天之后出院了,两天的时间里他更加迅速地衰老下去,他出院的时候依靠一根竹棍的支撑才艰难地回到了家里。而我母亲,她还躺在医院里,背着父亲奔跑压垮了她。她对我们说,她觉得自己不行了,躺在医院里的这两天她思想了很多的事。她说,你们要好好地对待自己的父亲,千万不要让他自杀了,无论他怎样,这个家都不能再少了他呀。
  阳光有些冷地挂在窗棂上。几只麻雀在树叶间叽叽喳喳地跳跃,有几片树叶飘零了下来,其中的一片贴在父亲的额头上。父亲的目光在树叶间伸展,他的目光伸出了手,把一只麻雀用力地抓在了手上。几只麻雀突然地飞走了,一只不剩。
  这时我父亲叫我,有些急切地叫我,等我走到他面前他却忘记了为什么要叫我。他说,你看我现在的记性。他说,你先坐一会儿吧等我想起来了再和你说。
  在想起为什么叫我之前父亲开始寻找另外的话题。他说这几天里他的糖尿病又加重了,他感觉得出来,而关节炎则带给他另一种痛法,他说每天和病打交道累也该把他累死了,烦也该把他烦死了。我说爹别老是想着死,你还得好好地活呢,这个家还得靠你呢。我父亲说,你别插话,让我说完。他接下来分析了自己糖尿病加重的原因,他把原因放在了他喝下去的农药上,他说农药里面有糖,喝下去的时候有些甜仅有一丝的苦,而在医院里大夫给他洗肠没有把糖洗干净。你们干吗救我呢其实让我死了不更好吗,我得多受多少罪啊。我说爹你别老想着死你不能死啊你为自己想也得为我们想,我们还得过好日子呢。父亲说,我的好日子在哪里呢?从小时候就一直在等到现在也没等来。要不是挂念你们我早就死了谁也拦不住我,临死临死就想起你们想我死了你们的日子咋过呢?现在我才不想自己呢。父亲说你说人这一辈子拼死拼活地都干些什么?你不知道打猎有多危险,多数的时候几天都不会打到野兽,在雪地里饿得头昏眼花真想哭上一会儿睡上一觉可我不敢哭也不敢睡。我怕一哭就泄气了,一睡就起不来了。你爷爷当了一辈子的猎人到头来只留下了一支长枪。我这辈子连枪也保不住了。说到这里的时候父亲的神情异常黯淡。朝他身后看去,我看到他的影子淡淡地挂着,并不重。你不知道每天身上挂着个病是什么滋味,从早上一起来就浑身酸痛,痛得钻心,你不想都不行,它不给你一点的力气,也不让你高兴一会儿,痛着能高兴得起来么?你不知道一天一天都这么过是个什么滋味,一醒来,一开始痛我就想你咋还不死呢,这一天再熬到睡觉得多难啊。我说爹你别老想着病你会好起来的我们不能没有你。有我干啥,我还能干啥?不让我打猎了我下地干活儿可他们不给工分,我……我现在什么用处都没有,死了能省不少的粮食。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爹给你们丢脸了是不是?我急忙辩解:爹,我们没那么想,我们才不管别人怎么、怎么……你说的不是实话。爹不是傻子。爹能看得出来。顿了顿,他又说,人不就是活给人看的么?人都不拿好眼瞧你了活着又有啥意思呢?我哭了。我哭着说爹反正你不能再寻死了我娘还住着院呢不都是因为你吗!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些年也难为她了,我还瞎怀疑。人一病着就爱瞎想就禁不起风吹草动。人一病着,心情就烦躁。这时我父亲突然想起了叫我的原因,他说,你去医院看看你娘咋样了。
  跨出门去时我停了一下,爹,你怕死吗?
  他愣了愣,然后低下头想了会儿:怕。
  就在我再次转身的时候,我母亲脸色苍白地出现在了门外。
  ……
  
  此后数年我父亲又经历了多次的自杀,我们除了上学干活儿之外,还要担负起这样的任务,寻找自己的父亲。我不再上学,瘦弱的我一天能挣十个到十一个工分,但我一天也能吃下一家人的口粮,我只得省着吃,还要装出吃饱了的样子。出工回来我把一身酸痛饥肠辘辘的自己摔倒在炕上,有时候也想,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这日子过得有啥意思?这样想的时候我很害怕,自己叫自己拼命地背诵毛主席语录,背着背着很快就有些力气了,就睡熟了。父亲仍然和母亲没完没了地吵架,我们必须要熬过极其漫长极其漫长的每一天,一天天都是这个样子没有任何的改变。我很害怕回家。我宁愿在地里多呆一会儿或者帮刘长锯为生产队喂牛也不愿在家里多呆一分钟,我多想过一种平淡的生活,可生活里有着那么多的烦躁不安!
  父亲除了和自杀没完没了地纠缠外,他还必须和自己的病纠缠。有一段日子他躺在炕上站不起来了,他的屋子里被药味、怪味和恶臭充斥着,他的后背因为缺少移动长满了黄色的疮,他把自己的大便统统甩在了墙上。这样的行径实在可恶,我母亲一气之下命令我们谁也不许打扫就让它在屋里臭着。两天后父亲开始绝食,绝食的第四天父亲终于支撑不下去了,他艰难地趴在窗台上向我们哀求,在母亲的授意下我们在第五天的中午才给父亲送去了饭,他就在满屋的药味、怪味和臭味中津津有味地把饭吃了下去。在我和弟弟打扫了他的房间换下了他的衣服之后,他的病情又开始了好转,他能自己行动了,每天早上晒晒太阳,或者编编粪筐,只是在那个时期,他的工作都是半途而废的,他没编完过一只完整的粪筐。
  
  那天的锣声我们都听见了。它遥远地传来,我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朝锣声到来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后锣声消失了,我们便再次继续手中的活儿。远远的王海跑过来了。他对我们说,快,快,你爹出事了,他,真的死了。
  等我们到槐树下面已经围满了黑压压的人头,黑压压的声音。远远地我就看见父亲悬挂在槐树上,像一块破旧的布一样晃动。他真的死了,绳子把他的眼睛、舌头都勒了出来,舌尖上流淌着一条暗红色的血线,像一条蚯蚓在爬。他的眼睛!他鼓出的眼睛里好像充满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充满。
  在他脚下丢着那面铜锣。
  我身上的力气又被抽空了,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多少的悲哀,脑袋里的空白让我有些轻松,我的身体在四周的喧嚣中沉了下去。我听见有个声音,他说我父亲这次是真的想死了,他敲响了锣把人召来是想让别人都看见他死了,他真的自杀了。另一个声音,不对,他要想死不就早死了,他还是想活,他又在耍别人呢,他原本想敲响了锣等别人来到他再上吊,别人就会在他死去之前把他救活,他没想到周围没有一个人大家都在地里呢,这次他可是把自己耍了。一个声音:你净瞎猜,你又不是他你怎么能知道他的想法?一个声音:哎,人这一辈子。一个声音:锣不在地上吗?一个声音:这些年他是咋过来的……
  七嘴八舌。我张了张口想加入进去,但我的喉咙却没能发出任何的声音。我该说什么呢?在我背后突然传来了尖锐而沙哑的哭声。我听出那是我母亲的声音,她来了。在母亲的哭喊中我仿佛看到我父亲的尸体颤抖了一下,在他悬挂着的身子下面,那条粗粗的黑暗的影子,那条自杀的影子,也跟着,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两下……
  〔责任编辑 宁小龄〕
最后编辑易水燕 最后编辑于 2016-03-07 23:40:45
TOP
29#

鹅毛笔下的多巴胺
人气:1244 回复:0
乔治桑比自己的作家同行西蒙娜德波伏娃大了104岁,可在爱情上,她一点儿也不比晚辈冷静克制。两个绝非寻常的法国女人,在给法国文坛留下丰厚财富的同时,也给其镶上柔媚迷人的粉色花边,让世人有叙说不尽的爱情谈资。
    那年初夏,小说家乔治桑和诗人缪塞在枫丹白露邂逅。此后的爱恋,交织着激情、冲动、猜疑、不安,还有公众支持各自“粉丝”的摇旗呐喊。
    一直有第三者的影子,一直有背弃、报复、疑心重重、怒气冲天。
    乔治桑和缪塞度过伴有短暂忧虑的夏天之后,去意大利继续他们的情爱之旅。此前,缪塞已另有所爱,可他闭口不提此事,当乔治桑病倒在威尼斯时,他决然离去。
    爱情并没就此斩断。几个月后,轮到缪塞身患重病,康复了的乔治桑守候在他的身边,只是没有告诉他,她已是帕杰洛医生的情人。病中的缪塞因猜疑而痛苦不安,像个疯子似地大发脾气,最终在乔治桑“极为巧妙地”劝说下接受了现实。
    爱火再度点燃,在往复不断的信件上愈烧愈烈。备受冷落的帕杰洛医生黯然离开,重新聚首的两个人,不知疲惫地开始新一轮的嫉妒、指责、报复。彼此互不相让,在刺伤对方的同时也让自己痛苦不堪。

