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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大爷和瞎高梁干了个杯说道:“这次我们去张家看戏,张家的一个少爷是国民党的一个军官。一个姓吕的团长让他帮着给找个勤务兵,这个少爷看上了你家成青。我就替你们答应了下来。”
“大哥,你说你……?这么大的事总该和我们先商量商量吧?”
“你别急,他还得征求吕团长的意见不是?让我们先等信儿,没准成青还去不了呢。我都不想说你什么,这么好的事,别人送礼都去不成,你倒好,肉送到嘴边了都不吃!再说,白马张家要攀上了,能亏得了你?”
“我管他什么驴什么马什么张,反正兵我们是不当!”
“我再跟你们交个底吧!这个吕团长不是别人,是东北军的吕正操,张学良很器重的,前两年在易县呆过好长时间,对咱这一片还是有感情的。他跟张家公子私交也不错,他也是很主张抗日的,成青跟着他,肯定错不了!”
“什么错不了?你以为扛枪是闹着玩的?你怎么不让你家九儿去呢?”
“九儿要有成青一半,我早送他去了!再说,人家不是看上你家成青机灵了吗?”
“谢谢大哥这么抬举他!他太拉虎了,我怕他丢了脑袋都不知怎么丢的!”
“一码是一码。成青也不是什么事儿都拉虎,唱戏不就挺好的吗?没准上了战场也是条好汉!”
“这好汉我家不当!”瞎高梁用手抹了抹嘴。
拉虎妈道,“他大伯,我知道你也是对我家好!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老大半傻不窍儿的,找个媳妇都难,全指望着小拉虎了,当兵去了这个家可怎么办?”
登大爷道:“都像你们这么想,那咱国家不就糟了?再说了,骑大马,跨大枪,娶个漂亮小婆娘,要多威风有多威风,成青说不定就让咱老牛家改换门庭了!”
小拉虎妈眼一亮,“也对,他爸啊,要不然让小拉虎去试试?”
“试个屁!”瞎高梁自顾自喝了口酒,接着道:“别看我眼睁不开,但我眼睛不瞎,就算我瞎,我心里明镜儿似的。什么大马大枪什么小婆娘,我家成青不稀罕!我就让他守家待地地守着这个家,想唱唱戏就去唱唱戏!”
“乱世出英雄,这你们不懂?唱一辈子戏,还是戏,再说日本都打过来了,还唱个屁的戏?”
“日本打过来又怎样,我们不惹他,他还吃了我们不成?我早听说了,日本人也没那么凶,还给小孩子糖吃呢?”
“愚钝愚蠢!等着吧!日本人,会给你瞎高粱糖吃的!”
小拉虎心里寻思,窝在这山里头,可能什么都不是,出了山上了战场要没命就嘎巴一声脆,要命大混个出人头地也不是没有可能,到时候想找小花袄没准就是小菜一碟了。
“师父,我去!”小拉虎对登大爷说。
“你敢!你是我的儿子,你得听我的!”瞎高粱站了起来。
“他是你的儿子,但他大了,儿大不由爹娘,他有自己的路!”
“在我家,路就一条,守家待地,哪儿也不去?明天我就找人去牛岗把婚事订下来!”
“你要敢给我订婚,我非当兵去不可!”小拉虎一听要给他说媳妇,急了。
“好了好了!我觉得这是个机会,那边什么情况也说不准,万一人家又选了别人去了呢?好后生多着呢,又不只你家成青一个。”说着,登大爷站起来,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拍屁股走人。
“师父!”小拉虎追了出去。
“回去吧!如果还能过安稳日子,我也不想让你走这条路的!唉,日子不太平啊!”登大爷叹了口气。
“师父,我想去!”
“再想想吧,你爸妈也不容易。再说了,子弹也不长眼。先等等张家的准信再说。”
送走了登大爷,小拉虎没有回家,而是四处转着。在月亮地儿里,不时把手帕拿出来偷偷观瞧。
不知不觉家家差不多都熄了灯,天上的月亮又高了很多。小拉虎往家赶时,不想碰到了吴有满吴半仙。
“表叔儿!”小拉虎想喊住他问一问父亲卖给他地的事儿。吴有满却像是没看见他一般,飞一样走了过去。
小拉虎一愣神,差点以为遇了鬼,可明明刚才就是大活人吴有满啊!小拉虎有些好奇,便跟上了他。
吴有满没有进家,像是把一袋东西放到了门口的墙头上,转身又走了,这次脚步慢了很多。等他走远,小拉虎从墙头上把布袋子拿下来,里面是仨窝头仨馒头仨饺子,还有一把香。不知这吴有满又做了什么法事?
