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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芬·金:雷蒙德·卡佛的生平及作品 [复制链接]

21#

信 号
小二 译
  
    作为那晚计划好的奢侈活动的首个项目,韦恩和卡罗琳去了阿尔多,北面较远的一个高级饭店。他们穿过一个放着小型雕塑,围着围墙的小花园,一名身着深色西服,头发灰白的高个子男子对他们说,“晚上好,先生,女士,”并为他们打开厚重的大门。
  进去后,阿尔多领着他们参观了鸟笼——里面有一只孔雀、一对金色的雉鸟和一些正在飞行或栖息着的叫不出名字的鸟儿。阿尔多亲自把他们领到餐桌旁,先给卡罗琳安排好座位,然后转身面向韦恩,离开前说了句,“真是位可爱的太太。”这是位个头不高、深肤色、带着点软软的口音的无可挑剔的男人。
  他们对他的殷勤甚为满意。
  “我在报上读到过,”韦恩说,“他的一个叔叔在梵蒂冈任着个要职。这就是他为什么会有这些油画的复制件的原因。”韦恩冲靠近他那面墙上的一幅委拉斯贵兹复制品点了点头。“他叔叔在梵蒂冈,”韦恩说。
  “他原来是里约库帕卡巴那的侍者总管,”卡罗琳说。“他认识弗兰克?辛纳屈【1】,拉娜?透纳【2】是他的好朋友。”
  “是吗?”韦恩说。“我不知道这些。我读到他在瑞士的维多利亚旅馆和巴黎的一些大旅馆里做过。不知道他也在里约库帕卡巴那做过。”
  侍者往桌子上摆放厚重的高脚玻璃杯时,卡罗琳把包往一边挪了挪。他倒完水后,在韦恩一侧站定。
  “你看见他穿的那套西服了吗?”韦恩说。“现在很难见着这种西服了,那是套三百块的西服。”他拿起菜单。过了一会,他说,“嗯,你来点什么?”
  “不知道,”她说。“我还没想好呢。你来点什么?”
  “不知道,”他说。“我也没想好。”
  “这种法国菜怎么样?韦恩?要不这种?在这一面。”她把手指放在说明上,眯着眼看着他,他正忙着确定那是哪一种语言,噘着嘴,皱着眉,摇着头。
  “我不知道,”他说。“我想知道自己要吃的东西是什么。我实在是看不懂。”
  侍者拿着卡片和铅笔回来,说了几句韦恩没听明白的话。
  “我们还没想好,”韦恩说。见侍者还在桌边站着,他摇了摇头。“等我们决定了就给你发信号。”
  
  
  “我想我就来块西冷牛排吧。你点你想要的,”侍者离开后他对卡罗琳说道。他合上菜单,拿起高脚水杯。透过邻桌底低的交谈声,韦恩能听见从鸟笼那儿传来的鸟鸣声。他看见阿尔多正在招呼一组四人的客人。 一边和他们交谈,一边点头微笑,并把他们带到一张桌子跟前。
  “我们完全可以有张好一点的桌子,”韦恩说。“而不是在正中央,大家都从你旁边经过,看着你吃饭。我们本可以有张靠墙的桌子,或者靠近水池那边。”
  “我就来腓里牛排,”卡罗琳说。
  她还在看菜单。他弹出一根烟,点燃它,然后环顾周围其他用餐的人。卡罗琳还在盯着菜单看。
  “好啦,看在老天的分上,如果那是你想要的,把菜单合上,他就会过来开单子了。”韦恩抬起胳膊招呼那个侍者,而他正站在后面和其他侍者闲聊。
  “除了和别的男招待吹牛就没事可干了,”韦恩说。
  “他过来了,”卡罗琳说。
  “先生?”侍者是个瘦瘦的、面无表情的男子,穿着件松松垮垮的黑西服,打着黑色的领结。
  “……我们来瓶香槟,我想就小瓶的吧。那个,就要国产的,”韦恩说。
  “好的,先生,”侍者说。
  “现在就给我们上,然后再上沙拉和开胃碟,”韦恩说。
  “嗯,开胃碟一起上吧,就这样,”卡罗琳说。“谢谢。”
  “好的,太太,”侍者说。
  
  “这帮人狡猾得很,”韦恩说。“你还记得那个叫布鲁诺的家伙吗?他曾经周日到办公室上班,周末去餐馆做男招待。他从装零用金的盒子里偷钱时让佛瑞德给逮着了。我们把他解雇了。”
  “我们谈点高兴的事情吧,”卡罗琳说。
  “好的,那当然,”韦恩说。
  侍者往韦恩的杯子里倒了一点香槟,韦恩端起杯子,尝了尝,说道,“很好,这个很不错。”他稍后说道,“为你,宝贝,”高举起酒杯。“生日快乐。”
  他们碰了碰杯。
  “我喜欢香槟,”卡罗琳说。
  “我喜欢香槟,”韦恩说。
  “我们本可以来瓶枪骑兵的,”卡罗琳说。
  “哦,如果你想要的话,刚才为什么不说?”韦恩说。
  “我不知道,”卡罗琳说。“刚才没想到这个。其实这个也不错。”
  “我对香槟不太在行。我不在乎承认自己不是个……鉴赏家。也不在乎承认自己其实就是个乡巴佬。”他大声笑着,想引起她的注意,但她正忙着从盘子里挑选一颗橄榄。“不像你最近常来往的那伙人。但如果你想要枪骑兵的话,”他接着说道,“你该点枪骑兵。”
   “噢,快闭嘴!”她说。“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她抬头看着他,他不得不避开她的眼光。他在桌子下面动了动脚。
  
  
  他说,“来点香槟吧,亲爱的?”
  “好的,谢谢。”她很从容地说道。
  “为我们,”他说。
  “为我们,亲爱的,”她说。
  喝的时候他们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方。
  “我们应该经常这样,”他说
  她点了一下头。
  “时不时地出来走走有好处。如果你想要我这样做的话,我会去努力的。”
  她伸手去拿芹菜。“这取决于你。”
  “不是这回事!又不是我要去….要去…”
  “要去干嘛?”她说。
  “我根本不在乎你去干什么,”他垂下眼睛说。
  “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提那个,”他说。
  
  
  男侍者端来了汤,拿走了酒瓶酒杯,又给他们的水杯加满水。
  “能给我拿一把调羹吗?”韦恩问道。
  “先生?”
  “一把调羹,”韦恩重复道。
  男招待看上去很吃惊,然后又露出困惑的样子。他朝其它桌子扫了一眼。韦恩对着汤碗做了个舀汤的动作。阿尔多出现在桌旁。
  “一切都好吗?有什么问题吗?”
  “我丈夫好像缺一把调羹,”卡罗琳说。“不好意思打扰了,”她说。
  “应该的。请你拿一把调羹来【3】,”阿尔多用平静的声音对男侍者说道。他看了眼韦恩,然后对卡罗琳解释道。“这是保罗的第一个晚上。他几乎不会说英语,但我相信你会同意他是个优秀的侍者。布置桌子的小伙计忘记放调羹了。”阿尔多微笑着。“难怪保罗有点儿手足无措。”
  “这个地方真漂亮,“卡罗琳说。
  “谢谢,”阿尔多说。“您今晚能光临我不胜荣幸。您愿意参观一下酒窖和包房吗?”
  “非常愿意,”卡罗琳说。
  “你们用完餐后,我会让人领着你们参观一下,”阿尔多说。
  “那真是太好了," 卡罗琳说。
  阿尔多微微鞠了个躬并再次看着韦恩。“祝你们用餐愉快,”他对他们说。
  
  
  “那个混蛋,”韦恩说
  “谁?”她说。“你在说谁?”她放下她的调羹,问道。
  “那个男招待,”韦恩说。“那个男招待。这里最新最愚蠢的男招待,偏偏是他在为我们服务。”
  “喝你的汤,”她说。“别把肺给气炸了。”
  韦恩点着一根烟。男侍者送来了色拉,并拿走了盛汤的碗。
  开始吃主餐时,韦恩说,“那个,你是怎么想的?我们之间还有可能吗?”
  “也许吧,”她说。“可能总是有的。”
  “别跟我来这一套,”他说。“直接回答我。”
  “别冲我叫,”她说。
  “我在问你”他说。“给我一个直接的答案,”他说。
  她说,“你想要我用血来保证?”
  他说,“这倒是个不坏的主意。”
  她说,“你给我听好了!我把这一生最好的时光都给了你。一生最好的时光!”
  “一生最好的时光?”他说。
  “我今年三十六岁,”她说。“今晚就三十七了。今晚,现在,就在此刻,我无法告诉你我将要干什么。我只能走着瞧,”她说。
  “我才不在乎你去干什么呢,”他说。
  “是这样吗?”她说。
  他丢下他的叉子,又把餐巾扔在了桌上。
  “你吃完啦?”她愉快地问道。“我们来点咖啡和甜食。我们来个好点的甜食,高级一点的东西。”
  她吃光了她盘子里所有的食物。
  
  
  “两杯咖啡,”韦恩对男侍者说。他看了看她,又回过头来看着男侍者。“你们有什么甜食?”他说。
  “先生?”男侍者说。
  “甜食!”韦恩说。
  男侍者先盯着卡罗琳,然后又盯着韦恩看。
  “不要甜食了,”她说。“什么甜食都别吃了。”
  “巧克力慕斯,”男侍者说。“橙雪芭,”男侍者说道。他微笑着,露出一嘴烂牙。“先生?”
  “我根本就不想参观这个地方,”男侍者离开后韦恩说道。
  
  他们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时,韦恩在他的咖啡杯旁丢了张一块的纸币。卡罗琳从她的手提包里拿出两块钱,把纸币抹抹平,并把它们放在那张一块的旁边,三张纸币排成了一排。
  韦恩付帐时她在一旁等着。从眼角处,韦恩能看见阿尔多站在近门处,正往鸟笼里面丢谷粒。阿尔多向他们这边看了一眼。微笑着,继续用手指捻着谷粒,鸟儿在他跟前拣食。稍后,他快速地掸了掸双手,向韦恩这边走来,韦恩侧过脸,当阿尔多走近时,他故意微微地转过身去。当韦恩回过头来时,他看见阿尔多拿起卡罗琳的手,看见阿尔多很潇洒地并了一下脚后跟,看见阿尔多在吻她的手腕。
  “太太满意您的晚餐吗?” 阿尔多说。
  “非常好,”卡罗琳说。
  “您会常来光顾吗?”阿尔多说。
  “会的,”卡罗琳说。“有机会我就会来的。下次,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允许到处瞧一瞧,但这次我们不得不先走了。”
  “尊敬的女士,”阿尔多说。“我有样东西给您,请稍等片刻。”他向靠门的一张桌子上的花瓶伸过手去,优雅地转过身来,手里多了枝长茎的玫瑰。
  “给您的,尊敬的女士,”阿尔多说。“但请小心。有刺。一位可爱的女士,”他对韦恩微笑并说道,然后转身去迎接另一对客人。
  卡罗琳站在那里。
  “快走吧,” 韦恩说。
  “这就是他能成为拉娜?透纳朋友的原因,”卡罗琳说。她拿着那枝玫瑰并用手指捻着它。
  “晚安!”她冲着阿尔多的背后喊道。
  但阿尔多正忙着挑选另一枝玫瑰。
  “我觉得他根本就不认识她,”韦恩说。
  
  
  【1】弗兰克?辛纳屈(Frank Sinatra,1915—1998),美国著名歌手和电影演员。曾获得过奥斯卡最佳男助角奖、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提名,十一次获格莱美奖,并获得由里根总统颁发的总统自由勋章。
  【2】拉娜?透纳 (Lana Turner, 1921—1995),美国电影演员。以结过八次婚和有很多情人而著名。
  【3】此句原文是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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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后记
  
  
  《信号》这部小说被收录在卡佛的第一部重要小说集,《请你别说了,可以吗?》里。它虽然不是卡佛的名篇,却是一部充分显示其短篇技巧的小说。
  
  故事开头很平淡。一对夫妇去一家高级饭店吃晚饭。男主角心情似乎不错,对服务也很满意。但在点酒点菜和用餐过程中,夫妻间不可调和的矛盾,通过一个个细微的信号慢慢显露出来。与卡佛的其他夫妇一样,两人之间的沟通出现了问题,使他们无法面对自己的问题。尽管韦恩在作修复的努力,但看得出来,他已没有能力达到他的目的,只能在那里指东说西和迁怒他人。
  
  卡佛在刻画人物时,不是靠作者对人物的主观描述,而是通过场景和对话,来使人物鲜活起来。他只用了几段日常对话和对用餐过程中的几个细节的描述,就把韦恩的缺乏自信、爱抱怨、卡罗琳的爱面子和对奢侈生活的向往、阿尔多的殷勤周到、男侍者的手足无措等,表现得活灵活现。在只有三千多字的小说里,尽管没有提及造成这对夫妻隔阂的具体原因,但读者完全感受到了这对夫妻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他们已经走到了尽头。故事进程自然流畅,充分体现了简约小说的魅力。
  
  如果要找出什么不足的话,我觉得这篇小说的结尾偏弱。卡佛非常注重小说的结尾,他很多小说都是通过不同寻常的结尾,来暗示人物表面上不确定,但其实早已注定的命运。但这篇小说到了结尾处已尘埃落定,可能是因为故事的高潮发生的较早的原因。

信号这个名字很妙。
本来是他说如果想好了要点的餐,就给侍者发信号。但是我们却从他的文字里发现了另外的信号。
结尾也许如评论里说的不那么强势,但其实也给我们透露了另外的一些信号:起码他觉得,她离开他,未必就会真的获得新生。那个阿尔多就像是一面镜子。

“晚安!”她冲着阿尔多的背后喊道。
  但阿尔多正忙着挑选另一枝玫瑰。
  “我觉得他根本就不认识她,”韦恩说。
TOP
22#

大众力学

高兴 译



    那天一大早就开始变天了。雪融化为一股股脏水,从那对着后院的齐肩高的小窗上流下。街上,一辆辆车子驶过,溅起片片泥水。外边越来越暗。里面也越来越暗。

  她来到门口时,他正在卧室里,朝箱子里塞着衣服。

  你要走,我太高兴了!你要走,我太高兴了!她说。听见了没有?

  他继续往箱子里放东西。

  婊子养的!你要走,我真是太高兴了!她哭了起来。你甚至都无法正视我,你行吗?

  随后,她注意到了放在床上的孩子的照片,将它捡了起来。

  他望着她,她擦了擦眼睛,瞪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去,回到了起居室。

  把那照片给我拿回来,他说。

  你还是收拾好你的东西走人吧,她说。

  他没有搭腔。他系好箱子,穿上外衣,望了一眼卧室后才关上了灯。随后他走出卧室,来到了起居室。

  她抱着孩子,站在小厨房的门口。

  我想要孩子,他说。

  你疯了吗?

  没有,我想要孩子,我会让人过几天来拿他的东西的。

  你可别碰这个孩子,她说。

  孩子哭了起来,她将毯子从他头边拉开了一点儿。

  噢,噢,她望着孩子说。

  他朝她一步步逼近。

  看在上帝的份上!她说。她往厨房里退了一步。

  我想要孩子。

  滚出去!

  她转过身去,试图抱着孩子走到炉子后面的角落里。

  但他走上前来。他越过炉子,双手紧紧抓住了孩子。松手,他说。

  滚开,滚开!她哭叫着。

  孩子满脸通红,发出阵阵尖叫。混战中,他们击倒了挂在炉子后面的一只花瓶。

  这时,他将她逼到了墙边,力图掰开她的手。他抓住孩子,拼命拉着。

  松手,他说。

  别这样,她说。你伤着孩子了,她说。

  我没有伤着孩子,他说。

  厨房窗口已看不见光。几乎在一片漆黑中,他一只手使劲掰着她的拳头,另一只手将尖嚎的孩子夹在腋下。

  她感到自己的手指已被强行掰开。她感到孩子正离她而去。

  不!她刚一松手便大叫了起来。

  她要这孩子。她抓住孩子的另一只胳膊。她抱着孩子的腰,往后拽着。

  但他怎么也不松手。他感觉孩子就要从手中滑落,于是使劲往后拽着。

  就这样,问题得到了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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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pular Mechanics



Early that day the weather turned and the snow was melting into dirty water. Streaks of it ran down from the little shoulder-high window that faced the backyard. Cars slushed by on the street outside, where it was getting dark. But it was getting dark on the inside too.

He was in the bedroom pushing clothes into a suitcase when she came to the door.

I'm glad you're leaving! I'm glad you're leaving! she said. Do you hear?

He kept on putting his things into the suitcase.

Son of a bitch! I'm so glad you're leaving! She began to cry. You can't even look me in the face, can you?

Then she noticed the baby's picture on the bed and picked it up.

He looked at her and she wiped her eyes and stared at him before turning and going back to the living room.

Bring that back, he said.

Just get your things and get out, she said.

He did not answer. He fastened the suitcase, put on his coat, looked around the bedroom before turning off the light. Then he went out to the living room.

She stood in the doorway of the little kitchen, holding the baby.

I want the baby, he said.

Are you crazy?

No, but I want the baby. I'll get someone to come by for his things.

You're not touching this baby, she said.

The baby had begun to cry and she uncovered the blanket from around his head.

Oh, oh, she said, looking at the baby.

He moved toward her.

For God's sake! she said. She took a step back into the kitchen.

I want the baby.

Get out of here!

She turned and tried to hold the baby over in a corner behind the stove.

But he came up. He reached across the stove and tightened his hands on the baby.

Let go of him, he said.

Get away, get away! she cried.

The baby was red-faced and screaming. In the scuffle they knocked down a flowerpot that hung behind the stove.

He crowded her into the wall then, trying to break her grip. He held on to the baby and pushed with all his weight.

Let go of him, he said.

Don't, she said. You're hurting the baby, she said.

I'm not hurting the baby, he said.

The kitchen window gave no light. In the near-dark he worked on her fisted fingers with one hand and with the other hand he gripped the screaming baby up under an arm near the shoulder.

She felt her fingers being forced open. She felt the baby going from her.

No! she screamed just as her hands came loose.

She would have it, this baby. She grabbed for the baby's other arm. She caught the baby around the wrist and leaned back.

But he would not let go. He felt the baby slipping out of his hands and he pulled back very hard.

In this manner, the issue was decid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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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这其实不是大众力学问题。虽然他的力量绝对她于她,但如果真的要拼命,他未必是她的对手。但争孩子不一样。想起那个两个妇女都称自己是孩子母亲的案子,结果放手的那个,才是真的。这是爱的力学问题。
翻译还是小儿的要朴实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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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糖果袋


马英 译



       十月,天氣陰濕。從我的旅館窗戶,可以看到這座中西部城市的一大片景色。我可以看到光線從一些建築物透出來,黑煙從濃霧間的高聳煙囪冒出。真希望我不必看這幅景象。

       去年我路經薩克曼多市,我父親告訴我一則故事,我想把它轉述給你們聽。這個故事是關於兩年前他發生的事,在他和我母親離婚之前發生的事。

       我是一個圖書業務員,是一家知名公司的代表。我們出版的是教科書,基地在芝加哥。我負責的業務區是伊利諾州,還有愛荷華州和威斯康辛州的一部份。那時我去參加「西部出版社協會」在洛杉磯舉辦的會議,我突然想到可以花幾小時去看看我父親。我從他們離婚後就沒見過他了,我想你們能瞭解。於是我從皮夾裡拿出他的地址,拍了一封電報給他。第二天早上我把行李寄到芝加哥,然後搭上飛往薩克曼多的飛機。

       我花了一分鐘才認出他來。他站在每個人都站的地方——在大門後面——白髮、戴眼鏡、棕色褲子。

     「爸,你好嗎?」我說。

       他說:「萊斯。」

       我們握了握手,然後朝離境大廳走去。

     「瑪莉和孩子們還好吧?」他說。

     「大家都很好,」我回答。這當然不是真的。

       他打開一只糖果袋。他說:「我挑了一點東西,說不定你可以帶回去。一點小東西。巧克力給瑪莉,軟糖給小孩子。」

     「謝謝,」我說。

     「回去時不要忘了拿,」他說。

       幾個修女趕著跑往登機門,我們讓開路。

     「喝杯咖啡?」我問道。

     「隨你的意思,」他說:「但是我沒有車。」

       我們找到休息室,點了飲料,點了菸。

     「就在這裡好了,」我說。

     「嗯,好,」他說。

       我聳了聳肩說:「好。」

       我往後靠在椅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氣,吸入他頭頂周圍的悲傷空氣。

       他說:「我以為芝加哥機場有四個休息室。」

     「不只,」我說。

     「我本來以為機場很大,」他說。

     「你什麼時候開始戴眼鏡的?」我問道。

     「沒多久前,」他回答。

       他喝了一大口酒,然後開始切入正題。

     「真希望我死了就好,」他重新調整了一下眼鏡兩邊的厚重掛鉤。「你是個讀書人,萊斯,你應該懂得我的意思。」

我拿起煙灰缸的一邊讀底下的字:哈拉俱樂部/雷諾和塔荷湖/歡樂的好地方。

     「她是個直銷小姐,身材嬌小,小手小腳,深黑色的頭髮。不是什麼絕世美女,但她就是有一些特別的地方。卅歲,有孩子。但她是個好女人,不論如何。

     「你母親一直都跟她買東西,掃把、拖把、派心餡料之類的。你知道你母親的個性。那天是星期六,我在家。你母親出門了,我不知道她去哪裡。她不是去上班,我在前面房間看報紙喝咖啡,那時我聽到有人敲門,就是那個嬌小女人,莎莉雯。她說她有東西要給帕默太太。『我是他先生,』我說。『帕默太太現在不在家,』我請她進屋裡來要拿錢給她。她不知道應不應該進屋裡,於是就站在門口手拿著一只小紙袋和收據。

     「『我來拿,』我說,『妳可以進來坐一會兒,等我去拿錢。』

     「『沒關係,』她說:『你先把東西拿去用,我有很多客人都是這樣,沒關係的。』她微笑讓我知道那是不要緊的,你懂嗎。

     「『不行,不行,』我說:『我已經拿了東西,一定要現在付錢。免得妳又要跑一趟,也免得我欠錢,進來吧。』然後我把紗窗門打開;讓她站在外面不太禮貌。」

       他咳嗽幾聲,拿了我一根菸。吧台那一頭有個女人笑了。我看了看她,然後我又看煙灰缸下的字。

     「她進到屋裡。我說:『請等一下,』然後我去臥房找皮夾。我在梳妝台上到處找,就是沒找到。我找到一些零錢、火柴、梳子,就是找不到我的皮夾。妳母親早上打掃過了,於是我回到前面房間說:『我會找出一些錢的。』

     「『沒關係,不要麻煩了,』她說。

     「『不麻煩,』我說:『反正我一定得找到我的皮夾,隨便坐。』

     「『我沒關係的,』她說。

     「『妳看,』我說:『妳聽說了東部的大搶案嗎?我剛才正在看報紙上的新聞。』

     「『我昨天晚上在電視上看到了,』她說。

     「『他們逃之夭夭了,』我說。

     「『很俐落,』她說。

     「『天衣無縫,』我說。

     「『不是每個人都能逃得了的,』她說。

     「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於是我走到玄關去找我的長褲,我猜想你母親把長褲放在籃子裡了。我在後面的口袋找到我的皮夾,然後回去問她該付多少錢。

     「我記得是三、四塊錢,我把錢付給她。然後,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問她如果有了搶匪的那些錢,她想做什麼。

     「她笑了,我看到她的牙齒。

     「我不知道那時我是怎麼回事,萊斯。五十五歲,小孩也大了,我應該見識很多了。這女人只有我的一半年紀,小孩子還在上學。她在孩子上學的空檔做做直銷,只是為了讓自己有事可忙。她並不需要工作,他們的錢夠生活了。她丈夫,賴瑞是「統一貨運」的司機。薪水不錯,卡車司機嘛,你知道。」

       他停下來抹了一下臉。

     「每個人都會犯錯,」我說。

       他搖頭。

     「她有兩個兒子,漢克和佛萊迪,年齡大概差一歲。她給我看一些照片。總之,當我說到那筆錢時,她笑了,她說大概會辭去直銷的工作,搬到達科市買一間房子。她說她在那裡有認識的人。」

我點了一根菸,看著我的錶。酒保豎了豎眉毛,我拿起我的杯子。

     「她坐在沙發上,向我要了一根菸。她說她把香菸忘在另一個皮包裡,從她離開家就沒抽到半口煙。她說她家裡有一大箱的菸,所以很不甘願買販賣機裡的。我給了她一根菸,然後幫她點火柴。但是我對你說實話,萊斯,那時候我的手在抖。」

       他停下來,端詳了酒瓶一分鐘。那個已經結束笑聲的女人,把手臂挽在身旁的兩個男人手上。

       之後的事就記不太清楚了。我記得我問她想不想喝咖啡,我才剛煮了一壺。她說她得走了,然後她說也許還有時間可以喝一杯。我到廚房等咖啡煮開。老實說,萊斯,我對天發誓,我和妳母親結婚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欺騙過你母親,一次都沒有。有幾次我有過念頭,也有機會。說真的,你不像我那麼瞭解你母親。」

       我說,「你不必說那些。」

     「我拿了咖啡給她,她這時已經把外套脫掉了。我坐在沙發的另一頭,我們開始聊一些更私人的話題。她說他有兩個孩子在讀羅斯福小學,賴瑞是個司機,有時候一、兩個星期不在家。他開車往北到西雅圖,或往南到洛杉磯,說不定更遠到鳳凰城,反正總是到處跑。她說她和賴瑞是高中同學,她很驕傲自己堅持到現在。沒多久我說的一些話就逗得她笑了,就是那種一語雙關的笑話。然後她問我有沒有聽過皮鞋推銷員拜訪寡婦的故事,那個故事又讓我們笑了。然後我告訴她一個更壞的故事,她笑得更厲害,又點了一根菸。一件事跟著另一件事來,就是這麼回事,你懂吧。

     「然後我吻了他,我把她的頭放在沙發上,吻了她,我可以感覺到她的舌伸出來急著進入我的嘴。你懂我在說什麼嗎?一個男人可以一輩子遵守所有規定,但突然間一切都他媽的不重要了。他的運氣就這樣沒了,你懂嗎?