    如今,一切烟消云散。那些交与他人封存见证爱情的信件,重被启封,静静躺在我们面前。
   “夫人:我冒昧地给您寄去几行诗,这是我重读了《安蒂亚娜》之后刚刚写出来的。”短短的便笺和一首诗,开始最初的通信,或许这还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情书,可爱就此起步。
    无法掩饰的情感从鹅毛笔下喷涌而出。称呼很快就从“桑夫人”,变成了“我亲爱的乔治”。只要扫一眼那些情书的开始,大约就知道两个近乎疯狂的人,处于怎样的情感纠葛中。他们不仅需要文字,还需要见证人,乔治桑甚至在杂志上公开发表了写给缪塞的长信,他们似乎很乐意有人在这场热闹的爱情中进进出出。
    当爱人反目,公众也分成了对立的两派。“争论最终成了全国性的。目的是非要找出一个罪人,而这个罪人又不可能是爱情。”结果是乔治桑最后留给缪塞的几行字:“信件已经收到了。如果你愿意来取的话,您还是在下午五点至六点来找我。”
    “人间两个相爱的人到了天上便化为一名天使”——心怀对至真纯美爱情的痴迷与幻想,两个人身陷战火纷飞争风吃醋的现实,在疲惫不堪中偃旗息鼓。

    我不知道自此以后,欲罢不能心力交瘁的两个人,还有多少书信上的交往。心平气和地接受第三者,接受爱情中的欺骗和背弃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借以排遣的最好方式,或许就是投入另一场爱情。
    西蒙娜德波伏娃这样做了。
    尽管和萨特一样,有过很多激情和艳遇,但是西蒙娜的每一场转身,或多或少都与萨特的背叛相关。
    这一次也不例外。
    萨特对妩媚动人的美国少妇多洛蕾丝难舍难分,怏怏不快的波伏娃得到一个单纯出访美国的机会。沉醉于香槟酒里,半梦半醒地飞行了几小时,她在纽约降落。
    电话机的拨号盘充当了命运之轮,它将高大帅气的美国作家内尔森阿尔格仑带到了西蒙娜面前。虽然在芝加哥只有短短36个小时的停留,却让西蒙娜对阿尔格仑一生的经历了如指掌。
    一次命里注定的一见钟情。然后是长达17年的纸上传情——尽管3年后,阿尔格仑就提出分手,并准备与前妻复婚,但17年不间断的书信,足以说明这是波伏娃一生最炽烈的恋情。
    她打算嫁给他吗?看起来像。她在信中不止一次地称他为“我的丈夫”,可他们还是分手了。当西蒙娜数着日子终于盼到再一次相聚时,情人的怀抱不像她意料的那样向她敞开。
    “我不能再爱您了。”阿尔格仑终于用哽咽的声音承认道,“您的生活不在芝加哥,而在巴黎,在萨特身边。我对您来说,永远只是个情夫。”
归程是巴黎。它再次向女作家张开臂膀,让她重新获得力量。西蒙娜开始不间断地给阿尔格仑写信,也许他们可以做个朋友?还是不愿就此斩断情丝?她一口气写下了600页,她的新小说《名士风流》的初稿。小说出版后获得了当年的龚古尔文学奖,书中主人公的爱情,就是那一场炽烈情爱的真实写照。
    过于详尽的细节描述,让阿尔格仑大发雷霆,以至于对报界发表了关于西蒙娜的极不恰当的谈话。作者对此应该是有所预见的,她在给他的信中草草提到“您的书”,可能就是要让他有所准备。但不管怎么说,英文译本要过一段时间才有,就是发现自己的经历被公之于众,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西蒙娜“很清楚这一点,因此可以心安理得地在格子稿纸上把他们狂热爱情的那些最隐秘的枝节都写出来。”
    危机暂时过去,他们的通信一直持续着,文字间铺满纠缠不清的情愫。1964年11月,她在给他的信中写道:
    “我肯定将于5月赴美,不管你藏在哪儿,我都会找到你。比尔塔格最终抓到了我,将于春天出版我的书。亲爱的老坏蛋,跟我讲讲你自己,还是你过分忙于打扮自己?”
    这是最后一封信。那本于春天出版的《物之力》,导致了俩人关系的最终破裂。阿尔格仑不再写信,也不作任何解释,只是公开表达了莫名其妙的敌意和恼怒。
    西蒙娜笔下的“亲爱的老坏蛋”,真的就是这个失去理性的责难者吗?或者,她只是在自己想象的情感中缠绵起伏?
    答案无从知晓。
    别总以为女人不切实际,在虚无缥缈的爱情和声嘶力竭的现实面前疲于奔命。男人也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讲,也许我们,人类,从来都没有弄清楚爱情理想和残酷现实之间的距离。人们,以那些擅长文字表达的文豪作家为例,倾吐于纸端的种种真情,可能只是一厢情愿的桃源仙境。
    看看这些吧,《致菲莉斯情书》、《致密伦娜情书》、《雨果情书》、《爱眉小札》,那些痛彻肺腑、缠绵不休的情话倾听者,是现实生活中的某个人,还是一个虚幻的影像?写作者是在向爱人诉说衷肠,还是在不知疲倦地表达自己的纯美理想?
    陈年旧事已在岁月的流转中蒙尘。在缪斯和阿佛洛狄忒的双重庇护下汹涌而出的文字,依然鲜活生动。
   它们有过去情爱的影子,真假都不再重要。http://bbs.zgglwlw.com/viewthread.php?tid=17473&extra=page%3D1
TOP
30#

     被噩梦追赶的人  
                                       作者:李 浩
 

 警察来过的第三天,早晨,肖德宇再次被自己的噩梦所惊醒。坐起来,阳光已经照在第三根窗棂上,它们泛起一片片细细的波纹,他的那个梦,也缓缓沿着波纹的方向褪去,被收拢到一个很小的点上——但噩梦中那种心悸的感觉还在,它压在心脏的上方使心脏出现下坠,肖德宇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自己的心脏提到正常的位置上。
  “又做噩梦了?”肖德宇的妻子凑过来。她的脸色里带着明显的紧张。
  肖德宇没有说话。他的眼睛盯着窗棂,空气里有几条丝状的尘灰在那里悬浮,飘动。“又梦见他了?……”
  肖德宇微微点了点头,他的动作幅度很小几乎无法察觉。他妻子叹了口气,“真不知我们怎么欠他的。”这时肖德宇有了反应,“嘘”,他直了直身子,然后重新躺回到床上。
  “你看他那张脸!命中带着呢!”肖德宇的妻子将一件什么物品收走,到外屋里去了。肖德宇还在盯着窗棂,他仍然有些恍惚,那个噩梦似乎仍在他大脑的某处潜伏,随时准备浮现出来。
  那个纠缠他已经很久的梦,它既没有淡下去也没有变得斑驳,相反,它越来越清晰,甚至带出了颜色。在梦里肖德宇发出了巨大的呼喊,但这起不到任何的作用,他吓不掉梦里突然渗出的颜色也吓不去那个步步逼近的脸。那张脸。那张带着同样的惊恐,满是血迹的脸。
  那张脸,是他弟弟肖德宙的。在瓦村,许多人都说他们哥俩长得很像,肖德宙是肖德宇的翻版,是年轻几岁时的肖德宇。这些日子,肖德宇只要一躺到床上,肖德宙那张沾满血污的脸就缓缓浮现出来,即使肖德宇还没有真正地睡着。那张脸赌在他的面前,贴近了他,让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整个梦都是黑白的,可最近,从肖德宙脸上垂下的血却变成了暗红色,仿佛爬行着的蚯蚓,仿佛还冒着气泡儿。肖德宇冲着那张脸大喊,“我是你哥!我是你哥啊!别逼我!”……
  尽管窗棂上的阳光很厚并且慵懒,但屋子里的风还是很凉,肖德宇感觉它们吹进他的衣服内部,冲着他的汗毛一遍遍吹着。梦在缓缓退去,收缩,到一个小点儿之中,然而那些肖德宇一直熟悉的家具,座钟都变得陌生起来,他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另外的世界。
  他用力甩了一下自己的头。
  他感觉,大脑里有个坚硬的东西被甩出去,掉在地上。
  从厕所里出来,肖德宇现在已摆脱了那种恍惚的感觉,他看见妻子已回到家里在,从他的方向首先看到的是妻子硕大的屁股,它举着,而妻子的头却低下去,频频点着,口里还念念有词儿。“你在干什么?”肖德宇问。其实这完全是一句废话,对他来说。
  “烧纸。”
  肖德宇站在妻子背后,看着几张纸变成火焰,变成灰烬,它们飘得很高还带着星星点点的火。肖德宇看着妻子的屁股,说实话当时他并没有将它和“屁股”联系在一起,也没将它和自己的妻子联系在一起,它像刚才那座家具座钟一样陌生。
  妻子站起身来,肖德宇却俯下身子,抓起那些还没有烧的纸。“你要干什么?”
  走出门去,肖德宇停了停:“我到他坟前烧一烧纸。”
  
