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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的物理 ——“短经典”总序 王安忆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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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的物理
——“短经典”总序
王安忆
好的短篇小说就是精灵,它们极具弹性,就像
物理范畴中的软物质。它们的活力并不决定于量
的多少,而在于内部的结构。作为叙事艺术,跑不
了是要结构一个故事,在短篇小说这样的逼仄空
间里,就更是无处可逃避讲故事的职责。倘若是中
篇或者长篇,许是有周旋的余地,能够在宽敞的地
界内自圆其说,小说不就是自圆其说吗?将一个产
生于假想之中的前提繁衍到结局。在这繁衍的过
程中,中长篇有时机派生添加新条件,不断补充或
者修正途径,也允许稍作旁骛,甚至停留。短篇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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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始于冬季
不成了,一旦开头就必要规划妥当,不能在途中作
无谓的消磨。这并非暗示其中有什么捷径可走,有
什么可被省略,倘若如此,必定会减损它的活力,
这就背离我们创作的初衷了。所以,并不是简化的
方式,而是什么呢?还是借用物理的概念,爱因斯
坦一派有一个观点,就是认为理论的最高原则是
以“优雅”与否为判别。“优雅”在于理论又如何
解释呢?爱因斯坦的意见是:“尽可能地简单,但
却不能再行简化。”我以为这解释同样可用于虚构
的方式。也因此,好的短篇小说就有了一个定义,
就是优雅。
在围着火炉讲故事的时代,我想短篇小说应该
是一个晚上讲完,让听故事的人心满意足地回去
睡觉。那时候,还没有电力照明,火盆里的烧柴得
节省着用,白昼的劳作也让人经不起熬夜,所以那
故事不能太过冗长。即便是《天方夜谭》里的谢赫
拉查达,为保住性命必须不中断讲述,可实际上,
她是深谙如何将一个故事和下一个故事连接起来。
每晚,她依然是只讲一个故事,也就是一个短篇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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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么看来,短篇小说对于讲故事是有相当的
余裕,完全有机会制造悬念,让人物入套,再解开
扣,让套中物脱身。还可能,或者说必须持有讲述
的风趣,否则怎么笼络得住听众?那时代里,创作
者和受众的关系简单直接,没有掩体可作迂回。
许多短篇小说来自这个古典的传统。负责任的
讲述者,比如法国莫泊桑,他的著名的《项链》,
将漫长平淡的生活常态中,渺小人物所得出的真
谛,浓缩成这么一个有趣的事件,似乎完全是一
个不幸的偶然。短篇小说往往是在偶然上做文章,
但这偶然却集合着所有必然的理由。理由是充分
的,但也不能太过拥簇,那就会显得迟滞笨重,缺
乏回味。所以还是要回到偶然性上,必是一个极
好的偶然,可舒张自如,游刃有余地容纳必然形
成的逻辑。再比如法国都德的《最后一课》,法国
被占领,学校取消法语课程之际,一个逃学孩子
的一天。倘是要写杂货店老板的这一天,怕就没
那么切中要害。这些短篇多少年来都是作范例的,
自有它们的道理。法国作家似乎都挺擅长短篇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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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和精致的洛可可风气有关系吗?独具慧眼,从
细部观望全局。也是天性所致,生来喜欢微妙的东
西,福楼拜的长篇,都是以纤巧的细部镶嵌,天衣
无缝,每一局部独立看也自成天地。普鲁斯特《追
寻逝去的时光》,是将一个小世界切割钻石般地切
成无数棱面,棱面和棱面折射辉映,最终将光一揽
收尽,达到饱和。短篇小说就有些像钻石,切割面
越多,收进光越多,一是要看材料的纯度,二是看
匠人的手艺如何。
短篇小说也并不全是如此晶莹剔透,还有些是
要朴拙许多的,比如契柯夫的短篇。俄国人的气
质严肃沉重,胸襟阔大,和这民族的生存环境,地
理气候有关,森林、河流、田野、冬季的荒漠和春
天的百花盛开,都是大块大块,重量级的。契柯
夫的短篇小说即便篇幅极短小,也毫不轻薄,不
能以灵巧精致而论,他的《小官吏之死》、《变色
龙》、《套中人》,都是短小精悍之作,但其中的确
饱含现实人生。是从大千世界中攫取一事一人,出
自特别犀利不留情的目光,入木三分,由于聚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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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就有些变形,变得荒谬,底下却是更严峻的真
实。还有柯罗连科,不像契柯夫写得多而且著名,
却也有一些短篇小说令人难忘,比如《怪女子》,
在流放途中,押送兵讲述他押送一名女革命党的
经历——俄罗斯的许多小说是以某人讲故事为结
构,古时候讲故事的那盆火一直延续着,在屠格涅
夫《白静草原》中是篝火,普希金的《黑桃皇后》
则是客厅里的壁炉,那地方有着著名的白夜,时间
便也延长了,就靠讲故事来打发,而在《怪女子》
里,是驿站里的火炉。一个短暂的邂逅,恰适合短
篇小说,邂逅里有一种没有实现的可能性,可超出
事情本身,不停地伸展外延,直向茫茫天地。还有
蒲宁,《轻盈的呼吸》。在俄罗斯小说家,这轻盈
又不是那轻盈。一个少女,还未来得及留下连贯的
人生,仅是些片鳞断爪,最后随风而去,存入老处
女盲目而虔敬的心中,彼此慰藉。一个短篇小说以
这样涣散的情节结构起来,是必有潜在的凝聚力。
俄国人就是鼎力足,东西小,却压秤,如同陨石一
般,速度加重力,直指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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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谈短篇小说,是绕不开欧·亨利的,他的故
事,都是圆满的,似乎太过圆满,也就是太过负责
任,不会让人的期望有落空,满足是满足,终究缺
乏回味。这就是美国人,新大陆的移民,根基有些
浅,从家乡带了上路的东西里面,就有讲故事这一
钵子“老娘土”,轻便灵巧,又可因地制宜。还有
些集市上杂耍人的心气,要将手艺活练好了,暗藏
机巧,不露破绽。好比俗话所说:戏法人人会变,
各有巧妙不同。欧·亨利的戏法是甜美的伤感的
变法,例如《麦琪的礼物》,例如《最后的常春藤
叶子》,围坐火盆边上的听客都会掉几滴眼泪,发
几声叹息,难得有他这颗善心和聪明。多少年过
去,到了卡佛,外乡人的村气脱净,已得教化,这
短篇小说就要深奥多了,也暧昧多了,有些极简主
义,又有些像谜,谜面的条件很有限,就是刁钻的
谜语,需要有智慧并且受教育的受众。是供阅读的
故事,也是供诠释的故事,是故事的书面化,于是
就也更接近“短篇小说”的概念。塞林格的短篇小
说也是书面化的,但他似乎比卡佛更负责任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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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责任在于,即便是如此不可确定的形势,他也努
力将讲述进行到底。把理解的困难更多地留给自
己,而不是读者。许多难以形容的微妙之处,他总
是最大限度传达出来,比如《为埃斯米而作》,那
即将上前线的青年与小姑娘的茶聊,倘是在卡佛,
或许就留下一个玄机,然后转身而去,塞林格却必
是一一道来。说的有些多了,可多说和少说就是不
同,微妙的情形从字面底下浮凸出来,这才是真正
的微妙。就算是多说,依然是在短篇小说的范围
里,再怎么样海聊也只是一次偶尔的茶聊。还是那
句话,短篇小说多是写的偶然性,倘是中长篇,偶
尔的邂逅就还要发展下去,而短篇小说,邂逅就只
是邂逅。困惑在于,这样交臂而过的瞬间里,我们
能做什么?塞林格就回答了这问题,只能做有限的
事,但这有限的事里却蕴藏了无限的意味。也许是
太耗心血了,所以他写得不多,简直不像职业作
家,而是个玩票的。而他千真万确就是个职业作
家,惟有职业性写作,才可将活计做得如此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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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的路伊吉·皮兰德娄,一生则写过二百
多个短篇小说。那民族有着大量的童话传说,像卡
尔维诺,专门收集整理童话两大册,可以见出童
话与他们的亲密关系,也可见出那民族对故事的
喜爱,看什么都是故事。好像中国神话中的仙道,
点石成金,不论什么,一经传说,就成有头有尾
的故事。比如,皮兰德娄的《标本鸟》,说的是遗
传病家族中的一位先生,决心与命运抗争,医药、
营养、节欲、锻炼,终于活过了生存极限,要照民
间传说,就可以放心说出,“从此他过着幸福的生
活”,可是在这里事情却还没有完,遗传病的族人
再做什么?再也想不到,他还有最后一博,就是开
枪自杀,最后掌握了命运!这就不是童话传说,而
是短篇小说。现代知识分子的写作渐渐脱离故事
的原始性,开始进入现实生活的严肃性,不再简单
地相信奇迹,事情就继续在常态下进行。而于常
态,短篇小说并不是最佳选择,卡佛的的短篇小说
是写常态,可多少晦涩了。卡尔维诺的短篇很像现
代寓言,英国弗吉尼亚·伍尔芙的短篇更接近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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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爱尔兰的詹姆斯·乔依斯的《都柏林人》则
是一个例外,他在冗长的日常生活上开一扇小窗,
供我们窥视,有些俄国人的气质。依我看,短篇小
说还是要仰仗奇情,大约也因为此,如今短篇小说
的产出日益减少。
日本的短篇小说在印象中相当平淡,这大约与
日本的语言有关,敬语体系充满庄严的仪式感,使
得叙述过程曲折漫长。现代主义却给了机缘,许多
新生的概念催化着形式,黑井千次先生可算得领
潮流之先。曾看过一位新生代日本女作家山田咏
美的小说,名叫《YO—YO》,写一对男女相遇,
互相买春,头一日她买他,下一日他买她,每一日
付账少一张钱,等到最后,一张钱也不剩,买春便
告罄结束。还有一位神吉拓郎先生的一篇名叫《鲑
鱼》的小说,小说以妻子给闺密写信,因出走的丈
夫突然归来停笔,再提笔已是三个月后,“他完全
像鲑鱼那样,拼命地溯流而归……”浅田次郎的短
篇《铁道员》因由影星高仓健主演的电影而得名,
他的短篇小说多是灵异故事,他自述道是“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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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身上……温柔的奇迹”,这也符合我的观念,
短篇小说要有奇情,而“温柔的奇迹”真是一个好
说法,将过于夯实的生活启开了缝隙。相比较之
下,中国的语言其实是适合短篇小说的,简洁而多
义,扼要而模糊,中国人传统中又有一种精致轻
盈的品味,比如说著名的《聊斋志异》,都是好短
篇,比如《王六郎》,一仙一俗,聚散离合,相识
相知,是古代版的《断臂山》,却不是那么悲情,
而是欣悦!简直令人觉着诡异,短篇小说是什么材
料生成的,竟可以伸缩自如,缓急相宜,已经不是
现代物理的概念能够解释,而要走向东方神秘主
义了!
现在,“短经典”这套世界现当代短篇小说丛
书的出版,又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会有多少意外
发生呢?
二〇一一年二月二十六日 上海
最后编辑易水燕 最后编辑于 2016-01-24 14:5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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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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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楼易水燕的帖子

这种经典之作我不敢妄加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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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宵
                                           张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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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搬到麻湾时,村人并未觉得有何异样。或许在他们看来,这只是位干净的老太太,衣着素朴,脸上一水褶子,梳了低低的发髻,站在樱桃树下,束手束脚,竟有几分与年岁不相称的羞怯。隔壁的妇人偶来瞅了几眼,闲聊几句,这才晓得是村里王静生的远房姨妈,怎么想起要到乡下住上段时日,这才劳烦她外甥在村西租了三间瓦房。行李也不甚多,几床被褥,一只泛黄的皮箱。随行的还有一只白鹅。白鹅也老了,翼羽暗淡,喙上的肉瘤失了色泽,在屋檐下恹恹卧着。若是人来,她就从包裹里掏栗子、榛子类的坚果,笑着塞进人家掌心,慢声慢语地催促道,吃吧,吃吧。她的牙齿大抵是假牙,白如玉米,笑时几乎不见牙龈。
翌日,鸡没叫上三遍就早早爬起,绕村子转了半圈。四月初,清冷了一冬的村子,难免透些活泼。樱桃就不消说了,顶一树雪,招了细腰蜂,单说荒地里大片的紫云英,于风中凝敛成水晶,流出光和蜜来。后来她走累了,坐上块青石歇脚。不时有村人牵着黄牛、骡子从她身旁撵过,难免都瞥上两眼。她呢,但凡有人瞅她,都要笑一笑,嘴唇被暖阳打成瓣蔷薇。
也不喜欢串门。村子里的妇女,如果不是农忙季节,屁股底下是安了陀螺的。尤其是此处的女人,舌头都要比别村的长两寸。就有那好事的,借串门的名义来,吃几枚老太太的坚果,喝几盏老太太泡的茉莉花茶,再打听些该问不该问的话,想传与旁人听。可这老太太,就是安静的一只猫,村妇们在炕沿上东拉西扯,她也舍不得插嘴。问她退休前是干哪行的?她说,当教师;问她儿女几个?她说,两儿一女;问她多大年岁?她说,忘了;问她老伴是否健在?她说,去世二十多年了。人家问她话时,大眼珠子瞪得溜圆,而她呢,只眯眼盯着墙旮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有时那只老鹅摇摆着肥硕的屁股踱进屋,她就顺手抓了脖子拎上炕,箍在怀里,榆树皮手细细摩挲着。那鹅也不吭声,闭了眼,仿佛在她怀里死去一般。
闲妇们就渐渐没了兴致,不如何来往。只有一个诨号“刘三姐”的,时不时跑上一趟,倒比王静生还勤些。蒸了野菜馅的饺子趁热端一碗来,炖了排骨趁热送几块来,亲闺女似的。老太太推辞几句,就接了,也不见有言谢的套话。“刘三姐”似乎也不在乎。在村人眼里,她本来就是个有点缺心眼的“女光棍”。所谓“女光棍”,是周庄、夏庄、马庄、麻湾一带独有的叫法,专指那些性情如男人的女人。哪个村不出一两个“女光棍”?譬如夏庄,最有名的女光棍是周素英,专跟男人赌钱闹鬼;譬如马庄,最有名的女光棍是刘美兰,整日里蹬着大头皮靴,领了帮唢呐手跑红喜白丧之事;麻湾呢,若说有女光棍,大抵就是“刘三姐”了。“刘三姐”其实长得还算英俏,只是脾性躁,嗓门粗,肠子直,有事没事喜欢扯着铁嗓子唱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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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过了五六日,将麻湾村周遭咂摸透了。这个叫麻湾的村庄,地处冀东平原,西行百里是燕山,东行百里是渤海,怪的却是靠山不吃山,靠海不吃海,反倒以植棉闻名。据说老辈子,宫里用的棉花全由此处沿京东北运河载去。不过现下却是荒了手艺,年轻的跑到城里做泥瓦匠,只有老农人种几亩棉花。麻湾呢,除了村西有块方圆百米的土岗,全然是平地。若是站荒田里环四周,便是由地平线草草勾勒的浑圆。现下清明才过,麦子返青不久,作物都还归仓,除了野花草,只有柳树顶了绿苞芽,飞着些酱色的七星瓢虫。
那天她从村西的土岗下过。虽走得慢,还是呼哧带喘,就顺势找了干净的一块地脚坐下。屁股还没凉,便听到不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叫骂声。手搭了凉棚去瞅,却是一个孩子在前边跑,一帮孩子在后身疯追。那孩子蹽得比野兔子还快,转眼就从她身边旋风般刮过,直刮到那黄土岗上。那帮孩子呢,也就不再穷追,只在岗下唧唧歪歪骂个不休。这麻湾的方言倒也有点意思,平心静气说起来时,三拐五拐的犹如唱评戏,骂起人来时则脆生利落,简直京戏里的念白一般。那帮崽子兀自咒骂一通,这才怏怏散去。
老太太瞀了瞀他们的背影,又去斜眼瞅那土岗。不会儿,土岗上便隐约探出个圆头,小心逡巡着岗下。大概看是孩子们走了,这才约略着直起身抖抖索索矗在那儿。孩子套件过了膝的破夹克,晃荡晃荡的,鸡胸脯裹件漏眼的长袖海魂衫。见老太太望他,竟俯身捡起块土坷拉扔过来,不偏不倚冲她额头上。老太太倒是吭也没吭一声,只顺手摸了摸额头,又朝那岗上望去。孩子就不见了。
晚上,老太太蒸了锅馒头,干嚼了半个,就披了羽绒服拎了马扎坐院子里。夜晚的村庄静得早,偶有耗子钻垛草鸡闹窝。墙头似有野猫出没。老太太定睛瞅了瞅,拎了马扎进屋,打开戏曲频道,正演常香玉的《木兰从军》,忍不住把睡着的老鹅抱上炕,揽在怀里,摸它温热的羽,摸它冰凉的喙,再闭了眼细细听戏。须臾,过堂屋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侧耳听,倏尔没了,过了会儿,脚步声重隐约响起,老太太就问:“谁啊?”话音未落已是一派沉寂。心想这双耳朵,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晨起时,发现锅里的馒头少了几个。心想不会是被野猫叼走了吧?出了院子,又想不起到哪里溜达,就念起了昨日那个野孩子,这么想着,吆喝了老鹅,慢慢悠悠朝土岗走去。她这院子靠村西边,离岗最近,不过三四百米,可若真一步一步量起来又无比漫长。想当年,她能一连串翻百十个筋斗云。
土岗矗眼前时,她叉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岗也不高,只不过人太矮了,岗也不长,只不过人的胸腹太窄了。土岗四周除了杂生的几株野榆钱,便是蒲公英,蒲公英密密麻麻洇成一片,远看仿若一块安静的黄金,近看则是朵朵小向日葵。鼻子里涩香之气渐发浓烈,她从兜里掏出枚榛子,嘎嘣嘎嘣嚼起来。人老了,牙掉了,馋虫还活着,吃了一辈子的坚果看来是戒不掉了。后来她想,何不去岗上看看?就绕到那条斜坡前仔细端详,这一看先就心虚。斜坡虽不是很长,却陡峭得很,别说是她,就是十五六的愣小子也会发憷。断了念想,捶着腰眼慢慢悠悠回了家。
这一晚,老太太做的炸酱面。饭后照例躺炕上看电视。说是看电视,不如说是听电视。眼皮子磕磕绊绊时睁时闭,只耳朵支楞着听胡琴声咿咿呀呀。待听到过堂屋传来“吸溜吸溜”的声响,这才骤然醒来,轻咳两声,声响就淹没在无涯的黑暗中了。她把电视声音调大些,轻手轻脚穿了鞋子下炕,猛一挑门帘,就见一团矮小黑影蹿到院子里。那晚夜空无月,她只瞅到影子晃荡着爬上矮墙,倏地下就不见。转身将过堂屋的灯打开,却见剩下的炸酱面没了,只碗边粘了硬邦邦几根。似乎就明白了。如果没有猜错,这偷食的人,除了岗上那野孩子,大抵也不会再有旁人了。心里难免嘀咕起来,这孩子是如何的一回事?为何吃不上饭?爹娘去做什么了?村里就没旁的亲戚了?便寻思有机会了,定要问问那“刘三姐”。
这“刘三姐”倒是好几日没来。听村子里的喇叭,好像麻湾村家家要签什么合同。自己这房子是租来的,倒也没往心里去。炕上坐了会儿,便又愣愣想起那野孩子的小眉眼,心格外绵软,竟隐隐盼起夜晚的降临了。翌日,未及晌午,老太太就盘算着晚上煮何饭菜。这几天不是干馒头就是稀面条,那偷食的孩子估计也吃不饱。思来想去,便要做 “菠萝酱鲫鱼”。
小卖部里倒是有鲫鱼,可却没有菠萝,老太太就买了几根芹菜。芹菜味冲,又有股异香,虽不及菠萝,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回了家就刮鱼鳞剖鱼腹,将肠子肚子喂给老鹅。又将空鱼肚塞上姜片、葱段和豆瓣酱,才用铁锅小火炖起来。这是个岑寂的午后,同往常一样,只听得细春风拂过老屋檐,只听得嫩叶拱出苍树皮,只听得邻居猪圈的约克猪懒懒呻吟……这样闲坐了很久,这才把火关了。光一寸一寸缩,夜一寸一寸胀,她草草喝了碗稀饭,将过头屋的灯打开,早早猫进被窝,照例看电视。
孩子又来了,先是锅盖碰锅沿的清脆声,然后是电饭锅被揭开的兹啦声,再是不当心被热气熏了手又不得不强忍着的“哎呀”声,饭菜入嗓猛然吞咽的咕咚声……最后,是窸窸窣窣的衣裤和门帘摩擦声。不过五六分钟,声音就消散在夜里,又是漫漫的静。她披上衣裳蹑手蹑脚踱到庭院。月亮大而黄,孩子正在翻墙,不晓得是如何了,这回翻了几次都没翻上去。后来,他从猪圈旁搬了块石头,探着身子踮着脚才够住墙头。怪的是他没立马跳过去,而是骑矮墙上,双腿耷拉着呆坐了良久。后来,老太太看到孩子的肩胛骨在月光下一颤一颤地抖索起来。
老太太没敢惊扰他,默然看了片刻回房,靠着门闩愣神。

3
翌日清晨便早早出门。老鹅在她身后摇摇摆摆尾随着。她知道村里有家小卖店,专卖冷鲜肉。那天,小卖部人倒不少,有人在扯成匹的帐子布,看来是村里有人过世了。老太太戴上花镜,观瞧半天,这才吩咐店主从猪背腿上割了一斤,而后带着老鹅回了家。中午时,忍不住一个人跑到黄土岗下坐了个把时辰。风比昨日暖些,吹得骨头酥痒,荒田里的紫云英被阳光照成一团紫雾。可孩子却没出现,她愣愣地盯了会儿野榆钱树,这才走了。及至下午,老太太切姜剥蒜,又配了红椒、桂圆、八角、茴香和十三香,用高压锅将肉焖了,肉香不久弥漫开来。
期间倒是有几个闲妇过来串门。她们有阵子没来了,进了屋先耸动着鼻子问“咋这香呢?”,见是老太太炖肉,又夸她厨艺高超,接着喟叹起如今的儿子媳妇们,全是金贵命,虽然都是土里刨食的,却连饺子也包不好,年三十煮破了一锅,简直成了馄饨片汤。老太太只缩在炕脚听,一句话也不插。又听她们说,县政府的人来了七八次,看样子村子搬迁是避免不了的。老太太这才问了句:村子搬到哪儿啊?干嘛要搬啊?她们的兴致就被勾起来了,哄嚷着说,麻湾和附近的周庄、夏庄,据科学家们检测,地下埋着大量铁矿。大量是啥概念呢?就是储存量位居全国第三。全国第三哪,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些人四五年前就来勘探,折腾了几年,据说明年就要动工采矿了,这不,镇上天天逼着签拆迁合同。用不了多久,麻湾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将是一个巨大的地下采矿场。老太太“咦”了声问道,你们搬到哪儿啊?没了田地,日子怎么过?她们就扬着眉角嬉笑说,我们巴不得搬到县城,当城里人呢。钱嘛,不是有赔偿款么?这世道,有了钱,啥都不用怕……
可算是走了。老太太捶了捶腰,不禁去看锅里的肉。其实本想跟她们问问那孩子的事,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帮长舌妇,定会好奇她为何问询。何况,又何必非要知晓孩子的事?她跟他,只打了个照面,闲话也没说上过一席。他要是饿了,就来这里吃两口,填饱肚子;他若是有了下家,不再来偷食,自当没有过这回事。老太太眯眼在炕上打起盹来。等睁开眼,天已大黑,蹒跚着去过堂屋看看炖的肉,明显是吃剩的。孩子吃了不少,看来很对他胃口呢。老太太竟有些隐隐的得意,方沉沉睡去。
次日早早就起来,栽了两垄韭菜。韭菜根是王静生送的,顺便捎了一粪箕子猪粪。这个远房外甥,跟她并不亲近,反倒有些罅隙。老太太也并不介怀,送了他一双自己绣的棉拖鞋。王静生接了,又闷闷地抽了一袋烟,这才趿拉着鞋转身离去。等外甥走了,老太太就坐到屋檐下晒太阳,晒着晒着有些恶心,想必是这几天受了风寒,随口吞了几粒药片,倒头睡起来。中间醒来几次,只觉得骨头酸软喉咙胀痛,喝了口热水又渐渐迷糊过去。其间闻得老鹅嘎嘎乱叫,想必是饿了来讨食,却没气力爬起来喂它。醒来时太阳已爬上屋檐,就拌了糠菜去喂,却发现老鹅没了。
这老鹅,跟了她十三年,是她从小区门口捡的。肯定是谁家的孩子从宠物市场买来,养得不耐烦随手扔掉了。城里的孩子,就是没耐性。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揣兜里带回家。当初也只是小小一团鹅黄,睁了惊恐的眼动也不敢动,谁成想竟长成偌大一只呢?儿女们是极少来的,通常只有她和它,晨起去中山公园散步,中午吧唧吧唧嚼着青菜,听收音机里唱着老戏,傍晚呢,窝在沙发里打盹,半夜醒来时方将电视关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想说话了就和它唠叨两句,生气了就踹它两脚,它不记仇,依旧影子似地随着她,贴着她,腻着她。
老太太难免心慌起来,颠着老寒腿在院子四周搜寻一番,仍没得踪迹。猛然想起那孩子,心就咯噔了一下。该不会夜晚来时不见吃的,索性将它逮走炖了吧?
那晚,灶冷灯灭,她早早在过堂屋候了,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果不其然孩子仍是来了。当他在灶台上翻寻时,她冷不丁一把就攥了他胳膊。他胳膊如此干枯,挣了两挣竟没有脱开。老太太随手开了灯,这才不紧不慢地问道:“我的鹅呢?”
这倒是她与他头一次如此近地说话。他比前些日子似乎更细瘦了,有那么片刻,她竟怀疑他会不会被过堂风给吹走。他的眼也是红肿的,嘴角生了水泡。老太太又问道:“是不是你把鹅偷走了?”孩子点点头。她想也没想就从他后脑勺扇了一巴掌,“是不是把鹅给吃了?”她颤抖着声音问。孩子又是点点头。老太太“哎呀”一声,顺势从锅台拎了把刷锅的炊具,捋起他衣袖就抽打起来。抽着抽着便瞧得他胳膊上全是银元大小的红斑,一圈连一圈,看得心里麻麻幽幽,索性撒了他,一屁股坐在灶台上,默默盯了他半晌,这才摆摆手说:“你走吧,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孩子一愣,却并没有动。老太太听他嘟囔道:“我奶奶死了……我杀了它祭祀……”老太太不再搭理他,转身回了屋子,和衣躺下。
这一躺就是两天。中间清醒时老太太想,该不会是大限已到吧?然而转念想想,死在这个叫麻湾的村里也没什么不好。这个村子,地上有棉花,地下有铁矿,也算是宝地了。迷迷澄澄间又觉得自己化了妆缓步走上那戏台,不成想环顾四周,琴师未来,台下一个人也无,竟怅然起来,旋尔又自嘲,都这把老骨头了,竟还怕没人来听自己唱戏……
等再次睁开眼,屋里的灯怎么就亮了。侧身朝门外望,先看到炕沿上摆着副碗筷,碗里尚冒着热气。老太太爬起来张看,却是碗疙瘩汤,香油花浮着,白鸡蛋卧着,鸡蛋旁是几粒剥好的新蒜。老太太心里热了下,小口小口着吸溜起来。大抵是饿得塌锅了,虽然缺盐少醋,竟觉得格外香甜。就想,会有谁来呢,若是静生或“刘三姐”,断不会悄默声地来了又走,看来,也只有那孩子了。定是他过来找食,见她卧床生病,这才煮了疙瘩汤。看她睡得香,又不忍叫醒,才将疙瘩汤放在炕沿上,睁眼就能看到。小小年岁,心眼倒是不少呢。虽然他将老鹅杀了,心里百般怨恨,可谁没办过蠢事呢?何况一个细脚伶仃、饥肠辘辘的孩子?她突然萌生起拜访他的念头。来了半月有余,她还没正式拜访过谁呢。老太太就拿了手电筒出了院子。
夜晚的村庄,和白日的村庄,气味是不一样的。白日的村庄是属于动物的:属于槽子边的黄牛、属于圈里的约克猪、属于栅栏里的奴羊、属于篱笆里的凤头鸡、属于墙头的野猫、属于麦秸垛的刺猬,属于草丛里的春蛇……那气味掺在灶坑里,掺在孩子的鼻涕里,掺在男人的尿液里,是重的、冲的、浓的、腥的、烟火气的;而夜晚的村庄则属于植物:属于韭菜、属于樱桃、属于桃花、属于榆钱,属于一切静默生长着的神灵,所以那味道是甜的、是淡的、是凛的、是澈的,是悄然入心入肺的……老太太走在夜里,骨头似乎也轻灵起来,平时十来分钟的路,只走了七八分钟。到了黄土岗才想起,那条斜坡太陡了,以她生锈的腿脚,白天攀爬上去已是不易,何况繁星漫天的夜晚?怏怏地在岗下站了会儿,蒲公英的甜涩又隐约着扑进鼻孔。
还好,病又隔了一夜就痊愈。上午,就接到了大儿子的电话。她没想到儿子会给她打电话。他说话向来简洁。他在电话里说,妈呀,你生日快到了,还记得吧?有个香港大公司的老板,做了你一辈子的戏迷,专门从香港飞过来,要给你隆重的庆祝一下,光赞助费就掏二十万。你过几天拾掇拾掇,赶快回省城吧。
大儿子五十多岁了。他秉承了他父亲的一切:暴躁、酗酒、打老婆。他早把她盘剥的只剩一具衰老的身体。每到发工资的日子,都会带兄弟来分钱,此后一月不见踪影。说她手头没攒下钱谁信呢?去年跌了一跤,路也走不了,孩子们谁都不吭声,也没带她到医院看治,如果不是几个戏曲学院的弟子出了手术费,她剩下的日子怕也只是瘫烂在床上。如今她好不容易偷偷跑到乡下,不成想还是被他找到。她轻声轻语地告诉他,她是不会回去的,她喜欢这个叫麻湾的村子,她要在这里老死。
“那你就死那儿吧!永远别回来!”儿子在电话里咆哮起来,“反正这辈子你的命比草还贱!有福也不会享!”
命比草贱……命比草贱……她的眼眶就湿了……
“老太太啊,发啥愣呢?”
她抬头,却是“刘三姐”推门进来。“刘三姐”手里捧着碗懒豆腐。
“我用黄菜叶跟豆腐渣熬的,闻闻,闻闻,比猪肉都香!”“刘三姐”边说边咂摸着嘴,“趁热吃了吧,世界上最好吃的懒豆腐,就是我‘刘三姐’做的。”