小拉虎不算太贪,拿了俩馒头就走了。快到秦二爷家门口时,见他屋里还亮着灯,小拉虎便悄没声地走到窗户根儿,只听里面吴有满在和秦二爷说话。
“二表兄,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我一直就觉得咱们村会出了不起的大人物。今天晚上,我心血来潮就想测一测。我拿上祭品和香火就去西坡上大青子树下磕了头,心里默念三遍,只要我今晚碰上谁,谁就是那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要是谁都没碰到,说明咱村里都是一些俗人。你猜我碰到谁了?”
“谁?”
“小拉虎!”
“哈哈……”秦二爷笑了。
“你不信?”
“也不是不信!你要说他,我还多少有点信。我其实也是个清高的人,谁我都看不到眼里,可不知怎么,我打心里挺喜欢小拉虎的。”
“看得出来看得出来!瞎高粱他们两口子有的事儿办得也不地道。口口声声说把小拉虎过继给你,你都给小拉虎买好衣服领进家了,可他们却反悔了,愣把小拉虎又领了回去。”
“情有可原!情有可原!小拉虎那时也就三四岁吧,虽说老哭,但也不是不好哄,可在我这儿没养几天,拉虎妈就受不了了,忒想他,就把他领回去了。不过,也多亏领回去了,不然真发现老大缺,再把这么个机灵的送了我,肠子不就悔青了?后来,瞎高粱老觉得对不住我,非要把他家老大过继给我,你说我一个老光柄儿带一个傻小子,日子怎么过?”
“他们这是想甩包袱,谁也不傻!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应个有儿子的名儿,也不是不能考虑的。不瞒你说,我端详了这傻小子好几次,他还真有娶媳妇的命。要过继给你,给他娶个媳妇,你不就抱孙子了?”
“你算得准不准?”
“你这话说的!你看吧,用不了多少天,小拉虎家就会逢好事儿了。我这个要说得准你就信,要说得不准你以后见我一回骂我一回。”
“我有一点不明白,你为嘛老去大青子树那里做法?”
“因为它最老啊,它都老成精了,咱们村不管换了多少代人,这棵树依然都在,它知道过去那么多,当然也就能预测未来。翻翻史书你便知,未来的事不过是过去的反复!”
“哈哈,说得倒也在理。”
“二表兄,不管你信不信,天机不可泄露,我今晚做法的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甭管怎么说,以后对瞎高梁家好一点,肯定没害处的,听我的。我不会害你的。告辞!”
小拉虎听到吴半仙要出来,赶紧往外跑,可出胡同时差点没和俩人撞上,两边都惊叫了一声,月光下一看,那俩人一个是他姐白丫头,一个是赛桃花的弟弟“铁拐子”。
“那跟你弟回吧!”铁拐子说了一声,转身拐着腿走了。
白丫头拉了小拉虎一把,“我跟铁拐子在一起的事儿,你千万别跟爸爸说。”
“知道了。”小拉虎说了声就快步往前走。
“你慢点行呗!不知道我害怕啊?”
小拉虎便慢了下来。他早听说姐姐白丫头在和赛桃花的弟弟铁拐子谈对象,今天算是亲眼所见了。他倒有点羡慕铁拐子和他姐了,两个人虽然还是偷偷摸摸,但终归还有机会在一起,可他那个小花袄却不知姓字名谁、哪里人氏。
有些人擦肩而过,便是匆匆过客,但他觉得小花袄不是。他似乎早已从她眼睛里读到了什么。那时的爱恋,或许只用眼睛便交到心了。
第二天,瞎高梁早早就起来了,在院子里喊“起来了”喊了半天,小拉虎和他姐、他妹才懒懒地起床。瞎高梁便带着大儿子黑带拉着驴扛着犁先走了。临走让小拉虎别忘了扛上“擦子”。
小拉虎怕去得晚了挨骂,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赶往西峪儿。进了沟,见四处无人,便由不得去偷看那手帕。
或许白丫头走路太轻,或许小拉虎太投入,在小拉虎又一次低头闻手帕时,白丫头追上去一把便把手帕抢了过去,着实把小拉虎吓了一大跳……
“真不要脸!拿个女孩子的手帕……昨天晚上我见到你往外掏东西,又赶紧掖了回去,估计藏的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说,谁给你的?”