  那个梦实在坚硬,顽强,固执,穷追不舍。
  肖德宇摆脱不掉它。它是肖德宇的一条影子,是当年紧紧跟在他背后的那条狗,是他骨头里的虫子……它是肖德宙带着血污的脸。自从肖德宇将弟弟的尸体从矿上背回来之后,噩梦就跟紧了他,缠住了他。
  肖德宇,这个一米八二的大个子,他的睡眠被纠缠他的噩梦完全毁掉了,一躺到床上马上鼾声如雷即使用针扎用扩音器喊也叫不醒的肖德宇再也找不到了,他的睡眠已被取走。每日,即使哈欠连连,即使昏昏令人欲睡,一进入到睡眠很快便会被自己的噩梦惊醒,只得重新开始。
  噩梦让他心情烦躁,让他牙痛和便秘,让他精神恍惚仿佛大病初愈的样子。警察来过之后他的表现更为强烈了。
  “你是肖德宇?”
  “是。”
  “死者,肖德宙的哥哥?”
  “是。亲哥哥。”
  “他死前一直和你在一起,是不是?”
  “是……我是看着他死去的。要不是我想把他背出矿井也许他能多活一会儿,可我当时很着急。”
  “你说一下当时的详细情况。”
  “嗯,好的。当时……”
  这话肖德宇已经说了上百次了,他的老婆,他的儿子肖勇,以及肖德宙的妻子赵宁也听过上百次了。赵宁倚在门框上,微微翘着一条腿,在那里面色沉郁地嗑着瓜子。也许是因为警察在场的缘故,她并没有表现出悲伤和激动,只是用余光时不时瞄一眼肖德宇,瞄一眼警察,仿佛他们谈及的事已遥远,是多年前发生的。她不停地嗑着瓜子。地面上,已满是瓜子的皮,它们还带有瓜子的香气。
  “谁是肖德宙的妻子?”年纪大些的警察合上他的笔记本。他看着肖德宇。肖德宇有些慌乱地抬起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指向倚在门边的赵宁。警察的问话她肯定听见了,然而她依然有些木然,只有当肖德宇的手指指向她的时候她的神经才开始复活,“哎,我,我是。”赵宁将手里的瓜子全部丢在地上,她踩着那些面前的碎皮向前一步,“我是。”就在那瞬间,赵宁的眼眶突然地红了。
  警察们开始询问。这时,肖德宇背过身去,他猛烈地抽搐起来:“我的亲弟弟啊,哥哥,哥哥愿意代你去死啊。”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是的,当时他用的就是这一俗套的动作,警察看了他两眼继续自己的问话,而他的妻子,则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他,他自从德宙出事之后,经常做噩梦。”她凑过去,将自己的话插在警察和赵宁之间,“他们兄弟的关系一直很好,真的。德宙这一出事……”肖德宇的妻子发现警察和赵宁的目光都转向了她,这个没经历多少世面的女人略略有点紧张:“我们家德宇……我们对德宙,他们的婚事都是我们俩张罗的,他父亲死得早没挣下什么……是不是啊?”她看了看肖德宇又看了看赵宁。
  “听说,肖德宙在矿上总参与赌博,是不是?”还是那个年纪大些的警察,他用的手上笔指了指肖德宇。
  
  如果不是有人询问,如果不是要必须回答,肖德宇很不愿意回忆自己在矿上的生活,很不愿意。一个字也不想提。他甚至不愿别人提到“矿上”,“矿上”对他来说是一块发烫的山芋,是一只滚动的刺猬。可他的耳朵偏偏灵敏,可他的耳朵偏偏能从远处,从别人的嘴里甚至心里提出这个词来,让他感觉到那个词所携带的强大电流。他听不得这个词。
  可那个肖长河偏偏要提。在肖德宇面前,肖长河露出他那口灰斑牙,张开他的臭嘴,滔滔不绝。矿上又出事啦,一个矿工在下班后失踪了,当然有人说他下班时就没从矿井里出来。他是流河镇的,家里报了案到矿上查了也没有结果。有个工头被人剁掉了两截手指,别人问他是咋回事他也不说,在矿上待不下去,后来辞了工作去流河镇开了一家门市。生意冷冷清清。肖佩钢和二鬼子他们打了一架,头上缝了两针,现在还在医院里住着,“要是德宙还活着,他们可不敢!”
  滔滔不绝的肖长河根本没有注意到肖德宇的脸色。他大概喝了酒。矿上……矿上……
  在几次有意的叉开和故意的沉默之后,肖长河仍在继续,忍无可忍的肖德宇终于站了起来:肖长河!我不准你再提矿上,矿上!你给我闭嘴!
  肖长河大张着嘴巴,他的滔滔不绝被突然地闷住,塞回到自己的嘴里。“急什么急,你,”肖长河的脸色也变得难堪,“人家还不是以为你想知道矿上的事儿,怕你闷……”
  “以后你再来坐,”肖德宇挥了挥手,“不要和我说矿上的事儿。心烦。”
  肖德宇的妻子凑过来,将一支香烟递到肖长河的手上,“他这几天情绪不对头,你别往心里去。你们从小玩到大,你知道他这猪脾气。”她对着肖长河的脸:“这些天他总做噩梦,见到德宙。吃不好也睡不好。你知道有什么法送送不。总这样下去也不行啊。”
  肖长河看着肖德宇的脸。“唉。你不信也不行,横死的人就是凶。”肖长河咳了两声,他又回过来看着肖德宇的脸:“这话你们也别不爱听,德宙活着的时候在矿上也是一霸,很少有人敢惹他。二老板都让他三分。也是命啊,”肖长河又咳了几声,“平时德宙很少下矿,他总是,总是……咳咳。”

  
  “长河,你经历的事多,你说德宇这……怎么办好呢?”
  肖德宇的眼睛朝向了别处。但他的耳朵在,他也没有制止的意思。肖长河挪了挪自己的屁股。
  “看来,他是不愿意走。多给他烧些纸钱,送送他。”
  “烧过了。烧了不少呢,不管用。”
  “是啊。你要不买两条烟烧烧,德宙爱吸烟。”
  “红塔山呢,早烧过了。还买了一瓶酒,倒在纸上烧,回来德宇还是做梦。”
  “要不,请和尚来念念经。也许管用。”
  “我早请过了,这事德宇还不知道。花了三百多呢。我见没有作用,也不敢跟他说。”
  “……你请几道符吧。”
  “你没注意吗?墙上有,炕上窗户上都有,他的枕头下面也有。唉,谁家能摊上这邪事儿。”
  “他做的是什么梦啊?”肖长河盯着肖德宇的眼,“你说出来,也许他在梦里想给你提个醒什么的,是冷是热是缺钱缺烟了什么的。”
  肖德宇的妻子刚要张嘴,被肖德宇拦下了:“没什么,我就是老梦见他。毕竟是亲兄弟,毕竟是我将他背出来的。”
  虽然意犹未尽,肖长河还是收住了这个话题。“慢慢忘吧,过些日子就好了。”
  将肖长河一送走,肖德宇马上沉下脸来:“你不说话会拿你当哑巴卖了?哪来那么多屁话!”
  “我说得有错么?”她丝毫也不甘示弱,“我不是为你着急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是在你的事里添了油了还是添了醋了?你说!”
  “你知道肖长河的嘴有多快!没影儿的事也说得和真的一样!以后不用你说话的时候少插嘴!”
  “哼,都是我的不是!上次警察来你就说我啰嗦,我不说,我不插话,让你在那呜呜哭!守着赵宁,你不觉得丢人我还觉得丢人呢!”
  
  在和妻子陷入冷战的那些日子里,肖德宇的噩梦仍在继续,他被肖德宙所导演的噩梦所追赶着,在梦中,肖德宇左冲右突,却始终摆脱不了肖德宙的那张带着血污的脸。血变得越来越红,越来越密集,有一天肖德宇被自己的噩梦惊醒,在醒来的一瞬间他感觉梦虽然已经褪去可是一滴血却落在了他的脖子上。它鲜艳,渗凉,贴着他的脖颈滑了下去。
  肖德宇感觉,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直立起来,它们被恐惧大大地撑开了,凉风从撑开的毛孔里簌簌灌进去,很快灌满了他的全身皮肤。他努力让自己静下来,静下来。那滴滑落的血还在,只是在他手上,变成了一颗红色的玻璃珠。这是怎么回事?即使只是玻璃珠,它又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炕上,出现在自己的被窝里面?
  尽管肖德宇一直信鬼神,尽管事后他妻子反复向他解释,那枚玻璃珠是她项链上的,起床的时候线断了珠子由此散了,她找到了其他以为已经找全可是偏偏丢下了这颗——那枚红色玻璃珠的出现让肖德宇变得疑神疑鬼起来。他妻子的项链最终被他埋在村外的一棵树下。两个月后,他偶然发现,自己弟弟的遗孀,赵宁的脖子上挂出了一串红色的玻璃项链,和自己妻子的那串几乎是一模一样,也红得像血,红得那么冷。
  “你说实话,”某一个晚上,妻子用了十二分的小心试探,“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你是不是,”她冲着他的眼,“做了,做了对不起德宙的事?……”
  “你说什么!”肖德宇直起身子,“你放什么屁!”
  “没有就好。”妻子简直是在自言自语,“你这弟弟,唉。”
  “你知道你在胡说什么!”肖德宇的眼神里闪过一片凶恶的光来:“你要是再胡说,我杀了你!”
  妻子突然紧紧地搂住他:“不管怎么样,这个家不能没有你,你可不能垮了。”
  肖德宇的身体松下来,他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他也用力地抱紧了妻子,抱紧她身上的汗味儿和赘肉。
  “杨二婶今天来说,赵宁想着再走一步。她们刚结婚,和老二也没有孩子。”妻子说,“我猜是赵宁的意思。”
  肖德宇没有说话。他的手上用了些力气。
  