4
那天晚上,老太太炖的清水排骨汤。喝完了汤,天方擦黑。她觉得有点热,就脱了棉衣在院里给韭菜浇水。浇着浇着,耳畔便传来谁家的收音机声。有人正在唱《春闺梦》,是张氏与丈夫王恢互诉衷肠那一场。听声音不是王缺月就是赵恒秋。毕竟是晚辈,功夫还是有些稚嫩。听着听着,她不禁将水桶缓缓放下,轻声轻语唱将起来:

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
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
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华虑变生。
因何一去无音信,不管我家中这肠断的人。

她恍惚又站在偌大舞台之上,金丝绒帷幕拉开,司鼓开始打倒板头,倒板头打完,胡琴声一响,满场肃静无哗。一瞬间,她仿佛就成了张氏,对着夫君埋怨。虽是埋怨,却是娇憨的、惊喜的、委婉的、意犹未尽的。她窃笑、她颔首、她掩面、她莲步生灭……当她最后佯装拂袖时,她仿佛听到戏台下传来惊雷般的叫好声……
惟有墙边传来“咕咚”一声闷响,她才猛然梦醒,身子打个激灵,木木地朝墙边看去。    这一看竟忍不住笑出声来。却是那孩子从墙头跌了下来。看来没什么大碍,他慌里慌张地拍拍身上的灰尘,这才怯生生凝望着她。
“你怎么又来了?”老太太沉着脸道,“你偷吃了我的鹅,这回又想偷什么?”
“我……我……”男孩诺诺道,“我只是来瞧瞧,你的病好了没有。那天晚上,你的头比开水还热……”
老太太眯眼看他。他就支吾着说:“我刚才在墙头听你唱戏……一不留神掉下来了,没吓到你吧……”
老太太这才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说:“以后不用爬墙头了,奶奶给你开着门。”
就领男孩进屋,给他热了排骨和米饭,盛得鼓尖才递给他。孩子大口大口扒拉着,她就问:“你爸妈呢?”“全死了。”“怎么回事?”“病死的……”“爷爷奶奶呢?”“爷爷早死了,奶奶……奶奶……”男孩哽咽着说,“奶奶前几天心肺病犯了……你那只鹅,我杀了做供品的……”“还有亲人吗?”“有个大伯……是个瘸子……”
男孩将碗筷放下,呆呆凝望着房梁。老太太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先把排骨都吃了。”男孩快速地瞥了她一眼,又埋头闷闷吃起来。他饭量委实很好。他总共吃了三碗米饭,排骨也啃得精光。
“以后跟谁过呢?”她仿佛问自己,又仿佛问孩子,“这么小,比火旗高不多少……”
男孩就放下碗筷,径直往外走。老太太伸手拽他,他没动。老太太说:“你喜欢吃糖吗?柜子上的铁盒里有。有大白兔的,还有金丝猴的。”
男孩说:“我从来不吃零食。”
老太太撇撇嘴说:“哪里有孩子不贪零食的?”
男孩黯然道:“我爸妈活着的时候,也没给我买过零食。”
老太太叹息着说:“以后奶奶给你买……”
男孩瞥她一眼,嘟着嘴转身走了。不会儿,老太太听到屋外关门的声响。这次,他不是翻墙出去的。
随后几日,男孩都过来共进晚餐。家里好像还没如此喧闹过。老太太特意让王静生打集市买了张八仙桌。桌上通常是一凉一热。热的呢,是老北京菜,什么番茄腰柳啊,炸灌肠啊,沙锅狮子头啊,樱桃肉啊,都是最拿手的;凉的呢,无非是萝卜缨子、香葱,新韭,抑或小嫩菠菜,用海天酱油和酸酱细细拌了。两个人,就在炕上面对面坐了吃。孩子呢,通常只闷了头扒饭,很少动筷子夹菜。吃一阵偶然抬头,老太太便往他碗里夹一箸菜,嘴上唠叨着:“十来岁的小子,吃穷老子。多吃,多吃。”孩子也夹了肉丁或腊肠,犹犹豫豫着往老太太碗里塞。老太太就笑。如果两人都不言语,屋内便只听得牙齿咀嚼食物的声响,不过声响又不同:老太太是细嚼慢咽,老牛反刍般半晌才动下嘴;孩子呢,则像猪崽抢槽子般呼噜呼噜,眨眼间一晚米饭就下了肚。老太太说:“你慢些吃,吃得太快,胃哪能受得了呢?可要当心,年轻的时候是人找病,老了啊,就是病找人了。”孩子仍是大口大口地吞咽,仿佛没长耳朵般。那一日,孩子忽然放下手中的碗筷,郑重地对老太太说:
“我……我想求你个事……”
老太太故意说:“那可不行,你给我什么好处呢?”
孩子眼神就黯淡下去,老太太这才说:“好吧,我不要好处了,只要你拜我为师,学一出《红拂夜奔》就成。”
孩子仍垂着头,半晌才说:“我估计活不过明年了。要是我死了,你把我跟我爸妈埋一块吧。”
这话从一个孩子的口里出来,老太太一时就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应答。孩子又慢慢说道:“坟就在岗上。我喜欢吃肉,到时候你给我坟头……放一块猪头肉就行了……纸钱呢,多烧些,我好给我爸妈买新衣裳……”说完了又继续埋头吃起来。老太太就强笑着说:“你个兔崽子,小小年岁,竟想些不着边的事儿,就是死,我肯定也在你前头。”
老太太面上挂着笑,心下却不时犯愁。孩子为何要说这番话?不像是睁着眼说假话,难道是得了什么绝症?又想,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如何安顿为好?虽说有伯父,看来也是薄情寡义的人,不然怎会让孩子孤身独住?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啊,按常理,晚上还赖在娘被窝里暖脚的。便寻思着去找村里的干部,好歹找个人家寄养才安妥吧?实在不行送福利院,也比夜里孤零零守着土岗强,也比被孩子们整日欺负强,起码不至于吓破胆,只到晚上才敢出来。
那天,男孩夜间又来,老太太炖了半只芦花鸡。刚把鸡大腿撕下放孩子碗里,“刘三姐”夹着团棉花就来了。“刘三姐”脸上本来堆着笑,愣眼瞅到男孩,突然一声尖叫,吓得男孩兀自撒腿就跑。男孩跑了,“刘三姐”还抚胸长叹,竟是副失魂落魄样。老太太乜斜着她,冷冷问道:“抽羊角风了吗?”
“刘三姐”说:“我的天亲啊,你咋敢让这孩子跑你屋里头?”
老太太说:“他又不是十恶不赦的人,我干嘛不敢让他来?”
“刘三姐”捶胸顿足地嚷嚷道:“他可是个瘟神哪!你不知道,他爹妈出去打工,被人骗去卖血,得了艾滋病,去年全死了!艾滋病啊!你老人家可知道这是啥病?你还敢跟他一块吃饭!不想活了你!”
老太太茫然地瞅着“刘三姐”,说:“他爹他妈有病,跟孩子有什么关系?”
“刘三姐”急赤白脸地说:“咋没关系?!他妈怀孕的时候就得病了!这孩子生下就有艾滋病!”
老太太不再听她絮叨,开始收拾碗筷。“刘三姐”一把将碗筷夺过,顺势扔进垃圾桶,又匆忙提了垃圾桶快步出屋。显然,这个麻湾唯一的“女光棍”是被彻底吓着了。当然,麻湾唯一的“女光棍”被彻底吓着了,也就说明整个麻湾村被彻底吓着了。

5
老太太翌日起的晚。如若不是敲门声愈发大起来,定会再睡个回笼觉。等她将门打开,倒不禁愣住。房北围站着七八个女人,有相识的,有不相识的,还有半生不熟的。见她迈门槛出来,都不约而同向后退了几步。老太太用手压了压发髻,她们又是碎步挪腾。很显然,她们都知道孩子的事了。看来“刘三姐”的舌头,也并不比她们的短多少。
那个清晨,这帮子妇女围圈住老太太,七嘴八舌问个没完。譬如,他何时开始到她这里蹭饭的;譬如,他吃过之后的碗筷,她是否用开水烫过?譬如,他有没有跟她讨要钱物;譬如,她以后是否还会叫他来吃饭?显然,他们最关心的还是末一个问题。
老太太目光漠然地越过她们,扫到了房前一棵梨树。梨树也是素白,不过却比樱桃多了分莹润。女人们仍喋喋不休,仿佛她们若不是如此这般盘问她,倒真是对她不起。她后来实在有些厌烦,就说,我筋骨有些受风,要去屋里好生静养一番,你们还是各自忙各自的去吧!
女人们怔怔地盯了她看。她连个招呼也没打就关门回屋。站在过头屋里,耳边还响动着她们嘈杂的议论声。
待到日悬中天,老太太又去了黄土岗。空中飞着乱柳絮和蒲公英,老太太不停打着喷嚏。这样行到岗下,又歇息片刻,这才一点一点向上爬。爬了没几步就腰酸腿疼,寻思寻思又径自下坡,仰头朝岗上望去。
男孩就站在岗上俯视着她。他只穿了那件漏眼的海魂衫,细瘦胳膊支棱着。他看她一眼,她看他一眼,谁都没有说话。老太太“哎”了声再去瞅他,他仍站在那儿,犹如刚从泥土里钻出的豌豆苗。他的瞳孔与眼白,倒如昼与夜般泾渭分明。
“你下来,”老太太朝男孩摆摆手,“以后别住这儿了,搬到奶奶那儿。”
男孩猛地摇摇头。
“别怕。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想小鬼至。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怕的?我都不怕,你还有什么怕的?”
男孩仍是摇摇头。
“你晚上想吃什么呀?奶奶给做砂锅白肉吧?”
男孩转身就跑了。岗上又空旷起来。
看来,这孩子是怕连累她,没准这次,恐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了。老太太蔫头耷脑回了家,捂了棉被静躺。晌午刚过,王静生就来拜访了。王静生来了后并未言语,先是在炕沿上默默卷了支旱烟,咳嗽着抽完才去瞧他姨妈。他姨妈这才从被窝里钻出来,盘腿坐在炕席上。王静生说,关于她跟孩子的事,他听别人说了。别人呢,也没啥恶意。以前他跟父母住岗上,跟村人不怎么来往。去年他父母病死,剩他一个,都是她奶奶送粮送水。前几天他奶奶死了,还有个伯父。可这伯父是他奶奶的养子,打自初就跟他父亲不和,又是个瘸子,看来指望不上。孩子的病不是好病,别人才不敢跟他往来,怨不得别人。老太太就别瞎掺和了,省得别人戳着脊梁骨说闲话。“姨啊,你这辈子,”王静生顿了顿说,“听到的闲话还少么?”
这倒是老太太搬到麻湾村以来,头一次听王静生讲这么多话。王静生说完,又卷了支旱烟抽起来。老太太这才转过身说:“回去吧静生,我有分寸的。”
王静生就趿拉着鞋走了。
那晚,老太太做好了饭菜,孩子却没来。老太太看着桌子上的卤煮和油条,一口都吃不下。八仙桌就在炕上摆了一宿。半夜老太太睁开眼,盼着那饭菜已被孩子吞咽得精光,不过,油条仍硬邦邦躺在笸箩里,盛卤煮的碗已凝了一层油。叹息一声,却是怎么都睡不着了。
村长是头午来的。这是个有点驼背的中年人,面目红肿,穿双皱巴巴的皮鞋,一说话嘴里就喷薄出酒气。他先自报家门,而后一屁股坐到炕上。他说,他本来早该拜访拜访老太太,可他实在太忙了。他可能是世界上最忙的村长了。这不是他能干,而是他必须能干:谁让他们村地底下有铁矿呢?这个村子不起眼,却埋藏着大把大把的金钱。县里让他们年底前全部搬迁,可要让这帮庄稼人离开住了半辈子的窝,倒真是费力不讨好的事。他忙呀,比奥巴马还忙,这才没顾忌上那孩子。再说了,孩子有毒,人还是少接触为好。“他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最后村长打着哈欠说,“我跟书记会解决好他的事。如果有问题,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老太太“哦”了声。村长似乎很满意,又说:“你要是有啥困难,尽管跟我说!我虽然不是骑马的驾鹰的,可毕竟还是一村之长嘛。”
老太太笑了笑。
村长前脚走,老太太后脚就出了门。她手里端着个铝盆,盆里是五六个大馒头。出了院门,村长赫然就堵在门外。他皱着眉头瞥她一眼,又瞥了瞥馒头,铁青着脸说:“真是个老古董。你没长耳朵吗?嗯?拿我说话当放屁吗?嗯?”
老太太没吭声,径自朝前走。村长一愣,随即吼道:“站住!你给我站住!”老太太仍是走自己的。村长三步并作两步过来,一把扯住她衣襟,“你给我回去!回去!不是说了吗?没你的事!”
老太太站在那里,一声都没吭,只默然眺望着远处的土岗。

6
儿子是第二天上午到的麻湾。
他是坐夜车来的。省城离麻湾不过一千四百里,可除了火车还要倒三次长途汽车。他腋下夹个皮包,走起路犹如身后有恶鬼追赶一般。他连问带打听地找到王静生家,让王静生带他去找老太太。王静生让他连弟喝口水,也被断然拒绝了。看来他真是有十万火急的事。王静生领了他穿街过巷,到了老太太住处。铁门四敞着,院里栽着韭菜、菠菜和萝卜秧子,一群花腰小蜂在阳光下嗡嘤着飞。还有几棵樱桃树,花期已过,葳蕤枝叶上顶着几枚枯花蒂。他们悄悄进了屋。老太太正在炕上收拾皮箱,见了儿子,只是茫然地点了下头,然后继续把衣裳一件一件折叠好,再放进散发着樟脑味的箱子里。
儿子似乎就放了心,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说:“哎,我真是白着急了,原来你已经准备回去了啊?”
老太太看他一眼,将皮箱拉链拉好。儿子埋怨道:“你的手机也不开。不开你拿它干什么呀?我昨天找了你一天,都是关机。”又瞅一眼王静生说,“你们家也是,好歹安装个电话啊,有个大事小情的多不方便。是不是?”王静生就陪着笑脸点头称是,又说姨妈住这里的日子,自己照顾得不是很周全,还望见谅。两人又闲聊几句,儿子才对老太太说:“你最近还好吧?这个礼拜日就是你寿日,香港的李老板星期六就飞过来,饭店呢,就定在凯撒大酒店。毕竟是李先生面子大,省电视台的还要全程录像呢。快回去吧,窝在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干嘛?”
老太太将皮箱从炕上往下拎。拎了几次都没拎动,王静生赶忙伸手接过来。儿子继续唠叨道:“破鞋烂衣裳的还要它干嘛?给静生老婆好了。人家伺前伺后也不容易。”王静生连忙说,她老婆是个胖子,比母熊还肥,姨妈的衣裳肯定不合身。儿子说:“算了算了,我们快走吧。出租车司机还在村头等着呢。我们直接打车去市里,好歹还能赶上下午的火车。”
三人就往门外走。王静生帮老太太提着皮箱。等出了大门,老太太把皮箱从他手里接过,抽出拉杆,拍了拍他的肩,就朝土岗那厢走去。王静生“咦”了声,忙扭头看他连弟。他连弟已然将他们拉开五六米,又狐疑地去看老太太,嘴里喊道:“姨妈!姨妈!走错了!”老太太没应答,王静生只得又朝他连弟喊:“彦春!彦春!彦春!”
儿子这才扭头,蹙着眉朝老太太喊:“妈!你糊涂了啊,出租车在村东呢!”见老太太不语,声音就又挑高些。他嗓门本来就粗大,这下倒真像是用喇叭喊话了:“回来!往这边走!回来!往这边走!”老太太大抵聋了,只顾弯着脊背迈着碎步拉着棕色皮箱一步一步朝前走。儿子大概在王静生跟前有点上火,他小跑着过去,一手按捺住皮箱,另一只手死死拽住她衣角,晃着她身体喊道:“妈!你傻了啊!这是去哪儿啊?!怎么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老太太这才回身默默注视着儿子。儿子虚胖的脸上全是汗水。儿子身后是王静生,王静生身后则是些街坊邻居,“刘三姐”也伸着脖子缩在人群里,几度想踏上前来,又都犹豫着退回去。他们若即若离地环在左右,仿佛是专门来看热闹的。老太太一把甩开儿子的手,继续拉着皮箱西行。儿子倒也不敢再造次,只得跟在母亲身后边走边絮叨:“人家可是给了赞助费的!不瞒你说,说是二十万,其实给了五十万!图个啥?不就图见你一面,听你唱两句《春闺梦》和《锁麟囊》?人家拿你当宝,你可不能把自己当宝,傲气值几个钱呢?”
如果有人从土岗上俯瞰,便会看到一行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迤逦前行:最前面是位拖着皮箱、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后面是两个神态疲惫焦虑的中年人,再后则是稀稀拉拉、端着胳膊嗑着瓜子的闲人。老太太走了好一阵才到岗下。她再次转过身看着儿子,看了会儿,方才叹息道:“回去吧,你。听话啊。”儿子哭丧着嗓子喊道:“那你呢?你这是去哪儿啊?”老太太伸手擦了擦他额头的汗,扔下皮箱径直朝坡上走去。
这条坡不长,但是陡,爬满了蒲公英和矢车菊。老太太曾在黄土岗下徘徊多次,却从未真正上去过一回。她深吸了口气,这才徐徐弯下腰身,晃晃悠悠往上爬,爬了没几步就有些气喘,冷不丁一个趔趄,险些就栽滚下来。众人在坡下不禁一阵尖叫,她听到儿子劈着嗓子喊道:“妈!下来!快下来!这是唱的哪出戏啊?”她装作没有听见,只是将腰俯得更低,胸腹几乎就要贴上地面,手里抓住花草茎叶,身如脱水的弯狗虾般一拱一拱朝坡上蹭。当眼前蓦然出现一只瘦骨嶙峋的小手时,她不禁抬起脖子瞅了瞅。男孩就站在她上边。他还穿着那件海魂衫,小脸大抵有几天没洗了,灰头灰脑的。她就慢吞吞地说:“没事儿,别管我!”嘴上这么说着,手还是颤颤巍巍伸过去。当孩子冰凉的小手紧攥住她榆树皮似的掌心时,老太太身上忽就有了气力,手脚在瞬息都热了起来。有那么片刻,老太太确信双腿其实就踏在棉花般洁净干燥的云朵里,每向上微微跨一小步,就离天空和星辰更近了半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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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伴宴
    
    鲁敏
    
    1
    
    看来这一次是让不过去了,得找她“谈话”。
    仲熙半是期望半是忧焦———说实话他是最愿意找她“谈话”的,哪怕是为着一个注定不欢而散的题目。
    她姓宋,单字一个琛。以“王”作偏旁的字,通常与玉器有关。仲熙明明知道,还是特地翻了字典:琛,“珍宝”之意。这位珍宝姑娘是琵琶手,据说祖辈是大家,族中弟子好玩,器乐上个个都有专擅,若能同堂,拉出来起码能站满半边台子。包括一干亲戚,也大多与民乐沾边,最不济的,也是调音师或在器乐厂做松香。
    仲熙的扬琴,高二才学,后来虽是进了艺院,专业上只能算个半调子。所以,对宋琛这种带有童子功的世家出身,总觉得有些神秘,况且,宋琛这个人,怎么说呢,她真是不好说的一个人。
    她模样挺好看,但这好看颇有争议,因她眉眼较硬,五官十分浓烈,总之相当西化,若走在繁华大街,十分相宜。但她是弹琵琶的呀,这味道就明显不对了,往台上一亮相,是要减分的。
    她业务也好,是团里一顶一的“大牌”,从省市到国家,能拿的奖都拿过,除了德艺双馨奖———就算她有一天资格够老,也绝不会拿到。不知怎么搞的,宋琛的人缘相当不好。这大概缘于她对个人隐私莫名其妙的高度屏蔽:她在团里,没有要好的女友;平常与众人对话,从不推心置腹,永远保持在社交寒暄的尺度,有时甚至连寒暄也省略,只说些必要的工作之事。这就叫人不舒服了,业务好就可以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吗?所以,连带着,人们对她的业务,也不大肯褒扬了。
    同时,由于她的冷淡,还造成了一种奇怪的陌生感,人们天天见她,却总说不上不上是真正认识她,比如,她的私人状况。除了年龄,去年二十八、今年二十九、后年三十,这个是清楚的,可控的,但别的,却一概囫囵:有男友否?已婚否?已离婚否?在分居吗?另有新男友吗?可真气人,这方面的来往与离合,她从来只字不提,填表时碰到婚否之类的格子,亦毫不理会地空着;家庭成员一栏,永远只写父母二人。若有人故意问起,她要么轻蔑一笑,要么信口胡说,用很低级的谎言来敷衍,像是着意嘲弄对方的智力与好奇心。这一切就让人更加愤然了:有什么不能说的啊,谁比谁更金贵啊。你当你是生活在西方啊,一个搞民乐的,怎么着也该讲点中国的人情世故吧。
    仲熙从文化局调来民乐团时,宋琛就是这么个背景与现状。介绍别的乐手,钱主任最多花五分钟,但讲到宋琛,钱主任倒足足说了半个钟点。所以,从一开始,仲熙就记下她了,不过,对她的这种种作为,倒也没大惊小怪。仲熙前几年在文化局,跟各色各路的艺术界人士打交道多了,他是知道的,这种“夹生”(金陵土语,不合作之意),乃艺术人士的专利,算不上什么大毛病。再说,也正因为人与人各不相同,这世界才有点意思嘛!
    此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原因:仲熙三年前的离异,除了至交亲朋,一般人,他也是从不提起。所以,某种程度上,他理解宋琛,说不定,私生活上,她也的确是有难言之处吧。
    真正一起共事,仲熙慢慢发觉,这个宋琛,虽然有点怪气,但总的来说,很讲道理,合情合理的份内事,她十分认真;反之,则寸步不让。仲熙其实倒喜欢如此,怕就怕那种忽左忽右、缺乏原则的人物。
    直到碰上她拒绝“伴宴”,仲熙才意识到,宋琛,是个问题。
    