“庙会上捡的!”
“胡扯!是不是赛桃花的?”
“怎么可能?她也配?真是我捡的。”
这时黑丫头也跟了上来,白丫头给她看了一眼手帕,小拉虎乘机去抢,没成功。
黑丫头异常惊喜,“哥哥,真好看!送给我吧。”
“怎么能给你?这是小拉虎的订情信物,给你算什么事?”白丫头笑道。
黑丫头一听倒脸红起来。
“好姐姐,还我!”小拉虎求道。
“你跟我说实话,我就还你?谁给你的?”
“是一个看戏的,她一连看了好几天戏,那天见到我丢了这个帕子便跑,我捡起来想还她,可是怎么喊她她也不应。”
“真的?”
“不信你去问秦二爷,他当时也在场。”
“哦,要真这样的话,我感觉这丢帕子的人应该就是牛岗傅家小姐!”
“怎么可能?我感觉不像。”
“你见过牛岗傅家小姐?”
小拉虎摇摇头。
“你既然没见过,就不能断定不是牛家傅家小姐。为什么我觉得像她呢,你想想,牛岗傅家小姐跟着你的戏盯了好几天,对你那么痴情,不是她,又是谁呢?要不把亲事答应下来,见见不就知道了?”
“可万一要不是她呢?”
“也是——对了,你不是说秦二爷也在场吗?我听说牛岗傅家小姐小时候跟秦二爷学过吹笛,你们不唱戏时,丢帕子的人去找过秦二爷吗?”
小拉虎摇摇头。
“你说我真是笨,这种事儿她想躲秦二爷还躲不来呢。也许是怕秦二爷笑话她。”白丫头继续分析着。
“我感觉秦二爷只见到我捡帕子,没看清那个人,那个人走得太快了。”
“甭管怎么说,我觉得这事儿你还是得问问秦二爷。要不,你让秦二爷想办法先让你去会会牛岗傅家小姐,看看她到底是不是那个丢帕子的人?”小拉虎很有些佩服他姐了。
白丫头把帕子还给小拉虎又叮嘱黑丫头道:“霞,这帕子的事你不能告诉别人,包括咱爸妈,你要说出去了,小心我撒烂你的嘴!”
“我不会的!”
白丫头的话让小拉虎心里生出些许感动,看来这真是亲姐啊。当然,他也明白,她这么围着他,估计也是怕他说出她和铁拐子的事儿。
快到地里时,大老远便听瞎高梁一会儿骂驴一会儿骂大儿子:
“王八蛋操的,一个破犁杖你都拉不动!”
“你他妈的会不会拉驴?”
小拉虎他们仨一露头,瞎高梁又骂开了,“你们他妈的还来啊?这都什么点儿了?你们是给地主干活儿啊?真他妈的一个个不要脸!”
瞎高梁在扶犁,大哥黑带在拉驴,地没耕几垄呢,驴走了几步又不走了,任黑带怎么使牛劲儿拉,驴支愣着耳朵梗着脖子就是不动。
黑带和驴僵持着。
“换人换人,你快给我滚一边儿去!小拉忽上!”瞎高粱骂完大儿子又看了一眼小儿子,更是火了,“你他妈的,擦子呢?我不是让你把擦子带来吗?”
“我忘了!”
“你怎么不忘了吃?赶紧回去扛擦子去。”小拉忽飞也似地跑了。
小拉虎心想,要这样耕地,这三天地也耕不完啊。干脆我还是去请秦二爷吧。当然小拉虎这样想,也是有私心的,他觉得是时候跟秦二爷握手言和了。
小拉虎先去了秦二爷家,“二伯,你吃了吗?”
“吃了!”秦二爷见到小拉虎,很和气,甚至是一副讨好的样子了,“有事儿吗?”
“你说我爸,我们都说他不会耕地,他不服气!二伯,你耕地在村里数一数二的了,我想让你帮我们去耕地。”
“你爸让你叫我来的吗?”