  儿子肖勇和人打架了,他的脸上,身上沾满了泥和土,额头上还有一块青色的伤痕。“你这是怎么啦,怎么啦?”肖德宇的妻子伸手去掸肖勇身上的泥土,“是和人打架了,是不是?”
  “他们骂我爸爸!”儿子横了横脖子,他脖子上的筋跟着跳了几跳。
  “骂你爸爸就跟人打架?和你二叔一个脾气,火一点就着!他们骂你爸爸什么?”
  肖德宇坐在炕边上,他感觉妻子和儿子的声音迷离遥远,它们仿佛与他隔着一层玻璃。他感觉自己的神经麻木迟钝,自己正在变成一只缓缓的蜗牛。
  “他们说,说我爸爸害死我二叔!他们说我爸爸是胆小鬼,遇到塌方自己先跑了!……”
  “你说什么?”隔在儿子和他之间的玻璃突然地碎了,儿子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清晰,尖锐,插入了他的耳朵,甚至使他的耳朵被狠狠地撑大了,有些疼。“你,你说什么!”
  “他们——”
  儿子肖勇只说出了“他们”。肖德宇的右手狠狠地挥过去,耳光是那么响亮,肖德宇的手也跟着一阵阵发麻。
  “你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是妻子的声音,她的声音又褪到了玻璃的另一边,遥远起来,其间似乎还夹杂着石头划过玻璃的声响,拖拉机发动的声响,蚊子飞来的声响或者流水的声响。它们交杂在一处,和妻子的声音一样遥远甚至还要更远一些,肖德宇有些恍惚,他麻木起来的神经捕捉不到它们。
  肖德宇盯着肖勇的脸。血,两股血一前一后从肖勇的鼻孔里流下来。它们是一种暗红,远不如在肖德宇梦中出现得鲜艳。肖勇没有哭,他只是狠狠地咬着牙,看着别处脸上带出一副恶狠狠的,同时又是不屑一顾的表情。这表情肖德宇太熟悉了,简直和肖德宙一模一样,肖德宙的性格和血在肖勇的身上获得了复活。看着他的脸,肖德宇震了一下,他的胸中涌起一股股巨大的怒气。他按不住它。他的右手再次高高昂起,风声呼啸——
  妻子挡住了他的手。“有本事跟孩子撒什么气啊?没做亏心事,能怕鬼叫门?!”
  肖德宇抬起右腿,朝妻子的小腿踢去,他咬牙切齿,虽然用的力气并不重。
  可妻子,还是摔倒在地上。“妈”,儿子肖勇扑在他母亲身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没有看肖德宇一眼。肖德宇的脚又抬起来,它显得僵硬,只得硬硬地落在地上。肖德宇用力跺了跺脚,走出了房间。
  
  某个早晨,天色灰蒙蒙的,细细的阳光刚刚透出点白,像被稀释过的牛奶,赵宁将院门打开,回头时看到了蹲在墙角的肖德宇。“我想给德宙做一场法事。给他超度一下。毕竟,毕竟是这么死的。”肖德宇说着,他的脸隐在大片的阴影里。
  赵宁愣了一下。“大哥,他都死了这么长时间了。”
  “没关系,没关系。”肖德宇向前探了探身子:“做法事的钱,我和你大嫂商量过了,我们出,不用你花,花一分钱。”
  看着肖德宇布满血丝的眼,赵宁感到有些酸酸的味道从心里泛起,很快弥散开来。“你们商量好了就做吧。我没意见。”顿了顿,赵宁将一只探头的鸡赶回到院子里,“大哥,我听嫂子说,已经请过和尚了。”
  “那不算!那怎么能算!”肖德宇显得有些着急,“法事,可是得像样子的!至少要做三十六天!念念经,怎么能行?”
  赵宁不再说话。她面前的肖德宇比平日里低矮很多,散发着一股特殊的气味儿。一只鸡,还是那只不安分的鸡,它又探出头来,向外面张望。
  “你的,”赵宁的嗓子有些干,“你的,睡眠最近好吗。”
  肖德宇抬起手来,将那只鸡再次赶回到院子里,“还是那样。总是梦见他。”
  “大哥,其实你没必要那么对他。平日里我不好说你什么,今天我得说你几句。你说,他算个人么?他能算个人么?他害你害我,害得我们还少么!”赵宁用的是一种急速的声调,说完这些她略略放慢了语速:“你再给他烧纸,再给他超度,也没有用。我不相信他死了之后会长出人心来。”
  “可,可不能这么说。”肖德宇变得更矮了,“我这个兄弟,唉,这个兄弟……”
  “大哥,他和你是亲兄弟,我说这话你也许不高兴,但我想你能理解。他现在死了算是死对了,这个世界上终于少了一个祸害,我们家,终于少了一个祸害。”说这些的时候赵宁的身子微微有些发颤,她的脸涨得通红——也许是由于天气有些寒冷的缘故。

  
  肖德宇张了张嘴,“你是说,我们,我们……”他的眼眶变红了,里面旋转着泪水:“我对不起他。他长成那个样子,我我对不起他……”
  天色渐渐发白,地面上落下一片片阳光的碎屑,一个人影在墙角处闪了闪,不见了。赵宁望了望远处,她打断了肖德宇的讲话:“他死了,对大家都是好事,镇上不知道有多少人高兴呢,这话你不会不爱听吧?”
  肖德宇没有回答。
  “你也许听见村子里的风言风语了,”赵宁回过身,将那只鸡再次赶回到院子里,“谁都知道你们兄弟不一样,不是一类人。谁都知道,你们兄弟不和,他在矿上也打过你。大哥,你要是再给他做什么法事,你觉得村上人会怎么,怎么说你?”
  “你,你不是怀疑,真是我害死他的吧?”
  “不怀疑,我当然不怀疑。”赵宁冲着肖德宇笑了笑:“要说他想害死你,我倒会信。你没胆量。他,他没人性。”
  ……
  
  儿子肖勇又和人打架了,他被赵振虎打破了头,而赵振虎的两颗门牙,则被他用拳头打掉了,肖德宇和妻子去看望时,高过肖勇一头的赵振虎正在屋子里大声小声地哭着,往一个脸盆里吐着口中的血。
  肖勇一晚上都没有回家。第二日凌晨,天色最暗的时刻,肖德宇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疲倦像被子一样蒙上了他,它厚重,黏滞,肖德宇如同被蛛网困住的虫子挣扎了一下,两下,便再也没有力气。他飞速地下坠,下坠,直直地落入到那个等待已久的噩梦之中。
  梦中,肖德宙换上了另一副表情,他的眼眶里渗出了血也渗出了冷冷的刀子,“我不会放过你的。”那声音低沉,浑浊,带着反反复复的回声,仿佛四周有许多的肖德宙,他们时隐时现地喊叫着: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不会放过你的不会放过你的你的你的你的……
  在梦中,肖德宇气喘吁吁地奔逃,他的梦是一口缺少光亮的矿井——那水的声音,那泥土和煤块溅落的声音,以及他被四周墙壁放大的气喘吁吁,那从阴暗处透过的微微光线,完全是他所熟悉的那口矿井,然而他不熟悉出路。在梦中,肖德宇的奔逃根本没有作用,无论他如何绕来绕去却总是回到同一个地点,提醒他回到同一地点的是溅在矿井壁上的血。那血是肖德宙的。在梦中,肖德宇也禁不住打个冷战,这时,肖德宙的声音从矿井壁的深处突然响起,“我不会放过你的不会放过你的不会……”
  奇怪的是,在这个幽暗恐惧的梦中,他的儿子肖勇也出现在里面,他在一个角落里坐着,书包丢在一边。肖德宇压低嗓音急切地叫他,“快,快跑!”肖勇只用余光看他一眼,然后继续盯着别处:“不用你管。”不用支起耳朵,肖德宇也能听见后面的脚步已经近了,它几乎是踩在肖德宇的心脏上,一步一步。“快!快走!你叔叔会杀死我们的!”肖德宇感觉,恐惧和怨恨像两堵不断压近的墙在挤压着他,他听见自己骨头和心脏被缓缓挤碎的声音,然而那个没心没肺或者狼心狗肺的肖勇却依然漠然,甚至吹起了口哨……
  在梦中,肖德宇肯定喊叫了,被推醒的瞬间他还听见自己喊叫的尾音,那声音里布满了惊恐和混乱,和他平日的声音很不一样。坐起来他看着同样面带惊恐的妻子,“我又做梦了。”肖德宇用手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我还梦见了儿子。他还没回来吧。”
  “没有。不知道这一晚上他怎么过,外面这么冷。”
  肖德宇抬头,窗外还是一片黑暗,它显得浓重,巨大,藏匿着太多影影绰绰的阴影。“这个孩子。看我怎么收拾他。”
  肖德宇的妻子给了他一个冷冷的后背:“你还是先收拾我吧,你还是先收拾这个家吧。有本事,有本事把你儿子打死,那多清静!省得一家人跟着心烦!”
  “你说什么!这是什么话!”肖德宇的烦躁和怒火又被勾起来了,“孩子都让你惯坏了!到处惹是生非,我,我倒不能管了?!”肖德宇用力挥动着手,炕沿上一个什么物件被重重地挥出去,摔碎了。
  肖德宇的妻子看也没看,伸出手来拉灭了屋里的灯。“摔吧,摔吧。哼哼,摔吧。你看咱多有本事。”
  “你,你他妈的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看咱——”
  