     「一切很快就結束了。事後她說:『你一定覺得我很不檢點。』然後她就走了。

     「我真的很緊張,你知道嗎?我把沙發整理了一下,把沙發墊翻過面。我把報紙全都折好,甚至洗了我們用過的杯子,把咖啡壺沖乾淨。我腦袋裡一直都在想我要如何面對你母親。我很怕。

     「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你母親和我的生活還是老樣子,但是我會定期溜去和那女人見面。」
       吧台旁的那個女人離開了她的高腳凳,她走了幾步路到地板中央開始跳舞。她左右甩頭,彈著她的手指頭。酒保停下手邊的調酒工作。那女人把手舉在頭上,在地板中央以小圓圈移動。但後來她不跳了,酒保又繼續開始調酒。

     「你看到了嗎?」我父親問。

       但我什麼話也沒說。

     「事情就是這樣發展的,」他說:「賴瑞有出差的時間表,只要有機會我就會去那邊。每次我都編出一些地點告訴你母親。」

       他把眼鏡拿下來,閉起眼睛。「我從來沒告訴別人這件事。」

       我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我往外望著機場,看看我的手錶。

     「聽我說,」他說:「你的飛機什麼時候起飛?你能不能搭另一班飛機?我再請你喝一杯吧,萊斯。我們再叫兩杯酒,我會講快一點。我很快就會說完的,聽我說。」

     「她把她老公的照片擺在臥室床邊。剛開始我看到他的照片在旁邊心裡不太舒服,但過了一陣子我就習慣了,人很容易就習慣了,你懂嗎?」他搖了搖頭。「很難相信吧,但是那種事最後一定沒有好結局。你知道的,你知道那種事。」

     「我只知道你告訴我的,」我說。

     「我會告訴你的,萊斯,我會告訴你還有一些更重要的事。你懂嗎,更重要的,比你母親離開我還重要的事。你聽我說,有一次我們在床上,應該是午餐的時候。我們就躺在床上聊天,我好像睡著了,就是那種半夢半醒的午睡,但是同時我也提醒自己別忘了馬上就要起床離開。就在這時候一輛車開進了車道,有人下車,啪的一聲關上車門。

     「『天哪!賴瑞回來了!』她尖叫。

     「我那時一定是瘋了。我腦袋裡好像還想到如果從後門跑出去,他會把我按在後院的圍牆上,說不定會殺了我。莎莉發出很奇怪的聲音,好像她沒辦法呼吸。她穿著睡袍,但沒有扣起來,就站在廚房裡搖著頭。這些事情都是同時發生的,你懂吧。於是我手拿著衣服,身體幾乎全裸,而賴瑞正打開前門。結果,我跳出去了。我直接跳出他們家的觀景窗,穿破玻璃直接跳出去。」

     「你逃走了?」我問:「他沒有追你?」

       我父親看著我好像我瘋了。他看著他的空杯子。我看著我的手錶,伸了伸懶腰,我有一點頭痛,在眼睛後面。

       我說:「我該趕快上飛機了。」我把手放到脖子後面,把衣領拉直。「那女人還在雷汀市?」

     「你什麼東西都不懂,對吧?」我父親說:「你什麼都不懂,你只懂得賣書。」

       差不多是該走的時候了。

     「啊,天哪,我真後悔。」他說:「這男人完全崩潰了,他趴在地上哭了。那女人待在廚房,她也在那裡哭了。她跪在地上,大聲哭喊上帝,想讓那男人聽到。」

       我父親打算說更多事,但他搖了搖頭。也許他希望我能說些什麼。

       然後他說道:「不,你得去搭飛機了。」

       我幫他穿上外套,我們走了出去。我扶著他的手肘帶著他走。

     「我看著你上計程車,」我說。

       他說:「我看你上飛機。」

     「好吧,」我說:「下次再換我好了。」

      我們握了握手,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在飛往芝加哥的路上,我想起來我把他的禮物袋忘在吧台了。也好,瑪莉不需要糖果、巧克力或任何東西。

       那是去年的事,她現在更不需要了。





出自时报出版社《当我们讨论爱情》2000年1月。

还是一个寻常的故事。只是那个糖果袋,不知道玛丽是不是真的不需要。如果不需要,那真正需要的,又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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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 台

马英 译



那天早上她在我肚子上倒了 Teacher's,然后舔掉。那天下午她想从窗户跳出去。

我说:「荷莉,不能再这样子下去了,这种情况一定要结束。」

我们坐在楼上一间套房的沙发上。旅馆里有很多空房间,但是我们需要一间套房,可以走动和说话的地方。于是那天早上我们把汽车旅馆的办公室关了,到楼上的一间套房。

她说:「杜恩,我很痛苦。」

我们喝着掺了冰块和水的Teacher's。我们在中午之前睡了一会儿。然后她下床,威胁说要穿着内衣跳出窗外,我得把她抱住。虽然这里只有两层楼高,但就算是这样也够瞧了。

「我受够了,」她说:「我再也受不了了。」

她把手放在脸颊上,闭上双眼。她的头来回摇动,发出这种喃喃的声音。

看着她这样子我很痛。

「受不了什么?」我说,但是我当然知道。

「我不必再对你说一遍,」她说:「我疯了,我没有自信了。我以前那么有自信。」

她是个刚过卅岁的美丽女子。身材高挑、一头黑色长发、碧绿眼珠,是我认识唯一有绿眼珠的女人。我以前常赞美她的绿眼珠,她告诉我就是因为那双眼珠,她知道她自己将来一定很不凡。

难道我不知道!

每一件事都让我很难过。

我可以听到楼下的电话声。它已经响了一整天了,就连我在昏睡的时候都听得到。我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听着电话声,想着我们会发生什么事。

但是也许我应该看着地板。

「我的心碎了,」她说:「它变成一块石头。我没用了,反正已经没救了,我一点用也没有了。」

「荷莉,」我说。

当我和荷莉刚搬到这里,接下旅馆经理的工作时,我们以为我们终于时来运转了。房租免费、水电免费,外加一个月三百元的薪水。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差事了。

荷莉负责会计,她对数字很在行,房间出租大多都是她在负责。她喜欢和人接触,人们也喜欢她。我则负责庭园、除草、修树、保持游泳池的清洁、修理一些小东西。

第一年一切都很顺利,我晚上还兼另一份差,我们开始往前进。我们有计划。然后某一天早上,我也不知道,我在一间房间内铺浴室地砖,这个墨西哥清洁女工刚好进来打扫。雇用她的是荷莉。我以前真的没怎么注意到这小女工,虽然我们碰面时会讲讲话。她叫了我一声,先生,我记得。

总之,一件事跟着一件事来了。

那天早上之后,我开始注意到她了。她是个端正的小女工,有一口美丽的白牙,我常看着她的嘴。

她开始叫我的名字。

有一天早上,我正在修理一间浴室水龙头的皮圈,然后她进房间打开电视,就像女清洁工常做的动作。我是说,她们打扫时都会这样。我停下手边的工作,然后走出浴室。她看到我很意外,然后微笑着叫我的名字。

就是在她说完后,我们就躺在床上了。

「荷莉,你还是个很有自信的女人,」我说道:「还是没人比得上你,别这样,荷莉。」

她摇头。

「我心里有个东西已经死了,」她说。「虽然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它死了。你杀死它了,你把它活生生杀死它。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她把杯里的酒喝完,然后开始哭。我过去抱着她,但是没有用。

我帮我们又倒了酒,然后看着窗外。

两辆挂着别州车牌的汽车停在办公室前面,两个驾驶正站在门口讲话。其中一个说完话,张望了一下旅社,手托着下巴。还有一个女人,她把脸贴近玻璃窗,用手遮挡着眼睛,往里面窥视。她拉了拉门,看是否锁着。

楼下的电话铃开始响了。

「就连没多久前我们做那件事的时候,你还在想着她,」荷莉说。「杜恩,这很伤人。」

她接下我递给她的酒。

「荷莉,」我说。

「这是真的,杜恩」她说:「不要和我辩。」

她穿着内衣和胸罩,手上拿着酒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荷莉说道:「你已经超出婚姻的限度了,你杀死了信任。」

我跪了下来开始求她,但是我脑袋里正在想花妮塔。真可怕,我不知道我会发生什么事。

我说,「荷莉,亲爱的,我爱你。」

停车场有人按了一长声喇叭,停下来,又开始按。

荷莉擦拭她的眼睛。她说:「给我倒杯酒,这掺太多水了。让他们尽量按好了,我管它的。我要搬去内华达。」

「不要去内华达,」我说。「你不要说气话,」我说。

「我才没说气话,」她说:「内华达没什么不好。你可以和你的清洁女工待在这里,我要搬去内华达,不去那里就死了算了。」

「荷莉!」我说。

「荷莉个屁!」她说。

她坐在沙发上,把膝盖收到下巴底下。「再给我一杯酒,你这王八蛋,」她说。她又说:「按喇叭按死好了。叫他们去『旅人客栈』大便撒尿,那不是你那个清洁女工现在待的地方吗?倒一杯酒给我,你这王八蛋!」

她抿了抿嘴唇,用她特有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喝酒这回事很滑稽。每当我回想以前,我们所有重要的决定都是在喝酒的时候出现的,甚至在讨论要不要戒酒时,我们还是拿着半打啤酒或威士忌,坐在厨房或外面的野餐桌。当我们下定决心搬到这里,接下旅馆经理的工作,我们已经好几个晚上喝着酒,评估着这件事的优点和缺点。

我把最后一点Teacher's倒入我们的杯子里,加了冰块和水。

荷莉离开沙发,横躺在床上。

她说:「你和她在这张床上过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脑袋里想不出一句话。我把杯子给她,坐在椅子上。我喝着我的酒,想着一切将永远不一样了。

「杜恩?」她说。

「荷莉?」

我的心跳变慢了,我等待着。

荷莉曾是我唯一的爱。

和花妮塔这件事是一个星期五次,早上 10 点和 11 点之间。没有固定的房间,依她当时在哪里里打扫而定。我就直接走进她正在打扫的房间,关起身后的房门。

但多半我们都是在 11 号房。11 号是我们的幸运房间。

我们对彼此都很温柔,但迅速。感觉还好。

我想荷莉说不定可以熬过去,我想她要做的就是放手一试。

我呢,我还是继续兼夜差,连猴子都会做那份工作。但是这里的事情很快就一蹶不振,我们已经没有心思去管它了。

我不再清理游泳池,它开始布满绿色的东西,最后房客也不游泳了。我也不再修理水龙头、铺地砖、补漆剥落的墙壁。嗯,事实是我们俩都喝得很凶。如果真的想喝醉,那是需要花时间和精力的。

荷莉登记房客的工作也没做好。她要不是房租多算了,就是没收到该收的钱。有时候她把 3个人安排在只有一张床的房间里,要不然就是她把一个人安排在有一张特大床的房间里。房客有好多抱怨,有时候还有闲言闲语。人们开始打包,搬到别的地方。

接下来,管理阶层来了一封信。然后又来了一封,经过认可的。

然后是电话,城里有人要过来。

但我们已经不在乎了,这是事实。我们知道我们的日子不多了,我们已经搞坏了我们的生活,正准备接受一场骚动。

荷莉是个聪明女人,她最先知道。

然后那个星期六早上,我们在一整晚的旧事重演之后醒来。我们睁开双眼,在床上转了身好好地看了彼此。那时我们俩都知道了。我们已经到了尽头,必须找一个新的起点。

我们起床,穿了衣服,喝了咖啡,然后决定这次的谈话。什么东西都不要去管,不管电话,不管客人。

就是那时我拿出 Teacher's。我们把大门锁上,带着冰块、杯子、酒瓶上楼到这里。一开始,我们看着彩色电视,嬉闹了一下,让楼下的电话铃一直响着。如果要吃东西,我们就出去拿贩卖机里的起司洋芋片。

空气中好像有一种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的感觉,反正我们知道什么事都早就发生了。

「你记得吗,我们结婚前还只是小孩子。」荷莉说。「那时我们有远大的计划和梦想,记得吗?」她坐在床上,抱着她的膝盖和酒。

「我记得,荷莉。」

「你不是我的第一个,你知道吧。我的第一个是瓦特,真没想到,瓦特。你的名字是杜恩,瓦特和杜恩。谁知道我那些年错过了什么?你曾经是我的全部,就像那首歌一样。」

我说:「你是个很棒的女人,荷莉。我知道你有过很多机会。」

「但是我没有那么做!」她说:「我没办法超越我们的婚姻。」

「荷莉,求求你,」我说。「不要再说了,亲爱的。我们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听我说,」她说:「你记得那次我们开车到亚基马市郊外的老农场,穿过特瑞斯高地?我们那时一直开着车,记得吗?我们开在一条泥土路上,天气很热,满天都是沙?我们一直开着车,然后到了那间旧房子,你去向人家要杯水喝?你能想象我们现在做那种事吗?去一间房子敲门要水喝?」

「那对老夫妇现在八成死了,」她说:「两个人并排躺在某个墓园。你记得他们请我们进屋内吃蛋糕吗?后来他们带我们参观房子?屋子后面有一个露台,就在屋后面的树下?它有一个尖尖的屋顶,油漆已经剥落了,阶梯上还长出杂草。那个女人说很多年前,我是说很久很久以前,星期天人们会聚在这里弹弹琴,大家会坐在这里听。我那时在想我们很老的时候也会那样,很有尊严,而且一直待在一个地方,别人会到我们家门前敲门。」

我还不能立刻就说出什么。然后我说:「荷莉,这些事情,我们以后也会这样回忆的。我们会说:『还记得那个游泳池满是残渣的汽车旅馆吗?』」我说:「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吗,荷莉?」

但荷莉只是拿着她的杯子坐在床上。

我可以看得出来她不知道。

我走到窗户旁边,站在窗帘后面往外看。有个人在下面说了一些话,然后用力摇了摇办公室的门。我动也不动。我祈求荷莉给我什么暗示,我祈求荷莉让我知道。

我听到车子发动的声音,然后另一辆。他们打开头灯照着旅馆,然后一辆跟着一辆离开驶入公路。

「杜恩,」荷莉说。

这件事,她也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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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按人们总结的卡佛小说的种种特点来衡量,小二的“凉亭”语言要好些。这篇用了比较多的主观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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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教堂
潘国庆 译

    这个瞎子是我太太的一位老朋友,他正在路上,要到我家来做客。他的老婆已经去世,他是去康涅狄格州看望他亡妻的亲戚;从那儿给我太太挂了个电话,预先约定,他准备乘五个小时的火车来这儿,我太太到车站去接他。十年前的一个夏天,在西雅图,我的太太曾在他那里工作过,后来他们就一直没有见过面。可是她和瞎子始终保持联系。他们灌录了录音带,经常通信。他这次来访,我并不欢迎。我跟他素不相识,又是个瞎子,使我心烦。对于瞎子的概念,我是从电影上看来的。电影里,瞎子走路总是慢条斯理,并且从来不笑。有时,他们还要由一条狗领着走路。所以我从来不指望有什么瞎子上我家来。
    那年夏天,我妻子在西雅图,急于找个工作做。当时,她身无分文。夏天过后准备和她结婚的那个男人还在军官训练学校读书,而且他也没有钱。不过,她很爱那个家伙,他也爱她,如此等等。有一天,她在报上读到一则广告:招聘助手——给盲人读书,还有电话号码。她打通了电话,到瞎子家里去,当场就说定了。她跟这个瞎子工作了整整一个夏天。她给他念些材料,诸如案例研究、报道等等,还帮他整理在县里社会服务部的那个小办公室。从此,那个瞎子就和我太太成了好朋友。我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呢?那是她自己告诉我的,而且她还告诉我一些其他的事。她在他的办公室工作的最后一天,瞎子问她,他是否可以摸摸她的脸蛋。她表示同意。他用手指把她面孔、鼻子——甚至头颅——到处摸遍了。这件事,她是永远忘不了的。她甚至想写一首诗来描绘这件事。她一直想做诗的。每年,她总得写一二首诗,那总是发生了什么真正重大的事情。
    我们第一次一起出去时,她就把她那首诗给我看了。在诗里,她回忆他的手指抚摸她脸上的方式。在诗里,她还谈到她自己的感觉,当瞎子摸她鼻子和嘴唇时,她脑海掠过什么念头。我记得,当时我觉得这首诗并不怎么样。我当然没有对她说。也许是我对诗歌一窍不通。老实说,有时候我想随意找点东西读读,也不会想到这首诗的。
    话得说回来,那第一个和她相爱的男人——未来的军官——却是她从小的恋人。所以,没事。那年夏末,她让瞎子摸了她的脸蛋之后,就与他告别,还是去嫁给她从小的……当时,他已经是个正式军官了。她从西雅图搬走了。不过她和那个瞎子仍然保持联系。他们之间的第一次通话大约在一年之后。有一天晚上,她从亚拉巴马州的一个空军基地里打电话给他。她想跟他谈谈,这样他们就谈开了。他叫她寄盘录音带给他,谈谈她近来的生活。她照做了。她把录音带寄过去。在录音带上,她告诉瞎子她和丈夫在军营里的生活情况。她告诉瞎子说,她爱她的丈夫,但她不喜欢他们住的地方,更不喜欢他干的军事工业那一类工作。她告诉瞎子,她已经写完了一首诗,把他也写了进去。她还告诉他,她正在写一首诗,谈谈当一个空军军官妻子是什么味道。这首诗没有写完,她还在写。瞎子录了一盘磁带,寄给了她。她又录了一盘磁带。这样寄来寄去,还几年没有间断过。我妻子的那个军官丈夫驻扎的基地常常转移,她也接连从美国穆边空军基地、麦圭尔基地、麦康内尔基地,最后从萨克门托附近的特拉维斯基地寄了磁带给他。在特拉维斯,有一天晚上,她突然感到孤寂,觉得她在这种到处流转的生活中和她的亲密的人们隔绝了。她觉得她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她走进房间,吞吃了药箱里所有的药片和胶丸,又喝了一瓶杜松子酒把药灌下去,然后,她走进了热气腾腾的浴室,昏厥了过去。
    但她没有死,只是得了一场重病,上吐下泻。她的军官——何必提他的名字呢?他是她童年时的恋人,还要说什么呢?——从外面回家来,发现她病倒在那儿,就叫了一辆救护车。她又马上把这些情况录在一盘磁带上,寄给了瞎子。好几年来,她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录在磁带上,一刻不停地给他寄去。此外,她每年还写一首诗。我想这是她主要的消遣。在一盘磁带里,她对瞎子说,她决定跟她的军官分居一段时间。而在另一盘磁带里,她又告诉他她离婚了。于是我和她开始一同出去,当然她也告诉了她的瞎子。她有什么事都对瞎子说,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有一次她问我,我是否愿意听听刚从瞎子那儿寄来的磁带。这是一年以前的事啦。她说,磁带上有我。于是,我说,好吧,我倒要听一听。我取来了酒,我们俩坐在起居间准备听了。她把磁带放进录音机,调了调几个开关,然后她按了一下启动键。磁带吱吱地响,有个人扯着大嗓门开始讲话。她减低音量。他无关紧要地扯了几分钟,我就听到在这个陌生人——素不相识的瞎子——嘴里提到我的名字。接着,我听到这句话:“从你讲的有关他的全部情况来看,我只能说——”这时,好像有人敲门,就把我们听的打断了。我们再也没有回头来再听这磁带。不过,那无所谓。反正想听的,我都听见了。
    现在,这个瞎子要到我的家里来过夜。
   “我也许可以带他去玩玩保龄球。”我对我的太太说。她正站在滴水板前切土豆片。听到我的话,就放下小刀,转过身来。
   “你要是爱我,”她说,“你可以替我招待他;要是你不爱我的话,那就算了。你要是有朋友,不管什么朋友,只要来我家,我都会让他们过得舒舒服服的。”说完后,她用餐巾擦了擦手。
   “我可没有瞎子朋友。”我说。
   “你是什么朋友都没有的,”她说,“没有什么可说的,而且,”她接着说,“天晓得,他的妻子刚死呢!难道你连这个都不懂得吗?他刚丧妻!”
    我没有理她。她又讲了一些瞎子老婆的情况。她的名字叫比尤拉。比尤拉!这是一个黑女人的名字呀!
   “他的老婆是个黑人吗?”我问道。
   “你疯啦!”我的太太说道,“你到底是说气话还是怎么着?”她捡起一块土豆。我看见她把这块土豆使劲地扔到地板上,滚到炉子下面去了。“您怎么啦?”她说,“喝醉了吗?”
   “我不过问问。”我说。
    这时,我的太太把许多内情详详细细地告诉我。我实在不感兴趣。我喝一口酒,坐在厨房里的桌子旁,听着她说,慢慢地把她说的零零碎碎的情况串在一起了。