“那倒不是,他老顽固,我是想让秦二爷去杀杀他的威风。这样吧,秦二爷你背个筐先走,假装去我们地边拾粪,先在一边看看笑话。我马上回家去扛擦子,顺便跟我妈说让她多弄两个菜。你也不用等我,等我到了地里让你上手你再上手。”
“有招!”秦二爷朝小拉虎又竖了大拇指。
等小拉虎扛着擦子到地里时,秦二爷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烟。
白丫头在拉驴,可这驴的确不老实,一会儿慢一会儿快,慢时白丫头拉不动,快时差点把白丫头用头顶倒。瞎高粱便破口大骂,“小妖精,你穿个什么衣服不好,非穿个红衣服,这驴看着都晃眼!”
白丫头道:“我要是小妖精,你老妖精,我穿红衣服怎么了?不说你不会耕地,老愿这个愿哪个?”
“你他妈的反了天了!”
秦二爷就笑,“云,你少说两句,也不怨你爸爸,我家驴认人儿。”
小拉虎道:“二伯,你这拾粪的可不像话,上我家地边来拾了!”
秦二爷道:“我看你爸嚷得凶,怕把我家驴吓坏了,就过来看看。”
“二伯,我觉得你家的驴不好使,我爸用别人家的牲口耕地耕得好着呢,可你家的驴怎么都不行。估计换了你也不好使,你这驴就是头懒驴赖驴。”
瞎高粱觉得小儿子这几句话很中听,停了下来扶着犁喘了喘气,回头对秦二爷道:“别看我眼睁不开,我眼不瞎,就算瞎,我心里明镜儿似的。什么样的人我没见过?什么样的牲口我没用过?你家的驴忒他娘的够呛,奸懒馋滑算是占全了。”
“我觉得也是。”小拉虎又悄声对父亲道,“爸爸,要不你去抽会儿烟,让秦二爷和他家的驴一起丢人现眼?”
瞎高梁笑着点了点头,往地边走去。
小拉虎道:“二伯,不然你来试试,我给你拉驴。”
“试就试!”秦二爷上去就扶犁,只吆喝了一声,这驴像换了个驴一样,老老实实地往前走。
白丫头也是想证明一下不是自己穿红衣服的错,这驴走了个来回就把小拉虎换了下来。她来拉驴,驴依然像换了个驴。
秦二爷一边耕着地儿,一边儿说着话:“咧个黑价咱村出了件稀奇事儿,这会儿全村都传开了。”
“什么事儿,二伯?”白丫头问道。
“吴有满总觉得咱们村得出个大人物,便黑更半夜地去大青子树下烧了香,他许愿说碰到了谁,谁就是大人物。”
“碰到谁了?”黑丫头跟在后边问。
“他说什么也没告诉我,说是天机不可泄露。”
小拉忽想说“碰到我了”,但觉得还是低调点吧,便忍住没说。
“这有什么稀奇的?”白丫头说。
“稀奇的在后头呢,吴有满没直接进家,就把祭品放到墙头上了,然后就上我家串门了。结果他一回去,打开布袋子一看,吓住了,本来三个馒头,只剩了一个,窝窝头和饺子一个不少。”
“狗叼了呗!”黑丫头道。
“傻丫头,可别瞎说,狗怎么能上墙头?吴有满说,神仙显灵了,是神仙把馒头吃了俩。”
小拉虎笑道:“看来,这神仙爱吃馒头!”
白丫头道:“依我看,这没准是村里那个大人物吃的呢。大人物看到吴有满把馒头放到了墙头上,然后等他走了就把馒头偷着吃了俩。”
“有道理!你别说,白丫头就是聪明。”秦二爷朝白丫头竖了竖大拇指。
白丫头和黑丫头一前一后,秦二爷抽空打量了打量她俩,脸长得都很周正,却是黑白分明。其实,白丫头也不是真白,只因她爱搽胭脂抹粉;黑丫头也不是真黑,只因她不爱洗脖子洗脸。
这时,一直默然不语的瞎高梁在石头上磕了磕烟锅道:“秦二爷家的驴——认人儿!”
黑带站在父亲身边背着手傻笑着重复了一句:“秦二爷家的驴——认人儿!”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