  家里的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即使张大了嘴,也呼吸不到多少氧气,肖德宇想自己妻子大概也这么认为。自己的儿子也是,虽然他坐在桌子前面大口大口地吃着碗里的饭,虽然他端出的是一副木木的表情。至今,他也没说那一夜他究竟待在了哪里,那一夜是怎么过的。他的话越来越少了,可也越来越生硬,恶狠,让人生气。肖德宇盯着他的右手,它还在肿着,关节处有伤痕有淤血。就是这只手,将赵振虎的上唇打破了,并打掉了他的两颗牙——肖德宇忽然感觉一阵心痛,那种痛是绞动的,一坠一坠:肖德宙在肖勇这个年龄,也曾用手打掉西河镇刘羽的两颗门牙,当时,刘羽是学校里的一霸。
  从肖勇的身上,隐隐地凸现着肖德宙的影子。它似乎是越来越变得显明,突出。肖德宇又记起了那个有肖勇参与的梦,奇怪的是,自从肖勇回家之后,肖德宇虽然仍旧噩梦连连,总是深陷在那个无路可逃的矿井之中,但肖勇的身影再没有在梦里出现过。但这不能减少肖德宇的担心,恰恰相反,他的担心正在越来越重。
  肖勇离开了饭桌,很快便没了踪影。肖德宇隐约听见,自己的妻子在院子里似乎对肖勇说了些什么,肖勇的声音很不耐烦:不用你管。肖德宇感觉自己迅速地追上去,抓住肖勇的衣领——事实上,他并没动。面前的饭已有些凉。
  “他走的时候说什么?”妻子回屋来时肖德宇问。
  她愣了愣。“说什么,没说什么啊。”
  “我听见了。”肖德宇推开面前的碗,“他说不用你管,是不是?”
  她再次愣了下,“没有啊,他什么也没说。”
  肖德宇张了张嘴,他将要说的话用力咽回去,外面阳光薄得像一层黄色的纸,院子里的桃花已准备开了,那些花苞变了颜色。妻子走到院子里,将一条空面袋用力地抖着,她的面前出现一团白色的雾。
  “矿上不去了,家里的地能来几个钱?真要坐吃山空了。”她的手上用了更多的力气,白雾包围住她。
  肖德宇没有说话。他又开始了那种恍惚自己飘在空气里,像一片尘土或者什么的投影,没有重量。
  “听四婶说,赵宁在张罗着改嫁,听说有合适的主儿了,是个教师。人挺本分。”肖德宇的妻子转过身子:“矿上赔的钱是不是快给了?她要是改嫁,那些钱是不是也要带走?”
  见肖德宇没有表示,肖德宇的妻子有些愤愤:“他肖德宙死了把你弄成这个样,矿上就没什么表示?凭什么她能拿钱我们不能拿?你还,还是那死鬼的亲哥哥呢。”她夹起手里的面袋,凑到肖德宇的面前:我跟四婶也说了,说也是你的意思,她赵宁不能嫁!要想嫁,先把钱留下,这钱是肖家人用命换来的,她凭什么!“
  肖德宇摆摆手,他的目光依旧盯着院子里的桃树,“够了。”他抬起头,冲着自己妻子的脸:“我想,请尊菩萨。”
  “请吧,只要能治好你这病。”肖德宇的妻子眼圈有些发红,“矿上的钱让她带走也行,她这几年,跟那浑小子也没过好日子。我们不要,只要你的,那么好好生生的,就行。”
  “我——”肖德宇的舌尖上一时五味俱全。
  “跟我说,”肖德宇的妻子前前后后巡视一遍,压低了声音:“德宙的死……真的只有你自己看见?当时……”
  
  很长一段时间了,肖德宇天天担心黑夜的来临,从黄昏开始他就坐立不安,炕上,椅子上悄悄生长出许多带着尖刺的疙瘩,让他心情烦躁,心绪不宁,然而在黄昏之后黑夜还是要慢慢降临,天天如此。而且夜晚足够漫长,它几乎是驶在一只蜗牛的背上前行,每一分钟对肖德宇来说都是煎熬。
  菩萨请了,门神请了。他妻子甚至听从东升嫂子的话,将一段桃枝锯下来,用红布缠绕,挂在了窗台上。它们都没有作用,噩梦还是会天天到来,只是出现的时间略有不同。肖德宇的妻子不知道从哪儿讨得了秘方,她扎了一个小人儿,叫赵宁在小人的身上写下肖德宙的名字——天黑下来,肖德宇的妻子掏出那个小人儿,拿一枚大针不停朝它身上扎。“你这个害人精,干嘛总阴魂不散,你看看你还有良心吗,嗯?你哥哥将你从矿井里背出来,你不感激,你倒害上他了,你还有人心吗,还有人味吗?扎死你!你要不走,我就天天扎你!这些年,这些年你给这个家造就了多少孽?不是赌就是喝不是喝就是嫖,再不就是打架砍人……你再不走我就天天扎,扎烂你扎烂你扎碎你!……你缠着我们干什么吗,啊?你看你哥现在这样子……偷我的鸡,偷我的钱,偷我的自行车去卖,你哥找你论理你还叫人打他,点火烧我的门……活着不干人事你现在死了,死了,你积点阴德好不好?扎死你扎烂你!”

  
  那一夜真没有噩梦,肖德宇睡得香甜,打起了微微的鼾。第二日,肖德宇一天都心情不坏,即使儿子肖勇拿回一张三科不及格的成绩单。桃花开了,日子转暖,肖德宇仔细打磨自己那把旧镰刀,他甚至主动和妻子谈起“矿上”的事儿,一切都在恢复,一切一切——然而晚上,噩梦再一次出现,肖德宇梦中的矿井更加阴暗,恐怖,肖德宙的狞笑也更为响亮。肖德宇醒来时刚刚凌晨二点,他再次听见了自己在梦中的尖叫,即使他已经醒来,他的尖叫仍在盘绕着,在房梁那里一颤一颤。当然,他的妻子同时醒了,她马上拿出布做的小人儿和尖尖的针,一针一针扎下去——
  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反正,针已经再无效力。两天后,肖德宇的妻子将针换了改锥,那个小人儿已经不辨模样,可噩梦还是悄悄又来了,它应当早早地躲在他们背后,对他们的所做了如指掌。它也许还带出了一副嘲笑的表情,就像儿子肖勇所做的那样,冷冷地看着她和他的动作,用鼻孔出一声哼。
  凶狠既然已不奏效,肖德宇的妻子又开始怀柔:“兄弟啊,这么多年你说你哥和嫂子对你怎么样?我们没有对不起你的事是不?去矿上,你哥没拉你去,再说他也不知道会出事是不是?院墙那事儿,卖老房子那事儿,就算怨你哥你嫂,你东西也拿了钱也拿了我们的门也烧了……这气你总算出来了吧?你放过你哥,我们年年给你多烧纸,好好供着你,天天供着你!……”
  妻子的话他当然全都听得见。一字一字,它们都从他的耳朵里钻进去,朝着心脏和大脑的方向爬行,如同一群小小的蚂蚁。当妻子将那个千疮百孔的小人儿放在供桌上回到里屋时,肖德宇忽然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摇了摇:“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们。”
  一时间,肖德宇的妻子手足无措起来,身子摇晃起来,满眶的眼泪也骤然涌下来。
  “一家人,都还靠你呢。”
  
  然而那该死的梦,该诅咒一千次一万次一百万次的噩梦,它还是会频频出现,硬硬地插在肖德宇的睡眠之中,将他的睡眠撬开缝隙。在梦中,有时肖德宇的手上会多出一把铁锨,然而它并不能给肖德宇带来什么,它划过肖德宙的身体就如同抽刀断水,并不能阻止他一步步地逼近……
  肖德宇的妻子在三十里地之外的梅村请来一个神汉,他要走了二百元钱,一瓶白酒和三十张黄纸,作法之后,用手捂了捂肖德宇的额头:“放心吧,他被我赶走了,再也不敢来了,一回头我再送他一送。你就等着睡好觉吧!”
  神汉前脚刚走,他最多走了一里,噩梦就悄悄出现在肖德宇属于假寐的时刻,那时才下午三点多钟,阳光灿烂。神汉的作法反而使噩梦出现的时间提前了。
  妻子的长吁短叹引了儿子肖勇的不屑,这不屑已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明显,他似乎故意将不屑显露给肖德宇看。“不就背个死人吗,在战场上――你当自己背的是煤,是石头,有什么呀。”肖德宇的脸色变了几变,他感觉一股怒气在胸口处猛烈地撞击着像重重的拳头,由里到外。他看了两眼自己的妻子,还是一口一口地将怒气咽了回去,如同咽下一块干透的馒头。
  毕竟他背回来的是人,是自己的亲弟弟,而不是煤或者石头。
  “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父亲?”
  儿子的鼻孔又喷出一声哼。他低下头,专心于自己面前的饭,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肖德宇左边的一颗牙,一颗蛀牙,开始有了坚韧的痛。
  上午10点,村长带着那两名警察再次出现在肖德宇的院子里,村长甚至还牵来了他家的狗。因为上次已经见过,肖德宇凑过去和两位警察打了个招呼,他们点点头,年轻的警察还蹲下来看了会桃花,他问肖德宇的妻子,这棵树的树龄是几年了,他岳母家也有一棵桃树,长得比它高大得多,可就是不开花。
  村长拍拍他家的狗,那只狗摇着尾巴趴在了地上。“两位同志过来和你了解点事。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肖德宇笑了笑,他的笑略略有些僵硬:“村长,你这么说,这么说我还有些紧张呢。咱们,要不咱们屋里坐,屋里坐。”
  门口,院墙上,不停有人探头探脑,主要是些孩子。
  “你们,你们屋里坐,”肖德宇的妻子也显出了相当的紧张,“屋里坐吧。要不这样,你们喝着水慢慢说。”在院子里转了转,她终于找到了自己要做的事:“我去给你们烧水。”
  村长独留在院子里,和他的狗。陈麻子、陈二婶和赵宇家走进了院子,他们和村长说说笑笑,时不时地朝屋里张望。水开了,肖德宇的妻子给两位警察倒上水,她甚至还放上了茶叶,年老些的警察点点头,用手碰碰杯子,但没有想喝的表示。
  无非是矿上的情况,德宙的死,他脖子上那道痕迹,事发现场的状况等等。这些话,肖德宇在将德宙的尸体背回之后和不同的人说过上百次,他们上次来也问过,肖德宇再次一一回答。因为有段时间没有人问了,所以肖德宇的回答远不如上次顺畅,如果上次还算顺畅的话。肖德宇的额上有了微微的汗,年纪大些的警察应当看在眼里。“我,一见警察就紧张,从小这样。”
  “你弟弟和你的脾气可不一样。”年纪大些的警察露出一丝笑意,然后马上又收紧了脸。“听说,你,自从肖德宙死后一直在做噩梦,是不是真的?”他声音低沉,一字一顿。
  “是,是。”肖德宇的额上又渗出一些新的汗水来,并且,它的面积已扩大到大半张脸。
  “那你都梦到了什么?”
  “我……”肖德宇向两名警察描述着自己的梦境。很让肖德宇窘迫的是,他很想渲染梦境的阴森可怖,很想制造那种紧张感,可他一说出来自己都感觉平淡得很,没什么可怕的。汗水,在他背后也有了,风吹到那里感觉凉。
  “你们兄弟俩不和,闹过矛盾是不是?肖德宙瞧不上你这个大哥,却勒索过你多次,偷你的东西,有这事吧?”
  “……”
  “那他在矿上参加团伙,充当打手,走私烟土的事你知道吧?”
  肖德宇的手和脚都有些麻木,它们冒出不少的汗。“不,不知道。我我我在矿上就是,一个工人。他,他他不和我,在一起。”
  “那他与同伙打人致残,强奸妇女,聚众赌博的事你总听说过吧?这些事矿上的人都知道,只是没人敢往外说,是不是?你不会说,这些你也不知道吧?!”
  “我,我……”
  “我们家德宇是个老实人,他,他不爱掺和事儿。”一旁是肖德宇妻子怯怯地倚门槛说:
  “你们,你们去问赵宁吧。她知道得应当更多。”
  