    2
    
    何为“伴宴”?这是团里约定俗成的简称,详指“给宴会伴奏”。具体说来,就是一席或数席的重要宴请,主办者邀请民乐团现场演奏一台音乐会,以助清雅之兴,使吃饭活动成为更艺术的娱乐、更高档的社交……若干年前,伴宴一般都是政治任务,级别约摸为市宴、省宴,在座的总有党和政府的领导人物,且半数涉外,有展示民族艺术瑰宝之意,乐手甚至要政审,众人为此突击排练、加班迟归,皆无怨言,反倒甚觉荣耀,因为日后说起,他们曾经为“某某”、“某某某”或“某某?某某某”奏过一曲。
    但近年情况有变,因体制改革,民乐团得自己“找饭吃”———这个比喻,简直全无斯文,仲熙十分反感,但上上下下各种场合反复提及,他也就渐渐麻木了认同了,何况他还得带头去“找饭吃”———替团里上下的工资、奖金寻到出处!
    唉,说实话,民乐的饭食,难找极了,现今谁有功夫、谁又有那个静气坐下来听一曲《渔樵问答》或《蕉窗夜雨》!到各处去联系演出,十有八九都是婉谢的,要么就问他有没有“十二乐坊”那样可以在台上边拉边扭的女队班子?唉,这当中的辛酸与委屈,不说也罢。总之,到最后,贵贱不遑挑,细小不敢舍,连“伴宴”也成为乐团上下老小的“饭食”之一种———企业主的周年庆,多金者的婚庆典,谈判方的鸿门宴,等等,只要有钱,民乐团无不贴身而上,弦动琴响,务求主客尽欢。
    而伴宴一旦落到此等地步,对乐手们的自尊,便有了普遍意义上的打击,特别是碰上那些宴客,他们不再是从前的宴会聆乐者———吃饭几无声息、曲终必要礼节性拍手、只在两曲之间才相互致敬。而今,他们是各席面间奔走不息(名为“打的敬酒”)、或数人同时敲桌干杯(名为“集体过电”),同时大声倾谈,以段子取乐,击掌哄然大笑,更不要说接电话、喝交杯酒、醉了乱嚷的,总之其景堪比闹市,全然不管台上的弦唱箫吟。
    也曾有乐手为之冲冠一怒、抱琴而去,但又怎么样呢?隔几天还是要捏着鼻子上台。故而,大部分乐手都还是“懂事”与“配合”的,放下小我,服从大局,以“找饭吃”为第一要务,上了台只管垂着眼皮佯装自我沉醉。况且,也就是一台拚盘音乐会么,曲子都是经典选目,大家早已熟腻之极,真正奏来,并不耗费多少精力。算了,世事已至此,不独民乐,各样自命或被命为“高雅”、“严肃”的艺术,都是曲中求直、苟且偷生的,还有什么好说的。
    也只有她、这个宋琛,从头至尾,一直是固执地保持着“大牌”的底线,抵死不肯“伴宴”。谁也说不动她,提到那两字,简直像剥了她的面皮、折了她的风骨。好在团里另外还有两个琵琶手,也能应付过去了,反正谁上台谁拿演出费呗。
    这样,过往所有的伴宴,包括大小商演,从上一任团长手里就开始默认了———不喊她。只是,从组织纪律、集体主义的角度来看,作为一个业务尖子,她这等于是在公然对抗“创收”,把自己与众乐手拉开层次,总之,影响不大好。况且,目前的问题是:周五的这次伴宴,负责付钱的客户点明就要宋琛登台参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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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户?”坐到仲熙的办公室里,才听了半句,宋琛就冷笑起来,果真是大牌的脾气。“也对,所以我们团还有市场开发部、第三产业,而乐队呢,干脆叫流水车间好了。您呢,就是老总、CEO,可别再说自己是团长。”
    仲熙望望她,就让她说两句吧,只要最终能答应就好。这次的客户,真的很有意思,说只要宋琛肯出来,他们还会介绍许多圈内的老总们来“照顾”民乐团。同时,在谈好的“伴宴”费之外,还特别暗示,会另外给宋琛本人一个大红包。换作别人,这“红包”会算个砝码,但她这里,仲熙决定提都不提,难保那只会把她推得更远———跟宋琛打交通,有种与众不同的挑战感,这反倒给了仲熙一种莫名的兴奋,要真能说得动她该多牛气!
    “人家老总点明要听你的《十面埋伏》,说明是个行家呀,是个知音!自古以来,士为知己、女为……”仲熙开始编,这个角度肯定比“红包”更适合宋琛,许多恃才傲物的人,都会对知音网开一面。
    “哼,这也叫知音?那全中国人都是我知音。不论谁,初次见面的,只要一听说我是弹琵琶的,对方就会一边点头一边说,哦,《十面埋伏》!《十面埋伏》!蛮好听蛮好听!”宋琛活灵活现地模仿起那种假充内行的神态,逗得仲熙差点笑起来,同时也暗自后悔,刚才该讲她的得奖曲目《霓裳羽衣》或《飞花点翠》就好了。
    “你知道吗?那公司,不是一般的气派,人家本来打算请省歌舞团弦乐队伴宴的,那边连曲目单都准备好了,全是崇洋媚外的世界名曲,多亏我们这边的钱主任会办事,中国气派呀、民族精粹呀、传统经典呀一通轰炸,总算把这笔业务给抢了过来。”仲熙知道搞民乐的往往会跟西洋乐叫劲,他便故意无中生有,想激发宋琛的好战心。“而且,钱主任还跟我说,这家公司,因为是总部,所以每年都要搞元旦迎新、中秋茶会、新春团拜、VIP感恩宴之类,若这次伴宴弄得好了,会成为一个长期的高端客户,最起码,咱们每个月的福利就有了呀!”仲熙知道自己满嘴商业气味,但这会儿是故意如此,他就不相信,这个宋琛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下个星期就是端午节了,到时发嘉兴肉粽与高邮双黄蛋她会不拿?
    “反正我不会去的。”宋琛突然收了话题,全然不顾仲熙方才的一通说教还余音未绝。她站起身,仲熙以为她要告辞,她却站到窗户边往院子里看。
    那个位置,仲熙也经常站。
    民乐团的院子原本就小,加之现在有不少乐手买了车,里面更是挤挤挨挨,有人甚至嚷着要把两棵长了多年的柏树给移走。唉,每次站在这个窗口,看到那些锃亮的车子以及匆匆来去的乐手,仲熙心中也说不清是喜是忧,总的说来,民乐团是庙穷和尚不穷,很多乐手都在私下里带学生,虽然课金比西洋乐要低不少,但若是有些名气,也肯吃苦,外快还是可观的。搞创作的人呢,则在外面替人编曲子,节会庆典、店歌会歌之类———真正临到自己团里交待的差使,反倒成了兼职似的,草草应付了事。这些公私夹缠的情况,仲熙心中十分清楚,但也不忍下快刀禁行。说到底,他感到自己并无充分的理由与充分的底气,就算众人每天八小时齐齐坐在团里,又哪里去找那么多的演出项目、去保证大家的荷包呢?民乐呀,有时狠心想想,真像个老妇人,唉,本便是一日闲过一日、一日枯似一日的。
    大约是见仲熙一直没有回答,窗前的宋琛又不咸不淡地加了一句:“我之所以不去,也不是冲着你,是冲着外面。”
    “外面是哪里?”仲熙倒也不急了,不知为什么,他总还存着一种朦胧的希望,觉得自己最终是可以说服宋琛的。
    “于我而言,琵琶之外,都是外面。”宋琛顿了一顿,却又另外讲起别的。“唉,乐是什么?你一定知道这句:‘王宫悬、诸候轩悬、卿大夫判悬、士特悬’。从小,家里人就跟我讲这些,我也一向信以为真,所以,是无论如何不肯走下来去伴宴的,请你理解。”
    仲熙知道宋琛讲的是周代礼乐制度———悬,大略是指编钟之类的古乐。周代等级庄严,“乐”乃至高享受,不可随便举之,什么人可听什么级别的“乐”,都有严格规定。宫悬,即四面挂,此为王者特权;次之,为轩悬,即三面挂,是赐于诸候的;而判悬(对挂)与特悬(独挂)则是分别为大夫与士所定的界限,万不可逾越……
    仲熙听得明白,宋琛此话听上去是像是自我辩解,其实,当是在讥讽自己吧———把民乐自高堂大雅弄得如此不堪,乃至侍奉起一帮大嚼大吃的酒囊饭袋。可是,这又哪里是仲熙的错,由来已久矣,这“礼崩乐坏”连孔子都徒唤奈何呀。
    但仲熙也不愿辩解,最主要的,他能感到,她对民乐的挚情,完全偏执于高雅一端,要让她转了弯上台伴宴,确乎是难于上青天。就好比是让一个专门吟诗作赋的人去搞有偿报告文学,完全说合不了的。
    但不行,今天还是得说合!仲熙暗中咬牙,不是怨她,而是恨自己,为什么偏偏是个狗屁团长呢,得说各种言不由衷之辞、做各种不情不愿之事———这是世上每个人都会面临的迷局。况且,就算他肯让步,团里也没有人可以宽容她的洁身自好。凭什么为了她一个人的坚守,就要碍了整个团的利益?这对别的乐手而言,是不公平的。技艺虽有高下,但当初,哪个不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过来的,从汗到泪到血,谁没流过?谁不想堂而皇之地万众瞩目、扬名立万!而今,别人都放下身段了,她怎的就不能放下!
    想了一想,仲熙决定还是找她的软肋处说:“其实,宋琛,我懂得你的意思。但我们的民乐,不是要你这样去关起门来殉情的。你得先让她活才对,她活了你才能活。你若真把民乐当了你的命本,什么伴宴不伴宴,商演不商演,这些牛角尖都不必钻。君子能屈能伸,大道迂回求索。我觉得你的想法,太过狭隘了!你再考虑考虑吧!”
    宋琛此时已走到门口,听了这话,停下站了一会儿,却没回头,终于还是走了。
    她的这一停,让仲熙感到:可能还有希望。
    
   4
    
    仲熙复又站到窗口,看宋琛青灰色的裙子从排练房廊下一直消失在器乐室之后。她的背影,值得长时间盯着看———比看她的正面要安全得多。仲熙早注意到,宋琛不喜欢明媚的颜色,哪怕就是演出服,也是冷色调,红、黄、橙这些从不上身。一直看到那青灰色的身影消失,仲熙忽然间若有所思,想到个小主意。
    便把钱主任喊了来,后者一进门便眼巴巴地盯着他,见仲熙的表情,绝望地叹口气:“没谈拢?真是的,连你的帐也不买!怎么一点人味没有呢,有本事她住到月亮上去!”
    仲熙摇摇手,让钱主任介绍介绍这个点明要宋琛上台的客户。钱主任先是不解,只喃喃地开始絮叨:“嗳,是的呀,我当时也奇怪,就算宋琛在咱们圈子里算个名家,但社会上一般的人,哪里会知道她。不过我见到的人也不是老总,是秘书,小年轻儿,一开口就问我们团是不是有个叫宋琛的,我说有是有,但她不伴宴。于是这小家伙就买东西一样跟我讨价还价,中途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口气更牛,说只要宋琛肯出来,便如何如何,许下一串诺言。反之呢,就什么都不要谈了。没办法呀,我只有答应下来,人家出的那个价钱,多好的一块大肥肉!我要拒绝了简直就是犯罪呀!咦,对了,仲团长,莫不是,那家单位的老总看上宋琛了?”钱主任脑袋忽然一低,面上露出一种通用的亲狭表情。
    仲熙一阵不快,被冒犯了似的,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何况未见得钱主任就是妄加猜测,于是也就顺势往下说:“这样,你的人脉一向最广,去打听打听,到底怎么回事,弄清楚了我们也好主动一点……”
    “万一就是那么个情况,这不等于就是宋琛给我们惹的事情嘛。这样,我们反倒可以拿住她,上台还是不上台,她直接去跟对方谈好了,省得我们为难!”钱主任太聪明了,聪明的话这么多,说得准确而露骨,让仲熙都替自己的念头害臊起来。唉,许多事,想得,做得,偏说不得。多少人,在世间痴滚了几十个年头,都弄不好这个分寸。
    仲熙想起方才与宋琛的对话,她倒是“会”说话的,一百句里,肚子先吃掉九十九句,只把最后一句,骨头一样吐出来。要有机会,仲熙真想与她好好长谈一下,恐怕她不会相信,他仲某对民乐的爱之深、痛之切,并不比她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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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初在艺院,仲熙的方向是音乐史与理论研究,除了扬琴,别的也玩过几样,均是粗通而不精。但那几年里,终日浸淫,或听或赏,对民乐的喜欢,已深入骨髓。无数个清风明月之夜,他在校园里独自走路,远远地听各处传来的缥渺乐声,总是慨然系之。京胡的愤而激越、箫的无限留白、梆笛的哑涩胆怯、哪怕就是木鱼的“笃笃”两声,都让仲熙为之牵肠挂肚、心神俱往———民乐的大底子,是一个淡墨写就的悲字,如同老人回首世事,欲说还休;但细节的表现与起承上,却又吵闹亮丽,有种随意的天真之气。尤其是这几年,经过了婚姻离合之变、事业起伏之变,仲熙的心境,越发沉郁,越觉得这民乐里的好,与自己的人生哲学颇为贴合,其妙处,难与人细说。
    故从文化局下来主持这日渐式微、摇摇欲坠的民乐团,别人只当是他是遭到发配、事业进入低谷———多少学民乐的都在往外转,他反从机关大院往里转,仲熙却感到别样的称心,满心期望就手按照自己的理解去革新民乐,使之起死回生、大放异彩……但没过多久,他即意识这一雄心的浅薄:民乐,如仅仅作为个人之好,仍可以像最初一样美轮美奂;但若作为一个乐团、以物质实体的形式来求生存,就不对了,甚至,仲熙总时不时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暮夕之气,那是什么?
    仲熙捂着脑袋想,对,在文化局,有一阵子,他曾经参与过“申遗”工作,看了不知多少早已死去、正在死去以及必将死去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高台狮子戏、手工骨牌灯、雕花天鹅绒、阳腔目连戏等等好几十项,各处报来的介绍,均写得密密麻麻,真正下去一看,能知晓会演做的,大都已是豁牙瞽目之老人,就算尽力扑救,所得的约乎也仅是片鳞只爪或以讹传讹、将错就错之作,最可叹的是,“抢救”下来之后,仍不免束之高阁、录于典籍,并未获得生存与流传的新生。
    对此,仲熙总存有深深的迷惑。固然,祖上所玩耍戏弄的各样奇巧技艺,做子孙的应当谨严收录不误,就算画虎成猫,也算是一种心理安慰,毕竟人类受文明教化甚深,已无法忍受任何艺术的失去,故而各地皆执念于“申遗”,并以为是功德无量之举。但有一点也要清楚,艺术的此消彼长,也循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理数,一个时代便有一个时代的欢娱,失去了彼时的土壤与情境,就好比没了魂魄,再怎么勉力维护,还是一团枯槁的肉身,离祖上那清新活泼的乡野真趣已是天壤之别!
    民乐里,仲熙也同样感觉到这种逼近而来的暮夕之气,所以,他一直拚着命地接洽各种商演,表面上是为了生存与经济,实际上,也是一种恐惧与抵抗,他宁可民乐这样粗俗泼辣、不尽如人意地活着,也好过于无人问津、孤芳自赏中凄惨地死去!
    唉,有机会跟宋琛说这些吗?如果她真能理解到仲熙之一二,也许反倒可以明白,那以退求进的“伴宴”,其无奈与必要……

    6

    


仅仅一天后,钱主任就带来了打探得来的结果,其时仲熙正在审定节目单,下面报来的单子上已赫然把宋琛的琵琶独奏排在第二位———第一曲通常是合奏,在宴席开始之前就要出来的,相当于暖场,第二曲才是主角。


钱主任拖着步子进来,虽是邀功但也显得失望:“关于那个老总,我费了不少劲,转弯抹角,查是查到了,可是……”他居然卖起关子。


仲熙不答话,只盯着钱主任。他不喜欢这个关子,因为他的确想买这个关子。


为什么会这样?仲熙自问,真要为着伴宴本身,他大约不至于此吧。是的,承认吧,比起团里其他人,自己可能更加好奇宋琛的情感生活,甚至想透彻地研究、进入她的内心世界,了解她的爱恨,看到她私下里放松恣情的真面目……那么,这是有点喜欢她?他诘问自己,很快发现这问题毫无意义


虽然自己而今复又单身,但宋琛的具体状况不明,况且她对自己,大约并无特别的好感;最要紧的,就算她有好感又如何?自己在机关里混迹数年,此刻又身为团长,要懂一切的利害与原则———与一个富有争议的大牌乐手,怎么可能!


但是,唉,人之为人啊,总有情难自禁的向善向美之心,而宋琛,她的模样,她的脾性,她的格格不入与固执行事,就恰好这样吸引他!此种情感的真实灿烂,正与其微小与虚无相当———只需暗中收藏,不必求对方任何的确认与回馈。有时候,人与人之间,就有这种若有若无的东西吧?这也正是生活比较有滋味的一部分。


只是,那个客户,真的会是宋琛的一个追求者吗?甚而用上了这种老派而蹩脚(叫堂会?赏红包?)的套路,这让仲熙泛上奇特的感觉,在瞧不起与嘲笑之后,他又希望那人“是”!这就说明宋琛的魅力、琵琶的魅力、民乐的魅力,一切美好事物击中世俗的魅力。


仲熙走神了,走了一个挺漫长的神。


终于,钱主任自己沉不住气,把嘴一撇说道:“没什么!那家公司的老总是个女的,四十多岁,没什么特别的。并且,据我掌握的情况,她压根不喜欢民乐,女强人么,一心扑在事业上的那种……”


仲熙有些愣住了,一个女的?这里面会有什么吗?奇怪呀!


算了不必追究,有时候人就得相信简单,迷信简单!


仲熙说服了自己,同时也松一口气,这样也好,免得真要去跟宋琛谈论她一直避讳莫深的情感生活。再说,那些所谓的情感瓜葛,未必真就能“胁迫”到宋琛,说不定反而会让她彻底翻脸,把合作搞砸了,不仅她不上台,整个团都上不了台,演出费全泡汤……这样倒好,装个直心肠子,就当那客户只是心血来潮、附庸风雅吧。


钱主任耐心等仲熙消化完这消息,又另换了略显诡谲的表情,递上来几页文件。仲熙一看,是市里的“五个一重点人才”推荐表———如若被荐上,会拿到专业津贴、被组织出国考察、脱产培训之类,有若干的好处。每隔三年才会分到小小民乐团一个名额,也算是政府对民乐人才的一种“泽被”吧。


钱主任把表放到桌上,见仲熙视若无物,于是又重新拿在手上,不吐不快的样子:“也是巧,今天刚收到这个通知!仲团长,从专业水平看,宋琛是团里的头号人选,虽然她群众基础差一点,但瑕不掩瑜,所以呢,我建议,咱们团就报她,但有个条件,让她小小地回报一下团里……”


仲熙埋着头听,完全听懂了钱主任的话外音。唉,这么明显的交易!对方可是宋琛啊。


其实,这次伴宴,宋琛若真不肯去,这笔业务黄了,也就算了,强扭上去,反是弄巧成拙影响演出效果———有些事,必要时,不如抱着顺遂的心态,退一步便罢了。


但想想钱主任吧,当初为了“拉”到这笔业务,多不容易。将要看得见的丰硕受益,却一下子栽倒在宋琛手上,不仅他要跳脚,全团上下也会升腾起各样怨气,这对宋琛将大不利——仲熙实在不愿意那样。无论如何,大家现在都同在这民乐的小船上,只可一心一力才对。


这样一想,对钱主任提出的“建议”,也只有默认了,如果处理得当,不那么赤裸裸的,也未尝不是个办法。再说,这样,他又可以有事由再找宋琛“谈”一次“话”了不是吗?


也奇怪,就算经常会在团里见到,他竟仍然有些想念,想与她独处。

    

    7

    


料想不到的是,这第二次“谈话”,倒是宋琛主动约的仲熙,以一个简慢的方式:快到十一点,才打个电话,问是否有空中午在民乐团附近的茶馆见面。


仲熙自然是答应了,同时又觉得失落———这种仓促的约见,说明自己在她心目中完全没有一点份量。唉,她将永不会知道,自己竟会那么在意她。


宋琛仍是一身不起眼的灰绿色衣裳,但她五官鲜明,反而另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没有常见的寒暄与矜持,宋琛自作主张要了两份简餐。她显然是有话要说。


仲熙随身带上了“五个一”人才申报表及伴宴节目单,像是两份指向同一标的的合同似的,只觉得放在口袋里十分别扭。他暗自慨叹:要是这会儿,能以另一种身份、另一种心境,与这个引人遐思的女子这样临窗静坐,随便聊聊他最喜欢的敦煌古曲,会多么好……


令他略感安慰的是,宋琛的确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比如下面的开头,就像一篇文章的引子,顿时让仲熙感到和风扑面,心境为之跃然。


“其实,你到我们团之前,我就听过你一曲《苏武》。”仲熙一听连忙摆手,差不多要脸红了。他知道宋琛有个舅舅专司扬琴,自己跟那老人家是根本没法比的,而且,他回忆,那支曲子,当众敲得很少,可能是某次同学会上的即席之奏,完全登不得大雅之堂,哪晓得她当时正在座下。


宋琛等他说完一堆表示惭愧和谦虚的话,忍不住笑了:“咦,我刚才只说听过,并没有夸你敲得好啊。”


见仲熙更加不安,宋琛连忙往下继续:“不过,你敲得很有风韵。我舅舅常说,扬琴这个器,一般人都以为,关键是在节奏快慢、点子的切分,对准确性的技术要求高过其它器乐。其实,真正的妙处倒恰在准与不准之间,其快与慢,要与曲子的意境相贴———欢腾畅快处,奏者一味求精准,反显得蠢相;滞重沉郁处,就算慢上八分之一拍,也是好的。这是我舅舅的歪歪理……而你那天敲的《苏武》,手一听就生,还有几处错音,但好就好在,如同水墨画的写意,里面的意思你‘写’到了,复古拟古,曲风纯正。所以,我当时回去还跟舅舅说,今天倒看到一个懂得民乐的。”


仲熙被夸得有些醺然,内心十分高兴,因为刚才性急多话,这回索性只以一笑回应。


“所以,不用你多说,我也能理解,你到了团里,带着他们一起折腾,弄些钱、弄些市场、弄些影响,也是为了救民乐于濒亡。可是,我总觉得这样子下去,是背道而驰,对民乐的伤害多于补救,反会使之愈发地低廉轻贱……”


“愿闻其详。”仲熙想,这顿便饭,宋琛是要给他洗脑了。


“也没什么详。”宋琛却又把另外九十九句给咽下去了。吃了一会儿菜,她摸摸左手几个指肚上的老茧,也不看仲熙,像是自言自语,“从小到大,没有游戏,没有电视,没有伙伴,永远都是一天六个小时地练,除了年初一与生日可以放假半天。这么些年,只与琵琶守在一处,虽是小了点,但心反而大了。许多事情,比如打扮、吃喝、金钱,于我而言,也只是清水穿肠,不留痕迹。总之,我什么都不在意的。”


仲熙留心听,她方才,只说“打扮、吃喝、金钱”,却没提到“男女”,他真有心想问一问,那方面如何呢,也是清水穿肠吗?


他想起她在台上的演出,黑漆漆的舞台,只一束白光打在琵琶上,她的演出服是冰蓝的长纱裙,如一朵莲花缀于天幕。她双目微闭,脸色处于半明半暗中,全部的精力只在十指。一曲《诉》里,具有多么惊人的柔情蜜意啊!若胸中没有缠绵,绝不可能奏出那样的衷肠!其实,这曲子是近人据《琵琶行》所作,重在技法繁复,夹弹、半轮,带起、泛音、绞弦,但意境稍弱,失之凄切,可宋琛指端的流淌,却让仲熙怦然心动、为之神往。这样的女子,什么样的人才能走到她的心中、并占有一个小小的位置啊!仲熙记得自己当时呆立于台下,心中长叹不已。


现在瞧瞧,她这双修长的、弹尽婉转与崎岖的手,可不就在眼前么!他多想轻轻地握上一握、亲上一亲啊!这不是亲她本人,而是亲一种与她相关的东西;这跟肌肤无关,只是一种情绪,一种需要!


见仲熙表情异样,宋琛觉察到什么,她抬起头,把眼睛正对着仲熙亮了一下。奇怪,她什么都没说,可仲熙却清清楚楚地感到,那亮,正是明确地要驱散他任何的胡思乱想!瞧这女子,多聪明,会巧妙而友善地阻止那个种子发芽。


宋琛继续正襟危坐:“哦,刚才扯远了。其实,我就是想跟你说,这器乐,有三相:声、音、韵,这三者,有境界上的递进关系,可谓发乎心、忘乎情、得乎性。但你让他们整日阶去敷衍那些闹哄哄的场面,能弹出来什么?下面又能听到什么?只能是‘声’,连‘音’都谈不上,所谓‘知声者众,知音者稀’,更不要讲‘韵’了!这哪里对得起祖宗传到我们手里的器!”宋琛似有一点激动,说罢往后一靠,完成此行的既定任务似的。


仲熙给她续了点水,一边点头。真要反驳宋琛,他同样可以讲出一百个理由来,可是他知道宋琛的,根本不必长篇大论,不如学着她,咽下九十九句,也只挑最要害的来说吧。


“你说的,都对。我只问你一句,若你是团长,一团人的工资福利、吃喝用度摆在跟前,还有离退休干部的工资与高额医疗费等等,你还可以这样关起门来,以乐为食,追求最深的精髓?宋琛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得先把这一大家口养起来再说啊!弄不好,这里上顿不接下顿,这小小的民乐团是会解体的!到时,我们恐怕连白日梦都无处寄托!”


宋琛虚虚地盯着仲熙,似有一点小小震动。


走之前,仲熙把列有宋琛节目的伴宴节目单递给了她:“你看看,合不合适?”他自认为这话说得是有些技巧———不合适的,可以是排序,可以是曲目,也可以是演奏者,就看宋琛怎么改了。


“五个一”人才推荐表他仍旧捂着。这两个东西他真没法同时拿出来;或许,他是有些天真的自我期许,他对她,是以情动之,以理动之,大不必以利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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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两个人的争辩,最后发言并结尾的那个似乎能占到一点记忆惯性的便宜———以此来说,中午在茶馆的谈话,仲熙并不能算是输在宋琛手下。可是,真奇怪,一整个下午,他却都在想宋琛的那段话。关于器之“三相”,她所讲的,像一根小肉刺,让他百般地感到不适……


他想起团里的另一个“创收”项目:古都雅韵风情音乐会。


这是通过文化局向旅游局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一笔大“生意”,而后者也是特意照顾“没米下锅”的民乐团———让“古都雅韵风情音乐会”作为本地旅游项目的一个保留节目,只要是跟旅行社来的外地游客,都会被组织统一观看,逢上旅游旺季,每日两场,就算是淡季,一周也要三场。仲熙对这个长期而稳定的业务还是比较满意的———全团工资有二分之一要指靠它呢。


有时他也会到现场转转,情形当然不太乐观:那些衣着花花绿绿的各地游人,总是抱着骚动兴奋的过客心态,全然没有安坐的心情,他们最大的乐趣便在拍照与交谈,并东张西望目尽所见,以不枉此行。更有孩子四处乱跑,家长勉强拉住,用那种勤于教诲的口气指点台上:喏,记住,那个圆圆的有洞的是“员”(是埙,许多人只念半边字),那个叔叔吹的叫小号(其实是唢呐)……仲熙往往看得气闷,便转目至台上。


这一看,更糟,连再看第二眼的勇气都没了———即便是那短短的一眼,他已能强烈地感觉到,乐手们是怀着怎样木然的心情在演奏,不,可能比木然还糟,是压抑与恶心。这怨不得他们,每天三次啊,像磁带一样,永远是那一套经文化局、旅游局共同钦定的保留曲目:《茉莉花》、《春江花月夜》、《姑苏行》、《金蛇狂舞》……再好再好的东西,就算是天下最美的那三个字,无穷无尽翻来覆去每天只用同一种音调在规定的时间用规定的方式说出来,且倾听的那一方完全无动于衷,谁不会发疯啊!


仲熙索性闭了眼,是啊,如果是外行,如果粗心一点听,所有的曲子都是驾轻就熟、流丽婉转的,可是他知道,那早已不是音乐了,只是一堆声音,正如宋琛如说,是器之三相里最低的一层。正是这种谋求稻梁的惨淡经营,让数千年来绵延下来的民乐仅留一个下“声”的外壳!


这样一想,仲熙不禁悲中从来,又伤心又激愤,在一种自我惩罚的情绪之下,他忽然觉得,宋琛去不去伴宴,此一步甚为关键,是关乎气节、关于精神的大事,往左走往右走,有巨大的隐喻与象征。


那么好吧,就这么定了,不管后果如何,同意她不去,支持她不去,永远不参加任何廉价或不廉价的商演,就让她作为最后一朵自由的小白花吧,孤傲地别在民乐团寒凉的衣襟上!


——此决定一做,仲熙反倒觉得一阵轻松,心情如暴雨突降后的澄明。他决定暂且不想该如何向钱主任自圆其说,解释自己的反水。

    

    9

    


可哪知,仲熙这里刚刚艰难转身,宋琛却也兀自回头了。送回节目单时,她用与拒绝“伴宴”同样轻巧和目中无人的语气:“那个,我去了。”只在用词上,还不肯提“伴宴”二字。


仲熙吃惊地看她,她却不回看,只顾低头用手指点节目单,欲与仲熙讨论节目的顺序与内容。那意思是,她既是参加了,就希望一切都像点样子。


宋琛用铅笔做了一些修改,她认为这节目单不能算一篇好作文———一场音乐会,也是要求“豹头猪肚凤尾”的:“两头的么还行,但中间的几支曲子,怎么都那么绵啊,虚飘飘的,完全撑不住嘛。


“噢那个啊。”也是,她这是头一次参加伴宴,不知道具体情况。仲熙压下心中的其它疑惑,先对她解释:“伴宴,就要讲究一个‘伴’字,开始的曲目自然要先声夺人,主客双方往往在此际步入宴会现场,但一旦客人们酒杯端起,我们这里就是奏仙乐也入不了他们的耳啊。故而,中间的曲子就以慢曲为主,音色轻柔,恰如背景乐一般,若有若无,绝不可喧宾夺主,有扰客人的胃口。这样一直奏下去,直到快要终席,人家吃得差不多了,才会有闲情把注意力转到我们这边,他们会点些曲子,甚至会是通俗歌曲,也有时是我们自己来一个高潮,比如《花好月圆》或《步步高》,最后皆大欢喜……”这里面的小小门道,仲熙一直在做,并没有谁要听他解释,但今天这样明白地说出来,心里还真是有些酸楚,看看,这都落到什么份儿了!


宋琛边听边点头,倒也不见得怎么样感触:“想不到有这些讲究。那么,除了《十面埋伏》,我还得另备一两支曲子,以防到后面被点到是不是?”看来这个宋琛,一旦决定要做什么事了,这个认真劲儿!可这种事,放在她身上,多么令人惭愧!心里真觉得对不起她!