    比尤拉是在我太太离开瞎子那个夏天去跟他工作的。很快比尤拉和瞎子就在教堂里结了婚。这场婚礼规模很小——本来谁回去参加这种婚礼呢?——只有他们两个,外加牧师和牧师太太。不过这到底还是名副其实的教堂婚礼啊!瞎子说,这是比尤拉的主意。可是,就在那时候,比尤拉肯定已经长了乳腺癌了。他们就这样难舍难分——用我太太的话,难舍难分——生活了八年后,比尤拉的健康开始迅速恶化。她是在西雅图一家医院里去世的。去世时,瞎子坐在她的病床边,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他们俩结了婚,生活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当然有性生活),最后他还得给她埋葬送终。他干了这些事,可那倒霉的女人长得什么样子,他却始终没有看见。这是叫我怎么也不懂的。听完我太太的话,我为瞎子隐约地感到有点难过。我募地想到那个女人的生活多么可怜,很觉得遗憾。想想看,一个女人从来不知道她自己在爱人的眼睛里是什么样,那是什么滋味!一个女人竟这样一天一天地生活下来,而从来没有听到她心爱的人儿说几句最最起码的赞美的话儿。一个女人,她的丈夫永远不能看到她的脸上表情——悲惨还是欢快。有的人爱好打扮,有的人喜欢保持天然本色——这对他又有什么两样呢?他的老婆要打扮的话,也尽可以在眼睛周围涂上黛色,在鼻子外面镶上别针,穿上黄色的运动裤和紫色的鞋子,不管穿什么都行。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人世,让瞎子抓住她的手,瞎眼里流下了热泪——这是我现在的想象——在她临死前最后一闪念大概是:他连她的模样如何都不知道,而她就这样匆匆地进入坟墓。她给罗伯特留下了一笔小数目的保险金和半块墨西哥二十比索的硬币。另外半块她带进棺材里去了。真惨哪。
    瞎子来访的那天,我的太太到火车站去接他。我没事可做,只好坐在那儿干等,心里直犯嘀咕。我喝着酒,看着电视。这时,我听见汽车开进车道。我手里拿着酒杯,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窗前,向外观看。
    我瞧见我的太太满面笑容,把汽车停下。我看见她从车里出来,关上车门,脸上还挂者一丝微笑,真叫人奇怪!她绕到车子另一边,瞎子正在从这边门里走出来。瞧这个瞎子的模样,——还有满脸的络腮胡子!这是瞎子的脸上的胡子!我说,真够呛。瞎子把手伸进后车座,拉出了一只手提箱。我的太太挽起他的胳膊,关上车门。她一路上说着话,领着瞎子走过车道,踏上台阶,走进门廊。我关掉电视机,喝完酒,涮了涮玻璃杯,擦干手,然后走去开门。
    我的太太说:“我介绍你见见罗伯特,罗伯特这是我的丈夫。他的事情,我都跟你谈过。”她笑容满面,扯着瞎子的大衣袖口。
瞎子放下手提箱,伸手过来。
    我握住他的手。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一会儿,就放开了。
   “我觉得你的面好熟,我们好像以前见过。”他大声地说道。
   “我也觉得这样。”我说。我不知道另外该说些什么。我接着说:“欢迎你来。我常听见我的太太提起你。”接着,我们三个人一起从廊门里走进了起居间。我的太太挽者他的胳膊,领着路,嘴里唠叨着:“向左边走,罗伯特。对啦!当心,那儿有一把椅子。到了。你就坐在这儿。这是沙发,两个星期前买的。”
    我开始谈了一些那只旧沙发的事。我十分喜欢那只旧沙发,不过没有说出口来。接着我随便谈了一点其他的事,谈了乘火车沿哈德逊河观看风景的经验。你到纽约去的时候,就应该坐在火车的右边:从纽约回来的时候,就要坐在左侧。
   “你旅途愉快吗?”我说,“顺便问一下,你在车上坐哪一边的?”
   “哪一边!问得真傻,”我的太太说,“坐在哪一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追问道。
   “我不过问问吧。”我回答说。
   “我坐在右边,”瞎子说,“我差不多有四十年没乘火车了,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坐过一次火车。跟着大人坐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我快要忘记我当时激动的心情了。现在我这把胡子已经留了一个冬天,”他说,“是人家对我说的。亲爱的,我看上去很神气吗?”他问我的太太。
   “神气的很,罗伯特,”她回答道,“罗伯特,”她接着说,“罗伯特,见到你太高兴了。”
    最后,我的太太把眼光从瞎子身上转过来,看着我,我有一种感觉,她不喜欢看见我这个样子。我只好耸耸肩膀。

    我从未碰到过也不认识瞎眼的人。这个瞎子将近五十岁,长得很粗壮结实,秃顶,弯着肩膀,好像压着沉重的东西。他穿着棕色的运动裤,棕色的鞋子和浅棕色的衬衫,还戴着一条领带,外面穿了一件运动员的外套,蛮好看的。他满脸胡子,但他没有手杖,也没戴墨镜。以前,我总以为墨镜是瞎子必戴的东西。说真的,我倒希望他戴一副。乍看起来,他的眼睛跟常人也没有什么两样。不过,你要是仔细瞧瞧,准能瞧出一些毛病来。首先的一点是眼膜里眼白太多,两个瞳仁似乎不由自主地在转着,他自己也控制不了,看了真吓人。我定睛望着瞎子,看见他的左眼的瞳仁似乎转向鼻梁,而他右眼的瞳仁却似乎尽力地保持不动。可是尽力也没有用,他那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在转动着。
    我说:“让我给你弄点酒来喝喝。你喜欢喝什么?我们什么酒都有一些。喝酒可是一种很好的消遣。”
   “老弟,我是个苏格兰人。”他说得极快,而且嗓门很大。
   “没错,”我说,“老弟!你是苏格兰人,我早就知道了。”
他用手指摸了一下放在沙发旁边的那只手提箱。他的手在探测我们的态度,这一点我倒不怪他。
   “我把那只箱子提到你房里去。”我的太太说。
   “不必了,那样搁着很好。”瞎子大声说道,“等我上楼时,可以随身带上去。”
   “苏格兰威士忌里掺点水,好吗?”我说。
   “很少一点儿。”他说。
   “我知道。”我说。
    他说,就要一点儿。你们知道那个爱尔兰演员巴里.菲茨杰拉德吗?我很像他。菲茨杰拉德说,我喝水的时候,就喝水;我喝威士忌的时候,就喝威士忌。我的太太笑了。瞎子用手拢起他的胡子,放了下来。
    我调好了酒,三大杯威士忌,每杯只掺了一点儿水。然后,我们舒舒服服地坐着,谈起罗伯特的旅行来。首先谈了从西海岸长途飞行来到康涅狄格州。接着,他从康涅狄格州转乘火车来到我们这儿。谈到那段旅程时,我们又喝了一口酒。
    我记得在哪儿读过一篇文章,说盲人不会吸烟,因为据推测,他们看不到自己吐出的烟雾。我想,对于盲人,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也只是这一点。但是这个瞎子却与众不同,他吸烟一直吸到烟蒂头,接着又点上一枝。不多一会儿,他的烟缸已经磕满了烟灰。我的太太把烟灰倒掉。
    当我们坐在桌旁吃饭的时候,我们又喝了一点酒。我的太太一个劲地往罗伯特的盘里夹菜,什么牛肉块呀,土豆片呀,绿豆呀。我给他涂了两块黄油面包。我说:“请你吃黄油面包。”我又吞下几口酒。“现在让我们祈祷。”我说。瞎子俯下了头。我的太太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一愿电话铃不要响;二愿饭菜不会变凉。”我祈祷道。
    我们开始专心致志地吃起来,桌上能吃的东西,我们都吃得干干净净,好像今天吃了就没有明天似的。我们一声不吭,只顾埋头吃饭。我们戴着餐巾,大口大口地咀嚼着桌上的饭菜。我们确实认认真真地在吃饭。瞎子马上就能确定饭菜的方位,并且能准确知道每样菜放在他碟子里哪个地方。我看他用刀叉割肉的样子,很为赞赏。他切了两块肉,叉进嘴里;接着全力以赴地去吃土豆片和绿豆。他撕了厚厚地一块黄油面包,塞进了嘴里;然后,他又端起牛奶杯,满满地喝一口。有时他还用手去撕菜,似乎也并不在意。
我们把饭菜吃得精光,连板块草莓馅饼都没剩下。我们坐在那儿,仿佛有点头脑发昏。汗珠从脸上流下来。半晌,我们才立起身来,桌上杯盘狼藉。我们看也不看,径直地走进起居间,又回到老地方坐了下来。罗伯特和我的太太坐在沙发上,我坐在大椅子上。我们又喝了两三口酒。他们俩在谈论十年来他们生活中发生的大事。在部分时间里,我只管听。有时我也插上几句。我不想让他觉得我不在房间里,也不想让她觉得我有被遗忘之感。他们畅谈这十年中他们所经历的事情,把我晾在一边。我盼着听到我太太那张甜蜜的小嘴能说起我的名字,说“于是,这时,我的丈夫进入了我的生活之中”诸如此类的话,可是我始终没有听到。他们谈得更多是罗伯特的事情。罗伯特什么都干过一点,似乎是个十足的万能瞎博士。但最近一二年来,他和他的老婆搞到一个艾米维分送货物的工作。虽然不怎么样,看来他们靠它也能凑合着过日子。瞎子也是业余无线电收发爱好者。他粗声大气地谈着他跟其他爱好者的通话,他们有的在管道,也的在菲律宾,另外一些在阿拉斯加州,连塔希提岛也有他的同好。他说,他要是想去那些地方玩玩,朋友可多了。他不时地把他那张瞎了眼的脸转向我,捋着胡子,问我一些问题。我在现在那个职位上干了几年?(三年。)我喜欢我的工作吗?(不喜欢。)我还准备继续干下去吗?(别的还能干什么呢?)最后,我看瞎子开始犯困了,就站起身去开电视机。
    我的太太恼怒地盯着我,快要发作了。接着,她把目光转向瞎子,说:“罗伯特,你家有电视机吗?”
    瞎子回答说:“亲爱的,我有两台电视机,一台是彩色的,另一台是黑白的。那台黑白电视机可是一件老古董。我要开电视机,这似乎很滑稽,可是我三天两头开电视机,一开就开那台大彩电。你不觉得好笑吗?”
    听完他说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实根本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毫无意思。因此,我只管自己看新闻节目,想听听广播员再说些什么。
   “这是一台彩电,”瞎子说,“可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反正我能辨别。”
   “我们才买了不久。”我说。
    瞎子哑了一口酒。他捧起他的胡子来,嗅了一下,又放下了。他身子从沙发往前靠了靠,把咖啡桌上的烟灰缸放好,用打火机点上一支烟,然后把身子靠回去,两腿交叉着。
    我的太太捂住嘴,打了个哈欠。她伸伸懒腰,说“我想我该上楼去穿件睡衣。我该换件什么别的衣服。罗伯特,你舒舒服服地随便坐着吧。”她说。
   “我很舒服。”瞎子回答说。
   “在这里,我也希望你舒舒服服,像在家里一样。”她说。
   “我很舒服。”瞎子说。
    我的太太出去后,我和他坐着听天气预报和体育比赛综述。那时,她已经离开很久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下再下楼来。我想她可能已经上床睡大觉了。我希望她下来,我可不愿意这么一个人跟瞎子呆着。我问他要不要再来一杯酒,他回答说当然要。我又问他想不想跟我抽些大麻。我说,我刚刚卷了一枝,其实我并没卷,不过准备待一会儿就卷。
   “试试看。”他说。
   “他妈的太妙了,”我说,“就是这东西。”
    我喝了酒,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然后,我卷了鼓鼓的两枝大麻烟。我点燃了一枝,递给了他。他用手指夹住,放进嘴里,吸了起来。
   “尽量多抽一些时候。”我说,我敢说他连最起码的常识都不懂。
    我的太太身穿粉红色的睡衣,趿着粉红色的拖鞋,从楼上下来
“我闻到什么气味?”她说。
   “刚才我们想吸些大麻来提提神。”我说。
    我的太太恶狠狠地盯我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向瞎子,说:“罗伯特,我想你是不抽大麻的。”
    他说:“我现在才开始抽的,亲爱的。万事总有个开头。不过我还没有什么感觉。”
   “这个东西挺醇厚的,”我说,“这东西很温和。这是一种安神的东西,我想你懂得的,”我接着说,“不会把你搞得头昏脑胀的。”
   “老弟,少不了会把你搞得头昏脑胀的。”瞎子说着放声大笑。我的太太坐在沙发中间,我和瞎子坐在她的两旁。我把烟卷递给她。她接过去,吸了一口,递还给我。“这有什么好抽的?”她说。片刻,她又说:“这口烟我不该抽。说实话,我眼睛差不多要睁不开了。那顿饭把我撑死了,刚才我不该吃那么多。”
   “都是草莓馅饼,”瞎子说,“就是草莓馅饼搞的。”他说着,放声大笑。然后,他摇摇头。
   “草莓馅饼我们还有。”我说。
   “你想再吃一点吗?”我的太太问。
   “也许过一会儿想吃一点。”他答道。
    我们俩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我的太太又打起哈欠来了。她说:“罗伯特,你的床已经铺好,你什么时候向上床睡觉都行。我晓得,你今天是挺劳累了。什么时候准备上床,说一下。”她拉了拉他的胳膊:“罗伯特?”
    他醒了过来,说:“真的,我今天过得很愉快。这比录音带好多了,是不是?”
    我说:“你来瘾了。”说着,我把那枝烟塞进他的手指间。他吸了几口,把烟含了一会儿,然后再吐出来。他很老练,似乎从九岁起,就一直抽烟了。
   “谢谢,老弟,”他说,“不过我以后这一切都是为我准备的。我觉得我已经开始抽出味道来了。”他夹着燃着的烟蒂头,递给了我的太太。
   “我也有这种感觉,”她说,“没错,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她接过烟蒂头,递给了我。“我就在你们两人中间坐一会儿,闭目养养神。可别让我打扰你们,好吗?你们两个我谁也不打扰。要是打扰你们,说一声。要不然,我就闭目坐在这儿,等到你们上床睡觉,”她说,“罗伯特,你的床已经铺好。你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你的房间就在楼上我们房间的隔壁。你想要睡觉,我们就领你去。喂,你们两个得叫我一声,要是我睡着的话。”她说着,就合上了眼睛,进入了梦乡。
    新闻节目播完了。我站起身来,换了个频道,又坐回了沙发。我心里暗想,但愿我的太太没有搞得筋疲力尽。她张着嘴,头靠在沙发的后背上。她侧了一下身子,睡衣在她的腿上松开来,露出了白胖的大腿。我伸出手去把她的睡衣扯好,同时瞟了瞎子一眼。真见鬼!她又把睡衣扯开了。
   “什么时候想吃草莓馅饼,就说一声。”我说。
   “我会说的。”他说。
    我说:“你觉得困了吗?要我领你到床上去吗?你准备上床睡觉吗?”
   “还不想,”他说,“不,老弟,我想同你多呆一会儿,如果这不妨碍你的话。我要呆到你想上床睡觉。我们过去还没有机会好好聊聊。懂我的意思吗?我觉得今天晚上都让我和她两人独占了。”他捧一捧胡子,又放了下来。他捡起香烟和打火机。
   “好吧,”我说。接着我又说:“我很高兴跟你做伴。”
    我猜我是很高兴的。每天晚上,我抽些大麻,在睡魔来前,尽量地多坐一会。我和我的太太几乎没有同时上床睡觉过。在我睡得死死的时候,我总是做噩梦。有时,我从梦中惊醒,心里还发慌。
电视机里播放着关于教堂和中世纪的节目。这可不是你爱看的那种通俗节目。我想要看一些别的节目。我换了几个频道,上面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因此,我换回到原来的频道,并且想他表示歉意。
   “老弟。没关系,”瞎子说,“我觉得挺好的。你想看什么都行。我总能学到一点东西。学无止境嘛!今天学一点东西也不会对我有什么坏处。我的耳朵挺管用的。”他说。
    我们俩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他欠着身子,头转向我,右耳朝电视机的方向。怪难为他的。他的眼皮不时地要垂下来,他又使劲地睁开。他不时地捋胡须,用力拉扯,好象在冥思苦想从电视上听来的东西。
    电视机荧光屏上,一群戴着头巾的人们正遭到身着骷髅服和扮成魔鬼的人们的攻击和折磨。扮成魔鬼的人们戴着面罩、头角和长长的尾巴,这是游行仪式中的一个部分。那个解说的英国人说,每年西班牙都要举行一次。我没法向瞎子结实电视画面。
   “骷髅?”他说,“我知道骷髅是什么东西。”他说着,点点头。
    这时,电视机里出现了一座大教堂。接着是另一座大教堂的长长的慢镜头。最后,画面转到巴黎那座有名的大教堂。这座教堂的飞拱和尖塔直耸云霄。摄影机拉得远远的,把高耸天际的大教堂全貌拍了下来。
    解说的英国人常常停下来,让摄影机绕着大教堂转,或者让镜头环绕着农村,拍摄农夫在田野里赶着牛群。我耐心地等着。后来,我觉得该说些什么。于是我就说:“现在,电视机里出现的是座大教堂外部构造。各种奇妙的雕刻!小雕像刻得像妖怪似的。我猜想,那是在意大利。对啦,是在意大利。这座教堂的墙上有图画呢。”
   “老弟,壁画吗?”他问道,又啜了一口酒。
    我伸手去拿酒杯,里面涓滴不剩。我极力想回忆一些我尚能记起的事情。“你问我这些画都是壁画吗?”我说,“你问得好。我可不晓得。”
    摄影机转到里斯本郊外的一座大教堂——葡萄牙大教堂。同法国和意大利的相比,差别不大。不过还是有差别,大多在于教堂内部的差别。这时,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就说:“我想到一个问题,你知道大教堂是怎么样的吗?也就是说,大教堂的样子如何?你懂得我的意思吗?如果有人向你谈到大教堂,你知道他们在谈什么吗?嗨,你晓得它与浸礼会教堂的不同吗?”
    他慢悠悠地吐着烟雾。“我知道,盖这样一座大教堂要花成千上百个劳力,时间需要五十到一百年左右,”他说,“当然喽,这只是我刚从解说员那儿听来的。我知道,他们一家几代人都继续盖着同一座教堂。这一点我也是听解说员说的。那些工匠们毕生盖着那个大教堂,可是他们就甭想看到那教堂完工。在这点上,老弟,他们可同我们一样,对吗?”他说着就大笑起来。不一会儿,他的眼皮又垂下来,脑袋不时地往下垂。他似乎在打瞌睡。也许他在幻想他身在葡萄牙。这时,电视机出现了另一个大教堂。这个教堂在德国。英国人继续喋喋不休地解说着。“大教堂,”瞎子说着,坐直身子,脑袋来回摇晃,“你想知道底细的话,老弟,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我刚才讲过的。这些东西我都是听你说的。不过你或许能够向我描绘一番?我倒希望你能试一下,我可喜欢听呢。你知道,我实在说不太清楚。”
    我目不转睛看着电视上的大教堂镜头。我打哪儿开始描述大教堂呢?这可简直要我的命。这个疯子一定要我描绘个教堂什么的,那简直是对我生命的威胁。
    我又注视了一会儿,画面转到乡村去了。我干着急也没用,只好转向瞎子,说:“首先,教堂都是很高大的。”说着,我环顾了一下房间,想寻找一些线索,能启发思路。“它们向上高耸。越耸越高,一直耸入云霄。它们特别大,有几座大得非要支柱撑着不可。这支柱就是把教堂支撑起来的东西。人们叫他们拱架。不知为什么,它们总让我想起高架桥来。也许你也不知道高架桥吧?有时大教堂有妖魔鬼怪,这些都刻在门口;有时也刻些公爵和贵妇。别问我这是为什么。”我说。
    他不停地点头。他的身体的整个上部似乎在来回摆动。
   “我讲得不太好,是吗?”我问道。
    他停住点头,把身子靠在沙发边上,一边听我讲,一边捋着胡须。我看得出我没给他讲清楚。不过他还是等我讲下去。他点点头,好像在想法子鼓舞我。我绞尽脑汁,想想我还有什么别的可说。“真的,教堂非常大,”我说,“非常之庞大。它们是用石头砌成的,有时也用大理石。在过去,人们盖教堂是为了更加接近上帝。在过去,上帝是人们生活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你从他们盖的教堂就可以看出这一点。对不起,”我说,“我能为你效劳的似乎就这么多了。我本来就不善讲解。”
   “很好,老弟,”瞎子说,“嗨,听着。我希望你不介意我向你瞎问。我能问你一些事情吗?让我问你一个简单问题,一个简单的‘是’或者‘不是’的问题。我不过是好奇而已,并不是想跟你找麻烦。你是我的主人嘛。不过我只想问问,你到底信不信教?你不介意我的瞎问吧?”
    我摇摇头,可他看不见。反正向瞎子眨眼或点头没有什么两样。“我想我不信教。什么都不信。有时候做到这点是很难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当然懂喽!”他说。
   “那就好啦!”我说。
    那个英国人还在那儿没完没了地唠叨。我的太太在睡梦中叹着气。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做她的美梦。
   “请你一定要原谅我,”我说,“我无法告诉你大教堂到底是什么样子。做这件事,我可不在行。我已尽了我的力量,我可无能为力了。”
    瞎子默默地坐着,低着头,听着我说话。
    我说:“说心里话,教堂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一点也没有。大教堂嘛,它们就是晚间电视节目里看到的那种玩意儿,不过如此而已。”
    这时,瞎子清了清嗓子,吐出一点东西来。他从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然后,他说:“我有办法,老弟。这办法挺好。也是碰巧想起来的事。不用为此焦虑。”他说:“嗨,听我说。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我有了一个主意。你能给我找几张厚一点的纸来吗?还要一枝钢笔。我们要干一点儿事。我们俩一起画一个教堂。去弄枝笔和一些厚纸来。去吧,老弟,把那些东西拿来。”
    于是,我就上楼去。我觉得我的腿一点儿劲都没有。我的腿就像跑过了一阵以后那样提不起来。在我太太的房间里,我四下里打量,发现在她桌上小蓝里有几枝圆珠笔。我想,到哪儿去找他说的那种纸呢。
    走下楼来,在厨房里,我找到了一只买菜的纸袋,袋底里还留着洋葱皮。我掏空了纸袋,抖了抖,随手就拿进了起居室,坐下来,把那些东西放在腿旁。我移开了一些东西,压平了纸袋里皱纹,把它平铺在咖啡桌上。
    瞎子从沙发上下来坐在地毯上。
他用手指抚摩着白纸。他把纸的正反两面上上下下摸了个遍,连纸边上都摸到了。他还摸了四角。
   “好吧,”他说,“好吧,让我们动手吧。”
    他摸到我拿笔的那只手,握住我的手。“来吧,老弟,”他说,“画呀,过一会儿你就会明白。我跟着你画。这样就行了。现在就照我跟你说的那样去画。一会儿你就会明白的。画呀。”
于是,我开始画起来。一开始,我画了个箱子,看上去像一座房子——大概就是我住的房子吧。然后,我在房子上面添了一个屋顶。在屋顶两端,我又画上了几个尖塔。疯啦!
   “不错,”他说,“太好啦。你干得真棒。”他接着说,“老弟,你大概从来没想过,在你一生中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是吗?哎,生活真是奇妙,我们大家都知道。继续画下去,别松劲。”
我添上了拱形窗,画上了飞拱,装上了几扇大门。我无法停笔。电视机已经停止播放。我放下笔,把手指伸缩,松动一下。瞎子摸了一遍白纸,再用手指尖在我画的图上摸一遍。边摸边点头称赞。
   “画得真好。”瞎子说。
    我又拿起笔,他按住我的手,我又继续画了起来。我决不是什么画家,可我还是继续画下去。
    我的太太睁开眼睛,愣愣地望着我们。她从沙发上坐起来,睡衣敞开着。她问道:“你们在干吗呀?快告诉我,我想知道。”
    我没有理睬她。
    瞎子答道:“我们在画大教堂。我和他已经画得很像样了。加把劲。”他又对我说,“对了。挺好的,”他说,“不错,你到家了,老弟。我敢说。你原以为你不会画,不过你画得挺好的,不是吗?你现在成了行家了。你懂得我的意思吗?真的,过一会儿,这张纸上就会有很美妙的东西出现。那个老式的弯曲处怎么样?”他说,“那儿再添几个人。没有人在,教堂又像什么样子呢?”
    我的太太追问道:“出什么事啦?罗伯特,你们在干吗呀?到底出什么事啦?”
   “没事。”他回答她说。“现在闭上你的眼睛。”瞎子对我说。
    我闭上了眼睛,我就照他说的那样闭上眼睛。
   “闭好了吗?”他问道,“别出声。”
   “闭好了。”我回答说。
   “就让它那样闭着。”他说,“别停下来。画呀。”
    于是,我们继续画下去。我的手在纸上移动时,他的手随着我的转。我活到今天,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事。
    这时,他开口道,“我想就是这样了。我想你已经画好了,”他接着说,“睁眼看看。你觉得怎样?”
    但是我的眼睛还闭着;我想再多闭一会儿,我觉得我应该这样做。
   “嗯?”他说,“你在看吗?”
   我眼睛仍然紧闭着。我在我的家里,这点我是清楚的,但我又觉得我超然于尘世之外。
  “确实有点美妙。”我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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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马辔头
主 万  译