  “你肯定有事瞒着我,”警察和村长走后,肖德宇的妻子堵在肖德宇的面前。
  “你想到哪去了?”肖德宇背过身子。
  “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我早猜到了。”在背后,肖德宇的妻子哭出声来:“你说了,也好让我有个准备。”
  沉默。沉默像一块石头。肖德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妻子的哭泣还在继续,它渐渐远了,肖德宇觉得自己有些晕眩,一层玻璃将他和所有都隔开了。石头在变轻,他自己在变轻。
  “是不是,肖德宙被人暗害了,他们不让你说出去?”妻子忽然止住哭声,“他们说一旦你走漏风声就杀咱全家,而你,觉得不说出来又对不起咱弟弟,是不是这个样子?”肖德宇的妻子俯下身子,她的眼里反射出一种幽暗的光:“说给我吧。说出来你就能好受些,就不会总做噩梦了。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
  “瞎猜什么!”肖德宇推了妻子一把,“做饭去吧!我饿了。”
  “你推我干什么?说到你痛处了?”肖德宇的妻子拧一下自己的身子:“你别给我藏着掖着!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肖德宙的抚恤金为什么迟迟发不下来?警察为什么总来找你?我早打听到了!在肖德宙死后的第二天早上,你们矿长就失踪了,矿上的两批混混打得不可开交,听说又死人啦!肖德宙到底怎么死的?你不是在现场吗,你不是都看见了吗!别以为你把事瞒起来就没事了,我都知道你在说谎,何况人家警察!”
  “别他妈的瞎说!你知道个屁!”肖德宇的脚重重伸出去,踹在妻子的腰上:“我在矿上都不知道,你在他妈的家里,就啥事都清楚?我看着他死的我不清楚,你倒清楚啦?”

  
  妻子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你就瞒吧,你就瞒吧!整个村上的人都知道了,那天矿上就没塌方!那些架子和煤,是有人后来推倒的,制造的假象!你以为,矿上就你一个工人啊?陈麻子家小三,肖长河回来都这么说!”
  “肖长河的话也能信?有一他就能说成十,什么大就吹什么!你不在矿井里,不知道,肖长河也是白痴?推倒矿井下的支架,不塌方也变成塌方了!谁去做那事傻事送死!”
  ……她不再说话。留给肖德宇一个气呼呼的背影,这让肖德宇感到突然的心酸。他张了张嘴,隔在他们中间的沉默那样巨大,稠密,他一时找不到出口。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着。
  妻子在院子里站了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然后回屋,菜板叮叮当当响起来,她开始做饭。肖德宇瞄一眼堂屋,他看见,供奉如来和观音菩萨的桌案上香烟袅袅,即使生着气,自己的妻子也没忘为自己上香。肖德宇的口腔里真的是五味杂陈。他走到自己妻子背后:“我不会害你们的,我也没瞒你什么,你就放心吧。”
  “你现在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妻子的刀当当当当地使着劲儿,她给肖德宇的背影清瘦而坚硬。
  门开了,肖强嫂子探了探头,然后才是整个身子:“你们都在啊。做饭呢?”她冲着肖德宇的妻子:“我买了一块布想让你看看,也不急,吃完饭再说吧。”
  “没事儿。饭早点儿晚点儿没关系,嫂子你来坐。”
  
  “有人看见他们到县里去了。”熄灭了灯,肖德宇的妻子在黑暗中说话,肖德宇感觉自己的左耳有些痒。
  “谁?”
  “还能是谁?赵宁啊!那个老师啊!有人看见他们在一起坐车去县城,开始还装作不很熟的样子,车开了没多久,两个人就靠在一起了。”
  “嗯 。”
  “唉,她来的这些年,可没少受苦。”
  “嗯”。
  “对了,你得去矿上问一下,肖德宙就这样白死啦?死因不明,可他是在矿上死的啊!哎,听说国家出台了政策,死一个人赔偿多少钱,少一分也不行。他们是人,肖德宙再不是东西,他也得算人是不是?……”
  “嗯。”
  “你可以找一下柱子、勤生他们,这些肖德宙的小喽啰,有时还真的挺管事儿。”
  “嗯。”
  “唉,”妻子不再说话,但肖德宇能够感觉到,她没有睡,而且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外面一声声狗叫。整个村子都那么安静,狗叫像是它睡熟后打的鼾,安静。肖德宇感觉这安静中仿佛埋藏着什么,里面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张牙舞爪。肖德宇想到了死,死后所要面对的也许是这样的安静和黑暗,它漫长得看不到尽头。自己会被这样那样的小虫所分解,变成泥土,蚯蚓的屎,被带到另一个地方――肖德宙的尸体应当已开始腐烂。厚木头的棺材并没有真正挡住什么,虫子无孔不入――肖德宇面前的黑暗突然沉了一下,它沉得飞快,而肖德宇也跟着下沉,来到肖德宙的坟墓里。他看见肖德宙腐烂着的躯体,上面爬满一种黑色的虫子,等他凑过去看时,肖德宙的尸体忽然笑起来,声音很大,那些灰色虫子和他已被分解的肉在笑声中纷纷抖落,露出一片片斑驳的白骨……
  这又是一个梦,和一直缠绕他的那个梦有所不同,但同样让人恐惧,肖德宇醒来之后仍然觉得,自己身上爬满了虫子,那些虫子在他的身上咬,一直想咬到他的骨头里去。骨头里面有另一种虫子,它们里应外合,在他刚刚醒来的瞬间还在不断撕咬。
  虽然不说话,但肖德宇知道,自己的妻子还没有睡着,此刻也许正心事重重。这些日子,这样的日子。肖德宇伸出自己的手,悄悄伸向妻子的手。她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熟,任凭肖德宇轻轻抓着。过了很久,她转过身去,“睡吧。能睡一会算一会儿。”
  说完,她的身子又转回来了:“肖强嫂子说,你的这种病能治。要到什么……教堂里治!她说,唉我也说不清楚,她说上帝管这事儿,你跟他说说,他就帮你拿掉了。”
  “别信她!她在教!矿上也有人在传!”
  那边没有了声息。过一会儿,肖德宇的妻子先重重喘口气:“你说,肖强嫂子这个人……她信教之后,人都变了。你没感觉出来?”
  “嗯。”
  那一边,再次没了声息。“试一试也没什么害处,万一管用呢。”
  “我不信洋教。”肖德宇说,他支起自己的大半个身子。
  “咱儿子今天又和人家打架了。他把人家的书包丢进了水里。”
  “你怎么不早说?这孩子再不管,以后……他妈的让人累心!”
  “可家里没个人撑着,也不行,会让人们欺负死。”肖德宇的妻子翻了个身:“你还是去教堂让人家看一下吧,忏忏悔,再说,肖强嫂子怎么也是个好心,是不是?”
  “自从肖强和赵光明家好上之后,她就那么神神道道的……”
  