仲熙就势把话说回来:“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了……其实,我后来也想通了,我们堂堂一个民乐团,总得坚持点什么对吧?如果那个客户真喜欢你的琵琶,就应当专门去听你的音乐会才对……”


宋琛摇摇头迅速笑了一下:“呃,这个,乐舞侍宴,自古有之。再说,我就算上了台,也还是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我啊,自有我的玻璃罩,可以挡住一切。”


仲熙没有勇气开口再往深里追问———宋琛的这一决定,究竟是为重温民乐古风还是为了帮他一把?也许是兼而有之,特别是后者,她自知不可能呼应他的情感,故而只有这样回报?不,这样很不好,情感上,他可从没要求她什么,都怪昨天在茶馆里有些失态……可是再想想,也好,她若肯怜悯,便是懂他、体恤他!这与爱之间,便只是一步之遥了!


仲熙百感交集地看着宋琛,谢也不是,推也不是。这个困扰他多日的难题,此刻一下子有了好的结果,却又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落,他多想能够轻轻地抱一下宋琛啊,知己一般的,难友一般的。

    

    10

    


晚宴是六点半开始,但仲熙要求乐手们五点半就要吃了晚饭全都到场,这是一个仪式感的问题,也是一个心理问题,正因为全团上下对伴宴都极为不屑,仲熙愈加规定严格,以此做一个反方向的张力,不至于大家坐到台上都松塌塌的没有样子。


而这一次,仲熙去得尤其早,跟服务员们一样早。那些女孩子正在忙着布席,仲熙台上台下绕了好几遍。不管怎么说,这是宋琛头一次伴宴,仲熙希望不要出任何差错。同时,他还存着一份好奇,想早点看看这家公司的女老总,为什么偏偏死活要宋琛出场呢,这件事想想还是有些蹊跷的。


女老总当然不会早到,倒是宋琛,比其它乐手来得都早。仲熙趁机给她再打一个预防针:“……最好的演奏,就是要做到目中无人,不管下面贩夫走卒人仰马翻,都只当是与己无关。”仲熙还是怕她适应不了,这可不是音乐厅或大剧院。


宋琛什么脑袋,自然听懂了,她笑起来:“你放心。所有的情况,蜘蛛都跟我说过了。”蜘蛛是另一个琵琶手的绰号,因她十指特别修长,故得此号。“好了,待会儿我就去换衣服了。你不要笑话,我选了最吓人的大红。因蜘蛛说客人一般都爱看琵琶手穿红衣。”


看着宋琛似乎是很轻松的背影,仲熙感到一阵难过。是啊,今天这是她的头一次伴宴,但仲熙绝不敢说是最后一次,许多事情都是这样,既是有了第一次,为什么不能有第二次第三次……唉,从此,宋琛也会成了一个伴宴的乐手吗?


仲熙一时感到自责和怆然。但此时此地毕竟不宜抒情,不多久,乐手们都到了,各就各位,化妆、更衣、备谱、调弦,一阵琴动弦响。而外面大厅里的签到迎接之声也渐渐哗然起来。很快,钱主任匆匆引着一位咖啡套装、身形偏胖的女人过来———就是出钱的衣食父母啊,仲熙马上满脸是笑,介绍、寒暄、相互致谢,然后仲熙告退,指挥上台,在宾客们一阵阵涌入落座之际,当晚的伴宴,以一曲合奏《节日》开场了。


仲熙坐于后台一侧,所谓的台子,只有三级楼梯高,离席面也很近,他可以斜着看到台下。他再次打量那女老总。


的确,太平常了,胖得平常,女强人得也平常。看来,真的没有什么。就连宋琛上台演奏,她也没有多加留意,只忙着与客人应酬,中途还掏出手机,一边打一边带着淡笑瞟着宋琛。


这样看了两支曲子,仲熙不禁有些昏然,索性起身到后台。宋琛果然在那里,另外尚有几个独奏的乐手在候场,也有刚刚下来的在歇着。要在平常,这里往往是发牢骚的最好地点,今天,大约是因为宋琛的出场,倒显得有些静默。宋琛仍跟在团里一样,谁也不理会,只独坐一边抱着琵琶。


仲熙站在那里,却也无话,总不能祝贺宋琛演出成功吧。


本以为这一晚大概就是要这样无话下去,忽听得前台有人急急走来,是钱主任,见到仲熙,他急忙把他往边上一扯,眼神从宋琛那里虚虚地掠过。


“女老总说,她有个重要客人刚刚才到,而且她先前也没注意到宋琛上台,所以……要宋琛重来一遍,还弹《十面埋伏》!”钱主任脑门子上全是汗,他也知道这话说不出口。有这样的吗?事先不是都有节目单的吗?就算要演员返场也不是这样返的。


仲熙跑到侧台,照钱主任的指点看,主桌并没有增加任何人,只在靠门口的边桌上,有一个新来的男人。“就是他,我刚才问过迎宾小姐,只有他是刚刚赶到的。”


仲熙细看,那男人面容白净,衣着散淡,倒不像官场中人,且神色灼然,有点坐立不安。他左手拿手机,右手在上面不停地写信息,根本无暇往台上瞧一眼。


“什么鸟重要客人!别听她的!”仲熙一到后台,就放开嗓子骂了一句,一口回绝。几个乐手马上围上来打探。宋琛恰好临时走开了不在。


钱主任顾不上避人了,在一边急得高一脚低一脚:“我当时就表示为难的。可女老总说,只要宋琛再登台,这次咱们团整个出场费翻倍,宋琛的红包另算。”


“有这等好事啊!”乐手们纷纷感叹,又惊又喜。“反正闭着眼就能拨拉一遍的,我要是宋琛,上去十几趟都可以啊。能叫返场,也是种荣耀嘛,只要每次费用都翻倍!”唉,听听这话,仲熙简直要发火,可也不能怪乐手们眼皮浅不晓得自重,而是,怎么说呢,“伴宴”这件事,本质上就是来赚钱的嘛,还有什么好矜持的!


不知什么时候,宋琛进来了,大约早听清楚原委,没有半点犹豫,就开始戴指套:“行的,那帮我补一下妆,上去就是了。”她没什么表情,既不是委屈也不是高尚,反正,平常极了。


钱主任欢喜不尽地称谢不迭,一圈人也都捧场地哄笑,说要集体请宋琛吃饭之类,总之,人人都对宋琛刮目相看般的。


仲熙却嗒然无语,颓然若失,感到无颜再看宋琛。他往远处站了站,恨不能藏身至某个巨大的阴影里。他忽然想起宋琛说过的“玻璃罩子”,看来,今晚,她真是把自己罩得刀枪不入了,故而再怎么样她都是不在乎的。


这时有人冲着宋琛殷勤地提醒:“你刚才出去时手机响的,响了好多声。会不会有急事啊!”宋琛这时已端坐到化妆台前,不领情地摇摇头:“要上台了,再有急事,也顾不得了。”


钱主任早在那里绕着圈子等了,她捧着琵琶,静了一会儿,站起身便上去了。

    

    11

    


“叮叮叮”一串清冽而凄绝的拨弦出来了,仲熙不由自主也跟了上去,站到钱主任一侧往台下瞧。


台下那女老总,却仍是随随便便瞟着台上,仍在跟人碰杯,毫不为意,神情举止中的轻慢,显得有些夸张,这让仲熙十分不解:她不是要死要活让宋琛重新上台的么,怎的听也不好好听?其它各桌的客人也是依然故我,奔走敬酒,一波波把宴会推向高潮。仲熙于是往后头看,看那新来的客人


那男子正泥塑般一动不动盯着台上的宋琛,虽说四周个个喝得面红耳赤,他却是脸色发白,且那表情全然不是欣赏与陶醉,而是无法形容的痛心,似乎不忍看,可又愈加要看,而愈看又愈是不忍。


仲熙忽然感到不妙,可不妙在何处,却也说不清楚。他回头看台上的宋琛,她全不知情,只是微睇着眼,面色恬然,半掩在琵琶之后,方然物外,超逸尘世……


七分十四秒。《十面埋伏》的七分十四秒过去了。


宋琛仍旧闭着眼,照以往的经验,这应当是掌声起来的时候,当然现在没有,但宋琛依着她的老习惯,静候了一分钟,等自己的魂魄从某处归来似的,然后才慢慢睁开眼,也不看台下,只一手提着裙边起立,一边向台下欠身致谢,打算移步下台了。


掌声这时突兀地响起,差点把仲熙吓了一跳。一看,竟然是女老总,她一个人站了起来,大声地拍着巴掌。仲熙惶惑不安地盯着,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女老总兴致十分高涨的样子,走到她方才致欢迎辞的麦克风前,用一个很漂亮的外交手势示意宋琛仍旧回到台上坐下。


她拍拍手,又拍拍麦克风,下面于是静了许多,不少人的鲍汁泰米饭刚吃到一半,仍旧接着吃———凉了再用,味道就走样了。


女老总回过头,定睛看了会儿宋琛,接着隆重并充满激情地向所有的宾客介绍她:几岁开始操琴,几岁开始获奖,某年获某奖,某年到某国演出……简直像一个演出经济人似的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仲熙愈发吃惊,身边的钱主任又在扯他的衣服,仲熙侧头,钱主任却冲台上呶呶嘴———台上的宋琛,表情有异,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下,仲熙顺着她目光看下去。


她看的,正是那新来的客人。后者也已情不自禁站起,与她呆呆地对看,半是哀告半是绝望。很显然,这位姗姗迟来的“贵客”,并不欣赏女老总所安排的这个“惊喜”。


仲熙移开目光,心中叹息一声,没有别的可能,此人,一定就是宋琛一直隐而不揭的“男女”事,她炽烈而秘密的爱……这是意料中的存在,可仲熙仍然感到莫大的苦涩,他曾一万次地好奇,宋琛的心灵归宿究竟何在,可真正看到,却又觉得刺目和伤心,最后的幻想完全被打破了!


那台上,女老总演讲正酣:“……各位各位,千载难逢,百年不遇,能有机会聆听到这样顶尖的艺术家为我们演奏。我建议,咱们每张桌子点一支曲子怎么样,一共来八首,这是很吉祥的数字!我相信,我们年轻漂亮的宋琛小姐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的,而同时我也可以保证,我的回报也绝不会让宋琛小姐失望的。请大家随意,尽情点你们最喜欢的曲子!一切我来买单……”


闹剧就此拉开序幕,为了给女老总面子,一群人嗷嗷大叫着表示赞同,并争先恐后地叫着曲名:《青藏高原》可以吗?周杰伦的《千里之外》!来一个《月亮代表我的心》……


仲熙只觉得全身躁热,想要冲上去拉宋琛下来,钱主任却拚死拽着,并在耳边说:“你别急,她会弹的,我听蜘蛛说,她连通俗歌曲的谱子都一并要了去准备的。”


这不堪的场面,宋琛竟皆视若无物,只带着一种奇异的解脱般的微笑,穿越崇山峻岭般盯着台下的那人。而只要有人报出曲名,她便礼貌地点点头,两手抚弦,好像随时会应声而动。


嗨,这个钱主任,还当真要等着宋琛弹!仲熙愤然地甩开他,正打算冲上去。却看见下面的局势略有变化,那站在最后面的男子,缓慢而引人注目地行动起来,他穿过一桌桌酒席,一直走到女老总边,祈求般地小声说了一句什么。那女老总却随意而坚决地摇摇头,反而一把拉住他,面带幸福微笑,用半倚半挽的方式绑架着他,把他逐一地介绍给主桌上的客人。那些客人立刻满面堆笑地向他们二人敬酒,而女老总,则亲昵地把自己的酒杯替男子一直端到嘴边……


直到这时,谜底才算真正揭开。仲熙决不敢再看宋琛一眼!


看来还是钱主任最初的判断最为准确,这女老总,的确是看上了宋琛,早就看得好好的!她准确地抓住了要害啊,知道用什么最具破坏性的方式来对付宋琛……而他仲熙,又是个多么愚蠢的同谋,以拯救民乐的名义,以顾全大局的暗示,并夹缠着欲说还休的暧昧情意,一趟又一趟地,最终把宋琛拉到这里,让她穿上这样的大红纱裙,这样低下头颅,为心上人的妻子伴宴,弹奏这样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


仲熙双目酸胀、气不可遏,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声,他真想径直大步走上前去,真想去使劲敲打立杆话筒,发出刺耳的嚣叫声,然后尽他最可能的粗鲁,用最大的声音宣布:狗日的伴宴到此结束!永远结束!你们好好吃吧!


当然仲熙只是站在原处,两只手礼貌地对捏着,面带谦和的微笑,笑得甚至还挺像样子呢。

    

    12

    


深夜的大街,行人已是稀少。仲熙陪着宋琛默默地走。关于晚上的一切,她什么都没说。而他,也更是什么不好说了,难道说“对不起”?是谁发明了“对不起”啊,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没用的话吗?


街对面的快餐店还开着,时髦的红橙色里有种隔世的温暖。仲熙想带宋琛过去坐坐。


进入长长的地下过街通道,仍有几个乞讨者在坚守,其中竟还有一个拉二胡的,穿得破破烂烂,手法极为流俗,拉的好像是刀郎的什么歌子,在带有回声的通道中撕扯,几近刺耳。按说,这种卖艺求乞的场景也不是头一次看到,但今晚,这会儿,更让仲熙感到巨大的沮丧,给打了两个耳光似的,又臊又恼,好像那个拉琴的就是他自己,如此委地成泥、令人羞耻!


想想这一个晚上吧,他们都品尝了什么?某种程度上,她与他,也都是乞讨者吧?乞讨爱,乞讨尊严,乞讨知音,以及一些不可能的幻梦……


宋琛默不作声地陪他站着,听那响亮的弦音,隔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口,仍是平常那若无其事的语气:“想起来我有个亲戚,曾发痴想要改进民间器乐,因为总有人说民乐的发声不及西洋器乐精准,在音域及和弦上有诸多缺憾,无法表达深刻复杂的内涵云云。当然,他后来的研究是不了了之,但倒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古器乐的材质,总取于天地自然,比如,笛与箫,乃竹;埙与缶,用的是土;鼓用了皮革;磬,为玉石;而响板,仅是两片脆木而已,此外,还有苇膜、蟒皮、马鬃……”


仲熙不知宋琛意在何指,但也不禁顺着往下想:也是,声无哀乐呀,这些古器,从来就是这么自在的,高居庙堂,或低在陋巷,都与它本身无关,正所谓近者自近,远者自远……推而言之,与物、与情、与人,世间万物,皆当如此——这样看来,宋琛的平静竟是真的。她日日与民乐厮磨,心智的弹性,已得其一二了。


念及此,倒让仲熙感到一种苦涩的欣慰。直听那二胡拉完一整支曲子,他们才走过去,淡然地走进混沌的夜色,跟别人一样,没有任何施舍。

    

最后编辑易水燕 最后编辑于 2016-01-27 09:5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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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奖短篇小说】李浩《将军的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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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老了,现在已经足够老了,白内障正在逐渐地蒙住我的眼睛,我眼前的这些桌子,房子,树木,都在变成一团团的灰色的雾。眼前的这些,它们已在我的眼睛里逐渐地退了出去,我对它们的认识都必须依靠触摸来完成——有时我看见一只只蝴蝶在我的面前晃动,飞舞,它就在我的眼前,可我伸出手去,它们却分别变成了另外的事物:它们是悬挂着的灯,一团棉花,一面小镜子,或者是垂在风里的树枝。
因为白内障的缘故,我把自己的生活处理得混乱不堪。几乎所有的物品都不在它应该的位置,水杯和暖水瓶在我的床上,拐杖则在床的右侧竖着,而饭勺,它应当在我的床对面的茶几上……我依靠自己在白内障后手的习惯来安排它们,所以我房间里的排布肯定有许多本来应该放在屋里的东西,因为我的手不习惯,它们就挪到了屋外。就是这样,我的屋子里还不时会叮叮当当,我老了,自己刚刚放下的东西马上就可能遗忘。我说我的生活处理得混乱不堪还有其他的意思,现在就不提它了。好在,这种混乱随着我走出屋去而有所改变,我离开了它们,我就不再去想它们了,我觉得自己还有许多的事情可想。我坐在屋檐下。别看我的眼睛已被白内障笼罩了,但我对热的感觉却变得特别敏感,我能感觉热从早晨是如何一点点地升到中午的,它们增加了多大的厚度和宽度。
我坐着的姿势有点像眺望。
我坐着的姿势有点像眺望,是的,我是在眺望,别看我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可旧日的那些人和事却越来越清晰。我能看清三十年前某个人脸上的每一条皱纹,我能看清四十年前我曾用过的那张桌子上被蜡烛烧焦的黑黑的痕迹。我坐在蜡烛的旁边打瞌睡,蜡烛慢慢地烧到了尽头,可我一无所知。我甚至没有闻到桌子烧着后焦煳的气味。
我坐在屋檐下。我坐在屋檐下,低着头,低上一会儿,然后就向一个很远的地方眺望。当然,白内障已不可能让我望见远处的什么了,我做这样的姿势却从来都显得非常认真。我的这个动作是模仿一个人的,一个去世多年的将军,这种模仿根本是无意的,直到三个月前我才突然地发觉,我的这个动作和将军是那么的相像。
我越来越多地想到他了。
想到他,我感觉脚下的土地,悄悄晃动一下,然后空气穿过了我,我不见了,我回到了将军的身边,我重新成为了干休所里那个二十一岁的勤务员。
想到他,我的患有白内障的双眼就不自觉地灌满了泪水。我已经足够老了,我知道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能听到死神在我身边有些笨拙和粗重的喘息。我没什么可惧怕的,更多地我把他当作自己的亲人,一个伴儿,有些话,想起了什么人,什么事,就跟他说说。想起将军来的时候,我就跟他谈我们的将军,谈将军的部队。别看他是死神,他也不可能比我知道得更多。
将军的部队装在两只巨大的木箱里。进行眺望的时候,我再次看见了那两个木箱上面已经斑驳的绿漆,生锈的锁,生锈的气味和木质的淡淡的霉味。
对住在干休所里已经离休的将军来说,每日把箱子从房间里搬出来,打开,然后把刻着名字的一块块木牌从箱子里拿出来,傍晚时再把这些木牌一块块放进去,就是生活的核心,全部的核心。直到他去世,这项工作从未有过间断。
那些原本白色的,现在已成为暗灰色的木牌就是将军的部队。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说清这些木牌的来历。我跟身边的伴儿说的时候,他只给了我粗重的喘息,并未做任何的回答。我跟他说,我猜测这些木牌上的名字也许是当年跟随将军南征北战的那些阵亡将士们的名字吧,我的猜测是有道理的。可后来,我在整理这些木牌的时候,却发现,上面有的写着“白马”、“黑花马”、“手枪”,而有一些木牌是无字的,很不规则的画了一些“O”。也许,将军根本不知道那些阵亡战士的名字?
我用这种眺望的姿势,望见站在槐树底下的将军打开了箱子上的锁。他非常缓慢地把其中的一块木牌拿出来,看上一会儿,摸了摸,然后放在自己的脚下。一块块木牌排了出去。它们排出了槐树的树阴,排到了阳光的下面,几乎排满了整个院子。那些木牌大约有上千个吧,很多的,把它们全部摆开可得花些时间。将军把两个木箱的木牌全部摆完之后,就站起身来,晃晃自己的脖子、胳膊、腰和腿,然后走到这支部队的前面。
阳光和树叶的阴影使将军的脸有些斑驳,有些沧桑。站在这支部队的前面,将军一块块一排排地看过去,然后把目光伸向远处——我仍然坚持我当年的那种印象,将军只有站在这支部队前面的时候才像一个将军;其他的时候,他只能算是一个老人,有些和善,有些孤独的老人。将军从他的部队的前面走过去他就又变成一个老人了,将军变成一个老人首先开始的是他的腰。他的腰略略地弯下去,然后坐在屋檐下的一把椅子上,向远处眺望。他可以把这种眺望的姿势保持整整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现在我也老了,我也学会了这种眺望的姿势,可我依然猜不透将军会用一天天的时间来想些什么。可能是因为白内障的缘故,我眺望的时间总不能那么长久,而我有时可以什么都不想,只是坐着,呆着,用模糊的眼睛去看。我想将军肯定和我不一样,他经历了那么多的战争,那么多的生生死死,他肯定是有所想的。
我老了。尽管我不明白将军在向远处眺望时想的是什么,但我明白了将军的那些自言自语。他根本不是自言自语,绝对不是!他是在跟身边的伴儿说话,跟自己想到的那个人,或者那些人说话,跟过去说话。就像我有时和将军说会儿话,和我死去的老伴,和死神说话。当年和将军我可不是这样说的,尽管他对我非常和蔼,可我总是有些拘束,和他说话的时候用了很多的心思。现在,我觉得他就像一个多年的朋友似的,我和他都是一样老的老人了。
帮将军把两个木箱搬出来,我就退到某一处的阴影里,余下的是将军自己的事了。将军摆弄他的那些木牌的时候,我就开始胡思乱想。这种胡思乱想能让时间加快一些。在没有胡思乱想时,我就用根竹棍逗逗路过的虫子和蚂蚁,或者看一只蝉怎样通过它的声音使自己从稠密的树叶中显现出来。将军的那种自言自语一片一片地传入我耳朵,其中,因为胡思乱想或别的什么,不知自己丢掉了其中的多少片。我耳朵所听到的那一片一片的自言自语,它们都是散开的,也没有任何的联系。
将军说,你去吧。
将军说,我记得你,当然。我记得你的手被冻成了紫色。是左手吧?
将军说,你这小鬼,可得听话呀。
将军说,我不是叫你下来吗?
将军说,马也该喂了。
将军说,……
在我回忆的时候,在我采用眺望的姿势向过去眺望的时候,我没能记住将军说这些话时的表情,但记下了他的声音。他的声音会很突然地响起来,然后又同样突然地消失。我常在他的声音里会不自觉地颤一下,突然地放下我的胡思乱想和手中的竹棍,我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
有两次将军指着木牌上的名字问我,赵菖菖你知道么?王菖菖呢?你清楚刘菖的情况?我只得老实地回答,我不知道,将军。
哟。将军有些恍然和茫然的样子。那两次问话之后我都能明显地觉察出将军的衰老。看我这记性。将军一边望着他所说过的名字一边摇头:人真是老了。我怎么
想也记不起他们来。可我总觉得还挺熟的。真是老了。
他用手使劲地按着眼角上的两道皱纹。
有时将军也和我聊一些和他这支部队相关的陈年旧事,他选取的不是战争而是一些非常微小的细节。譬如某某爱吹笛子,吹得很好,有点行云流水的意思,只要不打仗了停下来休整的时候他就吹。后来在一次战斗中他的右手被炸掉了,笛子也丢了,他很长时间都不吃不喝,闷闷不乐。他被送往后方医院。两个月后将军又偶然地见到某某,他正在吹笛。因为没有右手的帮助,他的笛子吹得很不成调。他对将军说笛子就是原来的笛子,他用了三天才把它找到。譬如一个战士特别能睡,打完一场战斗,将军一发出休息的命令,即使他站着也会马上鼾声如雷。他脚还特别臭。将军说我原本想让他当我的警卫员来着,可我受不了他的臭脚。说到这里时将军的声音很细,并且有种笑意。他笑得有些诡秘,他笑起来的样子让他年轻了很多。当时我是想对将军这么说的,我有点冲动——可最终我却没有把它说出来。现在想起来我是应该说的,我在向旧日的时光眺望中看到这一细节的时候,我就跟他说了。将军愣了愣,然后粗犷地笑起来:你这小鬼。我不是小鬼了,我已经老了。
将军还跟我说过逗蛐蛐、抓毒蛇、吃草根一类的小事,说过某某和某某的一点琐事,他很少跟我谈什么战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谈。要知道将军一生戎马经历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争,要知道将军在这无数次的战争中很少失败,要知道他现在指挥的这支木牌上的部队,很可能是在战争中牺牲的将士啊。
在将军去世之后我搜集了不少和将军有关的资料,只要是哪本书上提到将军的名字,我就毫不犹豫地把它买下来。原本我还想把将军的两个木箱也留下来的,后来我想将军比我更需要这支部队。那些木牌,燃烧的木牌,在将军的墓前变成了一缕缕的烟。它们升腾的样子就像一支远征的部队,我甚至听见了人喊马嘶,听见脚踩在泥泞中的声音,子弹穿过身体的声音。将军会把他的部队带向哪里呢?他重新见到自己的这支部队时,露出的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我悄悄地留下了两块木牌,那是两块没有写字的木牌,上面画的是“O”。原来我留下的木牌是三块,那一块木牌上写的是“白马”。对我这样一个从农村里出来的孩子来说,白马让我感到亲切。不过后来我把白马给将军送了过去,我看见那匹白马从浓烟中站起来,回头望了一眼,似乎还有一声嘶鸣,然后甩下一路嗒嗒的马蹄声绝尘而去。白马是属于将军的。
在我的眼睛被白内障蒙住之前,我时常会翻翻我所留存的资料,找出那两块木牌。那些书上或详尽或简略地描述了将军戎马一生,在那些书上,列出的是战争的残酷,将军作战的英勇和谋略,以及在艰苦生活中将军所表现的种种美德。书上没有将军跟我讲的那些人和事。说实话,读书上面的将军时我总是无法和我所接触的将军联系在一起,我总觉得,他们不是一个人,至少不完全是。我所知道的将军是一个离休的老人,有些古怪,但几乎完全没有什么英勇的谋略。这也许是时间所消磨掉的吧。时间要想改变什么东西是非常轻易的,就像我从二十一岁走向了现在的衰老。
如果下雨,下雪,外面的天气过热或者过于寒冷,将军就会叫我在他的书房里把木箱打开,他把那些木牌一块块拿出来,从某个墙角排到书桌上,然后又排到椅子上,再放在地上。两箱子的木牌摆完,将军就把自己摆出了书房,那些密密麻麻的木牌在房间里那么排着,它们带有一种让人不敢呼吸的肃穆。将军摆完后站起身来,晃晃自己的脖子、胳膊、腰和腿,走到这支部队的前面看上一会儿,随后就叫我搬来椅子,坐下来,把目光伸向窗外。他所看的绝对不是窗外的树枝,不是雨打在树枝上的颤动或者树枝上沉沉的雾。不是。现在我也老了,我也有了这种眺望的习惯,我已经明白将军是在眺望过去的岁月。就像我现在,透过我的白内障双眼,清晰地看见将军在那把红褐色的椅子上侧坐着,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窗棂。只是窗棂。空气中有股潮潮的气味。有一些灰白色的光。昏暗如同一层层潮水,漫过了将军和他的椅子,向着书房的方向漫去。书房的门敞开着,里面的光线昏暗,那些或高或低的木牌在昏暗中静静地呆着,一言不发。
对于将军那些木牌名字的来历,我曾经做过调查,当然这种调查是随意性的,我只是偶然地向有关的人提及,他们对我的问题都只能是摇头。似乎没人曾向将军提供过什么阵亡将士的名单,至少将军离休后没有。
那么木牌上的名字是如何得来的呢?它们是在什么时间成为了木牌,装满了整整的两个木箱?
倒是干休所的王参谋向我提供了一个细节。他说他见过一次将军发火,那时我还没有来到干休所。他看见将军紧紧抓住一块木牌,对着它大声说,你就是再活一次,我还得毙了你!当时王参谋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将军把那块木牌扔出了很远,木牌划过地板时发出了一阵很脆的声响。过了很久,将军突然对王参谋说,你把木牌给我捡回来。将军接过了木牌,用手擦了擦上面的尘土,然后小心地把它放回到那些木牌之间。王参谋说他记不太清了,他记得好像他把木牌递到将军手上时,将军的眼睛红红的。
对于将军的晚年,对于他每日里摆放他的这支“部队”,在我搜集的资料中,没有得到记载。曾有一个宣传干事向我了解过将军的晚年,我向他叙述了将军在晚年的种种显得怪异的举动,尤其向他讲了将军每日如何摆放他的部队。他是不是怀念自己的戎马生涯?是不是想继续战斗,消灭敌人?
我用很长的时间来思考如何回答。不,好像都不是,将军在晚年基本上没想到战争,他好像只是,只是……怎么说呢?他好像就是把木牌摆出来,想一想过去的事,就这样。就是这样。
那个干事对我的回答很失望。我该怎样来写这件事?你想想还有没有别的?
人一老了就爱回忆过去的事,就爱胡思乱想。其实我年轻的时候就爱胡思乱想,老了,没什么事了,就更爱胡思乱想了。我坐在屋檐下,低着头,低上一会儿就抬起头来,向一个很远的远处进行眺望。当然,白内障已经不可能让我望见远处的什么了,可我把这个姿势却做得异常认真。我越来越多地想到将军,我觉得他的某些部分正在我身体内的某些部分里得到复活,有时候,一个生命是会成为另一个生命的,可我毕竟老了。
我在自己的晚年想通了将军当年的很多事,但也有不少,我可能一生都不会理解的,直到我死去。我想到了死。我不知道我的死亡会在什么时间,会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中,但我对死亡多少是有点期待的。我时常想我的死亡肯定会是一个窗外下着小雨的早晨,就像将军死时的那样。我越来越像他了。
经过近两天的昏迷,将军在那个窗外下着小雨的早晨醒来了。他对医院里的一切都好像有些陌生,甚至是恐惧,他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在颤。他的手很烫。你是叫某某吧?我不知道他叫出的是不是他的那支“部队”中的一个名字。我犹豫了一下,我说不是。那么你是某某?我再次对将军说,不是,我是您的勤务员,我叫某某。
他放开了我的手。他的脸侧向了一边。他手上的力气一点点地消失了。
——你帮我,把箱子,箱子,拿来。
在将军的面前我打开了他的那两个箱子,在他昏迷的时候我早已把箱子给拉到医院里来了,我知道将军少不了它。我把那些木牌依次摆开。将军欠了欠身子,他望着那些原本白色,现在已变成暗灰色的木牌,突然淡淡地笑了:哈,看你这小鬼,真是,真是……
将军的手伸得相当缓慢。他的手指向了排在地上、茶几上的木牌,但我未能看清他手指确切的指向。现在我想,在一个人最后的时间里,他指向了谁,他想到的是谁都不算重要了。
将军带着那种淡淡的笑意,他走了。
在屋檐下静静地坐着,我听见蜜蜂采蜜时的嗡嗡声,我听见又一树槐花劈开花蕾长出小花来时的声音,我听见阳光的热从树上落下时的声音,我还听见了许多我没有听过的声音。可能我听过,只是我忽略了它们,我记不起是什么东西可以发出这样的声音了。不一会儿,我就不再想它们了。我越过了它们,向一个远处眺望。
我的手指,抚摸着我一直收藏着的那两块木牌。在我混乱的生活里它们的位置却是一直都没变过。而现在,我抚摸着它们,感觉上它们变小了,但比以前更重了。
(原载宁夏《朔方》2004.10 ,《新华文摘》2004年24期转载,曾获河北省作协2004年度优秀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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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应松:接近天空的写作
http://www.frguo.com/ 2014-08-13 