  
  那辆悬挂着明尼苏达州牌照的旧旅行车,驶进了窗子前面停车场上的一个空当儿。前座上坐有一男一女,后座上坐着两个男孩儿。这时候是七月,气温高达华氏一百多度。旅行车上的人全显得萎靡不振。有谁能责怪他们呢?车里挂着一些衣服,还有几只衣箱、纸盒等等堆在车子后面.根据我丈夫哈利和我后来所推测的,这是在明尼苏达州的银行没收了他们的房子、小运货卡车、拖拉机、农具以及几头牛之后,他们所剩下的一切。



  旅行车上的人静坐了一会儿,仿佛想定一下神似的。我们公寓房间里的冷气正开得很足。哈利当时在大楼后面什么地方割草。前座上的男女商议了一下,接着这对夫妻下了车,朝着前门走来。我轻轻地拍了一下头发,好知道头发是否整饬,一面等着他们第二次按响门铃。然后,我走去把门拉开,让他们进来。“你们是想找一套住房吗?”我说。“来,请上屋子里来,这儿阴凉。”我把他们领进了起居室。起居室是我办公的地方。我就在这儿收房租,写收据,和有意承租的房客洽谈。我还做头发。我管自己叫作“发型设计师”。这是我名片上印着的。我不喜欢“美容师”这个词儿。这是一个老式的词儿。我把座椅安放在起居室的一个犄角里,还有一架烘干机我可以拉过去放在椅子后面。几年以前,哈利在房里装了一个洗涤槽。跟座椅一并排,我放了一张桌子,上面有些杂志,全都是过时的,有几本封面或是封底全没有了。可是人们在烘干头发时,什么杂志都看。



  男人通报了他的姓。“我姓霍利茨。”他告诉我那女人是他的妻子。但是她不乐意望望我。相反的,她尽顾着看她的手指甲。她和霍利茨也不肯坐下。霍利茨说,他们对一套有家具的双卧室房间很感兴趣。



  “你们有几口人?”我这问的不过是我惯常问的话。其实我已经知道他们有几口人。我早就看见汽车后座上的那两个男孩儿了。两加两是四。

  “我和她,还有那两个男孩儿,一个十三岁,一个十四岁。他们俩住一间房,像往常那样。”

  女人把两只胳膊合抱起来,握着短外衣的袖子,两眼注意到了我的座椅和洗涤槽,仿佛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像它们这样的。也许,她的确没有见过。

  “我还给人做头发,”我说。
  她点点头。接着,她扫了一眼我的那盆祈祷草。它整整有五片叶子。


  “那盆草需要浇水啦,”我说,同时走过去,摸摸它的一片叶子。“这地方的一切全需要水。空气里湿度很不够。我们要是运气好的话,一年也只会下三场雨。不过你们会习惯的。我们对这种情况就不得不习以为常。可是这儿的一切,我是说一切,全都有空调设备。”


  “这套房间租金多少?”霍利茨想要知道。



  我告诉了他。他回过身去,瞧瞧女人怎么说。但是他就跟望着一堵墙差不多。女人不乐意用眼睛回望着他。“我看我们得请你领我们去瞧瞧,”他说。于是我走过去取了十七号的钥匙,我们又走到了外边。



  我还没有看见哈利,就先听到了他的声音。接着,他在两幢楼之间出现了。他穿着短袖运动衫和短裤,戴着他在诺加利斯买的一顶草帽,正跟在电动割草机后面走。他把时间花来割草和做一些零碎的保养活儿。我们替一家公司,富尔顿房产有限公司工作。这地方全归他们所有。如果有什么大的东西出了毛病,像空调机故障或是排水管系统的严重损坏,我们有电话号码册可以联系维修。这当儿,我挥挥手。我不得不这么做。他从割草机机柄上腾出一只手来,也朝我们挥挥。接着,他把草帽拉下来遮着前额,又全神贯注着他干的活儿去了。他走到了他割的那片草地的尽头,转过来,又朝街道那面走回去。



  “那是哈利。”我不得不大声喊着说。我们从房子的侧面走进去,上了几段楼梯。“你是干什么工作的,霍利茨先生?”我问他。

  “他是个农场主,”女人说。

  “现在已经不是啦。”

  “这一带并没有多少地可耕种。”我没有细想,冲口这么说。

  “我们在明尼苏达州有一片农场。种植小麦。另外还养了几头牛。霍利茨还很能辨别马的好坏。有关马儿的事他全都知道。”

  “这不算什么,贝蒂。”



  这一来,我脑子里便有了一幅画面。霍利茨失业了。这不管我的事,倘若是这情形——结果竟然真是这样——我觉得很惋惜,但是我们在那套房间前面站定时,我不得不说一句话。“如果你们决定租下,得先付两个月的房租,以及一百五十元的押金。”我边说边望着下面的游泳池。有些人坐在躺椅上,也有人呆在池水里。



  霍利茨用手背擦了擦脸。这当儿,哈利的割草机正嗒嗒响着朝远处推去。更远的那面,汽车在佛得街上飞驶而过。两个男孩儿已经从旅行车上下来了。有一个像军人立正那样站着,两腿并在一块儿,胳膊垂在身旁。可是就在我望着时,我看见他把胳膊上下扑动,还不住跳跃,好像打算飞走那样。另一个在旅行车司机座位那边蹲下身去,做屈膝动作。我又转脸对着霍利茨。



  “让我们进去看看,”他说。



  我用钥匙把房门打开。这只是一小套有家具的双卧室房间。人人都见过十多套这种房间。霍利茨在浴室里呆了相当长的时间,放水冲洗了一下马桶。他留神看着,直到水箱里的水又满了。后来,他说:“我们可以住这间。”他指的是朝外望见游泳池的那间。在厨房里,女人抓住滴水板的边,睁大眼睛朝窗外望去。    



  “那是游泳池,”我说。    、

  她点点头。“我们在一些有游泳池的汽车旅馆呆过。不过在有一家的游泳池里,水里的氯气太多啦。”

  我等着她往下说。可是她就说了这么几句。我也想不出什么别的话来说。



  “我看咱们不要再浪费时间啦。我看咱们就租下吧。”霍利茨望着她说。这一回,女人迎上了他的眼睛。她点点头。他从牙缝间吁了一口气。接着,她找了点儿事做做,开始把手指捻得劈啪作响。她一只手仍旧握着滴水板的边,另一只手把手指捻得劈啪作响。劈啪,劈啪,劈啪,好像她在叫唤她的狗,再不然就是想唤起谁的注意似的。随后,她停下,用指甲划过那个案板。



  我不知道对这该怎么解释。霍利茨也不知道。他移动了一下他的脚。



  “我们回办公室去,把手续正式办一下,”我说。“我很高兴。”我确实很高兴。不知为了什么,在一年中的这季节,我们总有许多套房间空着;这些人似乎很可靠。他们时运不佳,就是这么回事。这一点并没有什么不光彩。



  霍利茨用现金付了款——两个月的房租,以及那一百五十元的押金。他点出了几张五十元面额的钞票,我在一旁看着。哈利管这种钞票叫“尤?辛?格兰特”,虽然他本人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许多张。我给霍利茨开了收据,递给他两把钥匙。“你手续都办齐全啦。”



  他看看钥匙,递了一把给他女人。“唔,咱们到亚利桑那州来啦。你从没有想到会见到这地方,对吗?”



  她摇摇头,用手摸摸我那盆祈祷草的一片叶子。“要浇水啦,”我说。她放开那片叶子,转身朝着窗子。我走过去站在她身旁。哈利还在割草。不过他现在已经绕到了前面。由于先前有过那一番关于种田的谈话,所以我有一刹那想象出哈利跟在一只耕犁后面走,而不是推着他的布莱克—德克尔牌电动割草机。



  我看着他们把纸盒、衣箱和衣服从汽车上搬下来。霍利茨把一件有皮带垂下的东西搬进去。这只花了一会儿工夫,可是后来,我断定那是一副马辔头。我不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我觉得什么也不乐意做,于是把“格兰特”从现金箱里取出来。我原来就把它们搁在那儿,但是我又把它们取出来。这些钞票是从明尼苏达州来的。谁知道下星期的这个时候,它们会在哪儿呢?也许到了拉斯维加斯。关于拉斯维加斯,我所知道的就是从电视上看见的那一点儿——真正一丁点儿。我可以想象一张“格兰特”一路传到了怀基基海滩,或是一个别的地方。传到了迈阿密或纽约市。新奥尔良。我想到这叠钞票中的一张在狂欢节转了手。它们可以传到随便什么地方去,而由于它们,随便什么事都会发生。我用墨水把自己的名字横写在“格兰特”苍老、开朗的额头上:“马吉”。我用印刷体写,写在所有的钞票上。正写在他的两道浓眉毛上面。人家在花钱时会停下,感到惊奇。这个马吉是谁,他们会暗自问。



  哈利从外面走进来,在我的洗涤槽里洗洗手。他知道这是一件我不喜欢他做的事。可他还是径直走上前去做了。“明尼苏达州来的那些人,”他说。“那些瑞典人。他们离开家乡很远。”他用一张纸巾揩干了手,想要我把我知道的情况全告诉他。可是我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看上去不像瑞典人,讲话也不像瑞典人。



  “他们不是瑞典人,”我告诉他。但是他那样子就好像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似的。也许,他是没有听见。

  “那么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农场主。”



  “关于这个你知道点儿什么呢?”他摘下帽子,把它放在我的椅子上,一手抹抹头发。接着,他望望帽子,又把它戴上。他还是把帽子粘在头上的好。“这一带并没有多少地可耕种。这话你告诉了他吗?”他从冰箱里取出一罐汽水来,走过去坐在他的躺椅上,拿起遥控装置,按了一下,电视机咝咝响了起来。他又按了一下其他的揿钮,直到他找到了他要看的频道。那是一个报道医院的节目。“那个瑞典人还做些什么别的?除了经营农场?”



  我不知道,所以我什么也没有说。不过他已经给电视节目吸引住,可能已经忘记他问我的这句话。这时候,一个汽笛响了。我听见轮胎的尖叫声。在屏幕上,一辆救护车在一个急诊室入口外面一下停住,它的红灯一闪一闪。一个身穿白大衣的人从司机那一面跳下车来,奔去把救护车后面的车门打开。



  第二天下午,两个男孩儿来把水龙管借去,冲洗旅行车。他们把里里外外全擦洗干净。稍晚一点儿,我注意到女人把车开走了。她穿着高跟鞋和一件很漂亮的衣服。我得说,是找工作去了。过了一会儿,我看见男孩儿们穿着游泳衣,在游泳池旁边玩耍。有一个从跳板上跳下去,在水下一直潜游到池子的另一头。他钻出水面又喷水又摇头。另一个男孩儿,就是前一天做屈膝动作的那一个,趴在池子较远那边的一条毛巾上。可是这一个孩子却不停地游来游去,从池子的一头游到另一头,碰到池边就轻轻一蹬脚,又折回去。



  游泳池旁边还有两个别人。他们躺在躺椅上,池子一边一个。他们中一个叫欧文?科布,是丹尼餐厅的厨师。他管自己叫大师傅。于是人家就全习惯于管他叫这名称,而不叫他欧夫或是什么别的绰号。大师傅今年五十五岁,头全秃了,看起来已经像牛肉干,但是他还想要更多的阳光。就连他的头顶也是黄褐色的。眼下,他新娶的媳妇琳达?科布在K市场工作。大师傅晚上干活儿。不过,他和琳达?科布安排好,星期六和星期日总休息。康尼?诺瓦躺在另外一张椅子上。我看着的时候,她坐起来,倚身向前,把护肤剂搽在光腿上。她身上只穿了一件三点游泳衣,几乎完全裸露。康尼?诺瓦是一个鸡尾酒女招待,六个月前跟着一个好酒贪杯的律师,她的所谓的未婚夫,搬到这儿来。她后来摆脱了他,这会儿跟一个长发的大学生同居。长发的名字叫里克。我恰巧知道他眼下探望他的父母去了,不在这儿。大师傅和康尼都戴着太阳眼镜。康尼的手提式收音机正在播放。



  大约一年前,大师傅搬来居住时,他的媳妇刚去世不久。他打了几个月的光棍儿后,和琳达结了婚。琳达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红发女郎。我可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相遇的。但是两三个月前的一天晚上,大师傅和这位新科布太太,邀哈利和我到他们家去吃了大师傅烧的一顿精美晚餐。餐后,我们坐在他们的起居室里用大玻璃杯喝甜饮料。大师傅问我们要不要在他家看一场电影。我们说当然要看啦。于是大师傅就动手竖好屏幕,架好放映机。琳达?科布又给我们倒了些那种甜饮料。这有什么害处呢,我暗自问。大师傅开始放映他和他的第一位太太到阿拉斯加游历时拍摄的影片。这部影片一开始,大师傅去世的妻子正在西雅图登上飞机。大师傅边放映,边和我们聊天。去世的人当时五十多岁,容貌妍好,尽管身个儿也许有点儿肥胖。她的头发很美。



  “这是大师傅的第一位妻子,”琳达?科布说。“这是第一位科布太太。”

  “这是伊夫林,”大师傅说。



  他的第一位太太在屏幕上逗留了很长时间。我不得不看着她,还听着他们若无其事地谈论她,心里觉得很不舒服。哈利朝我望了一眼,我于是知道他也有所感触。琳达?科布问我们要不要再喝点儿饮料或是吃一块小杏仁饼。我们谢绝了。大师傅又在说一些关于第一位科布太太的事。她还站在飞机的舱口,笑嘻嘻地说话。这时候,影片在我头后面的放映机里发出呼呼的声音。登机的人不得不从她身旁绕过去。她不停地朝着摄影机挥手,朝着呆在大师傅起居室里的我们挥手。她挥了又挥。“这又是伊夫林,”每次第一位科布太太出现在屏幕上时,新的科布太太总这么说。大师傅会把影片彻夜放映下去,可是我们说我们得告辞了。哈利这么表示了歉意。我不记得他当时说了点儿什么。



  康尼?诺瓦躺在椅子上,太阳眼镜遮去了她的半张脸。她的腿上和肚子上因为抹了油而闪闪发亮。在她搬来后不久的一天晚上,她举行过一次宴会。这是在她把律师轰出去,和那个长发学生混到一起以前的事情。她称她的宴会是庆祝乔迁的喜筵。哈利和我以及一伙其他的人,全接到邀请。我们去了,可是我们并不喜欢那帮客人。我们找了个靠门很近的地方坐下,就在那儿一直呆到我们离开。其实时间也不太长。康尼的男朋友举行了一场摸奖大赛。它包括由他免费提供法律服务——特别是处理一桩离婚案件。任何人的离婚。任何想要离婚的人,都可以从他传给大家的那只盛律师卡片的碗里抽出一张卡片来。当那只碗朝我们这方面传来时,大伙儿都笑起来。哈利和我互相瞥了一眼。我没有抽,哈利也没有抽。不过我看见他对着碗里的那叠卡片望了望。接着,他摇摇头,把碗递给了他身旁的那个人。就连大师傅和新的科布太太都抽了卡片。中奖的卡片背面写有一行宇:“持卡片人有权获得一次免费的、无争议的离婚”,下面是律师的签名和日期。律师是一个醉鬼,但是这不是你处理自己生活的方式。除了我们,所有的人都把手伸进碗里去,好像这么做是一件玩笑事似的。抽到中奖卡片的那个女人拍起手来。那就像广场那种赌博游戏。“真该死,这是我第一次中奖!”人家告诉我,她丈夫是军人。我们没法知道她是否仍旧和他保持着关系,是否已经离婚了,因为康尼?诺瓦和那个律师分手后,结交了一批不同的朋友。我们在抽过奖之后立即离开了宴会。这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因此事后我们也没有多少话可说,只不过我们俩有一个人说:“我不相信自己见到了我认为自己见到的事情。”也许,这话是我说的。



  一星期后,哈利问我那个瑞典人——他指的是霍利茨——是不是已经找到工作了。当时我们刚吃完午饭,他拿着一罐汽水正坐在他常坐的那张椅子上。可是他并没有开电视。我回答说我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于是等着看他还要说什么。但是他并没说什么别的。他摇摇头,似乎在想什么心事。随后,他按了一下揿钮,电视机亮了。



  女人找到了一份工作。她在离开公寓几条街外的一家意大利餐馆里当女招待,工作分为两班,先在午餐时去工作,然后回家,到晚餐上班时再去。她总是独来独去。男孩儿们整天游泳,霍利茨则呆在公寓里。我可不知道他在那儿干些什么。有一回,我替她做头发,她告诉了我几件关于她自己的事。她告诉我她刚离开中学就当了女招待,她就是那时候遇见霍利茨的。她在明尼苏达州的一家咖啡馆里给他端去了一些薄煎饼。



  那天早晨她走来问我,能否帮她一个大忙。她请我晚些时在她午餐工作完毕后替她做一下头发,在她晚餐上班前给她做好。这样我做不做得到呢?我告诉她我得先查一下登记簿。我请她进来。那会儿气温准有华氏一百度了。



  “我知道这会儿来通知你时间太匆促啦,”她说。“但是昨儿晚上我下班回来,照了照镜子,看见我的发根全露出来了。我于是对自己说:‘我需要去捣饬一下。’我不知道还有别处可去。”



  我发现八月十四日星期五那一页上,一个预约也没有。“我可以安排好让你两点半来,再不然就三点钟。”



  “三点钟好。这会儿,我得跑步去,要不我可得迟到啦。我替一个狗杂种干活儿。待会儿见。”



  两点半,我告诉哈利,我有位顾客要来,所以他得把他的棒球游戏移到卧室里去玩。他发了一阵牢骚,可是他还是卷起绳索,把那套器具全推进卧室去了。他把房门关上。我查看了一下,我工作中需要的一切是否全都准备停当。我把杂志放放好,使人家容易拿到手。接下去,我在烘干机旁边坐下,锉锉我的手指甲。我穿着给人做头发时常穿的那件玫瑰红工作服,继续锉我的手指甲,不时抬起头来看看窗外。她由窗外走过,然后按了一下门铃。“请进来,”我喊了一声。“门没有上锁。”



  她刚下班,还穿着黑白两色的工作服。我注意到我们俩全穿着工作服。“坐下,亲爱的,我们这就开始。”她望望指甲锉子。“我也给人修指甲,”我说。

  “我今儿不修,就做做头发。”她在座椅上坐下,深深吸了一口气。

  “把头往后靠。就这样。现在闭上眼睛,你干吗不闭上眼睛?放松下来。我先用洗发剂给你洗一下,把这些发根全揉进去。接下去,我们就从那儿开始。你有多少时间?”

  “我五点半得回到那儿。”
  “我们想法替你全做好。”
  “我可以边干活儿边吃晚饭。不过我不知道霍利茨和孩子们的晚饭怎么办。”


  “他们没有你照料也会过得很好的。”我开始使用热水,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哈利在洗涤槽里给我留下了一些泥土和青草。我把他的痕迹全擦去后,重新开始。“假如他们乐意,他们可以顺着这条街朝前走到那家汉堡包铺子去。那样不会对他们有什么害处。”


  “他们不会那么做。反正我不一定希望他们非上那儿去吃不可。”



  这不管我的事,所以我也没再说什么。我搅好丁一些泡沫很多的肥皂水,动手做起头发来。在我给她洗完头,冲干净,再做好发型后,我把她的头发放在烘干机下面。她闭上了眼。我想她可能已经睡着了。于是我抓起她一只手来,打算给她修指甲。



  “不用修指甲。”她睁开了眼睛。
  “没关系,亲爱的。第一次修总是免费的。”



  “要是这样,那就多谢啦。”她拿起一本杂志,用空着的手很快地一页页翻去,热后把杂志搁在膝上。“他们是他第一位太太的孩子。我遇见他时,他已经离婚啦。不过我很爱他们,就像是我自己的孩子。就算我尽力,就算我是他们的亲生母亲,我也不能比现在更爱他们了。霍利茨和我结婚已经有八年,就快九年了。我们不能有孩子。我们试过。这准是我有毛病。”我把烘干机关小了点儿,使它只发出一种平静、轻微的声音。我继续给她修指甲。她的手松弛下来了。



  “事情总是这样。想要孩子的人偏偏不能生,能生养的人往往又不可以生。十年前的元旦,她突然离开了他们,离开了霍利茨和孩子。他们从此就没再听说过她了。”我瞧得出,她很想把这事告诉我。这对我很好。人们坐在座椅上,常常喜欢聊天。我继续给她锉指甲。“霍利茨办了离婚手续。不久以后,他开始和我一块儿出去。后来,我们就结婚了。有很长一段时期,我们生活得很幸福。当然也有走运有不走运的日子。不过我们以为自己正朝着一个目标在努力。这可是个大笑话。”她说着摇摇头。“但是这时候出了一件事。我是说霍利茨遭到了一件事。出的一件事就是,他对赛马起了兴趣。那一匹比赛用的马。他买下了那匹马,你知道——用来赌博的,每个月都赌。他常带它到赛马场去。当时,他似乎并没有把任何一件其他的事情扔开。他还是像一贯的那样,天不亮就起身,做上一些家务活儿等等。我以为一切全都没有问题。可是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要是想知道实情的话,我对于当侍者实在不大在行。我认为那些意大利佬动不动就会开除我,要是我给他们找到理由的话。再不然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理由!这就是这些日子我所获得的保障。要是我给开除了,那可怎么好?那一来,我们会怎么样呢?”    



  “别担心,亲爱的。他们不会开除你的。”



  不一会儿,她又拿起另一本杂志来。不过她并没有把杂志翻开,只握着它,继续说话。“不管怎么说,他现在还保有那匹马。幸福的贝蒂。‘幸福的’这部分是个玩笑。可是他说,如果他用我的名字叫它,那么它一定会是优胜者。一个大优胜者,没错。事实上,不论它在哪儿跑,它都没有多大获胜的希望。每场比赛都是如此。常输的贝蒂——它应该给这样叫着。开头,我也去看过几次比赛。但是那匹马跑起来下的赌注总是九十九比一。总有那么大的差距。霍利茨的为人要说的话,是很固执的。他不肯罢休。他要用这匹马打赌,用这匹马打赌。要赢二十元。要赢五十元。再加上养一匹马需要的所有其他开支。我知道听起来数目并不算太大。可是合在一起就不少。而且差距总是那么大——九十九比一,你知道——往往他还买一张联票。他总问我知道不知道,要是那匹马跑了第一,我们可以赢多少钱。但是它总是跑最末一名。我后来就不去了。”



  我继续做我的活儿,全神集中在她的指甲上。“你的表皮很细腻,”我说。“瞧瞧你这儿的表皮。瞧见这些小月牙形吗?这说明你的血液很好。”



  她把手举起来,仔细看看。“你对血液又知道点儿什么?”她耸了耸肩,让我又握住她的手。她仍旧有些话想说。“我在中学读书的时候,有一个班主任有次叫我到她的办公室去。她对所有的女生都这么做,每次叫我们中的一个人去。  ‘你有些什么幻想?’那个女人问我。‘你给自己定了些什么目标?你预见到自己十年后在做什么?二十年后在做什么?’我那时候不过十六七岁,只是一个孩子。我想不出该怎么回答,像个木头人那样坐在那儿。后来,我咧开嘴笑了。我的生活刚开始。那位班主任的年龄和我现在差不多。我当时认为她年龄很大。  ‘她年龄大啦,’我暗自说。‘一生大概已经全完啦。’可能她是这样。基督啊,谁知道呢?有谁知道什么事情?不过我知道她的一生已经过去一半了。我觉得我好像知道一件她不知道的事。一件她决不会知道的事。一个秘密。一件谁也不该知道的事,更不用说去谈论啦。所以我就静悄悄地坐着。我只是摇摇头。她一定把我当作一个迟钝的人。想想,可能过去我是迟钝。可能现在还是!我想我也许现在开始更经常地咧开嘴笑笑啦。不过那会儿,我什么话也不能说。你知道我这话是什么意思吗?我认为我知道一些她猜不透的事情。现在,要是有谁再问我那句话,问我的幻想什么的,我会告诉他们的。”



  “你会告诉他们什么呢,亲爱的?”这时候,我正握着她的另一只手,但是我并没有在锉她的手指甲。我只是抓着她的手,等着听她说下去。

   她在座椅上倚身向前,想把手抽回去。

  “你会告诉他们什么呢?”