  最终,肖德宇还是去了教堂,一连去了三次。教堂在另一个镇上,和肖德宇的家有三十二里的距离。热心的肖强嫂子骑自行车陪了他三次,一路上她滔滔不绝,肖德宇只得加快速度才能将耳朵里的茧子甩出一些来。
  “怎么样,你忏悔了吗?有用吗?”妻子问他。肖德宇能感觉自己的妻子的揪心,但他不知道能如何回答。噩梦还在。
  “肖强嫂子说,牧师是可以绝对信任的,你就是杀人放火偷了人家东西都可以和他说,他绝对不会说出去。”
  ……
  去过教堂的第三个晚上,肖德宇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这个梦是极为模糊的,以至醒来后他用力地想也难以起梦中的内容,它很不连贯,只有一片斑驳的、黑白的碎片,虽然恐怖仍在,但它的程度有了很大减少。梦里的场景似乎是在教堂,至少其中某个片断是,在那里,有乳白色的光透进来,使肖德宇感觉自己如同在水中游泳。
  “我想好了。”在饭桌上,肖德宇的脸呈现出少有的郑重,他吸引了妻子和儿子的目光,“我要为肖德宙还债。我要给,那些被肖德宙祸害过的人补偿。”顿了顿,肖德宇的手指轻轻敲着桌子:“我要尽我的力。”
  “嗤”,儿子肖勇显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他的表情只露出一半儿,加一半被碗挡下了。就是这一半儿表情,就足以堵住肖德宇的胸口让他窒息,让他怒火翻滚。他的筷子重重摔在桌上,它们跳跃起来,一前一后掉到地上:“看你那个样!越长越没出息!债也是替你还的!”
  肖勇没有说话,他的脸低得更低,让碗挡住大半张脸,可那份不屑,不以为然,甚至是轻视、鄙视,还是轻易地显现出来。肖德宇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颤,身体内的心、肝和肺则颤得更加厉害:“你,你他妈的……”
  
  肖德宇找到矿上。在矿长办公室,他对胖会计说,我来领肖德宙的抚恤金,他是在矿上死的。胖会计一脸漠然,矿长没说给也没说不给,他没有定下数额我没办法给。肖德宇说那我找矿长,胖会计眼斜了他一下,矿长不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回不回来也不一定,现在矿上……警察还在找他呢。
  肖德宇问,要是矿长再不回来我弟弟就白死啦?胖会计没有理会他,将一杯茶端起来饮着。肖德宇看了看周围,咱矿上不是有规定么,死一个人给多少钱。你按那个价给不就行了。胖会计依然没有理会,他的脸上缺少表情。肖德宇一把抓过他手上的茶杯,重重放在办公桌上,你这个人真他妈的是一张狗脸!肖德宙活着的时候,你和他兄弟长兄弟短,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他才死了几个月!真不是东西!
  现在,轮到胖会计发火了。他指着肖德宇的鼻子: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说我!你他妈不知道你弟弟是什么人?!妈的,老子受他的气受够了!有一回我没借给他钱他就找人半夜往我家院子里扔开天雷,我老婆心脏本来就不好!谁他妈翻脸不认人,你说谁翻脸不认人!
  肖德宇换了副面孔,他将水杯递向胖会计的手:“我真的需要这笔钱。我也不想干别的,我想给我弟弟赎罪。他干得坏事太多了。”
  胖会计没接他的水杯:“要不是矿上的事闹大了,警察局介入了,你弟弟的钱也早就给了。现在我也没有办法。”

  
  从矿长办公室出来,肖德宇找到肖长河,那天他没有下井。一向嘴快的肖长河却吞吞吐吐,“矿上出事了,人心惶惶。我知道得不多,唉,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
  “我不是想德宙的钱,”肖德宇郑重地说,“我要帮他赎罪。也不光是钱的问题,可,可必须要有钱。”
  “是,是啊,”肖长河的目光迷离,他似乎躲闪着什么:“这笔钱,应该给德宙家吧。她不是还没改嫁么。”
  “她就是改嫁了钱也要给她。”肖德宇说得斩钉截铁,“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跟了德宙,唉。”
  “向矿上要钱的事儿,我真的帮不上你,自从你们……你找一下柱子、勤生、三地主,有时光讲理还真不行。”
  “我这就去找。”
  “你可别说是我的主意!”
  ……
  从矿上回来,在村口,肖德宇碰上了自己的弟妹赵宁。她从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下来,那辆自行车飞快地骑走了,它走得有点慌乱。从赵宁的角度看去,肖德宇的面色有点苍白,甚至给她一种空荡荡的错觉,仿佛他的衣服里没有躯体,只是被某些硬物支着、撑着,才不至少滑落到地上。“大哥,”赵宁也略显慌乱,她的声音缺少水分,“干什么去了?”
  “到了矿上。”肖德宇回答。他无精打采,眼睛还在追逐着渐行渐远的自行车。“是那个教师?”
  赵宁也盯着自行车消失的方向,阳光白花花的如同腾起的尘土。她张开嘴,然后又飞快地闭上了。
  “德宙害了许多人,也害了你,”看得出,这些话在肖德宇那里经过了深思熟虑然而将它们依然相当艰难,“德宙的债我替他还,不管是欠的谁。”
  “大哥,你又不欠谁的,他是他你是你。现在,我也不那么恨他了,毕竟,都过去了。”
  “……”肖德宇抬起手,他的目光朝另外的方向飘去,“你不走,我和你嫂子都不会让你受委屈,要是,要是,”肖德宇的手再次抬起来,他咽了口唾沫:“你要想走,我们,也像嫁自己的妹妹那样嫁你!”
  肖德宇甩开步子,将赵宁甩在后面——他的步子迈得用力,略略有点僵硬。
  然而。他却没有因此将噩梦甩在后面。噩梦,是他的影子,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以前他可以忽略它如同它并不存在,可是现在不行了。就像他刚刚患上的胃病,它让胃在他的体内显现了自己的位置,显现了自己的存在。之前,他似乎不需要知道胃在哪里,有什么作用。
  
  肖德宇真的开始了他的赎罪之旅,他开始得坚韧、认真、锲而不舍。“我已经两天没做噩梦了。”某个中午,肖德宇对自己的老婆说,他用力做了一个护胸的动作:“我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让噩梦压着,就好像一半身子死掉了,它还想将我向那边拉。”肖德宇的妻子面色里带出了三分喜气,当然它也加重了她脸上的皱纹:“这半年多哪里是人过的日子。这个肖德宙……”肖德宇的妻子的眼角出现了泪水,随后它们接二连三,扯断了其中的连线。肖德宇伸出自己粗糙的手,她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下午我去瓦镇,”肖德宇说,“前年,肖德宙在瓦镇和人打架,他们把那个人的腿筋挑断了。我已打听到,那个人叫韩超,现在是个瘸子。据说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吃喝嫖赌,偷盗抢劫样样都干过。”
  “那你去找他干吗。这种人,被他粘上,可没好果子吃。”
  “你放心,我有分寸。”肖德宇拍了拍妻子的身体,“不管怎么说,他现在这个样子,都是咱弟弟害得。”
  “狗咬狗,”肖德宇的妻子说,“反正都是害人精。”
  肖德宇笑起来,他已经很长时间没这么灿烂地笑了:“这些事你就不用管啦。能给他还还债,我的心里也会好受些。”
  肖德宇的妻子挪开她的腿,“只要你能好好的就行,我才懒得管你这些破事呢。”随后,她转过身子:“听说,赵宁要和那个老师领结婚证了。是肖长河家告诉我的,她说,男的那边有个孩子,孩子不接受这个后妈。”
  “时间长了就行啦。”肖德宇再次露出郑重的表情:“我想好了,我们要让赵宁大大方方出嫁。肖德宙最对不起的人应当是她。”
  “这个要补偿那个要补偿,谁来补偿我们?这些年,我们受他的气还少么!他什么时候把你当成是自己的哥哥来?”
  “……话不能这么说。再说,他也死了。”
  就在他和妻子说自己已经两天没有噩梦的晚上,噩梦又悄悄到来,硬硬地撕开他的睡眠,支开支架,罩住了他。他沿着黑洞洞的井壁躲闪着,身上的力气仿佛被什么吸取走了,两条腿如同没有骨骼的海绵。他向背后苦苦哀求,可他背后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却根本无视他的哀求,依然一步步走近,带着仇恨与肃杀。肖德宇在梦里又拿起自己熟悉的铁锨。他一边喊叫一边使出全身的力量挥动,铁锨终于砍在肖德宙的肚子上,肖德宇看见飞溅的血瞬间便染红了他梦中的角角落落,可肖德宙只晃晃自己的脑袋,一步一步……
  “又做噩梦了?”肖德宇的妻子凑过来。她的脸色里带着明显的紧张。“怎么,怎么又来了呢?”
  肖德宇没有答话。他的眼睛盯着窗棂的方向,那里一片黑暗仿佛与自己离得很近又仿佛离得很远。空气闷热然而风却很凉,肖德宇感觉自己身上的汗水一涌出来马上就被凉风抓在了手里。
  “又梦见他了?”那边顿了顿,“还是那个梦么?”
  肖德宇微微点点头,他的动作即使不在黑暗中也让人无法察觉。黑暗那么巨大,浓重,有一股压力,肖德宇觉得面前的黑暗能一直延伸到他无法想象的远方,而自己,仿佛处在一口矿井之中,他头上的矿灯却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你肯定有事瞒着我们,”黑暗中,肖德宇妻子的声音被静寂和其他扩大了几倍,甚至带有电火花儿:“你想自己全扛起来,一直都瞒下去?你不说出来,那个梦,那个梦……”
  “滚滚一边去!”肖德宇冲着闪过电火花儿的方向推了一把,“你知道个屁!”
  那边没了声音。只剩下喘息。肖德宇伸出手去,他的食指和拇指碰到了妻子的身体,她飞快躲开了。肖德宇的手在被子里黑暗地抻着,他不知道应当继续向前还是知趣地收回。
  “你去和赵宁说,她不能嫁给那个老师,她不能嫁人。”肖德宇对自己的妻子说,他的脸色苍白而地干枯。
  “说让人家嫁人的也是你。这话你让我怎么去说?我们怎么拦得住?要说你自己去说!”
  肖德宇死死盯着自己的妻子,“我个大伯子怎么去说?还是你去合适。你告诉她,只要她不改嫁,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们也一定给她!我们不会让她受一天的委屈,一分钟都不行!”
  “你到底想什么?!”肖德宇的妻子脸上挂起一层霜:“自从你背回那个死鬼,你就让鬼撞上了!你说这么长时间你干过一件正事么?难怪连儿子都瞧不上你!自己的事儿一大堆却天天忙别人的事儿,人家的油里有你还是酱里有你?你还知道自己是大伯子啊!人家年纪那么轻,又没孩子,又和德宙那死鬼没感情,你拦人家改嫁,算是哪一出!”
  “反正她不能嫁人。”肖德宇咬着自己的牙齿,“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德宙给我托梦了。他说,”肖德宇晃了晃自己的脖子,他依然紧紧咬着自己的牙齿,“他说自己死后一无所有,就剩下赵宁是自己的。他说什么也不能再把老婆丢了。”从妻子的角度,肖德宇的脸有些扭曲,上面的肌肉在跳动着,里面,有她完全陌生的表情,虽然陌生的表情在跳动的肌肉里藏着。“我找到我做噩梦的根源了。德宙放不下他老婆,所以,所以。”
  “……”肖德宇的妻子在院子里转了个圈,“可我怎么去说?能有用么?”
  “不管有用没用。你去说,你去说就行。”肖德宇咽下一口重重的唾液,“我有我的办法。明天,我去找那个老师,我有我的办法。”
  “你可别,”肖德宇的妻子怯怯地盯着他的眼,“要把事情闹大了,我和儿子以后可怎么办啊!”
  “我有我的办法。”
  