  陈应松,江西余干人,1956年生于湖北公安县。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别让我感动》,小说集《豹子最后的舞蹈》、《大街上的水手》、《黑艄楼》、《苍颜》,随笔集《世纪末偷想》、《在拇指上耕田》、《小镇逝水录》,诗集《梦游的歌手》等。曾获全国环境文学奖、上海中篇小说大奖、《人民文学》小说奖、湖北文学奖等。
  很高兴在这里跟你们讲话。不同年龄的想法差别是非常巨大的。倒不是因为代沟,是所走的路各自不同。虽然我们叫同行,但是,在文学这个行当,同行不是同行(xing),同行不同路。文学说到底,是人生的选择。文学是极个人化的,不可能与谁共同分享一个世界,也不可能共同拥有一个目标。不要幻想与身边的文友成为铁哥们,最闺蜜。当然,你到了一定的年龄,你在文坛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你会学会尊重他人,对你身边的人卑谦恭敬并理解他,如果不行,就采取刺猬策略,谢绝相互取暖。茫茫的文学道上,你自己走你自己的路,有多少人能够给你力量?我从不想像这样的好事。我自己的前方,有时看不到路,依稀前方有几个宠然大物,但不是我的影子。在这条路上找路的时候,也依稀,能嗅到前辈们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的气味。为了压住自己的恐惧,一个人需要唱歌和大吼。走你的夜路,让别人睡觉去。文学是一个强权政治的典范。即使你参加了这样的会,也不表明你就能分到文学的一杯羹,还得靠命运的造化。文学是最个人化的情绪表达。我们虽然隔着巨大的鸿沟,但我会祝福你们,尊重并理解那些个性强烈,满身棱角,甚至有神经质的未来文学大师们——如果你们当中真有能成为大师的话。我自己就是上面所讲的一类人,已经被文学折磨得精神不健全了。自恋,暴躁,情绪化,臆病,焦虑,忧郁。比如忧郁,是现代文学情感的源头。一个现代人创造着自己的文学世界,他也将深陷忧郁和焦躁等等的情绪纠结中,就像把自己绑在了一辆战车上,这个人将永无归期,直到奔向一个连自己也不认识,也不喜欢的地方。那时候,他离家乡将越来越远。他也将认不出自己,直到把自己异化得面目全非。
  文学的成长惊心动魄,要在滚水里、咸水里、脏水里浸泡。强大自己才能得到他人的尊重。有的人霸气外露,有的人很会收敛,像谦谦君子,从不臧否他人。但他的内心如何狂妄,我们不去管他。当他真正的出现了,总是会谦逊的,因为,他知道他站住了,作为一个事实,你不能否认他的存在。他那时候的谦逊是真的,他已经知道,他可以做得更好,因为他已经做得很好了。他知道了路,他走到了黎明的原野,花香满地,清风拂面。就算是一个人,他能孤独地享受这一切,该是何等的美好和惬意。这个过程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也不是想象的那么漫长。对我,是太过漫长了,漫长得像煎熬,慢慢地,你把文学当作了你身体的一部分,仿佛伤口的愈合。——伤口和作品在五笔里是同一个代码。也就是说,你写一部作品,就是在往自己身上捅一刀。因此我说,文学可能是一种基因,鲜花和坟墓共存,鲁迅先生在《过客》中写过,有人在这条荆棘丛生的路上跋涉,血都流干了,恨不得喝别人的血止渴。有人看到的是鲜花,有人看到的却是坟墓。但是对于基因,前方是什么完全可以忽略,鲜花也好,坟墓也罢。大马哈鱼游向出生的地方产卵,明知是死,你能够阻挡他吗?你们这些人,很多是因为基因,也有的是因为不明的裹挟,开始向自己伟大的故乡回游,有的人作好了准备,有的人稀里糊涂。
  30年前,我也参加了这样的会议,我也是坐在台下,听台上的人怎么忽悠我们。那时的我和我的同代人都踌躇满志,不到三五年就枪打散了一样。这一代文学人如今安在哉?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散的,怎么掉队或者逃离的。反正,我也在一路挣扎,没有人帮我,有的人见死不救,有的人冷嘲热讽,有的人黄鹤楼上看翻船,看我怎么在文学堆里被文学冷落和羞辱。给了我一点点支持和关照的,我都记得,不会恩将仇报,只会感念终身。我不是一个势利者,没想去投靠谁达到我的目的。我忠于我内心的写作,没有野心,没有虚荣,没有幻觉,实打实地往前爬。我属于典型的寒门文人,无依无靠。我的挣扎悲壮曲折,不堪回首。天赋差,水平糙,脑瓜愚钝。但我唯一比别人优秀的是没有放弃。我善于学习,勤于思考。虽然我知道,我不是上帝派来专为人间写字的,但也有写字的潜力。上帝是公平的,他既然把我弄成一个有太多缺陷的人,比如性格孤僻,没有亲和力,但上帝总要给我一碗饭吃吧?磕磕绊绊,绉绉巴巴地写到20年时,上帝怜惜我,看我如此心诚,给了我一点机遇和回报,这就是先让我去神农架吃苦,然后嘱托幸运之神关照我。让我突然得到了各种奖励,国内几乎所有的中篇小说奖都让我得到了,并且把我的俗念抽掉了大约七八年,让我整天啥事也不想,只想着写小说,越写越有味,越写越美妙,越写越轻松。感谢上帝,我的回报就是我的作品。我的作品没有辜负“神农架”这三个神圣的字。我的作品配得上“神农架”这三个字。我还学会了尊重山川、河流、植物、野兽和穷人。学会了正确的表达。知道应该怎么说出自己的声音。知道上帝喜欢的那种深沉的爱和怜悯,可以把这一切托付给自然与山野。我在那几年的写作中,专一、纯净、深广,容不得半点杂质,就像在一个真空环境里的写作,忘记一切荣辱,只为倾诉我的内心。但,对山的神圣的爱已因时间的折磨而远去,我在这个世俗社会里遭到世俗的绑架,可耻地重新沦为俗人,从神圣的天空坠落进卑微的尘埃。也许这就是一个写作者的宿命吧。
  我写过一个小说《像白云一样生活》,这正是我的理想。我怀念接近天空和白云的写作,远离尘啸,不看文坛,隔绝世事,没有纷扰,盯紧一座山,心往一处想。也不关心这乱七八糟的现实。我对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很不可原谅。我的前任当院长的时候,我坚决拒绝他要我当常务副院长的邀请,我对他说:放过我吧,让我写东西。结果是,现在我没放过自己,一大半的时间不再写作,而是陷身杂务。
  天空般的写作,是要有境界的。要不顾一切。放弃一些东西,远离你不喜欢的,拥抱你所热爱的。到最远的地方去住一段时间看看,不要羡慕他人的成就,不要看文学杂志,不要与人谈文学,暂时忘掉有一个文坛。一个人性格和精神有缺陷不是坏事,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是一件好事。我虽然偏激,但爱真理,虽有仇恨,但也有悲悯。心胸较宽,不争名利。嫉恶如仇,不进圈子,内心从容坚定。
  如果要我传授什么经验,其实是没有的,因为每个人的路不同,少说为佳,言多必失。如果硬要说点什么的话,我还是说点为好,以打发余下的时间。我讲的是可操作性的,类似技巧也不太是技巧的东西,你们听听就好,不必当真。
  一、抛弃传统。
  我不喜欢探究文学是从哪里来的。文学是从自己心中流出来的。因为文学说到底,是一种自我修养的优雅表达。我喜欢法国自然主义的某一个作家,不必要非得去研究自然主义的源头。我喜欢现实主义的某一个小说,我非得要读茅盾巴金巴尔扎克?有一种很深的偏见,一个青年作家不尊重传统他就是狂妄,就好像他走不远的。尊重传统,它是放在那儿,放在那儿就是鬼了,鬼不要再出来吓人了。顶多,他就是个神主牌,写作不要神主牌,文学没有什么好继承的传统可言。一个有想法的作家,不要太在意人家怎么议论你,也不要去跟人争论文学问题。好的作家对文学问题一定是沉默的,尽管把你的想法变成作品,越快越好。守住自己的嘴,让别人去放屁吧。文学无对错,文学问题从来没有争论清楚过,到了你们这一代,不会有任何改变。争论何益?30年前,那些作家慷慨激昂、唾沫乱飞地争论文学,都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真理你有了,作品没有,你存在吗?记住,好作品才是真理,没有好作品,你有一万条真理,你就是掌握了宇宙真理,你也是狗屁,没人信你的。文学只信作品。你这也瞧不起,那也瞧不起,你的作品呢?你出了书,发表了一堆,那不算真理。所谓真理,就是站得住的,不是当面夸你的,而是背后服你的。你认为你很成熟,我认为你很幼稚。
  文学究竟是什么?文学本来属于奇技淫巧野狐禅一类的,没有什么规矩,是从山野里蹿出来的精灵,你悟出来了,成了精,悟不出来,成了鬼。
  我过去不关心他人的写作。现在工作原因,全是在关注他人。我感到湖北青年作家最大的问题是与传统文学太过亲密,好像进行过某种奴化教育的。没有单位和组织发文要你们尊敬我们,当然,也有鄙视我们的,我很高兴。你鄙视我,你有希望。传统是一副毒药。所以我欣赏方方主席在第一届青年作家高研班上的讲话:来呀,欢迎你们来打倒我们。不过她后一句话也有点意思:你们现在还没有力量。何况,我认为没有传统,至少在湖北没什么文学传统。小说追溯到哪个源头?现实主义还是浪漫主义?现代派还是意象派?在湖北,有诗歌的传统,这就是浪漫主义,可惜的是没有人继承。小说根本没有传统。山东人家有蒲松龄,所以莫言和张炜师承有名。你们也不会承认什么传统,却无形之中受到了这个传统的制约。你们的创造力和灵性被这个强大的传统磁场给扰乱了。也会在心里想,有前辈成功的路,顺着这条道,被文坛接受的路会短些。这就是短视,这就是实用主义。许多青年作家在行文方式、讲说方式、构思方式、语气、表达的内容会跟50年代生人甚至40年代出生作家酷肖。你们自己挣扎着说我跟你们完全不同,但是,我们会告诉你,你跟我们差不多,还没有我们的创新能力强大,没有我们机灵,你们很蠢,非常蠢,而且还固执,犟死一条牛,怎么给你们讲都听不进去。50年代出生的作家从不模仿40年代出生的作家,你们发现了这个秘密没有?
  好的作家是把心挖出来放在一篇作品里的,一个作品就是一座炼狱。一个小小的散文也要把自己的心投入到炼狱里去炼。一个好的写作者从来不与俗共,从第一行开始,就要亮出他的反骨。如果说我受过传统的滋养,那只能是中国的文字语言,它的铿锵有力,它的简洁爽快,它的美,我倒是要深入研究的。但你也不能顺着用,要逆着用,要重新锻打。你再写“拍遍栏杆无人问”?再写“灯火阑珊,秋风萧瑟”?要你存在干什么呢?我是不会这么写的,我写的是“草色阑珊”、“秋虫嘀咕”。所谓语言,是你自己在说话,上帝让你出生只有几十年,让你出生在现在,21世纪,肯定是有用意的。就那些话,那些语言,古人用过一千亿遍了,你不是古人,不是词典,你是你自己。一万年一千万年才出一个的你自己。
  有一些人是对大众发言。我告诉你,我是对一个人发言,对一个人讲诉。最后的结果是,别人喜欢我这种讲诉。我写作的时候,我面对一个虚拟的人。这个虚拟的人是我旷世的知音,是我一辈子讲诉的对象。你们是这样写作的吗?如果没有,赶快找一个虚拟的人,不要想到读者、评论家、宣传部领导、作协的某某。
  我的写作姿态是强烈反传统的。我的写作很明确,从一构思开始,一提笔开始,就要反传统,拗着来。分析起来,一个作品,什么深刻啦,境界啦,思想啦,这不是最重要的,写作也许跟这些扯不上什么关系。写作就是你说话很特别,你的叙述很有意思。我不希望一般的读者喜欢就是喜欢,我要的是非常高层次的人喜欢。我是为顶尖的人写作,一般的读者自然会喜欢。
  再者,这个时代需要什么样的文学,是这个时代的要求,过去的时代和文学无法回答你们。这反证传统是无助于事的。你们生活的环境完全改变了,文学的传播方式也完全改变了,人心也完全改变了,你们不需要改变吗?你们的写作方式还能用上辈作家的那支笔吗?我们深知道过去写作的虚假,做作。这种虚假的,很好骗人的文学在30年前的那个时代就埋下了祸根。还可以追溯得更远。那时候的人比较单纯,文学意识形态标准化。人心因为几十年革命已经异化得千疮百孔了,一个个傻乎乎的。我们就是在这一条所谓的文学传统中不知不觉地接受了它的规则。这个暗藏的传统像神奇的手,至今在左右着我们的文学,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扭曲着我们的正义感、良知、想象力和创造力。过去文学的总体存在,就是歪曲文学。于是文学歪曲了生活,歪曲了人心,歪曲了文学的视点,歪曲了读者的阅读。最后,让大众厌恶文学,远离文学,这跟我们自己远离CCTV的新闻联播有什么不同?有一种传统不是传统,有一种文学不是文学。如果不深刻认识到这种所谓传统的侵蚀和戕害,你们只有时间的未来,没有文学的未来。
  我们的内心里隐藏着一种很深的奴性,这是我们国家的政治生态造成的。你们的父母也在不停地提醒你们,你们从小受到的教育也是这样,从三年级做作文开始,就逼着你讲假话,抒假情,开会发言,表假态,唱假赞歌,献媚,谨小慎微。这会自然而然地让文字变得轻薄,内心变得轻佻,学会了算计,取悦,实用主义的假话,实用主义的待人。当一个人学会了谄媚政治生活后,他所有的谄媚就是轻而易举了,就是心安理得了。当然,他不满意,他会反抗,实用主义的反抗,不是为真理,而是为他内心的落差,甚至铤而走险。
  30年前也是一个矛盾的社会,文学不行,但情感行,文人之间有古代文人的余韵。我想问问你们,你们会不会给文友写信?会不会写信写得男—男文友都像基友,女—女之间都像拉拉?再往前推一千年,男—男诗友之间的送别不比现在男女送别更加撕心裂肺?泪眼巴娑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种感情不是惊天地泣鬼神么?30年前大致还是这样。短短30年过去了,中国还剩下什么?
  你们可能不相信,我还接到过发表了一些作品的作协会员歌颂“中国梦”的散文。这种作家不多了,可是因循守旧、作茧自缚的作家依然是文学的主流。比如你不敢写苦难的底层,看到我们这些底层作家写了苦难才敢去写,都是等别人突破后才敢动笔。年轻作家老气横秋,缺乏锐气,没有诀别过去的勇气。
  前不久《人民日报》有篇文章称现在八0后暮气沉沉、精神早衰。文学界的八0后不会自外于这个社会。为什么八0后会暮气沉沉精神早衰?网上有一篇文章你们可以读读《驳〈人民日报〉:八0后为什么暮气沉沉?》。这篇文章基本找到了八0后早衰的根源。一个不正常的社会生态,遭受慢慢潜移默化的折磨和蹂躏之后,精神怠倦很自然。我们生活的时代竟然买一把菜刀,买一个口罩,买一件白T恤都会要实名制。官二代依然是官,民二代依然是民。在封建社会这是不可能的。封建社会只有皇帝一家可以家传,就是宰相的儿子想当个小官,一样参加科举考试。现在县官也可以家传。整个社会在如此高速发展的经济形态下,年轻一代毫无未来,大街上奔跑着一代屌丝。“太多太多的事情骇人听闻,太多太多的事情让人悲痛欲绝。这个社会里见不到仁义礼智信信仰,甚至没有伦理与道德,公平和正义在这里都是愚蠢的行为,无法理解。”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一个在大陆玩了两天微博就退出了的台湾国民党名人洪秀柱说的。我非常赞同张炜的一句话:这是一个变革的时代,也是一个变质的时代。
  个人的哀怨如果没有视野,只能是哀鸣,内心的悲悯如果没有胸怀,只能是同情。当今社会人们对文学的逃离大半与文学无关,人们厌倦的是政治生活。在中国,文学是政治的一部分,是意识形态的直接链接。如果读小说会读到令人作呕和头皮发麻的地步,你相信读者厌恶的仅仅是文学?现在的小说不好看,很难受,带着强奸民意的企图。让你接受某种文学,许多人正在助纣为虐。随便找一个刊物,你会看到千人一面,每篇的叙述方式、想法似乎是一样的。它的进行、表达、语气、语言的质地,你看三句就想丢开。
  那么接下来我要说到的第二个问题就是:
  二、突破文体。
  文学就是野狐禅。要真正的讲,文学本无文体。我自己写成什么就是什么。我把文字堆砌成我自以为的漂亮结构,是我心中想要的,这就是文体。
  一个小说,你先想的是哪些?我想的顺序肯定跟你们不一样,我是想先从哪儿落笔,找到节奏分明漂亮俏皮的语感,然后再找到结构。我不会想深刻、人物、故事之类。这是我的写法。你的作品,你首先就去想深刻,可你的小说索然无味,深刻有什么用?书上说这个小说它写出了什么什么时代的深刻变革,揭露了什么什么的社会本质,这本书太有意义了。可你读起来就是白开水,这样的意义值得怀疑。我比较佩服那些评论家和编辑,硬着头皮读那么多小说,还要写赞美的话,如是我,会疯掉的。老老实实的写作固然是好的,除非你有像索尔仁尼琴那样伟大的苦难,像《红轮》和《古拉格群岛》那样硬写。
  我说的文体跟教科书上的有区别,我是大致说的一种写作状态,牵涉到技巧、语言、形式等。我喜欢有一个词叫机趣。这个词在电脑上没有,证明人们不太关心这种说法。但我喜欢小说的机趣。散文诗歌也一样。
  写作本来是个好玩的事,千万不要当真。机趣不是游戏。机趣是一个高境界的随心所欲。用一个俗词,就是有味。小说要有味,散文诗歌也要有味,说机趣更准确。你的语言机趣吗?你的结构机趣吗?你的表达方式机趣吗?我再简单的问你,你说的有意思吗?当你正儿八经在那儿抒情,在那儿揭露,在那儿描写的时候,上帝和读者在你背后发笑。当你跟其他人一样,用了别人千百次用过的人名——什么张小芳啊李二霞啊刘大秀啊在那儿写乡村的时候,你可不可以换一种思维,叫他们李臭王鬼刘脚张瞎猫?最好叫二百五、三百六。你的语感是什么,你的人物的名字就是什么。我这是举一个例子。换一种思维,换一种活法。不过,按你们那些写法,叫二百五三百六也很滑稽。你若傻傻地问:他叫张瞎猫,是谁给他取的名?是不是诨名?是不是瞎了一只眼?这是小说,兄弟,你不要交待得那么清楚也不要追问。小说就是好玩儿的。他在我小说中就叫张瞎猫,没有为什么。你就写:张瞎猫是村长,张瞎猫有两只贼亮的眼睛。“但是大家喜欢叫他张瞎猫”,这句话就是多余的。如果你再加一句:张瞎猫是他的绰号,老百姓因为讨厌他,所以他就叫他张瞎猫。完了,没意思了。
  第二个问题很简单明了,我不想多说。要再重复,往那两句后面加解释,我就这样加:因为张瞎猫是村长,他有两只贼亮的眼睛,所以叫张瞎猫。
  第三,创建符号。
  不破不立。要立就要创建属于自己的符号。每一个作家必须有一个符号。
  因为这个作家写了个怪怪的很机趣的有味死了的村长张瞎猫,我们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个作家。一想到某某就想到了张瞎猫,一想到张瞎猫就想到了某某。这个作家就有了一个符号。你说到莫言,是有符号的,大符号,说到张炜,说到方方,说到谁,都有一个或者多个符号。譬如我陈某人,应该也是有个小符号的。如果这个作家没有一个与之对应的符号,这个作家,不客气地说,是不存在的。他可能在我们的面前晃来晃去,可以看到他的许多消息,他也有许多作品发表、出版和转载,甚至比别人出版发表得还多些,一年写多少短篇多少中篇,但是因为没有符号,他的形象是模糊的,他没有一个让人聚焦的东西,不能让人通过提炼和归纳,成为一个简单的代码。独立存在的方式就是符号,虽然你被概念化、抽象化,但你作为清晰的存在,他人不能否认。你飘忽的影子,模棱两可的定义,让人费尽心思猜测你到底属于什么,是什么,到处寻找你存在的证据,抓不住你。一个符号,就是一个作家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东西。他写得很血腥,这是符号,他写了神农架,这是符号,想到底层文学也会想到他,这也是符号。一个作家,对他最好的评价,就是这是个有符号的作家。当然这个符号是被文坛承认的符号,否则不叫符号。
  符号是一个宿命的东西。哪怕你写了很多别的东西,你写的东西比你这个符号更多更好,但会被他人忽略,你会感到委屈,有了符号之后,也许以后写的毫无文学史的意义了,只能不断地证明一个人的写作能力。但一个作家,是为了写作而存在的,他不会考虑太多。他只会不停地写,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为止。
  符号简单,但作家围绕这个符号作出了巨大的努力,他是受了伤的,他是流过血的。这个符号应该做到的,他全做到了,一个村庄,小到一只蚂蚁,大到一座山峰,全被这个符号所包含辖盖。符号有巨大的指向意义,也包含了很宽阔的东西。
  如何创建符号?我认为要紧守一个地方,往深处钻,不搞浮光掠影的写作,不搞全景式,不搞说天天知道,说地知一半的百科全书式的写作。年轻作家因为知识面的丰富,比上一辈作家胆子大,什么都敢写,什么都能写。但他只能是个浮头刁子,大鱼扎得很深。大鱼知道水很深。文学的水是很深的,有敬畏,不会什么都写。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还是用神农架举例。神农架那样的一座神山,你也敢写啊,不怕触犯神灵?我看到有年轻作家写神农架,一看,写野人的,心里有数了,全是照资料编的一个故事,没事。还一个湖北作家,北漂的,也跑回来写神农架。有人跟我讲,此人干劲挺足。神农架又不是我家的,谁写都行。如果这是我的符号,有本事你夺过去,那也没办法。但神农架真是一座神山,可不要轻易动笔啊,轻易动笔就是亵渎。后来此人果然有作品了,我在书店门口一看,好大的广告,写神农架金丝猴的。一翻书,心里有谱了,这种书写一百本也与文学意义的神农架无关。听说现在这位作家还在神农架,好像是种茶去了。问题显而易见。他们写了很多东西,出了一大堆的书,什么都写。今天听说这里有金矿,跑这里来下钻子,明天听说那里有宝石,明天去那里下钻子。最终,我敢说,他们就跟神农架的野人一样,用网上的一句老话: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有些人辛辛苦苦,四处奔忙,最后在文坛只是个传说。
  以上的算是一些原则经验,但一个作家受到大家喜爱,最重要的是情感投入。用情感写作,用真心写作,用性情写作。至情才能达到至真,至真才能达到至性,至性才能达到至境。一篇作品,要把自己剥光了投进去,把心肝掏给读者。
  你们要问,那你说的接近天空的写作,是不是追求高远?是不是追求纯净?是不是追求神圣?其实,我这么说,是渴望还有第二次这样的单纯明净天真的写作,但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希望你们应该获得一次这样的写作状态。
  最后还有什么话要送给大家?有一句切记:时间是最残酷的筛子,什么都会筛下去,最后留下来的,是几块顽石。哪个“顽”?顽固的顽?顽强?顽皮?顽劣?都不是。所谓顽石,就是又硬又臭的石头。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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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的套子 作者:胡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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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的黄昏,我看见郝生背着女人回到了北滩。清淡的炊烟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冬日的天空中凄惨地游走。寒鸦蹲在枯树上,不合时宜地叫着。风不大,但寒意极浓。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踩上去咯吱吱响。我看见郝生穿了一双翻毛皮鞋,毛已磨光,皮鞋面被尘垢涂抹得乱七八糟。这双鞋是七年前,郝生和女人结婚时买的。

  我还记得郝生和女人结婚时的情景,民政李大头要喜烟,郝生掏出已在家中备好的“迎宾”。李大头嫌郝生的烟差,让郝生再去买两盒好烟。郝生迟疑着,他猜不准李大头是真的要烟,还是开玩笑。其实,一半是猜不准,一半是不情愿。这时,还没有正式成为郝生女人的那个姑娘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儿买回两盒烟,那是当时镇上最贵的一种烟。郝生又心疼又生气,女人竟然不和他商量,自作主张买了两盒名贵的烟给李大头。

  从民政所出来,郝生没给女人好脸色,甩下女人往回走。他知道女人跟了上来,冷冷一笑。后来,女人在一个鞋摊前停顿下来。来前,郝生的娘给了郝生女人一百块钱,让她扯块布,买块头巾,买双鞋。买了烟,余下的钱肯定买不了这些东西了。