   她叹息了一声,又向后靠下,一面让我抓着她的手。“我会说:‘幻想,你知道,就是你清醒过来后摆脱掉的东西。’这就是我所会说的。”她把膝盖上的裙子抹抹平。“要是有人问我,这就是我所会说的。可是他们不会问。像我说过的那样。”她又吁了一口气。“还要多长时间?”



  “不需要多久啦,”我说。
  “你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形。’


  “不,我知道,”我说。我把矮凳拖到她的腿旁边,正打算说说我们迁居到这儿来之前是什么情形,以及目前怎么仍然和那情形差不多。但是哈利偏巧这时刻从卧室里走出来。他并没有望我们一眼。就他来说,我们并不在那儿。我听见电视机在卧室里吱吱喳喳地响。哈利走到洗涤槽那儿,放了一杯水,昂起头来喝下,喉结在喉咙上不住地上下移动。我把烘干机移开,摸了摸她两边的头发,把一缕卷发稍许提起来点儿。



  “你有一种崭新的气象,亲爱的。”
  “我就希望这样。”



  男孩儿们继续每天游泳,整天游泳,一直游到开学。贝蒂仍旧干她的工作,但是不知为了什么,她没有再来做头发。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或许,她认为我做得不太满意。不过我想是为了一个别的原因。有时哈利在我身旁呼呼大睡时,我却躺在床上睡不着,设想自己处在她的境况里,会是怎么个情形。我不知道那样的话,我会怎么办。



  霍利茨在九月一日打发他的一个儿子把租金送来,到十月一日也是这样。他仍旧付现款。我从孩子手里接过钱,当着他面把钞票点了一下,然后开了收据。霍利茨也找到了某种工作。反正我认为是这样。无论如何,他每天总驾驶着旅行车出去。我看见他大清早离开,到下午很晚的时候才驶回来。他女人总在十点半从窗口走过,午后三点钟又回来。如果她看见我,她就朝我微微挥一下手。不过她并没有笑。随后,我在五点钟又看见她走回餐馆去。霍利茨稍晚一点儿才驶回来。这样一直继续到十月中旬。



  同时,霍利茨夫妇结识了康尼?诺瓦和她的长头发男朋友里克。他们也碰见了大师傅和新的科布太太。星期日下午,我有时候看见他们大伙儿围着游泳池坐在那儿,手里拿着饮料,一面听着康尼的手提式收音机播放的节目。有一次这种时刻,哈利看见他们聚在大楼后面,在那片举行野餐会的地区。当时,他们还穿着游泳衣。哈利说那个瑞典人的胸部结实得像头牛。他说他们在吃热狗,喝威士忌,大伙儿全都喝醉了。



  那天是星期六,已经晚上十一点过了。哈利坐在电视机前面的椅子上睡熟了。不一会儿,我就得爬起来,把电视机关掉。等我一关,我知道他就会又醒过来。“你干吗把它关啦?我还在看那个节目哩。”这就是他所会说的。他总这么说。这就是我非常不喜欢把电视机关掉的唯一原因。不管怎么说,当时电视机还开着。我用卷发夹把头发卷好,膝上放着一本杂志,偶尔对着电视瞥上一眼。但是我无法聚精会神对着电视节目或是什么别的。过去这一小时,他们一直呆在游泳池四周。他们把宴会移到外边那儿来了。有大师傅和琳达?科布,康尼?诺瓦和那个长头发的男朋友,以及霍利茨和贝蒂。我们订有一条规则,禁止任何人在晚上十时以后到外面那儿去。可是这天夜晚,他们全不顾这些规则。倘使哈利醒来,他就会走出去,说点儿什么。我觉得由他们去玩乐,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要适可而正。我希望他们自动停下,所以一再起身走到窗口去看看。除贝蒂外,他们全都穿着游泳衣。贝蒂还穿着她的黑白两色工作服,不过她也把鞋脱了,手里拿着一只玻璃杯,正跟着其余的人一块儿在喝酒。我一再拖延,没肯把电视机关掉。接下来,他们中有一个人高声喊了一句什么话,另一个人跟着喊叫,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我看了一眼,瞧见霍利茨喝完了酒,把玻璃杯放在游泳池边的地面上,走过去到了简便浴室旁。他拖过一张桌子,爬上去。然后——他似乎压根儿毫不费力——他撑起身,爬上了浴室的屋顶。我心想,他的体格确实像泰山的。长头发的里克拍了拍手,仿佛在为霍利茨喝采似的。其余的人也尖声吆喝,怂恿他向上爬去。我知道我这就不得不走出去,加以制止了。



   哈利躺在椅子上,电视机还开着。我轻轻把房门拉开,走出去,顺手又把门关上。这时候,霍利茨已经到了浴室的屋顶上。他们全在怂恿他,说:“往前走,你办得到的。”“现在,别肚子贴着顶爬啦。”“我量你决不敢跳。”都是些这样的话。接下去,我听见贝蒂的声音。“霍利茨,想想看你在于什么。”可是霍利茨就站在屋顶的边上,朝下望着池子里的水。他似乎在估量,要跳出去,他不得不跑上多远。随后,他往后退到浴室较远的那边,对着手掌心吐了一口唾沫,把两手搓搓。大师傅叫唤道,“对啦,兄弟!你这会儿准成。”说时迟那时快,霍利茨朝前冲去了。



  我看见他撞到池子边的地面上,也听见他喊了一声。“霍利茨!”贝蒂喊叫。他们全赶忙奔到他面前去。等我走到那儿的时候,他已经坐起来了。里克正撑着他的肩膀,对着他的脸在叫唤。“霍利茨!喂,喂!”霍利茨的额头上摔破了一道大口子,两眼呆滞无神。大师傅和里克搀扶他坐到一张躺椅上去。有人递给他一条毛巾,但是霍利茨握着毛巾,就仿佛不知道该用它做什么似的。另外一个人又递了一杯饮料给他。霍利茨也不知道该拿饮料怎么办。人们不停地对他说话。霍利茨把毛巾举到脸上。接着,他又取下,望着毛巾上的血迹。不过他只是望望,似乎什么也弄不明白。



  “让我来看看他。”我绕过去到了他的前边。情况很严重。“霍利茨,你没问题吧?”但是霍利茨就那么望着我,毫无表情,随后他两眼缓缓地移开。“我想最好送他到急诊室去。”我说这话时,贝蒂望着我,摇起头来。她又回脸望望霍利茨,又递了一条毛巾给他。我想她很清醒。可是他们其余的人全喝醉了。“喝醉了”是可以替他们说的最好的解释。



  大师傅接下我所说的话。“让咱们把他送到急诊室去。”里克说:“我也去。”

  “咱们全去,”康尼?诺瓦说。
  “咱们最好团结在一起,”琳达?科布说。
  “霍利茨。”我又叫了一声他的姓名。
  “我干不了,”霍利茨说。
   “他说什么?”康尼?诺瓦问我。
  “他说他干不了,”我告诉她。
  “干什么?他在说些什么?”里克想要知道。
  “再说一遍?”大师傅说。“我没有听见。”


  “他说他干不了。我想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话。他可能患了脑震荡。你们最好把他送进医院去,”我说。这时候,我想起哈利和那些规则。“你们不该呆在外面这儿的。随便哪一个也不该。我们订有规则。现在,快把他送到医院去。情况可能很严重。”



  “咱们快送他到医院去,”大师傅这么说,仿佛这是他刚想到的事。他可能比他们随便哪一个都醉得厉害。首先,他没法站着不动。他晃晃悠悠,不停地抬起光脚来,又把它们放下,仿佛池子边上的地面是滚烫的。他胸部的汗毛在头上游泳池灯光的照射下,显得雪白。


  “我去把汽车开来。”这是长头发所说的。“康尼,把钥匙给我。”
  “我干不了,”霍利茨说。他用毛巾去擦下巴颏儿。可伤口是在他的前额上。
  “给他把那件毛巾布长浴衣拿来。他不能这样到医院去。”琳达?科布这么说。“霍利茨!霍利茨!是我们。”她等了一会儿,然后从霍利茨手里把那杯威士忌拿过去,喝了。
 
    我可以看见楼上有些窗子里人们正向下望着这场骚动,另外有些窗子里,灯光又亮起来。“快睡觉去!”有人从楼上的一扇窗子里大声叫嚷。



  最后,长头发从大楼后面把康尼的小轿车开来,一直驶到了游泳池旁边。车子前灯开得闪亮。他没有让发动机停下。



  “瞧在基督份上,快睡觉去!”同一个人又叫嚷着。更多的人来到了他们的窗口。我随时都指望看见哈利戴着帽子,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接着,我又想到,不啊,他会一直睡下去。忘了哈利吧。



  大师傅和康尼?诺瓦站到了霍利茨的两边。霍利茨不能笔直地走,他摇摇晃晃。这部分是因为他喝醉了酒。不过他自己摔伤了,这也是没错的。他们把他扶上了汽车,大家也全挤了上去。贝蒂是最后一个上车的。她不得不坐在一个人的膝上。接着,他们驶走了。先前叫嚷的那人,且不管他是谁,这时候砰地一声把窗子关上。我把游泳池上面的灯光关得很暗,然后走回房间去。



  下一星期,霍利茨一直没有离开医院。我想贝蒂一定放弃了她的工作,因为我没有再看见她从窗外走过了。那星期里的一天早晨,男孩儿们从外面走过时,我走出去,直截了当地问他们道:“你们的爹爹怎么样?”

  “他摔伤了脑袋,”小的那一个说。



  我等了一会儿,希望他们会自动再说点儿别的。可是他们并没有。他们只耸耸肩,带着午餐袋和活页簿上学去了。后来,我很懊悔,没有问候一下他们的继母。



  等我随后看见霍利茨扎着绷带呆在外面,站在他的阳台上时,他连头也没有朝我点一点,那神气就好像我是个陌生人,就仿佛他不认识我,或是不想认识我似的。可是事实是,他真地不认识我了。哈利说,他受到了同样的待遇。他可不喜欢。“他究竟怎么啦?”哈利想要知道。“该死的瑞典人,他的脑袋怎么啦?有人狠揍了他还是怎样?”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他。我不想细说。



  后来,那个星期日下午,我看见霍利茨的一个男孩儿搬出一只纸盒来,放在旅行车上。他回到楼上他们的那套房间里去。不一会儿,他提着另一只纸盒又下楼来,也放在那辆车子上。这时候,我知道他们是准备离开了。不过我没有把我知道的事情对哈利说。一切事情他反正很快就会知道了。



  第二天上午,贝蒂打发一个孩子前来。她在一封短信上说,她很抱歉,可是他们不得不搬走了。她把她姐姐在加利福尼亚南部的地址给了我,说我们可以把他们的押金汇到那儿去。她指出说,他们是在房租到期前八天离开的。尽管他们没有按规定早三十天通知,她希望公司仍然可以多少退还给他们点儿。她在信上还说,“多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多谢你上次替我做头发。”信末的签名是:“贝蒂?霍利茨谨上。”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那个男孩儿。

  “叫比利。”

  “比利。告诉你妈说,我很惋惜。”



  哈利读了她写的信后说,在他们收到富尔顿房产有限公司退还的钱以前,地狱里管保是严寒的日子。他说他真不明白这些人。“那些虚度一生的人,就好像世上应该养活他们似的。”他问我他们要到哪儿去。可是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们要到哪儿去。也许他们打算回到明尼苏达州去。我怎么知道他们打算上哪儿去呢?不过我并不认为他们打算回到明尼苏达州去。我想他们是要到一个别的地方去试试运气。



  康尼?诺瓦和大师傅把椅子放在常放的地方,游泳池一边一张,坐在那儿。他们不时望望霍利茨的孩子们搬着东西走到外面那辆旅行车那儿去。接下来,霍利茨本人一边胳膊上搭着一些衣服走出来了。康尼?诺瓦和大师傅朝他又叫又挥手。开头,霍利茨望着他们,好像也不认识他们。或许他是不认识。但是后来,他举起了空着的那只手。就把手举了一下,只此而已。他们挥挥手。接着,霍利茨也在挥手了。他不停地朝他们挥手,就连他们不挥以后,他还挥。贝蒂走下楼来,碰了一下他的的胳膊。她并没有挥手,甚至不愿看看那些人,只对着霍利茨说了一句什么。霍利茨朝前走到汽车面前。康尼?诺瓦向后靠在躺椅上,伸过手去开响了收音机。大师傅一手拿着太阳眼镜,朝着霍利茨和贝蒂又注视了一会儿。随后,他把眼镜架在耳朵上,在躺椅上往后靠下,又晒他那皮革般的老身体去了。



  最后,他们把行李全装好,准备驶走了。男孩儿们坐在后座上,霍利茨坐在驾驶盘后面,贝蒂坐在他身旁的座位上。那情形就和他们第一次驶到这儿来时一样。



  “你在瞧什么?”哈利说。他当时正在休息,坐在椅子上看电视。可是一刹那,他把电视机关了,站起身,走到窗口来,“瞎,他们可走啦。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上哪儿去,或是打算做点儿什么。愚蠢的瑞典人。”



  我看着他们驶出停车场,拐上了将要把他们带上快车道去的那条大路。接着,我又看了哈利一眼。他已经又在椅子上坐下,头上戴着草帽,正在喝一罐汽水了。他的一举一动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或者什么也决不会发生那样。他又把电视机打开。



  “哈利?”可是他当然听不见我叫唤。我走过去,站在他的椅子前边。他感到惊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向后靠在椅子上,手里拿着汽水,就那么坐在那儿望着我。

  电话铃响起来了。


  “接一接,好吗?”他说。
  我没有答理他。我干吗该去接呢?
  “那么就由它响去,”他说。


  我走去找了拖把、搌布、废品篓和一只水桶。电话不再响了。他仍旧坐在他的椅子上。不过这会儿,他把电视机关掉,就那么坐着。我拿了万能钥匙,走出去,上了楼梯到十七号房间去。我开门进去,穿过起居室到了他们的厨房——先前是他们的厨房。



  案板已经全擦洗过了,洗涤槽和碗碟橱全很干净。情况并不太糟。我把打扫用的工具放在炉子上,走去查看一下浴室。那儿的一切只需要用一小团钢丝绒,都可以解决了。接下去,我打开了俯瞰着游泳池的那间卧室的房门。窗帘已经拉起,床上的被褥也全搬走。可是地板却闪闪发亮。“谢谢,”我算是大声对贝蒂说的。不管她到哪儿去,我都祝愿她幸运。“祝你走好运,贝蒂。”衣橱有一只抽屉开着。我走去想把它关上。在抽屉里面一边的犄角那儿,我看见了他那天搬进来的那副马辔头。在他们匆促地收拾行李时,这件东西一定是给忽略过去了。但是也许并不是这样。也许是故意留下的。



  “是马辔头,”我说。我拿起它来,走到窗口,在亮光下看看。它并不特别考究,只是一副用旧了的深色皮辔头。我对马辔头并不太懂行。不过我知道这种装置有一部分要套在马嘴里。那一部分叫作嚼子,是用铁做的。缰绳套在马头上,一直拖到马脖子上面骑马人用手握着的地方。骑马人把缰绳或左或右的一拉,马儿就跟着转过去。这很简单。嚼口很沉,手摸上去冰凉。如果你不得不把这样一个玩意儿戴在牙缝间,你在一阵匆忙中就会明白了。当你觉得它收紧时,你就会知道是停下的时候啦。你会知道自己正在朝某一地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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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尾的那段文字很有意思。霍利茨曾经是个玩马的人,但其实他玩的是生活。但他其实也是一匹马,在被生活玩着。但却没有一幅马辔头,所以他在一个路口迷失了,不知该往哪边走。我们也曾幻想生活如那些预先设计好的盲道一样,可以不管方向,只管一路向前,但这只可能是幻想。也许那幅马辔头还是存在的,只是无形,一般人就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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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马辔头》的一个评论长文
2007-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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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火焰一样简单

   ——论卡佛的简单主义并与陶渊明的的缄默诗学作比较

            

张亦辉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美国文坛涌现出了一个被称之为简单主义的新的小说潮流,他们那另起炉灶自成一格的写作,很快就获得了广泛的影响和普遍的好评。我记得中国当代的许多年青的新锐作家都非常喜欢简单主义作家的小说,他们曾直言不讳地对简单主义的领军人物雷蒙德·卡佛表达过自己的偏爱和推崇。比如,格非在《1999:小说叙事掠影》这篇文章里谈论了卡夫卡、普鲁斯特,谈论了博尔赫斯,在文章的最后部分,他重点谈到了卡佛,里面就有这样一段话:“继海明威和福克纳之后,在叙事文学的领域内,美国也许还没有一个作家可以和雷蒙德·卡佛相提并论。”(1)无独有偶,苏童在一篇叫《我的短篇小说“病”》的文章里曾用“令人叫绝”这样的词汇来形容卡佛的作品,他说:“我记得当我在《外国文艺》杂志上读完雷蒙德·卡佛的《马辔头》和其它几个短篇时,深叹短篇的艺术境界居然可以如此精妙而朴素,如此深邃而瑰丽。”(2)
    


      那么,卡佛的简单主义到底有什么让人刮目相看的创作特色?他的小说在文学观念、艺术修辞以及叙述手法等方面到底有什么新的追求?他那种精妙、朴素而又深邃的艺术境界到底是怎么回事?

      经过多年的阅读和思考,我个人认为,卡佛的简单主义,与契诃夫所说的“简洁是才能的姐妹”并不是一回事,与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也不是一回事,简单主义的简单,实际上很不简单。作家们所追求的简洁也好,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也好,说到底,都只是一种叙述技巧和修辞方式。海明威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其实就是把这样的技巧和方式推向了极致,从而形成了自己的写作风格和叙述范型。我们看海明威的小说,比如《杀人者》,比如《白象似的群山》,总觉得他不是用常见的打字机或铅笔在写作,而是用锋利的奥卡姆剃刀在写作。冰山理论事实上是一种切削和控制理论,海明威故意切去了一些什么削去了一些什么省去了一些什么略去了一些什么(中国当代作家马原认为海明威省略掉的是日常经验),他的叙述因而总给人一种切削的人为的痕迹,就好像在玩一种藏宝游戏。人们常常把这样的写作方式叫“减法写作”。海明威巧妙地费尽心机地把八分之七的冰山埋藏在语言以下,只让你看到八分之一的冰峰,他的电报式文体有时候干脆只留下人物的对话,他的小说艺术常常就趋向舞台艺术。海明威的表达于是就变成了一种表演。虽然演技高超,可表演毕竟是表演。

      相比之下,卡佛的简单主义,显然不只是一种技巧和修辞,而首先应该是一种新的文学抱负和写作观念,是在文学与生活之间探索并建立起来的一种新型关系和真挚态度。卡佛的抱负和观念说起来很简单又很本质:小说不应该去表演生活而应该去理解生活和表达生活。与以往总是把生活复杂化或戏剧化的文学传统反其道而行之,在卡佛的心目中,生活往往总是简单而平常的,所以,他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简单准确地去表达(在这个意义上,他更靠近契诃夫而不是海明威,因为海明威的叙述虽然简巧,却仍然摆脱不了戏剧性和传奇色彩,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主要是关于怎么写的,卡佛的简单主义则既关乎怎么写,又事关写什么)。虽然任何表达事实上都远非那么简单,可卡佛却坚守着一种简单质实的写作立场,他绝不让自己的叙述凌驾于生活之上,决不对生活进行任何硬性的切削和人为的割裂,他的简单绝不是简化的同义词,当然也不仅仅是修辞的效果和技巧的产物。卡佛无疑是一个与生活平起平坐的作家,而不是生活的旁观者或局外人,他要通过写作让自己回到生活并更深地置身其中,他的写作因而是设身处地的写作,是简单中肯的写作。

      在国内的作家当中,格非也许是唯一一个对卡佛的创作展开过具体分析的人。但可惜他的分析主要涉及语言和技巧的层面,基本上停留在文本表面,并没有真正触及简单主义的实质,没有指出卡佛在文学上的内在追求和抱负,没有论及卡佛对创作对生活的那种全新的认识和理念。在一篇就叫《雷蒙德·卡佛》的文章里,格非还探讨了卡佛与契诃夫、海明威、欧·享利等人的渊源关系,他说:“海明威与卡佛的缘分最深。打一个也许不太确切的比方,如果把《白象似的群山》挂到卡佛的名下,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两人中我还是偏爱海明威多一点,理由是海明威的短篇更多天然、自由之境,而卡佛则相对风格化一些。”(3))我当然无法苟同这样的观点,我认为事情可能刚好相反,《白象似的群山》一看就是海明威的作品,相对风格化的应该是海明威而不是卡佛。

      本文将从卡佛的创作理念和抱负出发,从他的诗学追求出发,具体分析和阐述卡佛的小说创作,把握他的叙述之道和语言特征,以期真正理解卡佛的创作特色、领略他的叙事艺术的精髓,探讨和揭示他的作品的内涵、意义和独创性所在。并从中阐明,卡佛的简单主义,与海明威以及其它现代派文学前辈们的创作事实上是同床异梦貌合神离的关系,而与中国六朝诗人陶渊明的缄默诗学却有惊人的暗合和默契。



一、卡佛的文学抱负或梦想



       二十世纪的世界文学可谓流派众多新潮迭起,它们虽然手法迥异技巧纷呈,可也有殊途同归的地方,那就是普遍地撤离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反对文学是对生活的模仿,强调想象和虚构的作用,从某种角度上看,这些文学都是远离现实生活的文学,都是主观的而不是客观的文学。无论是卡夫卡的表现主义,还是乔伊斯、普鲁斯特的意识流,无论是美国的黑色幽默,还是博尔赫斯的幻想小说,都更偏重于形式的创新和技巧的探险,更倾向于形而上的存在,或热衷于玄想和梦幻,触手可及的眼前的现实反而只剩下了回声和影子,字里行间几乎闻不到生活的气息,飘逸或艰涩的叙述里有诗意有哲理却独独没有体温和心跳,我们能够欣赏到各种艺术真实,可生活真实却似乎被作家们普遍忽视、遗忘或否定了。我们在众多现代派小说中读到的是各种生活的荒诞性和可能性,可作家们置身其中的现实生活却一直受到了冷落,生活似乎真的只在别处。

       比简单主义稍早的法国新小说派,其实就是一种文学的逆流,他们反对文学中的主观性(无论是现实主义的内容上的主观性还是现代派的形式上的主观性),企图让文学重新回到客观性的怀抱。可惜他们的追求有些矫枉过正,他们的叙述最后通向了冷冰冰的物质的客观,他们的笔触更愿意去描述桌子上的一个杯子或一把空椅子,而不愿去描写人和他的内心感受,他们的写作拒绝意义也拒绝情感。他们所追求的客观性事实上是一种做作的客观性,做作的客观性其实只是一种新的主观性;他们讨厌过时的形式和技巧,可最后,新小说为文坛所贡献的只是另一种枯燥的形式和客观化的叙事技巧。也就是说,在罗伯特·格里耶这样的新小说作家的作品中,人和他们的现实生活依然是缺席的或被悬置起来的东西。