  那个傍晚,黄昏从地上层层泛起,夕阳在屋脊和道路的那边沉落下去,剩下的黄已细若游丝,更多的,是一片渐渐暗下去的灰,肖德宇迈着匆忙而细碎的脚步,经过门口,他眼睛的余光瞥见赵宁正倚在门边。向前的步子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了。这让肖德宇产生一种梦境感,那个让他惊恐的梦突然地被撑开了,至少部分地被撑开了,他的身躯如同柔软的海绵,被一股力量吞食着。海绵,没有骨骼的海绵再次从他的腿部开始蔓延。

  
  “进来吧。”赵宁说。赵宁的声音有一股特别的力量,这股力量和前面的力量叠加在一起形成了涡流,肖德宇挣扎了一下,两下,三下,他的身体越来越轻仿佛是丢进涡流内的稻草。
  赵宁说完“进来吧”之后马上转身,向院里和更深的灰和昏中退去。她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
  肖德宇默默跟在后面。他的腿还在发软,他很想指挥自己的腿走向另一个方向,可两条海绵状的腿却没有听从他。肖德宇闻到,院子里有一股酒气。
  “我一直把你当成亲大哥。我以为,你和他不同。”
  “我今天”肖德宇将自己的话用力挤出来,它像放得太久的牙膏,“把你的地给锄了一遍。草没长起来。”
  “你觉得亏心是不是?”赵宁朝着他的方向迈了半步,他面前的空气立刻减掉大半,肖德宇向后侧了侧身子:“我把草拔了。赵世温和肖长河家都浇了,现在,还早。”
  “你别说那些乱七八糟。没用。你说,你和他都说了什么,让他连我的面都不敢见了?你不说清楚就别想走。”
  肖德宇用足力气,然而,放得太久的牙膏也被挤没了,他只是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黄昏中,仅剩的黄的丝缕也已被黑暗吞没,对面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让他眩晕。
  “我这一辈子,是让你们一家人给毁了,我原以为你和他不一样。”
  肖德宇僵硬地站着,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空气里酒气味时浓时淡,夹杂着其他的气味,它们堵在肖德宇的鼻孔那里,像两个软木塞。
  “毁掉我,折磨我,不让我好过,你觉得这样才痛快是不是!你们一家子禽兽,禽兽不如!……”
  肖德宇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的赵宁,她滔滔不绝,她把肖德宇骂成了一段木头。眩晕越来越强烈,肖德宇听见自己大脑里某根绷紧的弦断了,这让他的身体略略颤动了一下,他的部分思绪也被用出去了。赵宁,开始历数肖德宙的种种劣迹。她知道的和她经历的那些。她说得平静、冷漠,仿佛事不关己,仿佛她遭受的强暴、殴打以及难言的辱悔和恐吓都只是……肖德宇却感觉他的脸上长出了刺,身上长出了刺,这些刺向着他的身体他的脸一遍遍、一层层扎下去,如果他不是提前甩了些思绪,如果不是他悄悄地让自己走神儿,他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抵挡层出不穷的刺。
  终于,赵宁停下了。她没有肖德宇想象得那样抽泣更没有泣不成声。她是有理由哭的。何况,她可能还喝过了酒。她应当是有备而来。
  院子里越来越黑。房间没有一盏灯亮起,它更显得空旷而狰狞。时间,院子里的时间被放在一只死去的蜗牛的背上,它伸出许多的线纠缠着肖德宇的腿,他解不开。他也不敢让自己显露出想解开腿上的绳子的意思。
  “我……我对不起你。我会给你补偿,我和我们全家人给你做牛做马都行,只要,你不离开,德宙。”肖德宇大脑如绷断的弦又重新接上了,“虽然你恨他,他也的确那个,可恨。但是,赵宁,肖德宙现在什么都没了,他只剩下你了。”
  “从阻止我结婚,你就想好这番话了,你早就想好怎么和说了,对吧?”赵宁的口气很冷,它不会超过零度。停顿一下,她突然换成另一种语调,“阻止我结婚,你是嫉妒了,你想和我好,是吧?”
  “我……”
  “没关系,这有什么?你们哥俩都一样不要脸,只不过他明着不要脸,你没那个胆儿。我今天就让你好,反正从嫁到你们家,什么肮脏的事儿我也看过,我也干过。”
  “不不不我……”肖德宇的脸上蒙上了一层红布,他的手足更加无措,更加多余,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能得到安放,“我我真的不不……”
  “你怕什么?像你这样的狗屎怕什么?”赵宁递上自己的身子,她的手伸向肖德宇的胸膛:“别人说你杀了自己的弟弟我还不信,别人说他被杀的时候你在场你得到了好处我也不信。现在看,我瞧低你了。”
  “别别别瞎说!”肖德宇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结巴,他想推开赵宁的身体,可他的手却没有足够的力气:“是是是塌方!我我我眼睛看着他……”
  肖德宇的脸上金星四溅,他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在这记响亮的耳光之后,赵宁的身躯迅速小下去,缩进了黑暗里。哭声,从她身体小下去的地方蔓延了出来。
  ……
  
  他又一次梦见了肖德宙的那张脸,满是血污的脸。那张脸从矿井的墙壁上缓缓显现出来,一步一步向他贴近。整个梦都是黑白的。然而肖德宙脸上的血却是暗红的,就像爬着的蚯蚓。在梦中,肖德宇冲着张脸大喊!“别过来!你别过来!我是你哥我是你哥啊!”
  那张脸根本无动于衷。
  肖德宇向后退着,他退到了角落里,再无退路,这时,他的手上又多出了那把铁锨。在梦中,他甚至还感到纳闷儿,铁锨怎么来到自己手上的?可来不及多想,铁锨已带着呼啸朝肖德宙的脸上挥去。肖德宙的脸竟然消失了。可出现肖德宙脸的那面矿井摇晃起来,支架倒塌下去,煤和石块噼噼啪啪……肖德宇转身一路狂奔,在他身体周围,塌方也紧紧尾随而来,几乎要吞掉他了……最后,他跑得疲惫不堪,绝望抓住了他的喉咙,他顺势倒下去,放弃了抵抗。可奇怪的是塌方也跟着停下了,他躺在那里,像一场梦。肖德宇坐起来。他这时才发现身下是一片缓缓的水,他这时才发现,自己依然处在梦境中最常出现的那段矿井,他这时才发现,前面的黑暗并不是完全的黑暗,那里有一束细细的、混浊的光。他顺着光的方向向前爬行,这时,那里出现了一张脸,就是肖德宙的,肖德宇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向后退去,他的手上,又多出了那把铁锨……
  肖德宇被自己的噩梦又一次惊醒。他坐起来,阳光照在第三根窗棂上,它们泛起一片片细细的波纹,那个噩梦缓缓沿着波纹的方向褪去,收缩,空气里有些丝状的尘灰在那里悬浮、飘动。
  空空荡荡。肖德宇依然有些恍惚,似乎还有三分之一的身体沉在梦中,沉在恐惧里。
  空空荡荡。那种空空荡荡让肖德宇难以承受,他突然感到特别委屈,泪水一点两点八点十点簌簌下落着,这让他更加委屈。他喊了一声自己的妻子,她没回答,堂屋里却传来切菜的声音,当当当当。
  “你先不用做饭,”肖德宇说,他用手去捂眼眶里的泪水怎么捂也捂不住。
  切菜的声音停止了,堂屋里一片静寂。肖德宇下炕,走到堂屋里,堂屋里阳光充沛,它们暖暖的,可妻子并不在那里。切菜的声音完全是他的错觉。
  
  责任编辑:王绍来 郑 朋
TOP
发新话题 回复该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