  郝生甚至有一丝幸灾乐祸。郝生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始终走在女人前面。走到村口时,郝生觉得这样回去不合适,停下来等女人,并慢慢地回头。他看见女人两腮飘红,满脸细汗,女人的肩上耷拉着一双翻毛皮鞋。郝生女人瘦小,那双皮鞋如一副厚重的马夹板。女人似乎没有觉出郝生在生气了,很吃力地笑着说,你干吗走得那么快呀,脱下鞋,试试合适不。郝生别过脸,让女人替他试鞋。郝生的鼻子酸酸的,喉咙被牛缰绳勒住似的。

  此时,郝生就穿着七年前的那双翻毛皮鞋。我看见郝生的样子很吃力,杂乱的头发一阵阵地扬起。若仔细看,还能看见郝生缺少生气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从镇上到村里,起码有二十五里。女人说我的病好得差不多了,我自己走吧。郝生不同意,郝生说你累坏了咋办?不由分说地背着女人走。郝生知道他没有多少背女人的机会了,医生说女人最多一个月时间了。医生说再呆在医院里也没用了,让郝生早点回来。郝生花完了最后一分钱,方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医院。

  郝生背着女人在冬日的黄昏里回到了北滩。一个拾粪的老汉和郝生打着招呼,问郝生女人的病咋样了。郝生大声说女人的病好了,说完,郝生的喉咙里就卡了口痰,他的嗓眼儿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似乎嗓里装了风箱。郝生背着女人走进院里,才将那口痰吐出来。院子脏乱不堪,可很安静,没有鸡,没有狗,没有猪。过去这院里是很热闹的,女人不但养鸡,养狗,养猪,还养兔,养鸭。女人是村里最勤快的女人,每年冬日,女人都用卖鸡鸭的钱给郝生买一箱草原白酒。每天晚上,女人用砂锅炖一锅土豆,让郝生下酒。郝生恋家,他不嫖,不赌,不串门子,喝得脸色微红时,便早早地搂着女人睡下。当然,两口子也闹别扭。郝生脾气不好,有时鸡毛蒜皮点儿事,他都要发火。这种时候,女人都不吭声,只是不停地干活。事后,郝生有了悔意,但又不肯认错,只是不咸不淡地和女人乱扯。女人起先还绷着脸,可片刻之后,便咯咯地笑起来。她嘲笑郝生怕老婆,郝生就胳肢她。

  晚上,女人睡下时,我看见郝生独自坐在院子里发呆。清冷的月光在郝生脸上默默地淌泻着,郝生抹了一把,竟然湿乎乎一片。女人只剩下一个月时间了,郝生到现在也难以相信这个事实。结婚的第五个年头,女人就开始生病。每年秋收一完,郝生就领着女人看病。先是镇里,后是县里,再是城里,女人的病越来越重,女人绝对是一个好女人,这样的好女人为什么也患绝症?郝生听见女人在说梦话,又抹了把泪。郝生还听见了医生的嘱咐,医生说她想吃甚就给她吃甚吧。郝生不知该给女人吃些甚,女人爱吃辣椒,可她现在茶饭不思,他总不能单给她吃辣椒吧?院里静悄悄的,村里静悄悄的,寒意如粘稠的浆糊在郝生的身上、脸上不住地涂抹着,郝生觉得头脸一阵阵地僵硬,他站起来想进屋,脚迈出了院子。郝生在冬日的街道上走着,他似乎在寻找什么,可他的步态漫无目的。寒风从他耳边掠过,擦出了很响的声音。郝生浑然不觉,就那么一直走到天亮。

  第二日,郝生熬了小米粥给女人喝。女人一边喝,一边夸郝生的粥熬得好,可喝下没多久,女人就吐了,吐得翻江倒海。吐完,女人苦苦一笑,说我真没出息,一定是吃得快了。郝生咬咬嘴唇,拿手巾替女人擦了擦嘴。女人的脸和她的手一样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擦完,郝生小心翼翼地问女人想吃些甚,女人别有意味地冲他笑笑,然后像是很费劲地想了想,说,我想吃肉。郝生怔了怔,就说,你瘦成这个样子,是该吃些肉。说完赶紧出来。郝生怕自己掉泪,女人的愿望太寒酸了。郝生的情绪稳下来,方觉得女人寒酸的愿望对他而言,是一个极大的难题。郝生兜里连一分钱也没有了,为给女人治病,郝生变卖了所有的家产,卖掉了猪、狗、鸡、鸭和兔子。没有钱,拿啥买肉?向左邻右舍借,郝生实在张不开口了。村里三百二十一户人家,包括两户五保户,郝生都借过了。那两户五保户,一个借给郝生十元钱,另一个没钱,但硬是给了郝生十颗鸡蛋。

  我看见那一刻的郝生很是痛苦,他一绺一绺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似乎要揪下一块肉来。郝生觉得自己太不中用,女人再有一个月就要离开人世,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他竟然无法满足她。郝生的痛苦还因为想起了七年前的春节。七年前的春节,郝生只给女人买了一斤瓜子。郝生没炒过瓜子,那唯一的一斤瓜子被他全炒糊了。

  女人没舍得扔,硬是一粒粒地吃掉了。郝生还记得女人吃完瓜子后的样子,乌黑的嘴唇,乌黑的手指,郝生不敢再想下去,他的脸上似乎有清脆的耳光声。

  两天以后,郝生下定决心,哪怕被人当面扇耳光,也要借点钱,给女人买块儿肉。郝生在村里走着,琢磨向哪家借合适。从早晨走到中午,郝生也没拿定主意。

  就这样,一直走到傍晚,郝生方敲开村长家门。村长家刚吃过饭,郝生看见桌上还放着半碗菜,粉条炖肉。郝生的眼里立刻射出贼贼的光。村长一家热情地招呼郝生上炕。村长不错,除了村里拿出三百元给郝生,自己还借给郝生二百元。村长问了问郝生女人的病情,同情地说,人吃五谷杂粮,难免得病,该吃甚就给她吃点甚吧。

  郝生的嗓子猛地一热,可脖子蠕动了半天,那句话也没说出口。村长问郝生还有啥困难,只要能帮上忙,他一定帮。郝生连说没啥困难。坐了一会儿,郝生脸色红红地逃出来。村长女人在身后喊,来家坐呵。这句触动了郝生,郝生忽然生出一个主意。

  这天夜里,村庄进入梦乡时,我看见一身黑衣打扮的郝生走出院子,鬼鬼祟祟地在村里穿行。转到半夜,郝生决定在六顺子家下手。六顺子家墙矮,容易得手。

  六顺子家不宽裕,但在郝生张开口后,硬是借给郝生一百块钱。为了让女人吃上肉,郝生顾不了那么多了。郝生翻墙进去,摸到鸡窝前,鸡窝没门,只塞了一把胡麻柴。

  郝生拽出胡麻柴,伸进胳膊抓了一只鸡。那只鸡惊恐万分,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被郝生塞进了袋子里。郝生又将鸡窝堵住,然后越墙离去。

  那一夜,郝生一直惊魂不定。大清早,郝生就听到六顺子女人的叫骂声。六顺子女人骂得很难听,郝生的耳根子一阵阵地红。那只鸡在笼子里关着,郝生没敢宰。

  郝生很难受,有一刻他真想出去承认自己是那偷鸡的贼。可犹豫了半天,没敢出去。

  就算是为女人当了一回偷鸡贼,可毕竟是偷鸡贼,面对村人,他的脸往哪搁?女人知道鸡是偷来的,她能咽下去吗?女人特别嫉恨小偷,那年她养的鸭子被人偷了两只,她两天没吃下饭。郝生听着六顺子女人肮脏的叫骂,突然后悔了。

  郝生脸色难看,细心的女人觉察出来,问他怎么了。郝生忙转移话题,问女人想吃啥肉。问完,顿觉此话的愚蠢。女人怔了一下,那天女人也是随便说说的,此时郝生一提,女人似乎突然有了胃口。女人像是知道郝生的难处,没正面回答郝生,说道,给我套只兔子吧。郝生脑袋一亮,心想,我早该想起来的,我怎么就没想起来的?冬日的坝上草原,最适宜套野兔子。郝生很兴奋,那一夜他彻夜未眠。郝生不停地在炕上翻着,我看见他两眼黑幽幽地放着贼光,似乎无数只野兔正在他前面奔跑。

  五更时分,郝生爬起来,把那只鸡送回去。之后郝生找出一团细铁丝,拧了许多兔套子,给女人弄好了饭,郝生就急不可耐地出来了。在村口。郝生碰见了提着兔子的六顺子。六顺子得知郝生要去套兔子,有些意外,他不明白这个时候郝生怎么还有心思套兔子。六顺子扬了扬手中的兔子,让郝生拿去。若在往常,郝生求之不得,可是今天,郝生断然摇头,说自己会套。郝生想女人在走以前,吃上他亲手套的兔子。

  兔子喜欢走熟道,尤其是冬日积雪后,兔子只走同伴走过的路。因此下兔套子只需看兔子的爪印。郝生在林带里转了转,又来到长满芨芨丛的草滩。滩里的兔子脚印比林带里的多,郝生决定在滩里下兔套子。他将套子牢牢拴在芨芨丛上,铁丝套子在微风里轻轻颤着,发出一种魔音。郝生觉得兔子听见魔音,就会自动地跑过来,让套子套住。郝生似乎看见了兔子钻进套子里的情形。它想从芨芨丛旁穿越而过,但它的头被拴住了。它拼了命挣扎,拼命地喊叫,但无济于事。它的灰黄色的毛一绺一绺地掉下来,在寒风里纷纷扬扬地散乱开。它的声音逐渐微弱,哀怨的目光渐渐失去光泽。郝生的心动了一下,他蹲下去想替兔子解开,但他扑了空。芨芨丛旁什么也没有,只有簌簌发抖的兔套子。郝生怔了怔,又自嘲地摇摇头。自证实女人患了绝症,郝生的心就变得软弱、敏感,不堪一击,微不足道的一件事,也能在他心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布完了兔套子,郝生就回了家。我看见郝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路的样子很难看。郝生已没了清早的兴奋,他的目光悲哀而绝望。这是郝生为女人唯一能做的事了。郝生绝望而恐惧,他觉得女人吃了兔子肉就会离他而去,女人离那个地方已经很近很近了。郝生无法挽留她,眼睁睁地看着她远去。郝生只能为她煮一盆香喷喷的兔肉。郝生发誓一定要套一只肥硕的兔子,他不能让他的女人饿着肚子,带着遗憾离去,不能让她最后的寒酸的愿望成为泡影。

  第二日,郝生摸黑起来。郝生一共布了60多个套子,他挨个看着,但每个套子都是空的,只有寒风嗖嗖地穿越。郝生重新整了整套子,就回来了。第三日,郝生依然摸黑起来,可他的兔套子依然是空空的。之后,郝生又将套子挪到了林带,又从林带挪到了滩里,但没套住一只兔子。

  女人日渐消瘦,她的脸黄黄的,没有一丝水分。眼窝深陷下去,被皱褶裹在中间。女人几乎吃不进饭了,每天只喝些米汤。郝生握着女人没有肉的手,鼻子就一阵阵地发酸。女人浅浅地笑着,问郝生是不是好不了啦,郝生大声说能好,绝对能好。女人就说那你守着我干甚,我的样子多难看。你还套你的兔子吧,我还等着吃你的兔子肉呢。郝生哽咽着说,我一定让你吃上兔子肉,我一定要套一只兔子。

  郝生整日奔波于滩和家之间。郝生恼恨自己的愚笨,竟然一只兔子都套不住。

  郝生心神不定,在家里他想着滩里,在滩里他又想着家里。我看见郝生的头发又长又乱,他整日红着眼睛,如一匹困兽。

  冬日的黄昏,我看见郝生背着女人回到了北滩。此后,我就常看见黄昏里郝生疲惫的、来回奔波的身影。某一日黄昏,我看见郝生坐在白皑皑的雪野上哭了起来,郝生哭得很伤心。芨芨丛沙沙作响,几只寒鸦没有表情地掠过郝生头顶。郝生觉得四面全是嘲笑的目光,所以他哭的时候捂着脸,让眼泪从指缝里流淌。在那个寒冷的黄昏,郝生想起了许多事,觉得自己欠了女人许多。郝生想起婚后的第二年,他领着女人赶庙会,女人不想去,是郝生硬拽去的。郝生想趁赶庙会的机会给女人扯一身衣服,事先郝生没跟女人说,他想给女人一个惊喜。郝生领着女人在人群里穿梭,耍猴的,套圈的,拉羊片的,练气功的,让人目不暇接。郝生径直领着女人来到一个个布摊前。女人的目光抚摸着花花绿绿的布,目光像布一样柔软。郝生提示她,你相中哪块布,咱就扯一身。女人犹豫了半天,最后说了声算了吧。女人恋恋不舍的样子令人心疼,郝生硬让女人买一块儿。女人心动了,她不是用目光而是用手指抚摸着一块粉花布。摊主边介绍着花布的质量,一边已开始量布了。郝生有一种打了胜仗的得意和自豪,可他掏钱时,突然发现钱被人掏了。郝生心慌意乱,胸内咚咚乱响,摊主正要撕布时,郝生忙拦住他。郝生说再转转再说,遂拽着女人离开。郝生觉出女人的手在颤,但郝生没敢把真相告诉她。女人知道钱被小偷掏走,会把骨头疼碎。郝生很不好受,但他装出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女人是喜欢那块布的,所以她心里有气,但又装出扯不扯都不在乎的样子,郝生让她怎样她就怎样。

  在一个食摊前,女人站住,女人提出吃一碗凉粉。纯白纯白的粉块,浇上红红绿绿的辣椒、葱,确实很诱人。郝生的钱被掏了,哪敢让女人吃?郝生说不就是一碗凉粉吗,咱回家自己做。女人耍起了小性,非要在这儿吃。女人会过日子,她体谅郝生的困难,从来不乱花钱。因为从来不乱花钱,所以才有气。在这事上女人认了真,郝生竟吝啬得连一碗凉粉也不让她吃。郝生绝对不是心疼钱,他心疼的是女人,可再心疼,他也没钱呵。女人负气坐在饭桌旁,要了海海一碗,挖了大大一勺辣椒,成心要和郝生作对。郝生拽不走女人,一气之下,打了女人一巴掌。郝生至今清清楚楚地记得女人挨打的样子,满脸的委屈,满眼的泪水。郝生始终没把丢钱的事告诉她。女人耍了几天小脾气,很快就原谅了郝生。

  坐在黄昏里的郝生还想起女人独自赶马车往地里送粪的事。马欺生,郝生怎么赶也没事,偏在女人赶那天放了惊。那时,郝生正在地里打井,见状大惊。他边冲马车跑,边大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喊些什么。女人瘦小的身子在马车上颠起落下,落下颠起,随后,郝生看见女人从车上飞起,摔在路边的沟渠里。女人被惊着,半年没来例假。

  冬日的黄昏,郝生想的尽是些对不住女人的事。女人自跟了他,没享过一天福。

  就连现在想吃一只兔子的愿望,他也没法满足她。郝生觉得他和女人的日子就像一只套子,两个人苦巴巴地等待着,想总有一天会套住什么,可到现在什么也没套住。

  黑色的帐幔罩在雪野上,郝生慢慢站起来。他的脚有些跛,他的背影越发显得苍老。郝生的脑袋混混沌沌的,可快到村口时,郝生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医生说女人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可现在已过去两个多月了。郝生哆嗦了一下,又是惊喜,又是害怕。

  夜里,郝生搂着瘦骨嶙峋的女人,幻想着奇迹的出现。郝生的眼睛油亮油亮的,野猫子一样。

  几天后,郝生再次走进滩里。旷野清清,只有一只鹰在空中盘旋。郝生睁大了眼,生怕错过什么,他目光触见那只冻僵的兔子时,紧张得几乎喘不上气来。郝生顿了顿,便往过跑。便是这时,那只鹰俯冲下来,扑向那只野兔。野兔套在芨芨丛上,老鹰没抓走。但老鹰很不甘心,郝生解套子时,它一次次地冲下来,扑击着郝生。郝生抵挡着,他的脖子、耳根被老鹰抓得血淋淋的,郝生想老鹰一定非常需要这只兔子,所以才不顾一切地和他抢。老鹰没有得手,它愤怒地拍着翅膀冲上了天空。

  浑身是伤的郝生提着兔子回到村里。他终于套住了兔子,终于能让女人吃上兔肉了。一脸兴奋的郝生让女人看,女人却尖叫起来。郝生方知自己受了伤。但他确实不觉得疼。

  郝生对女人说,我给你煮兔子。

  郝生对女人说,我现在就给你煮兔子。

  郝生几乎语无伦次。他看见女人没有水分的脸漾起了笑容,这笑容和七年前的笑容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显得吃力。女人的眼睛里是善意的、满足的神色,就像她终于吃到了一碗凉粉一样。

  我看见郝生匆匆忙忙剥皮、煮兔的情景,看见他满脸都是红光。兔肉飘出香味时,我看见郝生不住地抽动鼻子。

  兔肉煮好后,郝生盛了满满一碗端上去,郝生喊女人吃肉,喊第一句时女人没应声,喊第二句时,郝生看见女人已闭上了眼睛。“当啷”一声,那只瓷花碗摔在了地上。

  第二年的冬日,我依然看见郝生在滩里布套子。郝生的套子出奇的大,野兔一钻就能钻过去。没人理解郝生为甚要干这种没用的事,只有我知道。郝生一边布套子,一边回头。在不远处,他的女人正默默地注视着他。黄昏,我还看见郝生穿着那双翻毛皮鞋,背着女人一步一步往村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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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作家是拿命
去经历这个世界