       直到简单主义的悄然出现,这种局面才得到真正的改观和突破,文学和生活的关系才真正走向了柳暗花明。

       在卡佛这样的简单主义作家的眼里,置身其中的生活本身就是无限丰富不断再生的文学脉矿,足够一个作家用一生去体验去感受去挖掘,而回避或冷落生活的艺术至少是舍近求远的艺术,甚至是不负责任的艺术;在他看来,生活是有血有肉的,有体温也有心跳,几乎蕴含着人性的全部秘密和生命的所有脉动;在他的笔下,生活不再是被虚构架空的形式,不再是没有温度的物质堆砌,不再是幻想,也不再只是可能性;在卡佛的小说里,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不再南辕北辙背道而驰,文学和生活的关系重新变成了鱼和水的关系。在此意义上,我们才能理解,卡佛的小说为什么总是着眼于那种飘泊无定的中下阶层的生活(《马辔头》),小说的主人公总是奔波在小城市之间(《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他们酗酒(《我打电话的地方》),他们不断地看电视直到屏幕上一片雪花(《真跑了这么多英里吗?》),他们总是陷落在失落和惆怅、迷惘和伤感之中不可自拔,因为这一切都是卡佛亲历亲为的,是他置身其间的生活样式和生存方式,而不仅仅是观察体验的产物,不仅仅来源于远距离的耳闻目睹,更不仅仅是虚构和想象的结果。美国一些评论家曾经批评卡佛总是只写“生活的表层”,说他描述的天地不比“他的脑袋瓜大,关心的只是身边琐事”。这样的批评在我看来未尝不可以理解成肯定,因为脑袋瓜一点也不比世界小,身边的琐事才是离生命最切近的东西,那些貌似宏大或深刻的叙事,反而常常是空洞可疑的。卡佛的写作,在某种意义上而言,就是对生活本身的打量、体谅、理解和信赖,他希望自己的文字像生活一样真实生动摇撼人心。在一篇就叫《简单之至》的小说里,卡佛成功地把卡夫卡短篇小说《乡村医生》中的那两匹著名的想象的非人间的马叙述成了现实的活生生的喷着鼻息的马,把荒诞的真实还原成了生活一样的真实,这篇小说完全可以看成是卡佛对简单主义的自我注解或定义。

    卡佛的弟子杰·麦克英尔奈在纪念文章《良师雷蒙德·卡佛》中曾经这样说:“卡佛经常对我们说的一个观点是,文学可以从严格观察真实生活中得以形成,文学随时随地存在着,甚至在餐桌上的一瓶海因兹牌番茄酱里也存在着,何况电视也在那儿发出嗡嗡的声音。”(4)很显然,卡佛对自己置身其间的那份区别于一般的中产阶层的生活的关注和看重,卡佛看待自己生活的这种眼光和态度,对待生活就像对待自己的躯体一样的这种信赖,卡佛的小说与自己的生活之间的那种水乳交融声气相通,他的小说几乎就好像是他本人的精神自传,这一切,与中国诗人陶渊明的情况都可谓如出一辙。与六朝时代的许多隐居者不尽相同,陶渊明的隐居不是一种政治姿态,也不是一时冲动,而是一种真实不移笃定自如的生活,这样的生活虽然清苦、平淡,但却自由、诗意,这样的生活,不仅体现了陶渊明“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本然之心,而且也符合“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儒家传统和“无为而为”、“全生保真”的道家观念,是超越现实接近自然投身艺术的最好方式,一句话,是陶渊明的性情、人格和志向的必然归宿。陶渊明深信,沉浸在这样一份生活里,就是沉浸在悠然和诗意里,就是沉浸在苦难和忍耐里,就是沉浸在生命的全部志趣和内涵里。对很多置身在朝庭和市井的同时代文人来说,田园啊河流啊山野啊农活啊,这一切都是为了写作需要特为去体验特为去观察的东西,是他们的生活之外的东西,因此他们的生活和写作往往是分裂的,是两回事。而陶渊明的生命却沉浸其中,他就生活在这样的生活里,对陶渊明来说,他的生活和他的写作是合二而一的,不可分解的。唯其如此,陶渊明的许多诗篇,几乎就是直接对自己的生活情景的真实刻画和淡定描写(比如“结庐在人间”,比如“种豆南山下”),也带有很强的自传性。我们完全可以这么说,要了解陶渊明诗歌或卡佛小说是怎么回事,只要看看他们的生活就差不离了;反之亦然,只要了解了他们的生活,差不多也就明白了他们的文字的秘密和写作的抱负。

       无论是卡佛的小说叙述还是陶渊明的诗歌写作,其实就是用一种信赖的本然的目光去打量生活关注生活抚触生活,他们的生活里有生命的所有气息和质感,他们的文学追求就是让这样的生活进入文字之后依然是流淌摇曳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就像火焰一样简单,又像火焰一样丰盈!

    因此,卡佛拥有这样的文学梦想几乎就是一种必然:回到生活并表达生活。

      

二、卡佛的叙述和语言

      

回到生活并不是回到传统的现实主义,在巴尔扎克或欧·享利的小说中,生活其实是一种被人为地结构化和故事化的东西,他们与其说在表达生活,还不如说是在用文字控制和操纵生活,在他们的小说中,生活变成了戏剧或传奇,那样的生活其实只是伪生活。卡佛的简单主义写作则致力于把生活从结构的围墙和故事的牢笼中解放出来,在他的小说中,生活不是传奇不是标本,在他的叙述中,生活恢复了那种无形而又弥散的原生形态。我们读卡佛的小说时,看不到完整的故事和情节,看不到那种刻意的起承转合和结构,也看不到明显是预设的高潮或结局,我们看到的是像生活一样的生活,像西红柿一样的西红柿,是尽可能取消加工痕迹的生活,是简单自然的生活,它无始无终,原汁原味。

       回到生活并不是沉溺于生活,并不是臣服于生活的平庸和琐碎,卡佛眼里的生活与中国新写实主义作家眼里的生活显然也不是一回事。虽然两者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对先锋和形式的反动,都要重新返回现实和生活,但他们观察生活看取生活的视角和目光却全然不同,因此他们所看到的生活也就大相径庭。池莉这样的作家在生活中看到的主要是感官和欲望层面的东西,是迎合大众心理和趣味的东西,在她们的作品中,生活要么是不可收拾的琐碎的一地鸡毛,要么只是一场不痛不痒的生活秀,里边有烟火气息和欲望浮动,却没有真正的生命的疼痛,有心脏却没有心灵,有呼吸却没有心跳,这样的作品,能够麻醉读者的肉体和感官,却不能给读者带来精神的慰藉,我们能看到浮泛的斤斤计较的生活真实,却看不到那种与心灵生存息息相关的艺术真实(新写实小说或回到身体的下半身写作都只面对生活的侧面或局部)。与此相反,在卡佛的小说中,生活虽然也是平淡无奇的,甚至是简单琐碎的,但他却简洁地写出了这种平淡无奇的生活对生命的缠绕和刮擦,准确地写出了简单琐碎的生活给心灵造成的疼痛和迷惘,失望和悲观,我们看到的不仅是生活的迷雾,而且也是生存的质感和生命的迷津。只要细心阅读我们不难发现,卡佛不仅表达了生活,而且他的叙述和笔触总能穿越生活的表象,把握生活的内核;通过简单准确的生活叙事,卡佛总能抓住那根生活的敏感神经,正是这根神经,艺术地暗暗地连接着生活与生命、肉体与心灵。阅读卡佛的小说,我们总能在不知不觉间被感动,我们在那些迷惘和悲观中,感爱到的与其说是某种消极的元素,还不如说是一种理想主义的精神和气质。而这些弥足珍贵的东西,恰恰是中国的新写实主义小说所没有能提供给我们的。

       如果说回到生活还只是一种艺术立场,那么,表达生活则是一种文学的挑战。就像俗话所说的那样,画鬼容易画人难,表达我们置身其中的眼皮底下的生活绝对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容易和简单。放弃传统的故事和人为的结构,不依赖现代派的形式和技巧,不耍任何花招(契诃夫告诫年轻作者时说的是:不要玩弄蹩脚的花招。这句话到了卡佛那里就变成了:不要玩弄花招),只是简单准确地表达生活,表达生活和生命的内在关系,表达心灵在生活中的真实律动,这既是卡佛的简单主义的文学追求,同时也是他为自己设立的艺术难度。因为,真实的生活既像火焰一样简单,同时又像火焰一样难以触及。

       面对无形的复杂的弥散的生活,卡佛是如何表达的呢?怎样的叙述和语言才能描写生活的现象并且触及火焰的中心呢?



       1、没有故事的写作

       我们读简单主义的作品,读卡佛的《马辔头》这样的小说,明显可以感觉到一种散淡和开放的品质,故事性很弱,戏剧性被减少到最低的限度。在他的小说中,现实并没有被结构所间离或割裂,生活并没有被故事所约束和封闭,读他的小说,我们会有这样一种新颖的别开生面的感受:在小说开始之前,生活早就开始了;在小说结束之后,生活却依然在继续。

从小说诞生之日起,故事就成了模仿生活表达现实的最基本最有效的途径,面对无形而又弥漫的生活,故事就成了最方便最常用的构形手段和串连工具。可是,生活往往并不是完整的因果故事,生活也没有固定的模式和结构,在故事的固有模式和完整结构与生活的无形与弥散之间,在故事的封闭与生活的开放之间,其实存在一个写作的悖论。放弃传统的故事,拒绝外在的结构,的确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克服人为的色彩和做作的痕迹,使叙述处在开放的而非关闭的自然状态。然而,没有了编造的故事,放弃了外在的结构,也就失去了构形生活的手段,无形的雾一样的生活也就很难凝聚为艺术的雨露。卡佛解决这个矛盾的方法,一方面是用生活的细节和印象代替人为的故事和情节,另一方面,他通过自己的叙述,为小说创造了一种凝聚生活勾联生活的新的手段,这种手段就是叙述的语气和语调。

    与外在的理性的结构不同,特定的感性的语调可以内在地规约生活把握生活,让生活拥有某种内在旋律和调式,于是,生活就可以像音乐一样被表达,又可以像音乐一样保持那种无形和微妙的原生态(结构也好理性安排也好,都容易扭曲生活原生态,而语调和语气却像一张无形之网,既可以捕获原样生活,又不会损伤生活原样)。所以,我们在阅读卡佛的小说时,体会叙述的语调是最为关键的,这是一种不温不火的语调,但绝非不痛不痒的语调,这种语调充满着对生活的感悟和体味,散发着迷惘、伤感、无奈甚至悲观的品质和气息,这种气息其实就是置身于生活中的真正的生命气息,也就是人所无法摆脱的命运的气息,同时,这种语调里还蕴含着同情和怜悯,蕴含着不可或缺的人性体惜和温情。我记得纳博科夫曾说过:“人的一生唯一能够获得的不就是忧伤吗?”在卡佛的小说里,就弥漫着这种忧伤的氛围和语调,这是一种关乎人生的根子上的忧伤,所以,这样的忧伤事实上何尝又不是一种对生命的真正的包容和体谅、理解和达观!

    作为这种语调的语言特征之一,卡佛在叙述时经常喜欢使用似问似答自问自答的疑问句式,他的很多小说的标题就是用这样的句式构成的,这样的标题形式差不多是卡佛的文学专利,比如,《真跑了这么多英里吗?》,《我们谈论爱情时都说什么》,还有《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等。在《马辔头》这篇小说的开头,就有这样一个句子:“有谁能责怪他们呢?”

    形成卡佛叙述语调的另一种句式就是带“也许”的语句,这是一种试探性的小心翼翼的语式,是一种不愿轻易对生活枉下结论的语式,这种语式隐含着叙述者对生活的尊重,隐含着心灵对事物对生活的潜在的感悟和理解愿望,它更像是一道温情有加地细心地观看和凝望生活的目光,透露出叙述者和作者对生活的真切体验和暗暗的猜想。在卡佛的小说中,这样的语句随处可见,《马辔头》的结尾处,当霍利茨一家离去之后,“我”在收拾他们住过的房间时,又一次看到了那副马辔头,他这样写:“在抽屉里面一边的犄角那儿,我看见了他那天搬进来的那副马辔头。他们在匆促地收拾行李时,这件东西一定是给忽略过去了。但是也许并不是这样。也许是故意留下的。”(5)


       当然,卡佛小说的独特语调不单单与语言和修辞有关,卡佛的叙述之所以能拥有这样一种恰到好处的语调,还有更为内在的原因。关于这一点,格非的论述是切中肯絮的:“不论是叙述者,还是隐藏在文本后面的叙述代言人,其身份和口吻均属于在社会上明显感到不适应的一类人,属于中下层生活中苦苦挣扎、没有希望、但也不并怎么绝望的一个族群。这种口吻与海明威那样的‘文化精英’当然不可同日而语了。它显然比海明威更具有某种优势,也更亲切、感人。不过,这种语调却不是卡佛装出来的,那是他的一生的辛苦和痛苦积攒起来的。如果一位养尊处优或自命不凡的作家要去模仿卡佛的风格,我想一定会走火入魔的。事实上,卡佛本人就是一个酒徒,为生计四处奔波,写作就意味着生命的消耗,然后析出一些带着自己体温的文字精灵。”(6)也就是说,卡佛的语调取决于他的生活历练和生命感受,取决于他的个性和气质,而不能看成是练词练句的产物。这一点,与“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陶渊明同样十分相像,陶渊明诗歌的那种迥异于同代诗人的简易淳朴天然纯真,与他的生活样式是完全一致的,与他的个性气质是一脉相承的,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回乡隐居,把生命投入自然,过着那种简朴的农夫式的生活,陶渊明的生活和人格是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他的诗中,以至于要理解他的诗及其与众不同的风格特征,就必需理解他体现在诗中的生活,“风格即人”,陶渊明的诗歌风格与他的生活风格是内在相关的。在此意义上,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和品味他的诗歌中的那种平淡澹然从容真如,因为在他的诗句中,诗人和他的生存成了他自己作品的主体,他讲述自己的田园生活,并品评着这种生活的本真韵味和意义。正是因为生活与作品的内在关联,作品在精神气质上的自传性,使得卡佛和陶潜这种设身处地的写作变得不可模仿,那些故意装腔作势出某种卡佛式语调的人,那些故意把诗歌写得简谈稚拙的人,都注定是失败而可笑的。

       谈到卡佛的小说特征和语调,谈到他的非故事性文本,有一点不妨在此指出来,那就是用语调而不是故事来把握生活支撑叙述,在短篇或中篇中是简约有效的,但如果用它来统领一个长篇小说,可能就会显得气息不够能量不足,会显得过于简单和平淡,由此,我们便可以理解这样一个事实:卡佛终其一生没有创作过长篇。



2、现在进行时的写作

    小说《马辔头》的开头是这样写的:“那辆挂着明尼苏达州牌照的旧旅行车,驶进了窗子前面停车场上的一个空当儿。”



    为了更好地表达生活,为了增强那种不可或缺的现场感和逼真效果,卡佛的小说一般都采用现在进行时的叙述。这样的叙述是最接近现实生活的叙述,这样的叙述使得生活、写作和阅读保持着一种同步性和当下性,这样的叙述无疑更容易让读者身临其境,阅读的时候,我们觉得生活就在眼前而且正在发生和持续着。艾略特曾说“所有的一切都永远是此时”,也就是说,此时此刻的当场的生活是最恒常最直接最鲜活的生活。

       卡佛的小说从来不写历史题材,也很少写人物的回忆,因为历史中的生活总是遥远的难以亲见的,而回忆中的生活无疑会掺杂作者的主观判断和人为取舍,这样的生活容易被歪曲和间离,容易和读者产生隔阂,一不小心就会变成传奇,生活的亲近感、平易性和客观性就会受到影响。这显然与卡佛的写作宗旨不符。

       卡佛的小说大都用第一人称来叙述,叙述者或叙述代言人总是“我”。这样的叙述是设身处地的,是与生活平起平坐的。卡佛从不用居高临下的态度来对待生活,也从不使用旁观者或局外人的视角来观照和表达生活,他笔下的生活总是切亲身心的,水乳相融的,休戚相关的,于是小说人物的悲欢就成了我们的悲欢,小说人物的命运也就是我们的命运。

       此外,现在进行时的第一人称的叙述所达致的真实和客观,明显区别于新小说那种时态模糊没有温度的物质的客观真实,如果说新小说的客观化叙述更像是一台摄像机的机械的扫描,那么卡佛小说的客观性叙述则完全是充满人性的肉眼的注视和观望,这样的视线不是在扫描生活而是在关注生活和抚摸生活,它不仅是人性的,而且也是温情和感人的,是贴着人的心肺的。

       我们知道,在中国古代诗文中,时态是一个模糊、隐约甚至悬置的问题,至少不被刻意表现或强调。可是,细心阅读陶渊明的很多诗篇,像《饮酒二十首》、《归园田居五首》这样的诗歌,即使不能完全说是现在时态,但至少也是写现在的、眼下的、目前的生活和情景,这与卡佛的小说叙述同样很像,这当然不是巧合。



3、不言之言的写作

       表达与被表达之间总是存在无法克服的分裂和难以弥合的距离,这是一个永恒的艺术悖论,是让所有写作者产生焦虑和不安的难题。而当被表达的是人人熟稔并且置身其中的现实生活时,这个悖论和难题就变得尤其突出(越熟悉的事物越难准确地表达)。因此,卡佛的写作事实上是充满挑战性的写作,是背负着艺术难度的写作。卡佛化解这个悖论和难题的方法我们不妨称其为不言之言,这种叙述方式看上去简单平淡,实际上却复杂深奥。

       我们知道,人类一直深陷在语言的两难境地。一方面,语言就是存在的家园,言说就是交流、显现和证明,人类依赖语言的魔力,信赖缪斯的舌头,人类就像鱼离不开水一样离不开语言;另一方面,人类对语言又充满焦虑和困惑,深感在形式和内容之间,在文字与意象之间,在语言的能指和所指之间,总是存在一道很难跨越的鸿沟,深感“书不尽言,言不及意”,深感“意不称物,文不逮意”,以至于只能感叹“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从古到今,人们一直困惑于语言的歧义和言说的艰难,一直在进行语词和意义的角力或搏斗,并常常陷落于沮丧与失望。人们在通过语言表达自己的同时,总感到这种表达是不尽如人意的。

       与诗人常常可以运用诸如暗示、隐喻、空白、静默、反讽甚至能指游戏来化解语言表达的难题和悖论不同,小说家不可能完全向诗人学习或看齐,因为小说毕竟是写实的及物的艺术,它无法缄默,不能无言,它也不能过于依赖象征或空白等艺术手段,它必须言说而且要言之有物。所以,小说家必须寻找另外的属于小说的解决办法和途径。文学史上那些优秀的小说家都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不会对这样的难题和悖论视而不见,他们总是用自己毕生的心血和坚执的实践去探索和寻找解决之道。我觉得卡佛就是这样一个作家。卡佛不仅是一个非常珍惜语言重视语言的小说家(卡佛的弟子在谈到卡佛的写作时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在卡佛眼里,语言就像是火焰一样的烫手的东西”),他也是一个自觉地在语言的困境中寻找突破和出路的作家,而他那简单主义的写作实践也的确卓有成效地为小说的表达找到了一条独特而又新质的蹊径,从而有效地化解了语言叙述的悖论。因此,在某种程度上说,卡佛的小说不仅是属于叙事学的,而且也是属于诗学的。

       那么,卡佛的小说诗学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语言和叙述与前人们到底有何不同呢?

       从总体上看,小说的创作可以分为两大类,这也是两种化解语言表达悖论的倾向或方式。一类是“加法写作”,另一类是“减法写作”。普鲁斯特、乔伊斯等意识流写作和克劳德·西蒙的新小说写作显然属于前一类,普鲁斯特那细腻繁复的心理写作延缓了时间的流动,他的写作总能对逝去的生活中的一个瞬间进行漫长的当然也是逼真的叙述,从而想方设法打捞和追忆逝去了的生命时光,在他的叙述中,艺术时间远远大于生活时间;乔伊斯的意识流动则致力于空间的拓朴,他的写作差不多是词语的无限增殖,在这样的拓朴与增殖中,现在变成了永恒;克劳德·西蒙的叙述则对物质进行高倍显微镜式的放大,在他笔下,一滴屋檐滴水就像是一颗生长、成熟然后坠落的鸭梨。)这种“加法写作”,延缓了过去或现在的时间,拓展了三维空间,生活的节奏被无限放慢,他们的叙述使简单的生活复杂化,他们的叙述是一种增殖的叙述,在他们的笔下,生活不再是日常的熟悉的生活,生活已然被放大或微分,他们追求到的真实已经离生活原样很远,或者说他们得到的差不多是一种膨胀了的艺术真实。而海明威等作家的情况刚好相反,他们的写作不是膨胀和增殖,而是减省和删节,海明威的电报式文体和对话型小说,使生活之树只剩下了根须和枝干,就像一个人减肥减得过分,变得形销骨立。卡佛的简单主义写作既不是“加法写作”,也不是“减法写作”,他既不想让生活膨胀,也不想让生活简化,不想用加法和减法使生活变形,他的写作事实上是一种“等值写作”,他想用一种看似简单的叙述,一种不耍花招的叙述,保持生活的原样,他想写出生活本来的面貌,本来的节奏,本来的尺寸,本来的质量。他的写作理想就是对生活进行原式原样原汁原味的表达,也即简单准确的表达。

       可在实际操作中,越是简单的表达就越复杂,越是准确的表达就越艰难,为了让自己的叙述与生活等值,为了让自己的言说通向真实,卡佛就必须超越和克服前面所述的语言悖论,他的写作事实上只能是呕心沥血的写作。既然现成的叙述技巧和方法(无论是意识流还是冰山理论)都会使生活发生增减和变形,卡佛只能扬弃已有的加减技巧,另某他途,另起炉灶,他需要找到一种没有技巧的技巧,这种技巧我们不妨称其为“不言之言”。

       正是为了让小说的形态等值于生活的形态,卡佛才用语调去替代故事(不言故事和结构),正是为了让写作的时空和节奏等值于生活的时空和节奏,卡佛才选择现在进行时态(不言回忆和印象)。

       在具体的叙述中,我们看到,卡佛的文字只是简单地涉及人物的所见所闻所感,他的叙述总是回避那些不可见的东西,诸如联想、记忆、意识流动、主观议论等传统小说和现代小说常用的写作构件和元素,他写的生活总是能够见到能够听到能够感受到的生活(在《马辔头》中,偶尔也有几句回顾性的文字,但卡佛的简短的倒叙与过去时态的传统的回忆叙事很不一样,在他笔下,这样的倒叙是紧挨着现在的,虽然涉及过去,可这样的过去就仿佛是站在现在的台阶上就能让视线够到的那种过去)。在写人物的所见所闻的时候,卡佛的叙述也明显区别于其他作家,他虽然追求客观和准确,但他的叙述绝不像新小说那样见物不见人,他写的主要是人,他的客观并不是新小说那种摄像机式的客观,他写的是人眼所见,这种所见区别于刻意的了望和观察,这种所见更像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中的所见,既自然而然,又物我交融,这样的目光因而是人性的而不是机械的。卡佛的叙述也不像高倍望远镜或电子显微镜,他只写人的视线能够正常抵达和自然触及的东西,只写人的听觉所能听到的声音,对见不到听不到的事与物卡佛始终保持沉默和不言,而且这样的视觉和听觉总是第一人称的,他从不用第三人称的转述,所以,卡佛的叙述看上去真的就像亲眼所见那样简单和客观。

       与所见所闻相比,与言行举止相比,准确客观地表达人物的所思所感显然要困难得多,正是运用不言之言的叙述,卡佛才历史性地解决了这一难题。卡佛超越已有的叙述手法,放弃加法和减法,运用不言之言解决心理和感爱的表达难题,是他在小说叙事中最为重要的艺术特征,我发现,这一特征,与陶渊明的诗学追求真可谓古今相通中外相契。