木 叶 :你刚才说自己越写越差,但别人这么说,你可能就不干了。
阿 乙 :嗯,我觉得自己在进步,有些进步是别人看不出来的,他的兴
趣点不在那个上面。 我以前写过博尔赫斯那样的小说,有喜欢他的人
就觉得这个很牛,其实我后来根本不喜欢它们了。 他是玩智力,玩魔
方,智力游戏玩得很好。
木 叶 :可能,目前以为看透了一个人,但再过三年五载或更长时间,
又觉得他还是一座大山。
阿 乙 :他是很牛,而且你在他那个领域里永远达不到他的顶峰。 但我
觉得,他就是一个丘陵。 文学跟人性结合得非常紧密,哪怕你写个机器
人,都应该跟人性结合得很紧,博尔赫斯作品里最缺乏的就是这个。 他
还是归于消遣型的作家。
木 叶 :“消遣”这个词太重或者说太轻了吧?
阿 乙 :他自己通过写作来消遣,也给读者一个消遣。 他实际上跟电影
界的诺兰类似,当然,他比拍《致命魔术》的诺兰高级。 他跟陀思妥耶夫
斯基完全不一样,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拿命去经历这个世界,上了死刑
台,然后被赦,改为流放,他还有癫痫……他经历了很多事情,一般人
完全没法跟他比。 当然,博尔赫斯的语言,已经到了一个化境,但是,缺
乏生活来支撑,只有无穷的意境、想像、迷宫。
木 叶 :谈到经历,我问一个具体的,你当初是什么级别的警察?
阿 乙 :我是三级警司,一毕业(江西省公安专科学校, 1997 年)就是三
级警司。 我没办过刑事案件,没到刑侦大队去上过班。 辖区里有死人,
我们会去看一眼,看得也不多。 像那个“情人节爆炸案”,是武汉市公安
局到我们派出所去调查,看凶手是不是我们辖区的。 我当时就很留意
这个案子。
木 叶 :是不是结案后,有些资料由你来完成?
阿 乙 :很少。 我当时在公安局办公室上班,写
过一些侦破材料,是由刑侦的人告诉我具体的
过程。 除了党报,还在一些公安的报纸上发过。
木 叶 :我想它们对你的写作,包括办案术语和
刑侦逻辑等都应有所帮助,写起来更自信。
阿 乙 :我自己在那里干过,所以稍微专业一
点,熟悉一些。
木 叶 :除了职业性的因素,地方性的东西也吸
引我。 比如,第一部集子《灰故事》中的《黄昏我
们吃红薯》,写到“你妈瘪”,《鸟看见我了》集子
里的《小人》写到“戳瘪”,其他地方也有“操你妈
瘪”之类的,这是江西瑞昌的方言,还是你自己
的创作?
阿 乙 :方言。 是按照口音过来的,应该没有这
种写法。 我当时觉得直接用普通话或很脏的话,
可能印不出来,就采取这种处理方式,反正大家
看得懂。
木 叶 :有人最初喜欢你,就是觉得语言有陌生
感,有冲击力,这跟你的乡土、成长经历有关。
阿 乙 :主要是跟我自己经常瞎想有关,我喜欢
琢磨事情,我刚才就在琢磨《春天》里的几句话。
我正在练习写长句子,跟以前不一样了。
木 叶 :你做过编辑,无形中可能受到海明威的
影响,简洁,用动词,用短句。 现在为什么有所变
化? 事实上你早就用过长句,如《先知》。
阿 乙 :《先知》是有点密。 我觉得长句子,可以
把我的很多东西带出来,其实我心思很细密,不
是很简单。 多用动词或短句,读起来方便快捷,
作者自己也会形成写作惯性,一件事一下子就
过去了。 现在,我想写得慢一点,句子长一点,把
细节和想法带得更深一点,把我的另一部分东
西抒发出来。 具体会怎样,我不知道,我在摸索。
木 叶 :小说中会出现“洪一派出所”,好像确实
有这么个地方,而且小说里曾出现你的真名“艾
国柱”,你还把他弄死了……你怎么对接这种真
实与虚构?
阿 乙 :所有事情都是虚构的。 出现真实的名
字,是因为我不太会起名。 起名字是非常头痛的
事。 像一些影视,都安排在“滨海市”,还有一个
滨江大道。还有差劲的,叫 A 市、 B 市。我发现在
生造一个名字时,自己都不信任,写着写着老觉
得很隔。 比如说那个小瞿(《意外杀人事件》),当时我是想取名叫小许,原型就叫小许,这样写会
写得很活,但是最后怕影响到当事人,就改成小
瞿。 后来取名取烦了,就到处翻报纸,看到谁的
名字就是谁了。 我写的大部分是小镇的人、农村
的人, 有时我会在自己常去的饭店光荣榜上找
名字,他们的名字适合,我会盗用一两个。
木 叶 :《一件没有侦破的案子》里有两个比喻,
开篇时,写到被偷走了轮胎的板车趴在那里,“好
像残疾人被夺走一对假肢,委屈死了”。 结尾,
轮胎被送回去了,“那只失去双腿的板车,像离
婚没人操的女人,已经等了很久”。 一首一尾,很
有意味。
阿 乙 :可能我的比喻用得太多了。要让读者能
更快建立这个形象,你说一大堆可能都说不明
白,而比喻有助于了解事物的形象。 其实,这也
跟作者的词汇量,以及对生活深入研究的能力有
关,可能是因为我用不了很多的词来正面形容
它,所以才用比喻。比如这些花花草草叫什么,我
不知道,但我马上就会想到它像什么东西。
我用比喻跟我的习惯有关。 可能小时候就
展露了这个才能,在亲戚和大人面前讨人欢喜,
比如我见到一个人就说你长得像谁或是像什
么,大人就惊讶,哎呀这个真好,然后自己觉得
这是人们喜欢的,于是本能上会关注对方像什
么。 所以这些比喻都是来自潜意识的,写着写着
它自己就来了,非常非常快,跟自己这几十年的
比喻冲动有关系。
木 叶 :《一件没有侦破的案子》,结局是赵警长
自己买了一只旧轮胎,让“我”和小李送过去,失
盗方的保卫科长还说,对,就是这只轮胎。 微妙
的是,此前失盗方为警方提供的大宴小宴花了
几千元,而一个轮胎就几十块钱,黑色幽默。
阿 乙 :我实习时,遇到过这样一个案子,警官
也蛮负责,但最后并没有买一个轮胎送回去。 我
有所虚构。
木 叶 :经验激发虚构,有意思。 《在流放地》挪
用卡夫卡小说作为自己的题目,会不会有一点
冒险,原本就已有人说你模仿。
阿 乙 :无所谓,因为我也不是模仿《在流放地》
的内容,我觉得这四个字很好,恰恰体现了那几
个人的心情,他们都被流放到那儿(民警老王被
贬,“我”爱情受挫)。 我倒是不在乎别人说我模
仿,我自己都在说我在模仿,谁有能耐自己再创
造一个汉字、一种语言? 谁的物理研究能脱离牛顿的基础? 我觉得,前人是给后人铺基石,后人
又给后人铺基石。 就像最开始练习书法,根本不
想临摹字帖,拿起笔来龙飞凤舞,自以为是个大
师,后来一看自己就是一个傻瓜。 往往是这种人
容易指责别人模仿,有什么意义呢?
木 叶 :你说过,武功高手都是要先学别人,然
后创出独家秘笈。 我们类比一下,像 1980 年代
的先锋派,从最初至今,一直有人在打量他们的
模仿与创新问题。
阿 乙 :他们没创新什么,但我觉得他们还是很
好的,他们把外国人的革新和白话文的发展结
合了起来,进行了大量的实验,做了很好的事
情。 你再看看同期的作家,当然也有像《白鹿原》
这样了不起的作品,但总体上,那些所谓没有模
仿的作家,有谁创新出什么东西了吗?
你先要到达一个基础,才会意识到前人有
什么漏洞,人其实是在补前人的漏洞,永远是没
有完美的。 谁如果能在模仿曹雪芹的基础上,再
有所创新,简直是牛死了。
木 叶 :有评论者认为,你的叙事有先锋性。 现
阶段在你的心中,何为先锋? 在这个时代,先锋
又何为?
阿 乙 :可能我的“先锋性”在于每次叙事时我
都注意方式。 有的作家叙事只有一种方式,拿起
笔就写,但是有一些会注意方式、角度和结构。
现阶段我心里,先锋的概念应该是它提出了一
种新的写作任务。注重结构是上世纪的任务。这
个时代,视觉作品的冲击来得更明显,而人的变
化也出现了(比如“低头族”,我觉得有些人直到
被人捅死了还是在看手机的),文学它不是同以
往一样,而是考虑到了这种新的情况,它就会
先锋。 我就在想,如果一篇小说,电影也能呈现
出它的全部,它存在的意义何在?
木 叶 :《灰故事》里有个《五百万汉字》,《鸟看
见我了》里有个《先知》,两个主人公都有着“被
毁灭的聪明”和强大的民间才情,这样的作品算
是一种挽歌吗?
阿 乙 :差不多。 因为当时写作的时候,我有这
个投影在里头,觉得自己这辈子也是这样一个
人,跟普通人一样沉寂在某个地方,某个自己的
世界里。
木 叶 :《代表作•中间代》一书选的就是《先
知》,它算是你中短篇代表作吗?
阿 乙 :是我比较用心写的几个之一。我对自己的小说没有一个是非常满意的, 没有一个可以
让自己在整个文学史上立足。
木 叶 :谦虚,或者说你的要求也太高了。
阿 乙 :如果就在中国立一个足没什么意义的。
木 叶 :你指的是世界文学?
阿 乙 :对,几千年的长河里,如果我这些东西
也能立足的话,目前来说,除非是运气好,没有
别的可能,所以我还得往前写。
木 叶 :你在探索,每个小说都是一种努力。 你
现在觉得《自杀之旅》写得如何? 你好像讲的是
自杀也不自由。
阿 乙 :这个模仿的是皮兰德娄《自杀的故事》。
这个主人公没办法挣脱社会巨大的手,他想通
过死亡来实现终极的自由,但社会这只大手还
是把他轻易地抓回去了。 只要他有一点点漏洞
(性欲),就被抓走了。
木 叶 :他老婆还会轻轻地说,“家里又不是
没有”。
阿 乙 :对啊,人是处在一个别人不可理解的状
态中。 他老婆永远不会理解他。
木 叶 :《赵十六爷的葬礼照常进行》,一看标
题,就有很多可能性。
阿 乙 :它跟今村昌平的影片《楢山节考》有关,
因为当时日本有的农村有个风俗,就是人活到
一定岁数后,要到山上去,活得下去就活,活不
下去就被什么动物吃了。 因为粮食是有限的,你
不劳动反而要消耗粮食嘛。 这是很残酷的现实,
到现在仍然没有摆脱。 现在看起来是小康社会,
吃饱饭没问题,但是它在农村里面仍然存在根
深蒂固的影响,只是形式有所不同。 我的一个舅
公,我奶奶的哥哥,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不太养
他,二儿子也不太养他,在舅公的老婆没有过世
前是一边养一个,还蛮公平的,后来她死了,两
边就用一种最低的方式来养,最后让他住在一
个相当于牛圈的屋子里,凄凉地度过晚年。 当
然,舅公是自己死掉的。 我知道这事,但一直没
有很深的感触,看到今村昌平的电影后,一下子
就很感动,也想了很多。 人到老年就变成一个消
耗者,而社会就像一个军队,一批伤兵每天在消
耗资源,而资源只有那么多,构成现实与道德的
冲突。
木 叶 :是的。至于《证件》,有些反乌托邦。你似
乎曾说《灰故事》一无是处,我觉得其中这个《证
件》是不错的。
阿 乙 :我知道,我觉得它也是一个模仿乌托邦
的作品。 这个故事也不好。
木 叶 :你总是善于挑剔自己的不足。
阿 乙 :好处可能由别人说吧,而我要关注到自
己走到了哪一步。 我不可能到现在还写这样的
小说。 我的《下面,我该干些什么》,不是别人骂
得很凶么,但它给我带来很多可能性。 我第一次
用这么长的篇幅来讲一件事情,有的人说拖沓,
那是因为我要尝试一下,有很多心理上的东西,
虽然写得不太好,但比《证件》,比《一件没有侦
破的案子》还是重了很多。 它在往前尝试,所蕴
涵的武术功底比前面的要高很多。
木 叶 :这个主人公十九岁,但后来说了好多
话,比如说“我冷漠、无为”,“避免与时间的独
处”,一看就不是他能说出来的。
阿 乙 :这是我说的,这些没处理好。
木 叶 :再有,很多内容是通过这个人自身去表
现,而对于他的反面,受害者、法律、法院……这
些社会性的力量没有得到彰显,整个故事的张
力没能充分激发出来。
阿 乙 :事情是这样的,从一开始我就受了《局
外人》的一些影响,而且因为是用第一人称写,
视角就有限,小说中体现的对立面和外在的东
西就都是他所见所感。 对于小说写法,我在做各
种尝试。 像福克纳或有的作家,会以这个人作为
一个视角,再以律师为一个视角……第一章可
能是某一个人叙述,第二章是另一个人叙述,但
是这样写难度会很大。 一个作家要慢慢往前滚
动式发展,所以《下面,我该干些什么》是一个途
中的作品,是我人生途中的一个作品。
木 叶 :你以前起的名字是“猫和老鼠”,还有一
个“杀人的人”,后来改成“下面,我该干些什
么”,源自《发条橙》,自有其暗示性。 但我觉得
“杀人的人”更有力量。 似乎你也没有坚持自己。
而且,文本有些先入为主,而好东西是能够无限
生发开来的。
阿 乙 :我很少坚持自己,我觉得有人能帮我忙
就不错了。 这个名字也想了很久。 这个小说的
结论太清晰了。 我的每一个小说, 都是结论清
晰,非要有一个清晰的结尾。 我以后会写得开放
一点。
木 叶 :再说《鸟看见我了》这个集子,《意外杀
人事件》的结构、意蕴以及辐射面,最有弹性。
阿 乙 :我也不会回头去看,这个小说的结构来自新闻,就是德国《明镜周刊》的“ 9 • 11 ”报道。 大
多“ 9 • 11 ”特稿都是平铺直叙的,政府、消防、恐
怖分子,遇到了什么,做了什么,杂乱无章。 而
《明镜周刊》很牛,后来出了一本书,我看了,就
是把每个人并列起来,包括死亡的人、幸存的
人、警察、大楼里的清洁工,也包括恐怖分子,它
遴选了好多人,各自在做什么,似乎毫无关系,
到最后它集中在一个点—— — 9 月 11 日的那一
刻。 飞机来了,大楼炸了,文字一收,你会发现,
好多无关的人的命运在这一刻集聚在一起,而
又不尽相同。 我当时吸取了这个结构来写《意外
杀人事件》。
木 叶 :其实,灾难片经常这样叙事,但你的处
理还是有独特的意味,爆发力迸发了出来。 再有
就是《极端年月》和《情人节爆炸案》,其实《情人
节爆炸案》是原稿,《极端年月》是在别人建议或
是要求之下的修改版。 《极端年月》里添了一些
爱情元素,反而把力度弱化了,你是否也会不
得已?
阿 乙 :因为我当时是人生中第一次发表作品,
《小说月报》原创版的编辑,看到我的投稿很喜
欢,不过有两处犯难,一是同性恋的题材,二
是—— — 我后来是这么理解的—— — 这个刊物可能
喜欢可读性强一点的,所以就建议我再加些东
西,也没具体说要加爱情,就是觉得以前那个
版本有一点单薄。我就改了,到最后还是没发出
来,但我蛮感激这个编辑的。 到出版《灰故事》
时,就选入了,作为第一篇。 出版《鸟看见我了》
时,觉得短的那个《情人节爆炸案》更真诚,所
以也拿了出来。
木 叶 :现在你短篇里名声最响的就数单篇《鸟
看见我了》,你自己也讲过,它是来自格林童话
《清白的太阳要透露这件事》,都有谋财害命、异
地娶妻过日子,以及奇异的目击者(太阳或鸟
儿),还有就是嫌犯的心理阴影。 但是我觉得你
加入了很多血肉和中国氛围。
阿 乙 :它是来自于一个外国的寓言,非常短,
好像在俄罗斯也看到过这个寓言。 那个人被杀
之前,跟凶手说有人会揭发他,天网恢恢嘛,背
后有人看着呢。 我对这个聪明的寓言感兴趣后,
并不是一下子就写出小说。 有一天,我想到以前
在派出所上班时,最大的愿望就是破个大案,抓
个要犯,调到省公安厅去,离开这个破乡下。 我
那时每天苦思冥想,在一个荒山野岭不可能有大案,但它可能藏着一个重大的逃犯,那时我是
管户口的,经常翻一翻户口档案,看看有没有异
常,结果什么都翻不出来。 那个地方的方言我都
不太懂。 我对招亲的人家有兴趣,因为是“倒插
门”,跟当地的姓不一样,就觉得是不是有些来
历? 这个寓言,就让我想到是不是真的有一个逃
犯藏在洪一乡(我当年做警察的地方)? 后来,我
就把这两个综合在一起写了出来。 很多创意或
灵感都是来自于所读书中的某一个点,它突然
激起生活中的记忆,两者就结合起来了。
木 叶 :《巴赫》讲的是巴礼柯出走的故事,其实
这个东西很多人写过,我觉得你这一篇太浪漫
化了,轻飘了。
阿 乙 :是。巴礼柯本身是个作家,意大利的。他
写的东西就像村上春树一样,非常唯美,我当时
蛮喜欢的。《海上钢琴师》就是他写的。我不喜欢
这篇《巴赫》,除了主人公人名叫巴礼柯,套路、
句子都是模仿他,我也觉得分段太快了,文字太
轻飘飘了,没意思。 我最不喜欢的一篇小说就是
这个。
木 叶 :《灰故事》里的《一个乡村作家的死》,让
我联想到《模范青年》,尤其是结尾,就是一辈子
也写不出个名堂,就这样结束了生命。
阿 乙 :有时候有这个恐惧,会这样想。
木 叶 :《模范青年》算中篇了,有很强的自传
性,甚至是在给文学青年写一个“传记”。
阿 乙 :差不多。其实,它开始打的旗号就叫“非
虚构”,但我还是有写小说的考虑。 不过,主体事
情也是真实的,只是在一些地方有所用笔,比如
写了一大段关于死神的情节。 整体上还是可以
叫非虚构吧。
木 叶 :《模范青年》里说,“在这所学校里,每个
人都存在两种可能性”。 很多人也在议论,“我”
和周琪源,到底谁是模范青年? 还是说这两个人
就像钗黛,有分有合?
阿 乙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就是在老家是否
存在另外一个我。 我如果没有出门,并获得所谓
的成功,我现在在家里干什么呢? 我想到了一个
参照对象,就是最像自己的过去的同事,周琪源
是他的真名。 我采访他家里面的人,后来,《模范
青年》的稿子还给他家里人审过的。
木 叶 :那他们可能觉得是一种缅怀。无论是对
于他,还是对于文艺青年,或者说有梦的人,你
在写一个人如何被梦想所折磨。 他没写出来,因病去世。 命运不可测。
阿 乙 :对。 当时有一个任务,搞一个非虚构的
作品。 去监狱里采访,我没精力,也没条件,死刑
犯不是你想采访就能采访得到。 事实上,我特想
像卡波特那样(写《冷血》),我特想做那个事情,
但这需要有关部门的支持。
木 叶 :你的不少作品都存在广义的“出走”或
“宿命”的母题,这和自己、另一个自己,以及全
球化(如《杨村的一则咒语》引入碧昂丝的《 Halo 》)
等因素都有关,想进一步听听你具体的考量。
阿 乙 :我自己有很多年都在图谋出走。在一个
叫瑞昌的县级市里,也就是我的家乡,我毕业后
一共待了五年。这五年都在等待离开。但是没有
人将我调走。我最后辞职走了。住在故乡的感觉
就像住在坟墓,很压抑,觉得一生毁了。 我不想
活在父母的羽翼下。 宿命,是因为我暗恋一个女
子八年吧。 正因为如此,我觉得人生没有什么是
可以得到的。 因为后来我想过一个问题,即使她
从了我又如何,她已经追不上那个我塑造过的
她。她笃定会得到厌憎。我人生里有很多幸运的
东西,比如出走,努力了很久都没出门,但是一
个偶然机会就出去了。 我就想,如果这个偶然机
会没有出现,我现在在哪里,这就存在另一个
我。 我觉得世界上存在一千个自己,就像枝叶,
繁茂得很。 有的三岁就死了,有的考上了中文系
而不是什么警校。
木 叶 :我还注意到,你渐渐在变换叙事者,是
在实验多种人称的叙事?
阿 乙 :我是想尝试一下,因为每个人称的角度
都有很大的局限性。
木 叶 :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一会儿“我”
是死尸,一会儿“我”是这个,一会儿又是那个。
刚才说到,福克纳在这方面更是典范,不少小说
是复调、多维度的叙事。
阿 乙 :(笑)他是大师啊,我最近就在研究他,
我想学习一下,但是我发现我还是只能学到皮
毛,要慢慢来。
木 叶 :你曾说,自己每往前走一步,就感觉自
己成为大师的可能性在进一步降低。
阿 乙 :对。 要成为左拉或芥川这种作家,我觉
得只要我写到死,可能就成了,不用担心。 这是
我不尊重的作家。
木 叶 :不尊重?
阿 乙 :我一点都不尊重。 我也不尊重鲁迅,我觉得鲁迅没什么好称赞的。
木 叶 :昆德拉呢? 你似乎比较欣赏他。
阿 乙 :不知道。 你没有他那个学养啊。 还是有
一点点难度。
木 叶 :你所说的难度可能包括什么?
阿 乙 :真有难度的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种,
你没有他那种人生,你没有在快被处决时给拉
下来,你没有被流放,你思想上没有那么激烈的
挣扎,所以,《下面,我该干些什么》中人物思想
的挣扎都是隔靴搔痒式的,因为我自己没“经
历”过。 如果要是把我放到牢里面……这是一种
难度。 还有一种就是福克纳所代表的难度,他对
整个南方的了解比美国卫星还要详细。 一个卫
星能够精确到每棵树、每片叶子,但是他比这片
叶子还精细,他对整个南方的了解,包括情感上
的了解,还有那种纽带上的联系,是一脉相承
的,有着深厚的历史,他写起东西来要命得很。
木 叶 :但是,也有像卡夫卡这样始终在一个有
限的区域工作,却写出了大作品的人。
阿 乙 :卡夫卡这种作家,如果你“模仿”他,你
到达了一定程度,你只要在那个状态里头,是可
以达到的。
木 叶 :也很难。
阿 乙 :不是很难。
木 叶 :这么讲吧, 20 世纪以来,无论在文学思
维上,还是形式革新上,有很多东西都是由他开
创的,不知道他还能影响多长时间,至少已经影
响上百年了。
阿 乙 :但是,也不是说他独创了一个什么东
西。 他是在某一个地方突然出来了,前面肯定有
因子,有先驱。
木 叶 :换句话说,卡夫卡还不是你所期待的那
种大师级的人物?
阿 乙 :卡夫卡很厉害,但是他存在着那种被追
赶性。 你要看一个作家的漏洞,一个作家有些作
品很牛,有些作品是不行的,正是这些不行的作
品拖了他的后腿,而他那些好作品和垃圾作品
之间又有一脉相承的东西,所以让你觉得这个
作家是可以追赶的。 但是像福克纳,像陀思妥耶
夫斯基,像曹雪芹,这样的作家,你只能是望尘
莫及。
我读了好几次《红楼梦》,读到一定程度我
就不读了。 你得有多大的生活底蕴,经历多少事
情,对多少人有了解,才能写一个百科全书式的
小说。 它的难度非常高,而且综合起来非常完
美。 我前两天翻《金瓶梅》,它已经很伟大了,但
怎么跟《红楼梦》比? 它在具体事情的描写上,是
靠动作来来去去。 举一个细节,就是西门庆死的
那一段,是远远落后于现代小说的。 但是曹雪芹
不落后于现代,他仍然能镇住现在的人。
木 叶 :对于现当代作家,你如果把鲁迅都置于
这种状态的话,那也不一定喜欢张爱玲了?
阿 乙 :我没读多少张爱玲。我对中国小说读得
不多,我真的觉得余华还不错。
木 叶 :但我看你对余华有点既爱又恨,你批评
过《兄弟》。
阿 乙 :那个书评写得不好。我对他后来的创作
状态非常遗憾。 我觉得,他这些年读书都没能深
刻地读进去。 但他还是我看过的作家中顶尖的。
以前的作品和现在不同。
木 叶 :说远些,像哈金的创作你关注吗?
阿 乙 :《等待》非常不错,但是他别的中短篇,
有一些并不是特别好。
木 叶 :的确,《等待》看似不难写,但这个东西
往那里一立,很多东西都被它吸进去了,很多母
题它都有所反映。 对于当代文学,有人是比较乐
观的,比如说像王安忆、程永新,认为当代文学
拿到世界上去不差,不逊色。 王蒙曾说,中国文
学处于最好的时期。 也有像顾彬这样的,当然他
那句“名言”是被嫁接了的。 你怎么判断呢?
阿 乙 :我不关心这个,我读别人的东西也很
少,同龄人的书更是读得特别特别少。 我不太
关心,看也是走马观花地看一下。 我觉得看前
面几段,或一千字已经差不多了,觉得好才会往
下看。
木 叶 :同龄人或更年轻的作家,有没有对你构
成阅读冲击的?
阿 乙 :可能我太封闭了,没有感觉。 我觉得很
多东西很好,很多作家很好,但是跟我的路子不
一样,跟我的写作状态也不一样。 他们能结出他
们的好果子,我也不嫉妒。 中国这些年来,确实
没有出现一个震得你不敢写作,让你四肢发颤
的超大型的大师,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一个卡夫
卡、陀思妥耶夫斯基,会让你震动一下,不愿
写了,甚至觉得既生瑜何生亮。 没有这样的作
家。 就此而言,现在确实是中国年轻作家的最好
时机。
木 叶 :《人民文学》所评“未来大家 top20 ”,《联合文学》所评“二十位四十岁以下最受期待的华
文小说家”,你都入选了。 冯唐、路内、笛安和张
悦然,也都榜上有名,或是进入了其一。
阿 乙 :他们都写得很好,不过我跟他们的路子
也不一样,他们有他们的造化,我有我的造化。
木 叶 :那么,近年获诺贝尔奖的作家,有没有
你比较有兴趣的?
阿 乙 :也很少读,现在读书,非得等死透了再
说。 像弗兰岑的《自由》,大卫•米切尔的《云图》,
大家都评价很好,但我就是买在家里,不见得立
刻会读。 像福克纳这样就叫死透了,意思是他自
己死了,他的关系户也死了,包括当年捧红他的
人也死了。
木 叶 :那么,听闻莫言获奖后,你是否也曾思
考过莫言或中国作家对世界文坛的贡献,以及
所处的状态?
阿 乙 :莫言给中国作家带来了好处。政府更加
重视中文作品走出去的问题,而外国的出版界
也对中文作品开始更多的关注。 “诺奖”之所以
能红到今天,不在于它的奖金,而在于它并不荒
唐的态度。
木 叶 :这两年有一个外国作家被谈得比较多,
这就是波拉尼奥。
阿 乙 :《 2666 》太厚了。 我看了前面一点点。 我
觉得语言很干净,看到几个评论家(主人公)跑
到一个地方……
木 叶 :每一卷都不一样的。 《 2666 》结构惊艳、
想法诡异,你可以批评它,完全不喜欢它,但是
你会发现它带来某种刺激人的东西。
阿 乙 :莫言在结构方面也尝试过不少,像《生
死疲劳》。 我觉得,中国文学不发展跟作者缺乏
反思精神有关,作者不去反省自己,天天维护自
己的所谓的一亩三分地。
过去我是一个简洁派的信徒,只要看到长
句子我就很恶心。 一夜之间,我就不要那个财产
了。 在我身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必然要维护的,
就像我那么喜欢加缪,但从来不维护加缪,别人
在我面前骂他,我一点不反感。 但是,我一骂王
小波,他的那些朋友就会说这个人没什么见识。
我觉得,你要是学王小波,你只能跟着他写两
年。 我觉得,一个作家,既是食草动物,也是食肉
动物。 你什么营养都要吸收一点,连低俗小说都
要看。
木 叶 : 这涉及社会经验和知识结构。 泛而言
之,要有艺,还要有术,以及对生活的介入性。 一
些中国作家不够注重这些东西。
阿 乙 :我觉得中国人就是喜欢争强好胜。自己
认为正确的,另外一个人也要认为是正确的。 以
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我现在觉得,自己就是
说出来一个观点,仅供大家参考。 因为,我明天
可能就背叛我的观点。
木 叶 :你从来没想过,做一做像国内的韩寒或
法国左拉那种有着公共知识分子性质的作家?
阿 乙 :我对这个事情兴趣不大。一旦到了公共
领域之后,容易被大词所浸染,几个概念搞来搞
去。 到最后,人是通过概念来生发自己的感情,
争来争去,对具体的人与事意义不大,这也是一
种懒惰。 当然,有的人定力高,可能不被影响,但
我这方面的抵抗力很差,易受影响。
公共知识分子可能应该传达正确的思维方
式,比如你不能因为是宝马撞人就去指责车主,
见到日系车就抵制,这些只是标签、概念。 你要
传授一个方法,让大家从脑子里面洗掉那个东
西,洗掉宝马、官二代、富二代这样的概念。 如果
想准确地思考公共事务和政治事务的话,就不
要急于表态。 要调查,不能扣帽子。
木 叶 :目前来看,你写的东西很少有特别敏感
之处。
阿 乙 :那一块我不感兴趣。你要是用文字去反
抗某个体制的话,你本身也是被绑架进去了。 打
个比方,如果你练的武功是你自己想练的,那么
这个武功是自由的产物。 如果你练武只是为了
替父亲报仇,那么你整个生命也被绑架进去了,
你整个人生都是为了报杀父之仇,等你报完了
以后,你整个人生就完了。
木 叶 :为了什么而什么,总是把东西给矮化
了,窄化了。
阿 乙 :对。自由不是反抗。反抗会带来自由,但
是反抗带来的是后面的自由,而真正的自由在
你内心。 真正不可剥夺的内心就是你的自由,什
么是不可剥夺的呢? 比如阿基米德,最后人家杀
他的头,他还要思考数学问题。 阿基米德如果站
在城上高呼打倒你们,他也是不自由啊,也被裹
挟进去了。我是对公共事务不感兴趣的人。我给
我自己提供一个说法,也许没什么道理。
木 叶 :在英美,公民可以骂卡梅伦、奥巴马及
其政策,那种自由和我们这里的自由很不一样。
时政太复杂,小说家在处理时也应有自己的独特之处。 我们来谈轻松一点的,你的小说好像没
有着重写爱情,即便写也都不得善果,比如《情
人节爆炸案》,这是不是跟你自己那段八年无果
的爱情有关?
阿 乙 :有一点关系,它成为一个“母题”了。
木 叶 :如今,婚姻生活对于你的创作有什么助
力或阻力?
阿 乙 :现在没有。 你定力足够的话,这些事情
就不会影响到你,虽然你被无限制地拖进各种
事物。
木 叶 :你现在算是专职写作吗? 经济状况怎
么样?
阿 乙 :到今天,我差不多是专职写了。 收入依
靠出版的版税,一些零星的稿费,以及可能的影
视改编费用。 收入够我自己一个人活。
木 叶 :你写作时有什么癖好或不同之处?哪个
时段是你最喜欢的写作时间?
阿 乙 :过去要抽烟、听歌、喝水。 后来病了,烟
戒了。 过去在凌晨写,思路最好。 现在因为健康
原因,也调到下午写。 下午写几个小时。 强迫自
己这样干。 我写作有拖延症。 慢慢写,慢慢改。
木 叶 :一般而言,开篇和结局,哪一个更困难
些? 你享受修改的过程吗?
阿 乙 :开篇难。 想写一个东西的时候,结尾已
经在心里。是奔着结尾去写的。开篇往往要开十
几二十次,最后往往是闭着眼睛随便用一个。 我
不享受修改的过程,但我修改的次数特别多,几
近病态。 是对自己不放心。 改来改去的,把自己
都弄烦躁了。
木 叶 :你会不会规定自己每天一定要写多
少字?
阿 乙 :不去想具体写多少字,但我每天要推进
一些。 我觉得《春天》写得不好,就把它改成一个
中篇了。
木 叶 :我欣赏你,但也不得不说,你目前在长
篇上的实绩还有待验证。 《下面,我该做些什么》
和《春天》似乎都有所试探,最终还是归于中篇
短制,而且颇有争议,尤其是前者。 挑战自己的
过程是不是既刺激又伴有挫败?
阿 乙 :挫败感更强。 我写长篇确实不行。 也许
以后我能证明自己,能干好这个活儿。 但现在真
的不行。
木 叶 :你的《寡人》和一些小说里都有一个意
思,就是说自己挺像《红与黑》里的于连,向往上
流社会,向往发达,按你的说法就是到省城,到
北京,到纽约……现在已经到了北京,可能也到
过纽约了,心态有什么变化?
阿 乙 :现在已经没有了往上走的冲动了,但还
保留着那种野心。 我野心是蛮大的,有时候这个
野心让自己羞耻,定位太高了,其实就是不甘于
平庸。 司汤达写作的背景是法国出现了一个拿
破仑,他应该不是一个皇族或贵族后代,即使
是,也是普通的贵族,反正他是从一个相对普通
的位置升到一个皇帝的角色,所以在整个欧洲
都掀起了一股英雄潮。 于连是不是跟这个有关
系? 我猜有一点吧。
到了 20 世纪,出现另一种思潮,就是人是
没用的。 因为科技太发达了,科技作为英雄,取
代了人作为英雄,取代了“拿破仑”。 但是,我是
在乡村小镇成长的。 我们的瑞昌县,几千年都很
平庸,我就觉得很寒碜,人一代一代喑哑地活
着、死去,一直到现在,一个名人都没有,一个光
荣的事情都没有。 大家种田,吃饭,再种田,一年
一年过去了,几十代人过去了。 我很拒绝这种平
庸。 于连跟周星驰其实是一样的,你看周星驰电
影里面都是小人物,于连也是个小人物,他首先
告诉你这是跟你一样的人,也可能成功。
木 叶 :说到电影,我也好奇。据说《意外杀人事
件》还是哪个在改编?
阿 乙 :《意外杀人事件》和《下面,我该干些什
么》都已经被签走了。 导演不是很出名,但都是
跟我一样很有野心的青年导演。
木 叶 :同气相求。 苏童经常看电影,格非对音
乐在行, 余华的几个小说也和交响乐有某种关
联。 你有没有从电影等艺术中汲取什么力量?
阿 乙 :《出租车司机》。 因为我有好多年很无
聊,所以我也写到无聊,受到《出租车司机》那种
状态的影响。 还有《巴黎野玫瑰》,那个很寂寞。
其他电影对我也有影响,但不大。 我欣赏《老无
所依》那种电影,还有《通天塔》,《通天塔》的结
构很美。
木 叶 : 2012 年上海书展,大卫•米切尔跟苏
童、莫言等曾有一个对话,主题是“影像时代的
文学写作”。 你是否认为这是影像时代,或者,你
怎么看这个时代的写作?
阿 乙 :我已经被影响了。我的作品充满了视觉
感。 不是说我写一个作品要让谁改编,而是我已
经处在这个时代,我在写的时候,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要跟电视、电影这些画面去竞争。 所以,
我喜欢往文字里面塞很多的情感,看不出来的
情感,我还会塞很多视觉性的东西,所以读者能
从我的小说里看到很多实物,很多场景,包括人
物有什么动作习惯,我都会写出来。
我最近在尝试那种不可转化的语言。 文学
语言和电影语言,很多时候是可以互相转化的。
我现在不停地给自己的小说增加难度,让别人
改编时无从下手,他很难用影像表达小说里的
某些意思。 有的语言是不可翻译的,不是说不可
翻译成外文,是不可翻译成电影。 我在小说里增
加难度,不是我在拒绝电影,而是我觉得我在给
读者增加难度,我不能惯着我的读者。 我现在写
的文本特别难读,标点符号有,但是我经常也不
断句。 这也是在给自己增加难度。
木 叶 :其实像港台的董启章和骆以军,他们的
作品难读,需要细读,一旦读进去之后会有惊
喜。 采访至此,我觉得,虽说这几年赞誉备至,但
你始终保有一种清醒与自省。
阿 乙 :那是因为我心里想要的东西它没来。
木 叶 :你要的是什么?
阿 乙 :(笑)我这个人蛮搞笑,比如说莎士比
亚、托尔斯泰,亲自过来拉着我的手说,老弟我
看你就别写了(笑),你写了我们在历史上没有
饭吃了,那时候我就狂起来了,傲起来了。 但是
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我就是打一个比方。 比如
说一个人牛到诺贝尔奖或奥斯卡奖给到自己都
不要的地步……
我的终极想法就是能有一部作品,真正能
像我崇拜的那些大师创造的那样。 像福克纳,写
了《八月之光》、《喧哗与骚动》、《押沙龙,押沙
龙! 》。 这三个,我觉得是最顶尖的。 《我弥留之
际》等也很牛,但差一点点,因为它那个调调太
幽默了。 你看他写了那么多长篇,他一个人就占
据了六七部顶尖的作品,就像一个富翁有六七
座豪华别墅,我作为一个穷人,有一座别墅就可
以了。
木 叶 :在前往这些真正大师之作的路途上,你
觉得自己的薄弱环节在什么地方?
阿 乙 :我现在的薄弱环节,就是我连基本的植
物名称都不懂。 还有就是,我有很多经历,但是
我差一个致命的经历,就是福克纳和陀思妥耶
夫斯基的那种。
木 叶 :你的警察经历也很好。
阿 乙 :其实,那个也快用完了。 我现在有一个
能力,就像一个人是瞎子一样,他的听力变得发
达,我有一个能力在疯狂增加,就是虚构能力。
木 叶 :事实上,福克纳也没有太多的非常经历。
阿 乙 :我知道。 我现在虚构的能力在增强,就
是无中生有的能力。 我现在还处于一个渐变的
过程中,就是虚构以后它的逻辑性、合法性往往
受到挑战,所以写《春天》时,就觉得有的地方不
太合逻辑,于是就调整。 现在写的小说又存在逻
辑性的问题,有时候自己可以补一下,但是一旦
小说需要补就不行了,所以,我就想以后能把那
种更强的真实性凸显出来。 虚构里面要有更强
的真实性。 还有,我的语言很差。 我读了半年的
诗,读完福克纳,还会去读诗,如布罗茨基等人
的诗。 真正的诗歌语言太美了。
木 叶 :你是一个使命感很强的人吗?
阿 乙 :我被自己弄得很有使命感,其实我也没
什么。 我经常打牌,现在硬是把牌戒了。 以前写
作无力的时候,我就打牌,就跟失恋的人去喝酒
一样。
TOP
10#

鸟,看见我了
给活人  我比我活得久
这是我的奢望。前几天一位朋友说:几
百年后小说就没了,或者很多年后人类也没
了。我循着他的思路想,凉意袭来。就像有
一天我跟一人说,如果明天车祸死了,会留
下什么?他好像也被什么袭击了一下。这些
问题既严肃又可笑。被我说的人照旧去经营
他的地位,被人说的我照旧写着小说。什么
都没有意义了,贪欲就是意义。
我的贪欲是我活得比身体久点。哪怕只
活到一季稻子那么长。
但我觉得自己是献身的。倘若什么希望
也看不到,或者什么回报也不到来,那么我
还会写。我已经感受到一些东西在阻碍它和
我的关系了。比如一次路途遥远的饭局,或
者一次耗时数天的旅行。我坐在无望的车辆
上,感受着被绑架的痛楚。就像情人待在原
地,自己被解送去西伯利亚。这种不能写的
痛苦在芥川龙之介的《戏作三昧》里有刻画,
我自己也写过一篇《一个乡村作家的死》,
我写一个民办教师被劫持着去喝酒,越喝越
没有尽止,多次找话要走,被挽留。终于能
走时,他骑着自行车在小道飞奔,就像家中
书桌是茫茫孤海之上的星星,但车和人都摔
坏了。天亮时,他回到家,灵感飘散得无影
无踪。
为安抚这巨大的遗憾,他打了一个手
枪。这篇不成功的文章原型是我的舅舅。有
一年我去吴村拜年,不小心走到他阴暗的居
室,翻开抽屉,看到厚厚一叠写满字的稿纸。
我就像在无尽的江南山脉看见一望无际的
冰川,极尽震撼。在我们印象中,舅舅在教
育一拨又一拨的小孩子,课余便碎步跑回家
喂猪,退休后发挥余热,在自家院内搭了一
个幼儿园。但是我终于是知道他强悍的秘
密。他的另一半生命在写作。就像《肖申克
的救赎》,一半的生命是坐牢,一半是挖地
道。
我保留着舅舅那样的羞惭。有很多年都
不承认自己是写作者。我如果坚持认为自己
是作家,就会像民哲、民科一样不自知。我
这样劝导自己:你自己也踢球,可是为什么
进不了国家队。同理,你自己也写作,凭什
么就能当作家?我觉得这中间有很多需要
天赋和训练的东西。有一次我参加酒局,碰
到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东家热情地介绍:
“阿乙也是写小说的。”我脸臊得通红,觉
得被出卖了。我不敢承认自己和对方从事的
是一样的事业。在这本集子里,有一篇《先
知》,寄托的便是自己的哀伤。我每次在报
纸上看到民科、民哲和我这样的文青,便会
触目惊心、五味杂陈。我写《先知》时已能
洞见那位原型一生的悲剧,之所以热血澎湃
地写,是因为此前周国平针对他写了一篇极
度无理的文章。我觉得后者没有资格展露自
己的高贵,我也不希望别人踩灭我的火把。
为了让自己继续下去而又不至疯狂,我
时刻调解自己。我说:你写作就跟你爸爸下
棋一样,是个兴趣爱好,你吃饱喝足了,用
你的工资养养它,无可厚非。你爸爸下的是
臭棋,你看他也很快乐。我就这样也很快乐。
我逐渐知道写作也好、弹吉他也好、发明火
箭大炮也好,都是权利,一种独自与上帝交
流的权利。它不需要牧师,不需要教堂,不
需要旁证,独自等到天黑,上帝就会下来。
我以为这一生就这样度过。我将自己掩
藏得很好。直到今天我还害怕说我其实也写
诗,我写的诗总是安上瓦西里这样的名字,
有时还会加上括弧(1841-1886)。我想人们
对死人特别是英年早逝的死人总是尊敬,而
且他可能是一位盖棺论定的名人。我后来敢
于以阿乙的名字大张旗鼓地写小说,是因为
老罗(罗永浩)在看过我悄悄发去的博客地
址后,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认为我是一个
小说家。其实那时我还没有成型的小说,是
在那时,我决心开始正儿八经像一名职业作
家那样写。后来有很多人也表扬过,我还会
细细分析自己与对方的关系,以免落于城北
徐公的圈套。但是这一切都在慢慢变化,我
自己也在,我心理再阴暗,也不至于在今天
认为这些人是完全出于爱心。
我觉得我的文字稍许能打中部分人的
心脏。
我应该感谢秦轩、叶三、黄斌、北岛、
杨典、楚尘、胡思客、何家炜、王小山、李
敬泽、陈晓卿、王二若雅、彭毅文还有余学
毅,还有很多。有一段时间,我会掐着指头
算计这些飘进我耳朵里的直接的、间接的表
扬。我以前怕借你们的名字自重,现在觉得
适时感谢是起码的礼貌。我一直反复回味你
们说给我的话,并以你们的姿态读我自己的
文章。
希望原谅我的可笑。
我仍旧走在黑夜中。我仍珍惜这黑暗,
即使黎明迟迟不来。我喜欢当牙医时的余
华,我喜欢他在那时候的状态。那时写作者
胆小如鼠。但当他写完,当他看到床上熟睡
的女人,会充满前所未有的爱意。天下宁静,
好像窗外飘满大雪。我想在大雪天,和我的
兄弟阿丁一起继续谈论着这自给自足的生
活方式,这让我们注定活得比我们自己还
久、笨拙而真诚的生活方式。我们可以选择
自己的时间。
阿乙
凌晨
小人(1)
假如我们是一只很大的鸟儿,当我们盘旋在
1998 年 4 月 20 日的雎鸠镇上空,就能看到
这样一些事情:副县长李耀军意外擢升为县
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实验中学老师陈明義
跪在百货大楼门口磕头;良家妇女李喜兰的
老公又去北京治疗不孕不育了;一支外县施
工队在公园外的水泥路上挖出一道巨大的
坑;而林业招待所的会计冯伯韬正追着信用
联社经警何老二要去下棋。我们将这些信息
分拣、归类,就会抹去最后也是最不重要的
一件。
这几乎是一个永恒不变的场景:冯伯韬躬着
身子扯住何老二的制服下摆,而何老二背着
双手走在前头,遇见熟人了何老二就向后努
努嘴,意思是“你看看,你看看”。雎鸠镇
的人们早已熟知两人的这种关系,这种关系
就像月亮必须围着地球转,地球必须围着太
阳转,可是这天他们的眼睛睁大了,心脏狂
跳起来。他们觉得冯伯韬是拿着一把刀子押
何老二进地府,他们看到冯伯韬刀子一样的
目光。他们不能拦下何老二说你要死呢(就
像不能拦下公路上的卡车说你要发生车祸
呢),这不可思议。
人们带着隐秘的骚动走开了,冯何二人走到
湖边,一个将肥硕的身躯细致地安顿于一方
石凳,一个将塑料袋里的棋子倒在石棋盘
上,分红黑细细码好。何老二应该好好端详
冯伯韬一眼,可惜他看到的只是温顺。何老
二说:“你先”,冯伯韬便像得令的狗急急把
炮敲到中路。历史上他曾无数次启用这个开
局,也曾无数次否决这个开局,他总是信心
百倍又惴惴不安,今天他的手缩回来时有些
悲壮,他想这是最后一次了,轰你妈瘪。他
看到何老二果然把马轻轻抹上来。下了几
步,他分了心,他想自己正不露声色地走过
人群,人们问他赢了么,他什么也不说,他
等着何老二自己去说。可是面前的何老二纹
丝不动,只是诡笑着,这带着同情的诡笑让
冯伯韬涨红了脸。
急不可耐地下了几十步后,冯伯韬将昨夜新
记的秘招搬出来,他看到何老二的手顿住,
面色凝重起来。他说:快点。何老二看了他
一眼,忽而恐怖地笑起来,好像剪刀在轻薄
的铁皮上一次次擦刮。冯伯韬这才猛醒,所
谓秘招其实早在多年前的一个中秋节用过,
那次双方棋子出动的次序、兑杀的位置,乃
至死子摞起的顺序都与这次重合,他好像走
进时间的迷宫。
永远的胜利者何老二行了一个看似无关紧
要的子,冯伯韬的棋势便土崩瓦解了。何老
二说:“最后一盘了,以后不和你下了。”往
日冯伯韬又窘迫又讨好,今日却是漠然说:
“好。”何老二有些失落,顺手走了几步,
眼瞅着冯伯韬只是勉勉强强地应,没将军就
走了,而冯伯韬好像头颅被砍掉了,僵坐于
原地。
何老二是个巨蛆式的身躯,慢慢蠕慢慢蠕,
蠕过马路、小径,蠕到了家门口,正要掏钥
匙,冯伯韬跟将上来。人们又一次留意到冯
伯韬眼中可怕的刀光,不单人们看到了,转
过身来的何老二也看到了,可是他不能问:
你是不是要杀我呀?
不行,你得再陪我下一盘。冯伯韬将塑料袋
里的棋子抖得瑟瑟作响。人们看到何老二有
些为难,找了好多理由推阻,最后又只能充
当大度的赢家,被冯伯韬推进屋。
有七个雎鸠镇的居民作证冯伯韬傍晚 5点半
进了鳏夫何老二的屋,但无人证实他什么时
候离开。何老二的死是晚上 9 点被发现的,
来找他顶班的同事发现路灯下排了一队长
长的蚂蚁,接着闻到新鲜的腥气。何老二当
时正一动不动地扑在餐桌上,脑后盖着一块
白毛巾,毛巾中央被血浸透,像日本国旗。
小人(2)
晚 11 点,同样丧偶的冯伯韬轻轻打开自家
的防盗门,看到黑暗中像有很多手指指着自
己,便想退回去,但是那些冰冷的手指一起
扑过来,顶住他的太阳穴、胸口以及额头。
他手中的细软不禁掉落在地。
冯伯韬说自己是在傍晚 6 点离开何宅的,何
老二把他送到门口,拍着肩膀交代“下不赢
就不要下”。6 点以后他照例要到公园散步—
—冯伯韬就是输在这个环节的。
刑警问:“有没有人能证明你当时在散步?”
冯伯韬说:“我没注意到,我脑子里都是棋
子。”
刑警问:“你就一直绕着公园散步?”
冯伯韬说:“是啊。”
刑警问:“绕了几圈?”
冯伯韬说:“有一两圈吧。”
刑警说:“好了,你不用撒谎了,那里的水
泥路被挖断了。”
冯伯韬说:“对对,我看到水泥路被挖断了。”
刑警说:“那你说哪里被挖断了?”
冯伯韬回答不出来。此后的四五天,他在讯
问室不停练习蹲马步和金鸡独立,有时还不
许睡觉。他总是听到一声声呼唤,“你就交
代吧”——这催眠似的呼唤几乎要摧垮他孩
童般执拗的内心,让他奔向开满金黄色鲜花
的田野,可他还是挺住了,他知道一松口就
是死。
审讯进行到第七天时,政法委书记李耀军走
进来,理所当然地坐在主审位置,他说:抬
起头来。冯伯韬缓慢地抬起头,看到一道寒
光刺穿下午灰暗的光阴,直抵自己眉心。他
重新低下头,又听到那不容置疑的声音(抬
起头来)。他试图甩开这锐利的目光,却怎
么也甩不开,他逐渐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注
视、不能缩紧身子的光身女子。他的防线松
动时发出可怕的声响,手铐、脚镣、关节和
椅子一起舞蹈起来,他想你就给一声命令
吧,爹。可是青铜色的李书记却只是继续看
着,就像狮子将脚掌始终悬在猎物头上。
冯伯韬后来终于是不知羞耻地开了口。第一
遍发出的声音囫囵不清,像羞赧的人被请到
主席台;第二遍就清晰洪亮起来。他看到李
书记眼里的剑光一寸寸往回撤,最后完全不
见了,只剩一汪慈爱的湖,他备受鼓舞地说:
我杀了何老二,还贪污了公家三千块钱,还
偷了算命瞎子一百多块,还有。可这时李书
记头也不回地走了。等到刑警大队长坐回主
审位置,冯伯韬索然无味。
大队长说:你是怎么杀何老二的?
冯伯韬说:就是杀呗,拿菜刀杀。
大队长说:不对。
冯伯韬说:拿斧头剁的。
大队长说:不对。
冯伯韬说:那就是拿棍子敲的。
大队长说:嗯,有点接近了。
冯伯韬说:锤子,我拿的是锤子。
大队长说:你拿锤子怎么敲的?
冯伯韬说:我拿锤子敲了他脑门一下,他就
倒下了。
大队长说:不对,你再想想。
冯伯韬说:嗯,我趁他不注意,拿锤子敲了
他后脑勺一下,他就倒下了。
冯伯韬看到刑警大队长像个贪得无厌的孩
子,便满足了他的一切要求,但是有些地方
实在满足不了,比如交代金库钥匙和作案的
锤子丢在哪里。他发动智慧想了很多可能掩
藏的地方,然后带他们去找,却找不出来。
这件案子折腾半年(认罪、翻供、认罪),
冯伯韬本来要死了,却先碰到良家妇女李喜
兰的老公死了。这个男人第三次从北京归来
后数度*,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就让火车
碾了下身。无牵无挂的李喜兰跪倒在地区检
察院门口,证明 4 月 20 日傍晚 6 点到 9 点
冯伯韬和她在一起。
小人(3)
地区检察院当时正准备提起公诉,越想越不
对,索性把案卷和李喜兰的保证书一起退回
县里,说了四点意见:一是杀人动机存疑;
二是凶器去向不明;三是陈述内容反复;四
是嫌疑人出现不在场证明,不能排除是他人
作案。县委政法委书记李耀军当晚带人找到
李喜兰,把保证书拍出来,又把枪拍到保证
书上。
李耀军说:4 月 20 日傍晚 6 点到 9 点你和冯
伯韬干什么了?
李喜兰说:那个。
李耀军说:那个是什么?
李喜兰说:戳瘪。
李耀军说:你怎么记得是 4 月 20 日?
李喜兰说:那天我例假刚走,我在日历上画
了记号。
李耀军说:作伪证可是要坐牢的。
李喜兰说:我以我的清白担保。
李耀军说:你清白个屁。我跟你说,婊子,
案件本来可以了结的,你现在阻碍了它你知
道不知道?我们受到上级批评了你知道不
知道?
李喜兰抵挡不住,小便失禁,李耀军说:带
走带走。民警就将她像瘫痪病人一样挟走
了。关了有一周,李喜兰大便失禁,方被保
出来,她出来前民警跟她说:你就是作证也
没用,没有人能证明你们当时在戳瘪,你说
戳瘪就戳瘪,说不戳瘪就不戳瘪,天下岂不
大乱了?
李耀军是从乡政法干部做起的,一路做到副
乡长、副书记、乡长、书记,又做到镇长、
镇党委书记、司法局长、交通局长,平调很
多年,四十五岁才混到副县长,本以为老此
一生,却逢上老政法委书记任上病死了,上
边考量来考量去让他补了这个缺,使他生出
第二春,说出“我任上命案必破”的话来。
现在却是如此,放也放不得,关也关不起,
他便使了通天的热忱,在电话里给地区政法
委书记做孙子,让上司组织地县两级公检法
开协调会。
地区检察院说:证据不够充分。
李耀军说:还要怎样充分啊?
地区中院说:怕是判不了死刑。
李耀军说:那就判死缓。
地区中院说:怕是也判不了死缓。
李耀军说:那就判个十几二十年,我今天把
乌纱帽搁这作保,我就不信不是他杀的。
那个时候,关在死牢的冯伯韬还不知道自己
正像一颗菜被不停议价。当他接到县法院 11
月 22 日开庭审理此案的通知时,还不知县
法院不断死刑案的规矩,还以为自己终究难
逃一死,便含着泪吃掉所有的饭菜,又抽出
巨大的**。浆浆快要射出时,他大喊:李喜
兰你叫啊,大声叫啊,你痛得昏过去,你要
昏过去啊。
可是还没熬到 22 日,通天的律师就把他保
出来了。手铐解下时他觉得手好冷,脚镣拆
下时他觉得脚好轻,整个身躯像要飞到天上
去。飘到门口时他抬头望了眼苍天,苍天像
块要碎掉的弧形蓝瓦,深不见底。他又回头
看了眼看守所,看守所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
招牌,铁门上建了琉璃瓦的假顶,四周是灰
白色的砖墙,砖墙内有无数棵白杨和一间岗
哨伸出来,一个绿色的武警端着冲锋枪在岗
哨上踱来踱去。冯伯韬想自己在射程之内,
便忙跑进路边的昌河面包车,爬进李喜兰*
的怀抱哭泣。
一路上冯伯韬还正常,还有心评点新开业的
家私城和摩托车行,到家一见灰尘笼罩下冷
静、寂寞的家具,便像长途跋涉归来的游子,
衰竭了。李喜兰找来医生吊盐水,吊了两日
还是高烧不止,迷迷糊糊听说局长、院长和
书记来了,又烧了一遍,差点烧焦了。待到
烧退,他通体冰凉,饥渴难耐,先是要梨子,
接着要包子,最后等李喜兰解开衣扣捞出尚
鼓的乳房,他才安顿了。
小人(4)
冯伯韬再度睡醒时气力好了许多,这时房门
像没锁一样,被县委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
检察院长一干人等突破进来。冯伯韬惊恐地
后缩,被李耀军的手有力地捉住,冯伯韬惴
惴地迎上目光,却见那里有朵浪花慢慢翻,
慢慢滚,终于滚出眼眶。
李耀军像是大哥看着小弟遍体鳞伤归来,浓
情地说:老冯啊,你受委屈了。接着他取出
一个信封,说:这是 210 天来政府对你的赔
偿,有四千来块。冯伯韬把手指触在上边,
犹犹豫豫,李耀军便用力塞到他怀里。接着
李耀军又取出一个信封,说:七个月来你的
工资奖金照发,合计是七千块。冯伯韬想说
什么没说出来,又见李耀军取出一个信封,
说:这是我们办案民警凑的一点慰问金,一
共是一万块。冯伯韬连忙起床,却被李耀军
按住了。
冯伯韬说:你们太讲礼了,这个我不能要,
太多了。
几名干事这时一窝蜂地嗔怪道:我说老冯你
客气个什么呢。冯伯韬眼见这最厚的信封被
塞到枕头下,忙两手捉人家一手,说:李书
记,你看我要怎么感谢才好啊。
李耀军把另一只手搭上来,说:也没什么感
谢的,你就踏踏实实休息,你休息好,养好
身体,我们也就安心了。然后他们连泡好的
茶都没喝就走了,快到门口时,李耀军像是
记起什么,转身说:你也知道的,现在的记
者听风便是雨,瞎*乱报。
冯伯韬高声应着:我知道,我知道。
此后真有几个记者趁黑来敲门,冯伯韬开始
不理,后来觉得要理一下,便拉开门说:我
不接受你的采访,没有人指使我不接受采
访,我就是不接受采访,你要是乱写我就去
你们报社跳楼。
记者说:我这不是为你好吗?
冯伯韬说:滚。
冯伯韬后来知道李耀军还是挨了处分,这让
他很过意不去,路上碰见也不敢正视了。冯
伯韬也知道自己被释放是因为实验中学老
师陈明義供出了杀何老二的事,他想他应该
感激陈明義呢,要不是陈明義把积案一起交
代了,他冯伯韬现在不是在黄泉了?这样一
想,冯伯韬就去医院给陈明義病重的老父预
交了笔费用。
陈明義是在 11 月中旬事发的,他一连四天
去偷超市的茅台酒,前三天得手了,第四天
被逮了个正着。派出所联防队员一拍桌子,
把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历史老师震慑住了,
他就交代他其实还有几起盗窃案,人移交到
刑警大队后,刑警接着拍桌子,他就又交代
他其实还有一起杀人案,杀的正是信用联社
经警何老二。
根据案卷记载,陈明義的犯罪史正是从 4 月
20 日这天开始的。这天下午,他拿着诊断书
魂不守舍地走,走到百货大楼门口见到人
多,就跪下磕头。人们问陈老师你怎么磕头
啊,他就说我爹嘴里哈出尿味了。人们问尿
味是什么啊,他就说要做透析;人们问透析
是什么,他就说我要大量的现金啊。人们就
啧啧着*了。陈明義把百货大楼的生意磕没
后,自己也有些醉了,然后他看到一辆藏青
色的运钞车驶过马路,又看到冯伯韬扯着何
老二的制服后摆往湖边走去。他听到何老二
说:我都替你丢不起这个人。
陈明義像是被擦亮了,觉得非如此不可。于
是回家洗脸,计划,再洗脸,然后拿着锤子
走向何老二家,在路上他看见丧魂失魄的冯
伯韬,心想何老二是一个人等他了,便坐下
来像海尔售后服务员一样用塑料袋把鞋扎
住,像砖瓦厂工人一样戴上厚手套,他还摸
了一把藏在宽大口袋里的锤子——他是如
此细致,又是如此被愚蠢的犯罪激情驱使。
他走到何家,吸口气推开门,看到何老二趴
在餐桌上打盹。
小人(5)
他说:二哥,借点钱吧。
何老二歪过头,从满脸横肉里屙出蒙眬的眼
睛,又睡着了。
他说:二哥,借点钱吧。
何老二怒了:你没见我在睡吗?快走快走。
然后就着还没消失的呼噜又睡去了。陈明義
往门外退了几步,站立了十几秒,猛然朝前
疾走,一锤子敲到何老二肥厚的后脑勺上。
何老二嗯了一声,全身哆嗦一下,又睡了。
陈明義索性到厨房找来白毛巾盖住它,连续
敲十几下,直到血冒出来。
陈明義没翻出多少钱,最后从尸体裤腰处找
到金库钥匙,他想接着敲死值班人员去打劫
信用联社金库——但是走了一阵后,他感觉
裤腿有些重,他毛骨悚然地想这是何老二拖
住脚了啊,往下看又没有,便用手摸,摸到
一摊尿水。他就呜呀呀叫着跑回家了。
刑警问:为什么不用菜刀?
陈明義说:菜刀不能一招致命,被害人容易
叫。
刑警问:为什么不用斧头?
陈明義说:斧头太笨,舞不开。锤子好,锤
子小巧有力,不易见血。我去之前就想好了,
对待何老二这样的大物件,刀不如斧,斧不
如锤,出其不意,速战速决。
刑警看陈明義说到兴起,好像是置身事外的
演员,便打断道:你为什么第一步就杀人?
陈明義说:给自己纳投名状。我想我至少缺
二三十万,总归是要走这条路的,杀了人后
就不能回头了,就不会犹豫了。
刑警说:那后来为什么又不杀呢?
陈明義说:还是见不得世面,害怕。我夜夜
睡不着,想着何老二。
刑警说:现在呢?
陈明義说:现在好多了,现在说出来舒服了。
陈明義带着刑警七拐八拐,多次迷路,终于
在一处烂塘指出大概方向。刑警找来民工抽
水,水抽干了,果然看到烂泥里有一把锤子
和一把钥匙。陈明義被执行逮捕,随后事实
清楚、证据充分、从重从快,被地区中院一
审判决死刑。
陈明義进死牢后,东西走五六步到顶,南北
走七八步到顶,便知道苦了,每日摇着栅栏
哭。他一哭整个号子就跟着哭。老狱警听了
几天听出名堂,别人哭是恐惧,陈明義不是,
陈明義哭得清澈、纯粹、含情脉脉。
老狱警拣了个艳阳天,把面黄肌瘦、腿脚晃
当作响的陈明義引到亭下,倒了一杯酒,说:
你是为谁哭?
陈明義说:我父亲。
老狱警说:听说了,你是个孝子。我也叹,
你是这里学历最高、教养最好的,走上这条
路实在可惜。
陈明義说:我是不得不走上这条路。
老狱警说:没别的办法想吗?
陈明義说:有一时,没长久的。医生说,尿
毒症是个妻离子散病、子女不孝病,再大的
家业也能败空。你想尿排不出来,毒全部在
体内,要做肾移植,做不起就只能透析,情
况好一点一年十来万,严重点就得二三十
万。后来学校借了不少,找亲戚借了不少,
连学生也捐款了,但这些钱像水滴到火炉,
转眼就冒烟了。
老狱警说:所以你就抢钱偷东西?
陈明義说:所以我就抢钱偷东西杀人。
老狱警说:你不能放一放?人都会死,你父
亲也是一样。
陈明義说:我不能杀我父亲。
老狱警说:不是说杀,是说放,人各有天数。
陈明義说:放了就是杀。我的命、我的大学、
我的工作都是父亲拿命舍出来的,他卖自己
的血。现在他有事情了,我放?他才四十九
岁啊,比伯伯你还小啊。
老狱警捉过陈明義的手,扯起衣袖端详,说:
你也卖了血。
小人(6)
陈明義说:我读书时觉得实在无以回报父
亲,就天天读《孝经》,我顺读倒读,读得
热血澎湃,就想我要是天子,就有天子的孝
法;我要是诸侯,就有诸侯的孝法;即使是
庶人,也有庶人的孝法。子曰:自天子至于
庶人,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
意思就是没有尽不了孝的道理。
老狱警说:嗯。
陈明義说:可这只是孔子的想当然,孔子还
说,谨身节用,以养父母。好像懂得节约就
可以给父母养老送终了,但是现在就是讲孝
道也要有经济基础,我每天只吃一个馒头,
我父亲的病就好了?不可能。你知道孝感
吗?就是行孝道以致天地感动,老天起反应
了。汉代姜诗的母亲喜饮江水,姜诗每日走
六七里挑水,老天就让他家涌出江水来;晋
代王详的继母想吃鱼,王详*卧冰到河上求
鱼,老天就让冰块裂开,蹿出两条红鲤来。
我也曾跟着老农去挖新鲜雷公藤,也曾去求
万古偏方,可是我感动谁了?我父亲脸色浮
肿,精神异常,一不当心就昏死过去。
老狱警说:你不要钻牛角尖,孔子也有讲顺
应。我说话直接,人都是要死的,你还能拦
住你父亲不死?你尽心尽力就可以了。
陈明義说:我父亲得的要是必死的病,我也
就死心了,可他不是。我不能把他丢在医院
自己去吃饭去上班,我吃饭上班然后他死
了,没这个道理。
老狱警说:唉。
老狱警接着说:我也读过一些书,说老吾老
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孝则对人
忠,悌则对人顺。你讲孝没有错,可也不能
以一己之孝取他人性命啊。
陈明義慢慢饮了那杯酒,说:他人性命,我
父性命,我取他人。
秋后问斩时,天空晴朗,老狱警陪他到刑场
进酒。陈明義说:我想知道我父亲现在的情
况。老狱警就去打电话,打了很久,那边医
生才过来接电话。
医生说:死了。
老狱警走到枪口下,对垂下头颅的陈明義
说:情况好了一点,在看报纸。陈明義的泪
便像雨一样射在地上。
后来,老狱警坐车去那家医院,知道陈明義
的父亲像娇贵的玫瑰一样死了。医生说,要
每天浇水,一天不浇就枯萎了,两天不浇就
凋谢了。开始时还有个干瘦的男人扯着一个
*女人的衣服后摆来支付费用,后来就不来
了。老狱警想好人好事终归有限。
而我们还是那只很大的鸟儿。我们拍打着贪
婪的翅膀,嗅着可能的死亡信息,每日百无
聊赖地盘旋在雎鸠镇上空,终于又看到这样
一些事情:县委政法委书记李耀军顺利当选
政协主席;超市员工嘘叹只有傻子才会一连
四天在同一位置偷最贵的酒;而林业招待所
的会计冯伯韬没日没夜、心安理得地操寡妇
李喜兰。有一天操完了,李喜兰说:戒指呢?
冯伯韬好像不记得这事情,李喜兰便哭,便
喊便叫,你这个骗子,你骗了陈明義又来骗
我,你这个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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