   面对陆机提出的诗歌语言难题:“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
   陶渊明之前和陶渊明时代的中国诗歌,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视为对这一难题作出的反应。它们极为挥霍地滥用辞藻,拼命试图平衡语言的无力。那个时代的“赋”极尽奢侈夸张之能事,而诗在六朝时期则以绮丽矫饰著称(这种语言策略有点类于“加法写作”)。不过,语言表达的难题不可能通过辞藻的堆砌来获得真正解决,因为,堆砌的语言仍然是有限的,意义却是无限和微妙的,结果常常会恰得其反,语词越堆砌,语义越不清。陶渊明的诗歌写作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的,他的诗一出现便给人耳目一新的惊异,因为他不同于那个时代的诗歌写作的,恰恰是它用词的极其俭约,以及风格上的朴实无华,而且他的写作内容和对象往往也是眼前之景和身边之事。陶渊明的诗不能被时代认可也就成了一种必然,过了几百年之后,人们才真正认识到陶渊明是中国古代诗歌史上最重要的诗人之一,他对中国古代诗学的贡献才得到较普遍的认可和赞誉。现在看来,陶渊明的诗歌风格不仅体现了他的人格,而且也体现了他对语言性质和表达悖论的深刻洞察,而他的无言诗学正是建立在这样的洞察之上的。对于庄子这样的道家来说,“意”是只能靠直觉把握和默默知晓的东西,它不可能诉诸言语(“辩不若默,道不可闻”),但对于诗人陶渊明,却必须把自己在冥默中把握到的东西表达出来,陶渊明的表达方式就是“忘言”(“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忘言”不仅表示诗人的无力言说,而且更进一步地告诉我们:诗人既然不能真接用语言表达“真意”,那么负面的表达也许就是唯一的选择,也就是说用富于暗示性的沉默实际上可以更好地表达。这首著名的《饮酒》第五,正是这样隐含着并触及了自然的真意:它先肯定这里有真意,尔后却让它得不到说明。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出陶渊明选择平淡质朴风格的哲学前提:如果意义的体验在语言之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它得不到表达,而不是去对它作无力的表达。因为任何说明都会歪曲糟践诗人的直觉领悟,所以忘言和缄默乃是保证其拥有真知的唯一方式。简而言之,陶渊明的“缄默诗学”就是用间接暗示代替直接表达,就是拒绝在诗中对意义作有限的限定(语言既表达意义同时又限定意义),使意义的可能性和丰富性在富于暗示的无言中保持着完整,这样的暗示可以使意义的阐释变得无限,也就是说,自然的真意并没有因为诗人自认无力表达而走样或减弱,相反却由于暗示所带来的无限的阐释可能而变得丰富微妙完整准确。这一点正是陶渊明诗歌的力量所在,也是他那简单诗学和质朴风格的魅力所在。只要把陶渊明的诗歌和同时代其他诗人的作品放在一起阅读就会发现:其他人极尽雕琢冗赘之能事却没有说出些什么,陶渊明却用自己的质朴、简单和缄默给人以无限的意会。当然,陶渊明的这种缄默诗学并不只是一种观念或理论,而是必须落实在语言修辞的细微之处,落实在呕心沥血所得来的如火纯青不露痕迹轻盈自如的叙述之中。比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的名句,如果换成“采菊东篱下,抬头见南山”,意思似乎差不太多,可艺术效果却天上地下,“抬头”是一个现实的直接言说的举动,这个举动毫无诗意可言,没有任何独特的艺术感觉,而“悠然”则通向精神的自由通向诗意本身,“悠然”不是一个现实的可模仿的动作,任何可模仿可书写的动作事实上都不够悠然,当陶渊明运用了“悠然”这个恰到好处妙到分毫的字眼之后,我们在他的诗句中就可以感受到和体会到,那人和山是熟稔如故的,亲如兄弟的,南山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无需特意去看,更不需要抬头去看,却已经看见了,而且在心里了。陶渊明好像没有直接言说什么,指称什么,他的诗句纯属暗示性的,几乎是缄默的,可实际上,诗意啊,人与自然的相融啊,什么都有了,什么都在里边了。我想这才是真正的缄默诗学(就像卡佛没有写过长篇一样,陶渊明一生写的绝无仅有的几篇文章都极短,像《五柳先生传》,像《桃花源记》。尤其是《五柳先生传》这个自传文,堪称文章中的极品,可谓陶渊明的人力所为的天簌。别人的厚如板砖的大部头自传,未必能生动真实地画出自己的人生,而陶渊明只用了区区一百多字,就写出了自己的人格、爱好、家境、艺术抱负和境界,写出了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一切,写出了自己的一生。陶渊明的修辞策略其实很简单,以少胜多,缄默如金。短短一百多字的文章,“不”字倒出现了九次,当别人都唯恐疏漏地强调我是什么贵族之后我是什么名门子弟的时候,但别人都一个劲地说我是怎样我是如何的时候,陶渊明却说了九个“不”:“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也不详其姓字”,“不求甚解”,“不慕荣利”,“不蔽风日”,“不戚戚于贫贱”……钱钟书先生曾指出,“不”字是这一篇的“文眼”,也是这篇文章的精神所在,于此同时,我觉得“不”字还构成了陶渊明缄默诗学的标记)。

    我们都知道陶渊明喜欢弹奏家里的那架无弦琴(对他而言,音乐不在乐谱里也不在琴弦上而是在心里),这一神秘的姿态也许再好不过地象征和暗示了他的缄默诗学。陶渊明的这一姿态,让我想起卡佛在去世前不久,曾在阳台上长时间地注视着小花盆里的玫瑰,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长久地凝视着玫瑰,没说一句话。这样的凝视和姿势难道不是不言之言的最好隐喻?

       针对语言的悖论和言说的困境,针对事物的意义和人物的感受,卡佛的不言之言与陶渊明的缄默诗学可谓相似乃尔似同孪生,都属于沉默是金的艺术,属于因为简单所以扼要的艺术。与陶渊明一样,卡佛显然也是一个背负着悖论和难度进行独特创作的作家,是一个用火焰一样的叙述去穿越和突破困境的作家,他的写作乍一看平淡简单波澜不惊,实际上呕心沥血如火纯青。

       我们来看看卡佛的小说代表作之一《马辔头》,看看它的开头,“我”初次见到命运多舛的霍利茨夫妇,那时候他们刚刚经受过命运的打击,离开明尼苏达州那个伤心之地,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们正处在一个生活的新关口,他们的心情可想而知。与性情迟钝相对乐观的霍利茨相比,妻子贝蒂的心情肯定更加敏感更加难受,她的内心感受肯定复杂混乱难以言表,可卡佛根本没有直接去写她的内心状况,而是通过“我”的眼睛,只写了贝蒂的言行举止,只写了她的几个神情和动作:“男人通报了他的姓。‘我姓霍利茨。’他告诉我那女人是他的妻子。但是她不乐意望望我。相反的,她尽顾看着她的手指甲。”“女人把两只胳膊合抱起来,握着短外衣的袖子,两眼注意到了我的座椅和洗涤槽,仿佛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像它们这样的。也许,她的确没有见过。”“我告诉了他。他回过身去,瞧瞧女人怎么说。但是他就跟望着一堵墙差不多。女人不愿意用眼睛回望他一眼。”“开始把手指捻得劈啪作响。”(7)卡佛叙述的时候没有一句心理描写(不言),就只写了这么几个传神的动作和恰当的举止(之言),可贝蒂的神经质,她的自尊和虚荣,她的尴尬和不安,也许还有无奈和痛苦,却被恰如其分地暗示并表达出来了。

       而到了这篇小说的结尾,霍利茨无缘无故地从屋顶往游泳池跳的情景,这是整篇小说的重头戏,因为它导致了霍利茨一家生活和命运的新的转折,导致了他们的黯然离去。一般的作家在这个地方肯定会写得“浓墨重彩”,肯定会铺垫渲染、挖掘分析,写出霍利茨的个性,写出命运与个性的关系等等。可卡佛似乎什么也没有写,卡佛只写了霍利茨忽然爬上屋顶,然后就从屋顶往下面的游泳池跳。我们不知道霍利茨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是因为他喝得有些多了,在一刹那间产生了自我表现的冲动,也许是因为旁人的怂恿,也许是霍利茨身上有一种心血来潮的基因在作祟,也许他的个性就是这样既率真又愚顽(就像他迷上赛马),也许他那天心情特别高兴或特别不高兴,也许在潜意识中他想用此举反抗或否定一些什么,比如生活的不顺,长期以来内心的痛苦和压抑,等等等等,可卡佛真的什么也没写,他只写了霍利茨鬼使神差一样爬上了屋顶,并在旁边人的喊叫和怂恿声中跳了下来。当然,这偶然而又必然的一跳已然暗示了一切,表达了一切。我们看到,即使对霍利茨的爬上和跳下的举动,卡佛也写得再简单不过又准确不过,没有任何渲染和夸张的地方:“霍利茨喝完了酒,把玻璃杯放在游泳池边的地面上,走过去到了简便浴室旁。他拖过一张桌子,爬上去。然后——他似乎压根儿毫不费力——他撑起身,爬上了浴室的屋顶。”“说时迟那时快,霍利茨朝前冲去了。”“我看见他撞到池子边的地面上,也听见他叫了那么一声。”“霍利茨的额头上摔破了一道大口子,两眼呆滞无神。”(8)等人们把霍利茨扶起来,搀扶他坐到一张躺椅上去时,卡佛也没有写一句霍利茨的心理活动和反应,他的叙述依然那么简单,那么无声胜有声,几乎没有出现一个激动的情绪化的词汇:“有人递给他一条毛巾,但是霍利茨握着毛巾,就仿佛不知道该用它做什么似的。另外一个人又递了一杯饮料给他。霍利茨也不知道该拿饮料怎么办。人们不停地对他说话。霍利茨把毛巾举到脸上。接着,他又取下,望着毛巾上的血迹。不过他只是望望,似乎什么也弄不明白。”(9))在霍利茨爬上屋顶准备往下跳的当儿,我们发现,其他人都在怂恿他激将他,只有妻子贝蒂发出了阻止的声音:“霍利茨,想想看你在干什么。”贝蒂之所以这么说,也许是因为霍利茨的荒诞举动让她想起了过去生活中的其他一些似曾相识的场面,她之所以没有大声阻止,大概是因为那时候她还不能肯定霍利茨真的会往下跳。而当霍利茨撞倒在地上的一瞬间,最先响起的就是贝蒂的喊叫:“霍利茨!”这也许是卡佛在这篇小说中所写的唯一的喊叫,这是正真的喊叫,声音很大,而且一定撕心裂肺。这声喊叫卡佛是必须写的,写出了这声喊叫,实际上就写出了贝蒂这个女人仍然爱着霍利茨这个男人的事实,我们不知道贝蒂为什么依然爱着这个倒霉的霍利茨,幼稚的瞎胡闹的霍利茨,脑筋缺根弦似的霍利茨,不过,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总还是会有些哪怕是说不出来的理由的,比如霍利茨的幼稚同时也是率真,比如霍利茨的愚顽同时也是执着,比如霍利茨的逆来顺受谁又能说不是达观不是随遇而安呢?我们不知道贝蒂究竟为什么还爱着霍利茨,我们不知道她的内心感受究竟如何,卡佛并没有告诉我们什么,读了卡佛的叙述,我们只知道贝蒂的确还爱着霍利茨,我们当然还知道,只要有爱,生活就还有希望。

       小说的最后,霍利茨一家就像来的时候一样,开着那辆旧卡车走了。“我”眼看着他们离去,即使到这个时候,卡佛也没有让同情、怜悯和伤感之类的东西从“我”的心里或喉咙中涌出,没有让这些东西变成有限的词语,卡佛也没有在这个地方恰逢其时地对生活和命运发出任何议论或思考,他只是恰到好处地准确无误地描写了那副被霍利茨一家有意无意遗留下来的马辔头:

       “我拿起它来,走到窗口,在光亮下看看。它并不特别考究,只是一副用旧了的深色皮辔头。我对马辔头并不太懂行。不过我知道这种装置有一部分要套在马嘴里。那一部分叫做嚼子,是用铁做的。缰绳套在马头上,一直拖到马脖子上面骑马人用手握着的地方。骑马人把缰绳或左或右的一拉,马儿就跟着转过去。这很简单。嚼口很沉,手摸上去冰凉。如果你不得不把这样一个玩意儿戴在牙缝间,你在一阵匆忙中就会明白了。当你觉得它收紧时,你就会知道是停下的时候啦。你就会知道自己正在朝某一地方走。”(10)
    


       我们既可以把马辔头理解成生活的象征和命运的符号,也可以把马辔头理解成人性中难以摆脱的悲剧元素,马辔头似乎还隐喻着别的许多东西。当然,马辔头也可能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副生活中常见的马辔头,只是在小说的开头和结尾各出现了一次的简单道具。卡佛什么也没有说,可卡佛似乎又说出了一切。

      卡佛的不言之言就是这样简单而又准确。由于这是一种子弹击中心脏一样的准确,所以我们不得不承认,卡佛的叙述既像火焰一样简单,又像火焰一样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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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格非,塞壬的歌声,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86页。

(2)苏童,寻找灯绳,江苏: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年,第136页。

(3)格非,塞壬的歌声,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91页。

(4)外国文艺,1989年第五期,第79页。

(5)外国文艺,1988年第四期,卡佛的小说“马辔头”。

(6)格非,塞壬的歌声,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91页。

(7)外国文艺,1988年第四期,卡佛的小说“马辔头”。

(8)外国文艺,1988年第四期,卡佛的小说“马辔头”。

(9)外国文艺,1988年第四期,卡佛的小说“马辔头”。

(10) 外国文艺,1988年第四期,卡佛的小说“马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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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费力读完了一篇叫《像火焰一样简单——论卡佛的简单主义并与陶渊明的的缄默诗学作比较》(张亦辉)的论文,结果一无所获。真是一篇自说自话的糊涂文章,自误误人!作者为了达到拔高卡佛的目的,就对乔伊斯、普鲁斯特、海明威等大师的小说和法国新小说肆意贬损,并且给他们加上种种罪名,其实他是并不知道卡佛小说好处的。比如下面一些言论就很荒唐:1、他既不想让生活膨胀,也不想让生活简化,不想用加法和减法使生活变形,他的写作事实上是一种“等值写作”。他想用一种看似简单的叙述,一种不耍花招的叙述,保持生活的原样。他想写出生活本来的面貌,本来的节奏,本来的尺寸,本来的质量。他的写作理想就是对生活进行原式原样原汁原味的表达,也即简单准确的表达。2、与所见所闻相比,与言行举止相比,准确客观地表达人物的所思所感显然要困难得多,正是运用不言之言的叙述,卡佛才历史性地解决了这一难题......
genading | 发表于2009-03-07 19:49:46 [回复]

卡佛有一篇<柴火>也很好,主人公(一个酒鬼)在放逐和绝望中,经过一段逃离和思考,他有所省悟,把柴都劈了,干完了这活,他才有勇气回到自己的生活,劈柴对他意义重大,像一个人用掷硬币来决定自己将要作出的抉择.所以他誓要把柴劈完,使他有些成就感,重拾勇气和信心(有点自欺欺人...呵呵),毕竟他的生活还要继续,还要回到城里去.放逐之地的海边的那些山峰,会发出声音的河流很有意思.语言简约,主人公的心理若隐若现,令人回味无穷
3rdcolour回复Arenas说:
不错。卡佛后期作品有了逐渐光明的结局,仿佛黑暗群山后透出的淡淡曙光,也许是他在给努力戒酒的自己一些鼓励吧。只可惜他离开得太早。

感谢Arenas的留言。
2007-05-26 22:36:00
Arenas | 发表于2007-05-25 22:43:25 [回复]

卡佛只写了霍利茨忽然爬上屋顶,然后就从屋顶往下面的游泳池跳。我们不知道霍利茨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是因为他喝得有些多了,在一刹那间产生了自我表现的冲动,也许是因为旁人的怂恿,也许是霍利茨身上有一种心血来潮的基因在作祟,也许他的个性就是这样既率真又愚顽(就像他迷上赛马),也许他那天心情特别高兴或特别不高兴,也许在潜意识中他想用此举反抗或否定一些什么,比如生活的不顺,长期以来内心的痛苦和压抑,等等等等,可卡佛真的什么也没写,他只写了霍利茨鬼使神差一样爬上了屋顶,并在旁边人的喊叫和怂恿声中跳了下来。当然,这偶然而又必然的一跳已然暗示了一切,表达了一切,

我也猜想过他跳的原因,是不是这些呢?
3rdcolour回复Arenas说:
生活里一个偶然事件所潜藏的悲剧的必然性,有很多作品在写,却只有卡佛能描述的如此平静简洁.
2007-06-12 19:34:49
Arenas | 发表于2007-05-25 14:58:24 [回复]

际上就写出了贝蒂这个女人仍然爱着霍利茨这个男人的事实,我们不知道贝蒂为什么依然爱着这个倒霉的霍利茨,幼稚的瞎胡闹的霍利茨,脑筋缺根弦似的霍利茨,不过,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总还是会有些哪怕是说不出来的理由的,比如霍利茨的幼稚同时也是率真,比如霍利茨的愚顽同时也是执着,比如霍利茨的逆来顺受谁又能说不是达观不是随遇而安呢?我们不知道贝蒂究竟为什么还爱着霍利茨,我们不知道她的内心感受究竟如何,卡佛并没有告诉我们什么,读了卡佛的叙述,我们只知道贝蒂的确还爱着霍利茨,我们当然还知道,只要有爱,生活就还有希望。

我认为贝蒂对霍里茨的爱充满矛盾,她说她的生活完了(就是注定了,原文好像是这意思),很明显她对现在的生活充满怨恨不满,甚至她有后悔当初嫁给霍里茨的意思,她对他还有爱的,可是生活压迫感让她怀疑爱,她应该是充满矛盾,当然,这也是我的猜想而已....呵呵.

卡佛的作品就是这样很有意思,他展开真实的生活图景,让你感受生活.感受系深刻的,上面的看法也就是感受


3rdcolour回复Arenas说:
这样的家庭,这样带着孩子四处搬家,不知道自己在朝哪里去的夫妇们,随处可见。虽然带着希望,等待着他们的却往往是不幸和崩塌,走运的情况并不常见。
所以,贝蒂说“幻想,就是你清醒过来后摆脱掉的东西。”
在我看来,爱情在这里已经没有了推动的力量,人们只是在生活的颠沛流离中随波逐流罢了。
2007-05-28 10:50:34
Arenas | 发表于2007-05-25 14:56:11 [回复]

http://blog.sina.com.cn/zjwangjianping

我的博客,都是前期的文章,请批评。
3rdcolour回复wjp说:
拜读ing...
2007-03-19 15:44:14
wjp | 发表于2007-03-19 15:19:46 [回复]

我也很喜欢卡佛,遗憾的是他被译为中文的作品只有一部《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据说还有一个中英文照的选集,但没看到过。近期想写一个卡佛的短文,但手上没有太多的资料,谢谢在你的网上看到了《马辔头》(以前未看过)。有一次和韩少功先生聊天,他说:译者不一定要有很高的英文水平,但文学功底一定要高才行。很赞同他的说法。这个《马辔头》译得也还可以,但这篇评论实在不怎么样。卡佛是美国底层社会出来的酒鬼,他笔下塑造的差不多都是为了摆脱困境而苦苦挣扎的形象,卡佛与陶渊明显然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怎么能放在一起作比较呢?若要谈对卡佛的认识,作为书写者,站在写家的立场,套用卡尔维诺的评价模式,我可以这样表达:我爱福克纳的莽里莽撞,因为他朴拙而大气;我爱海明威的中规中矩,因为他恪守自己的信条;我爱卡佛的谨小慎微,因为他小心翼翼。
3rdcolour回复wjp说:
很喜欢卡佛的这种谨慎和收缩,里面有种自然内敛的酷,象是煽情和滥情的反面,而这种写作风格的下面,隐隐流出的伤感和悲悯直达人心。海明威也简洁,但那种硬朗总让我感觉到技巧奇崛,不象卡佛这种沧桑之后由内向外的朴素。推荐听下美国的indierock,一些乐队,比如闪马,也有类似的内核,还有一些美国电影,比如highart,这些作品传达的,是我所谓的“美国精神”。

期待着wjp关于卡佛的文字,或者你也写小说,很想一读。
2007-03-18 15:34:20
wjp | 发表于2007-03-17 20:29:24 [回复]

耐着性子看了半天,结果是:牵强附会、毫无新意。拿卡佛与海明威比较、与托尔斯泰比较、与契诃夫比较,我还以为要说到点子上了,结果很令人失望。这样一本正经的写,让人想起了昆德拉那句名言。卡佛最关键的东西根本就没谈到
3rdcolour回复wjp说:
有点同意你的观点,我猜这篇评论多半是比较文学专业学生的毕业论文之类。转这篇主要是因为《马辔头》是我最喜欢的卡佛小说之一,而国内对卡佛单篇小说的评论又很难一见。

wjp可有比较认同的文章也请推荐一下。
2007-03-14 20:53:32
wjp | 发表于2007-03-07 19:27:52 [回复]
"到生活并不是回到传统的现实主义,在巴尔扎克或欧·享利的小说中,生活其实是一种被人为地结构化和故事化的东西."我想这是指那种传统的运用典型事件的写作方式吧。记得很多年前看过王安忆关于写作的一些观点,她认为小说的写作不需要典型事件。她很长一段时期的创作也与早期很不同,基本是写的一些平实的生活,但她显然又有另一个问题,就是不节制的喋喋不休让人疲乏,而且也缺乏一种震撼的力量。卡佛的简单写作我觉得依然是不可复制的,这与他的一切都有关系。 “读他的小说,我们会有这样一种新颖的别开生面的感受:在小说开始之前,生活早就开始了;在小说结束之后,生活却依然在继续。”这是因为他的小说总是截取了生活的一个片段,这不仅是形式,也体现在通过形式散发出的精神上。 “我记得纳博科夫曾说过:“人的一生唯一能够获得的不就是忧伤吗?”在卡佛的小说里,就弥漫着这种忧伤的氛围和语调,这是一种关乎人生的根子上的忧伤,所以,这样的忧伤事实上何尝又不是一种对生命的真正的包容和体谅、理解和达观!”我喜欢这段话,虽然其实人生还是有很多片刻的欢愉,但忧伤才是对生活最无距离地拥抱,是一种真正的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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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象似的群山》——海明威
埃布罗河①河谷的那一边,白色的山冈起伏连绵。这一边,白地一片,没有树木,车站在阳光下两条铁路线中间。紧靠着车站的一边,是一幢笼罩在闷热的阴影中的房屋,一串串竹珠子编成的门帘挂在酒吧间敞开着的门口挡苍蝇。那个美国人和那个跟他一道的姑娘坐在那幢房屋外面阴凉处的一张桌子旁边。天气非常热,巴塞罗那②来的快车还有四十分钟才能到站。列车在这个中转站停靠两分钟,然后继续行驶,开往马德里。
    ①埃布罗河(theEbro):流经西班牙北部,注入地中海,全长约756公里。
    ②巴塞罗那(Barcelona):西班牙最大的商港,位于东北部地中海沿岸。
"咱们喝点什么呢?"姑娘问。她已经脱掉帽子,把它放在桌子上。
"天热得很,"男人说。
"咱们喝啤酒吧。"
"Doscervezas,"①男人对着门帘里面说。
"大杯的?"一个女人在门口问。
"对。两大杯。"
那女人端来两大杯啤酒和两只毡杯垫。她把杯垫和啤酒杯一一放在桌子上。看看那男的,又看看那姑娘。姑娘正在眺望远处群山的轮廓。山在阳光下是白色的,而乡野则是灰褐色的干巴巴的一片。
"它们看上去象一群白象,"她说。
"我从来没有见过象,"男人把啤酒一饮而尽。
"你是不会见过。"
"我也许见到过的,"男人说。"光凭你说我不会见过,并不说明什么问题。"
姑娘看看珠帘子。"他们在上面画了东西的,"她说。"那上面写的什么?"
"AnisdelToro。是一种饮料。"②
"咱们能尝尝吗?"
男人朝着珠帘子喊了一声"喂"。那女人从酒吧间走了出来。
"一共是四雷阿尔。"③
"给我们再来两杯人AnisdelToro。"
"掺水吗?"
    ①西班牙语:意为"来两杯啤酒"。
    ②西班牙语:茴香酒。
    ③雷阿尔(real):旧时西班牙和拉丁美洲国家通用的一种银币。
"你要掺水吗?"
"我不知道,"姑娘说。"掺了水好喝吗?"
"好喝。"
"你们要掺水吗?"女人问。
"好,掺水。"
"这酒甜丝丝的就象甘草,"姑娘说,一边放下酒杯。
"样样东西都是如此。"
"是的,"姑娘说。"样样东西都甜丝丝的象甘草。特别是一个人盼望了好久的那些东西,简直就象艾酒一样。"
"喔,别说了。"
"是你先说起来的,"姑娘说。"我刚才倒觉得挺有趣。我刚才挺开心。"
"好吧,咱们就想法开心开心吧。"
"行啊。我刚才就在想法。我说这些山看上去象一群白象。这比喻难道不妙?"
"妙。"
"我还提出尝尝这种没喝过的饮料。咱们不就做了这么点儿事吗--看看风景,尝尝没喝过的饮料?" "我想是的。"
姑娘又眺望远处的群山。
"这些山美极了,"她说。"看上去并不真象一群白象。我刚才只是说,透过树木看去,山表面的颜色是白的。"
"咱们要不要再喝一杯?"
"行。"
热风把珠帘吹得拂到了桌子。
"这啤酒凉丝丝的,味儿挺不错,"男人说。
"味道好极了,"姑娘说。
"那实在是一种非常简便的手术,吉格,"男人说。"甚至算不上一个手术。"
姑娘注视着桌腿下的地面。
"我知道你不会在乎的,吉格。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只要用空气一吸就行了。"
姑娘没有作声。
"我陪你去,而且一直呆在你身边。他们只要注入空气,然后就一切都正常了。"
"那以后咱们怎么办?"
"以后咱们就好了,就象从前那样。"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使我们烦心的就只有眼下这一件事儿,使我们一直不开心的就只有这一件事儿。"
姑娘看着珠帘子,伸手抓起两串珠子。
"那你以为咱们今后就可以开开心心地再没有什么烦恼事了。"
"我知道咱们会幸福的。你不必害怕。我认识许多人,都做过这种手术。"
"我也认识许多人做过这种手术,"姑娘说。"手术以后他们都照样过得很开心。"
"好吧,"男人说,"如果你不想做,你不必勉强。如果你不想做的话,我不会勉强你。不过我知道这种手术是很便当的。"
"你真的希望我做吗?"
"我以为这是最妥善的办法。但如果你本人不是真心想做,我也绝不勉强。"
"如果我去做了,你会高兴、事情又会象从前那样、你会爱我--是吗?"
"我现在就爱着你。你也知道我爱你。"
"我知道。但是如果我去做了,那么倘使我说某某东西象一群白象,就又会和和顺顺的,你又会喜欢了?"
"我会非常喜欢的。其实我现在就喜欢听你这么说,只是心思集中不到那上面去。心烦的时候,我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是知道的。"
"如果我去做手术,你就再不会心烦了?"
"我不会为这事儿烦心的,因为手术非常便当。"
"那我就决定去做。因为我对自己毫不在乎。"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对自己毫不在乎。"
"不过,我可在乎。"
"啊,是的。但我对自己却毫不在乎。我要去做手术,完了以后就会万事如意了。"
"如果你是这么想的,我可不愿让你去做手术。"
姑娘站起身来,走到车站的尽头。铁路对面,在那一边,埃布罗河两岸是农田和树木。远处,在河的那一边,便是起伏的山峦。一片云影掠过粮田;透过树木,她看到了大河。
"我们本来可以尽情欣赏这一切,"她说。"我们本来可以舒舒服服享受生活中的一切,但一天又一天过去,我们越来越不可能过上舒心的日子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本来可以舒舒服服享受生活中的一切。"
"我们能够做到这一点的。"
"不,我们不能。"
"我们可以拥有整个世界。"
"不,我们不能。"
"我们可以到处去逛逛。"
"不,我们不能。这世界已经不再是我们的了。"
"是我们的。"
"不,不是。一旦他们把它拿走,你便永远失去它了。"
"但他们还没有把它拿走呵。"
"咱们等着瞧吧。"
"回到阴凉处来吧,"他说。"你不应该有那种想法。"
"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姑娘说。"我只知道事实。"
"我不希望你去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
"或者对我不利的事,"她说。"我知道。咱们再来杯啤酒好吗?"
"好的。但你必须明白--"
"我明白,"姑娘说。"咱们别再谈了好不好?"
他们在桌边坐下。姑娘望着对面干涸的河谷和群山,男人则看着姑娘和桌子。
"你必须明白,"他说,"如果你不想做手术,我并不硬要你去做。我甘心情愿承受到底,如果这对你很重要的话。"
"难道这对你不重要吗?咱们总可以对付着过下去吧。"
"对我当然也重要。但我什么人都不要,只要你一个。随便什么别的人我都不要。再说,我知道手术是非常便当的。"
"你当然知道它是非常便当的。"
"随你怎么说好了,但我的的确确知道就是这么回事。"
"你现在能为我做点事儿么?"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
"那就请你,请你,求你,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千万求求你,不要再讲了,好吗?"
他没吭声,只是望着车站那边靠墙堆着的旅行包。包上贴着他们曾过夜的所有旅馆的标签。
"但我并不希望你去做手术,"他说,"做不做对我完全一样。"
"你再说我可要尖声叫了。"
那女人端着两杯啤酒撩开珠帘走了出来,把酒放在湿漉漉的杯垫上。"火车五分钟之内到站,"她说。
"她说什么?"姑娘问。
"她说火车五分钟之内到站。"
姑娘对那女人愉快地一笑,表示感谢。
"我还是去把旅行包放到车站那边去吧,"男人说。姑娘对他笑笑。
"行。放好了马上回来,咱们一起把啤酒喝光。"
他拎起两只沉重的旅行包,绕过车站把它们送到另一条路轨处。他顺着铁轨朝火车开来的方向望去,但是看不见火车。他走回来的时候,穿过酒吧间,看见候车的人们都在喝酒。他在柜台上喝了一杯茴香酒,同时打量着周围的人。他们都在宁安毋躁地等候着列车到来。他撩开珠帘子走了出来。她正坐在桌子旁边,对他投来一个微笑。
"你觉得好些了吗?"他问。
"我觉得好极了,"她说。"我又没有什么毛病罗。我觉得好极了。"  

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①中解读这篇小说时认为,在这个简单的短篇小说中,人们可以从对话出发想象无数的故事:男人已婚并强迫他的情人堕胎好对付他的妻子;他是单身汉,希望堕胎,因为他害怕把自己的生活复杂化;但是也可能这是一种无私的做法,预见到一个孩子会给姑娘带来的困难;也许,人们可以想象一下,他病得很重并害怕留下姑娘单独一人和孩子;人们甚至可以想象孩子是属于另一个已离开姑娘的男人的,姑娘想要和美国男人一起生活,后者向她建议堕胎同时准备好在拒绝的情况下自己承担父亲的角色。至于姑娘呢?她可以为了情人同意堕胎;但也可能是她自己采取主动,随着堕胎的期限临近,她失去勇气……

好熟悉哪~好像见到了旧日好友,大二时候就是写了这篇的读后感上台演讲,当年上台演讲时的颤抖与青涩犹在眼前~转眼就毕业啦~时间刷就过去鸟~感慨感慨

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65217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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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知道《肖申克的救赎》和《致命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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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者》——海明威
略萨说这是海明威最好的短篇小说,原因么就是那个冰山技巧喽。

  亨利那家供应快餐的小饭馆的门一开,就进来了两个人。他们挨着柜台坐下。
  "你们要吃什么?"乔治问他们。
  "我不知道,"其中一个人说。"你要吃什么,艾尔?"
  "我不知道,"艾尔说。"我不知道我要吃什么。"
  外边,天快断黑了。街灯光打窗外漏进来。坐在柜台边那两个人在看菜单。尼克•亚当斯打柜台另一端瞅着他们。刚才他们两人进来的时候,尼克正在同乔治谈天。
  "我要一客烤猪里脊加苹果酱和马铃薯泥,"头一个人说。
  "烤猪里脊还没准备好。"
  "那你干吗把它写上菜单呢?"
  "那是晚餐的菜,"乔治解释说,"六点钟有得吃。"
  乔治瞄一眼挂在柜台后面墙上的那只钟。
  "五点啦。"
  "钟面上是五点二十分,"第二个人说。
  "它快二十分钟。"
  "浑蛋钟,"头一个人说。"那么,你们有些什么吃的?"
  "我可以供应你们随便哪一种三明治,"乔治说。"你们可以要火腿蛋,熏肉蛋,肝加熏肉,或者牛排。"
  "给我来客炸仔鸡饼,配上青豆,奶油生菜和马铃薯泥。"
  "那是晚餐的菜。"
  "我们要的,样样都是晚餐的菜,是吗?你们就是这么做生意的。"
  "我可以供应你们火腿蛋,熏肉蛋,肝--"
  "我要火腿蛋,"那个叫做艾尔的人说。他戴顶常礼帽,穿一件横排钮扣的黑大衣。他那张脸又小又白,绷紧着嘴,围一条丝围巾,戴着手套。
  "给我熏肉蛋,"另一个人说。他身材同艾尔差不多。他们的面孔不一样,穿得却象是一对双胞胎。两人都穿着绷得紧紧的大衣。他们坐在那儿,身子前倾,胳膊肘搁在柜台上。
  "有啥可喝的?"艾尔问道。
  "啤酒,葡萄酒,姜汁酒,"乔治说。
  "我是说你有啥好喝的?"
  "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些。"
  "这是个买卖私货的城市,"另一个人说。"人们管它叫什么来着?"
  "山高皇帝远--管勿着。"
  "可听到这说法吗?"艾尔问他的朋友。
  "没有,"那个朋友说。
  "你们这儿晚上干什么?"艾尔问道。
  "人们来吃晚饭,"他的朋友说,"人们全都到这里来吃正餐。"
  "对,"乔治说。
  "你也认为对吗?"艾尔问乔治。
  "当然。"
  "你是个相当聪明的小伙子,可不是吗?"
  "当然,"乔治说。
  "唔,你不是,"另一个小个子说,"他是吗,艾尔?"
  "他是个哑子,"艾尔说。他转身向尼克说。"你叫什么名字?"
  "亚当斯。"
  "又是个聪明小伙子,"艾尔说,"难道他不是个聪明小伙子吗,麦克斯?"
  "这个城尽是些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
  乔治把两盆东西放在柜台上,一盆是火腿蛋,另一盆是熏肉蛋。他又放下两碟装着炸马铃薯的添菜,然后关上通向厨房那扇便门。
  "哪一盆是你的?"他问艾尔。
  "你不记得吗?"
  "火腿蛋。"
  "真是个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他探身向前拿了火腿蛋。两个人都戴着手套吃饭。乔治在一旁瞅着他们吃。
  "你在看什么?"麦克斯望着乔治说。
  "不看什么。"
  "浑蛋,你是在看我。"
  "也许这小伙子是闹看玩的,麦克斯,"艾尔说。
  乔治哈哈一笑。
  "你不用笑,"麦克斯对他说。"你根本就不用笑,懂吗?"
  "懂,懂,"乔治说。
  "他认为懂了,"麦克斯对艾尔说,"他认为懂了。好样的。"
  "啊,他是个思想家,"艾尔说。他们继续在吃。
  "柜台那头那个聪明小伙子叫什么名字?"艾尔问麦克斯。
  "嗨,聪明小伙子,"麦克斯对尼克说,"你同你那个朋友一起到柜台另一边去。"
  "什么意思?"尼克说。
  "没啥意思。"
  "你还是过去吧,聪明小伙子,"艾尔说。尼克走到柜台后面去。
  "什么意思?"乔治问道。
  "别管闲事,"艾尔说。"谁在厨房里头?"
  "一个黑鬼。"
  "黑鬼是干什么的?"
  "那个黑鬼是厨子。"
  "要他进来。"
  "什么意思?"
  "要他进来。"
  "你们以为你们是在哪儿呀?"
  "我们在哪儿,我们最清楚不过,"那个叫做麦克斯的人说,"我们看来象傻瓜蛋吗?"
  "你说傻话,"艾尔对他说。"你干吗要同这小子争辩?听着,"他对乔治说,"要那个黑鬼出来,到这里来。"
  "你们打算要怎么对待他?"
  "没事儿。聪明小伙子,你想一想。我们会怎么对待一个黑鬼?"
  乔治打开通向后边厨房的小门。"萨姆,"他叫道,"进来一会儿。"
  通向厨房那扇门一开,那个黑鬼进来了。"什么事?"他问道。柜台边那两个人朝他一看。
  "好,黑鬼。你就站在那儿,"艾尔说。
  那个黑鬼萨姆,没有解掉围单就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坐在柜台边那两个人看。"是,先生,"他说。艾尔从凳子上下来。
  "我同这黑鬼和聪明小伙子一起回到厨房里去,"他说。"回厨房里去,黑鬼。你同他一起走,聪明小伙子。"那个小个子走在尼克和厨子萨姆后面,回到厨房里去。他随手关上门。那个叫做麦克斯的人则和乔治隔着柜台面对面坐在那儿。他眼睛并不看着乔治,而是对着镶在柜台后面那排镜子看。亨利这家快餐小饭馆是由一间酒吧改装起来的。
  "唔,聪明小伙子,"麦克斯一边说,一边眼睛望着镜子,"你为什么不开开口?"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嗨,艾尔,"麦克斯高声说,"聪明小伙子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干吗不告诉他?"艾尔的声音打厨房里传来。
  "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你觉得怎样?"
  麦克斯在说话的时候,一直望着镜子。
  "我说不上来。"
  "嗨,艾尔,聪明小伙子说他说不上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听到了,行,"艾尔从厨房里说。他用一只番茄汁瓶子把那个小洞口撑开,这个小洞洞是用来递盆子进厨房的。"听着,聪明小伙子,"他打厨房里对乔治说。"站过去点,站到卖酒柜台那边去。你往左边移一移,麦克斯。"他象个摄影师在准备拍团体照那样。
  "同我谈谈呀,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你以为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啦?"
  乔治一言不发。
  "我来告诉你,"麦克斯说。"我们准备杀一个瑞典佬。你可认识一个大个子瑞典佬,叫做奥利•安德烈森的?"
  "认识。"
  "他每天晚上都到这儿来吃晚饭,可不是吗?"
  "他有时候到这儿来。"
  "他是在六点钟到这儿来的,可不是吗?"
  "如果他来的话,是这时间。"
  "我们全都知道,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谈点别的事儿吧。去看过电影吗?"
  "偶尔去一趟。"
  "你应该多去看看电影。对象你这样一个聪明小伙子说来,看电影真快活。"
  "你们干吗要杀奥利•安德烈森?他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地方?"
  "他从来没有机会对我们怎样过。他连见也从来没有见到过我们。"
  "他只是要和我们见一次面,"艾尔从厨房里说。
  "那你们为什么要杀他呢?"乔治问道。
  "我们是替一个朋友杀他的。只是受一个朋友之托,聪明小伙子。"
  "住口,"艾尔从厨房里说。"你他妈的话太多了。"
  "唔,我得教聪明小伙子乐一乐。可不是吗,聪明小伙子?"
  "你他妈的话太多啦,"艾尔说。"这个黑鬼和我这个聪明小伙子就会自得其乐。我把他们捆得象修道院里一对女朋友那样。"
  "我还以为你真是在修道院里呢。"
  "你懂个屁。"
  "你是在一个清静的修道院里,你就是待在那儿。"
  乔治抬头看看时钟。
  "如果有什么人进来,你就对他们说,厨子出去啦,如果他们还是赖着不走,你就告诉他们,你可以进去亲自烧给他们吃。懂吗,聪明小伙子?"
  "懂,"乔治说,"那么,过后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们呢?"
  "那得看情况喽,"麦克斯说。"这是你们一时间决不会知道的许多事情之一。"
  乔治抬头看看时钟。六点一刻。临街那扇门开开来了。一个市内电车司机进来。
  "喂,乔治,"他说。"有晚饭吃吗?"
  "萨姆出去啦,"乔治说。"他大约要半个钟头才回来。"
  "那我还是上别的地方去吧,"那个司机说。乔治看看时钟。六点二十分。
  "真是个呱呱叫的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你真是个地道的小绅士。"
  "他知道我会要他的脑袋瓜子,"艾尔从厨房里说。
  "不,"麦克斯说。"不是这么回事。聪明小伙子呱呱叫。他是个呱呱叫的小伙子。我喜欢他。"
  到了六点五十五分的时候,乔治说:"他不会来了。"
  这期间,小饭馆里已经来过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人要买一客"袋装"的火腿蛋三明治随手带走,乔治曾到厨房里去一会儿,为他准备。他在厨房里看到把常礼帽戴在后脑勺的艾尔坐在便门旁边一只凳子上,一支锯断了的散弹枪枪口搁在架子上。尼克和那厨子背靠背待在角落里,嘴里各塞着一条毛巾。乔治做好了三明治,用油纸包好,放进一只纸袋里,拿了进来,那人付了钱后就走。
  "聪明小伙子样样事情都会做,"麦克斯说。"他能烧能煮,样样都行。你一定会使一个姑娘变成个贤妻良母,聪明小伙子。"
  "是吗?"乔治说。"你们那个朋友奥利•安德烈森不打算来了。"
  "我们再等他十分钟,"麦克斯说。
  麦克斯看看镜子,又看看时钟。钟面是七点钟,接着是七点零五分。
  "出来,艾尔,"麦克斯说。"我们还是走吧。他不来了。"
  "还是再等他五分钟吧,"艾尔打厨房里说。
  到了五分钟的时候,有个人进来,乔治说,厨子生病了。
  "那你干吗不另找一个厨子?"那人问道。"你不是在开快餐小饭馆吗?"他走了出去。
  "出来,艾尔,"麦克斯说。
  "这两个聪明小伙子和这个黑鬼怎么样啦?"
  "他们没问题。"
  "是吗?"
  "当然。咱们这就好啦。"
  "我不喜欢这玩意儿,"艾尔说。"不干脆。你话太多了。"
  "啊,有啥道理,"麦克斯说。"我们总得乐一乐嘛,可不是吗?"
  "总之,你话太多了,"艾尔说。他打厨房里出来。那支锯掉了枪筒的散弹枪在他那件太紧的大衣腰部显得有点鼓鼓囊囊的。他用套着手套的手把上衣拉拉挺。
  "再见,聪明小伙子,"他对乔治说,"你运气大大的好。"
  "这倒是实话,"麦克斯说。"你应该去赌赌赛马,聪明小伙子。"
  他们俩走出门去。乔治透过窗门瞅着他们从弧光灯下面走过去,穿过大街。他们穿着那么包紧的大衣,戴着常礼帽,样子真象两个耍杂技的。乔治回身穿过转门,走进厨房,为尼克和那个厨子解绑。
  "我可再也不要这玩意儿了,"厨子萨姆说。"我可再也不要这玩意儿了。"
  尼克站了起来,他以前嘴里从来没有塞进过毛巾。
  "哼,"他说,"啥个道理?"他正想把这事情用豪言壮语打发了。
  "他们打算杀死奥利•安德烈森,"乔治说。"他们准备趁他进来吃饭的时候,把他枪杀了。"
  "奥利•安德烈森?"
  "当然。"
  那个厨子用两只拇指摸摸嘴角。
  "他们都走啦?"他问道。
  "走啦,"乔治说。"他们这会儿都走啦。"
  "我可不喜欢这事儿,"那个厨子说。"我可完全不喜欢这事儿。"
  "你听好,"乔治对尼克说,"你最好还是去看一下奥利•安德烈森吧。"
  "行。"
  "你对这事情还是一点也别去插手为好,"厨子萨姆说,
  "你最好还是别卷进去。"
  "如果你不想去,就别去,"乔治说。
  "同这种事情搅在一起,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那个厨子说,"你别卷进去。"
  "我去看他,"尼克对乔治说。"他住在哪儿?"
  那个厨子转身就走。
  "小孩子也总会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说。
  "他住在赫希的小公寓里,"乔治对尼克说。
  "我上他那儿去。"
  外面的弧光灯黑过光秃秃的树枝。尼克沿着车轨向街上走去,在另一支弧光灯下拐弯,向一条小街走去。走到街上的第三幢房子就是赫希的小公寓。尼克走上两个踏级,揿一揿铃。一个妇女来开门。
  "奥利•安德烈森住在这儿吗?"
  "你要看他吗?"
  "是呀,如果他在的话。"
  尼克跟着那妇女登上楼梯,又折回到走廊的尽头。她敲敲门。
  "谁呀?"
  "有人要看你,安德烈森先生,"那个妇女说。
  "我是尼克•亚当斯。"
  "进来。"
  尼克打开门,走进房里。奥利•安德烈森和衣躺在床上。他本来是个重量级职业拳击家,他个子长,床太短。他头枕着两只枕头。他并没有朝尼克看。
  "怎么啦?"他问道。
  "我在亨利小饭铺那儿,"尼克说,"有两个人进来,把我和那个厨子捆了起来,他们说准备杀死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听起来有点儿傻里傻气。奥利•安德烈森一言不发。
  "他们把我们弄到了厨房里,"尼克继续说下去。"他们打算趁你走进去吃饭的时候,打死你。"
  奥利•安德烈森望着墙壁,什么也不说。
  "乔治认为还是让我来把这番情况告诉你。"
  "这种事情,叫我有什么办法,"奥利•安德烈森说。
  "我来说给你听,他们是啥个样子。"
  "我不想知道他们是啥个样子,"奥利•安德烈森说。他望着墙壁。"谢谢你来告诉我这番情况。"
  "没什么,没什么。"
  尼克望着躺在床上的那个大汉。
  "你要我去警察局跑一趟吗?"
  "不,"奥利•安德烈森说。"去了也没什么用。"
  "没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吗?"
  "是呀,没啥好帮的。"
  "那也许只是一种恐吓吧。"
  "不,那不光光是恐吓。"
  奥利•安德烈森翻过身去,面对着墙壁。
  "唯一的事情是,"他向着墙壁说。"我就是不能拿定主意出去一下。我整天躺在这儿。"
  "你不能离开这个城吗?"
  "不能,"奥利•安德烈森说。"这样奔来赶去,我已经跑够了。"
  他望着墙壁。
  "现在没有什么办法。"
  "你不能想个办法,把这事情了结掉吗?"
  "不,我已经叫人家不高兴啦。"他用同样起板的声音说。"没有什么办法。再过一会,我会打定主意出去一下。"
  "我还是回去看看乔治,"尼克说。
  "再见,"奥利•安德烈森说,他眼睛并没有朝尼克那边看,"感谢你跑来一趟。"
  尼克出去了。他关门时,看到奥利•安德烈森和衣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墙壁。
  "他整天待在房里,"女房东在楼下说。"我想他身体不大舒服。我跟他说:'奥利•安德烈森先生,象这样秋高起爽的日子,你应该出去散散步。'可是,他不喜欢这样做。"
  "他不想出去。"
  "他身体不大舒服,真叫人难过,"那妇女说,"他是个极好的人。他是吃拳击饭的,你知道。"
  "我知道。"
  "你除了从他脸上的样子看得出以外,你是决不会知道的,"那个妇女说。他们就站在临街的门廊里谈话。"他实在真和气。"
  "好吧,晚安,赫希太太,"尼克说。
  "我不是赫希太太,"那妇女说。"这地方是她的。我不过是替她照看房子。我是贝尔太太。"
  "啊,晚安,贝尔太太,"尼克说。
  "晚安,"那妇女说。
  尼克打暗黑的大街走到弧光灯下面的拐角处,然后沿着车轨走到亨利那家小饭馆。乔治在里头,在柜台后面。
  "你看到奥利啦?"
  "看到了,"尼克说。"他在屋子里,他不愿意出去。"
  那个厨子一听到尼克的声音,就打开厨房那扇门。
  "这种话我连听也不要听,"他说道,又把门关上了。
  "你可把情况都告诉他了吗?"乔治问道。
  "当然。我告诉他了,可是,他什么情况都知道了。"
  "他打算怎么办?"
  "他什么打算也没有。"
  "他们要杀他呀。"
  "我想是这样。"
  "他一定是在芝加哥搅上了什么事情。"
  "我也这样想,"尼克说。
  "这真是糟糕的事情。"
  "这是桩可怕的事情,"尼克说。
  他们不再说什么。乔治伸手到下面取了一条毛巾,揩揩柜台。
  "我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尼克说。
  "出卖了什么人。因此他们要杀死他。"
  "我准备离开这个城市,"尼克说。
  "好呀,"乔治说,"这是一桩值得干的好事情。"
  "他这样等在屋子里,同时知道自己眼看就要碰上什么事情,我可真不忍心想象这事。这太他妈的可怕了。"
  "唔,"乔治说,"你还是别想这事情为好。"

                     曹庸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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