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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桥词典 作者:韩少功 [复制链接]

41#

荆界瓜

    说起荆街,很多马桥人不知道,马桥附近的很多人也不知道——尤其是年轻的后生们。
    荆街已经消失多年了。从县城出东门三华里路再渡罗水,见一片平畴,种棉花或红薯,靠北的一面地势略略升高,上面有一些乱石荒草,还搭了一两个守夜人的草棚子。再靠近看,很可能看到深草里的牛粪或者野鸡窝,或者一只破草鞋。这就是荆街,现在人们写成荆界、井界,或者荆界围子。后生们很难知道这里原来居然也是“街”,居然有百多户人家的热热闹闹,有远近闻名的一大赫然孔庙。
    荆街成了一个没有实际意义的名字,已经荒芜。
    荆街只是在关于马文杰的故事里才得以沿用,才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地名。即使如此,它也不过是在一部分人那里,将不可避免的荒芜向后推延几十年而已。当年的“规劝犯”暴动一案,就是发生在这里。五十多个“规劝会”的投诚杆匪头目 ,在集中学习的最后阶段,奉命参加劳动,挖一口水塘。他们挖的挖,担的担,大汗淋漓忙了三天,刚刚把水塘挖出个样子,隐在屋顶上的机枪突然哒哒哒地响了——一种乍听起来十分陌生的声音,十分遥远的声音。弹雨卷起一道旋风,呼啸而来。没有感觉到子弹穿过肉体,但身后的泥坡尘雾飞扬,沙粒四溅,明明是有什么东西在他们肉体的那一边爆响同时又在他们肉体的这一边绽开一连串尘雾的花朵。他们也许开始明白,金属是怎么回事,速度是怎么回事,金属的子弹穿过肉体是一个多么顺畅多么迅速以及多么难以察觉的瞬间。最后,他们陆续倒在自己刚刚挖好的土坑里。
    直到一九八二年以后,直到“规劝会暴乱”被政府宣布为多种复杂原因造成的错案,人们才闪闪烁烁说起这一幕情形,才重新提到荆街这个陌生的名字。有些老人说,从那一阵枪声以后,荆街就闹鬼,一家一家的房 子总是莫名其妙地着火,不到两年的工夫竟然烧了七家。那里的娃崽生下来也多呆了,不到两年的工夫竟然呆了三个。风水先生说,那里有官鬼发动,塘里的活鱼都无法挡煞了,当然不得不烧掉一些房子。至于“官”鬼是指官祸,还是谐音棺,指亡人阴魂不散,风水先生含糊了一句,在场人没听个确切。有人立即在屋里屋外到处开挖,掘地数 尺,把地下一切可疑为腐烂棺木的木质残物全部清除干净。他们还挖出一口新塘,下了几千尾鱼苗,一心增强水势,以水克火。奇怪的是,鱼在这个塘里就是养不活,不到一个月全部翻了白。最后,街东头的一家伞匠还是发了火灾,人们便渐渐失去了对消防工作的信心,只好陆续他迁别处,尤其是迁往黄湾一带。
    到五十年代末,荆街完全散发了,成了一片荒地,连水井也塌了,蚊虫孑孑丛生。
    那里倒成了一片好地,据说很正,特别肯长棉花和红薯,出产的一种香瓜也十分甜美,很快就有名气。县城里的小贩有时为了招揽顾客,就特别强调地吆喝:“买呵买呵,荆界围子的荆界瓜呵——”有人把这种瓜写成“金界瓜”,写在瓜果摊的招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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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一九四八年(续)

    我曾经以为时间任何地方都是一种均量的匀速的东西,就像平均分派而且方正整齐的一块块透明液体。不,其实是我们肉体感觉到的时间,比方说我们按部就班地诞生、发育、衰老直至死亡。但人不是树,更不是石头。也许,在某种物质的时间之外,对于人更有意义的是心智的时间。一个人的幼童期总是漫长的,一个人在动荡时期、危险时期、痛苦时期所感受的时间也总是漫长的。毫无疑问,漫长是一种感受,出于人们特别敏感的神经,特别明晰的记忆,特别丰富的新知。在一些日子过得舒适而单调的人那里,在一天被一百天而一年被十年重复的生活里,我们则可以看到相反的情况:时间不是被拉长了,不是放大和增容了,而是越来越匆促,越来越缩短,最后几乎成了一个零,眨眼之间就无影无踪。某一天,人们突然发现镜中的老人就是自己,免不了瞪大恐惧的双眼。
    同样的道理,我们知之甚少的时间,比方古人的时间,比方遥远国度的时间,总是模糊不清几近消失足以忽略,就像远方的一切,都在我们的视野的进头微缩如尘,与空无没有什么差别。我以前读美国的小说,就发现我对那个国度的二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就常常混同莫辨。而美国的十一世纪和十五世纪似乎更是同一回事。我暗自吃惊,一本小说背后一代人或好几代人决不可混同也决不可忽略的生生死死,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漫长,为什么可以在我这里悄悄消失,为什么短促得只能供我翻翻书页甚至打一个呵欠?
    原因很简单:我太远,不能看清那里的一切。
    时间只是感知力的猎物。
    人的时间只存在于感知之中,感知力比较弱或者干脆完全丧失的人比如病床上的植物人,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时间。时间这种透明的液体从来就不是均量地和匀速地流淌着,它随着不同的感知力悄悄变形,发生着人们难以觉察的延长或缩短,浓聚或流散,隆凸或坍塌。
    问题在于,人的感知各各不同,就是一个人的感知,也会随着情景的变化而不断改变。在一大堆感知的破碎片中,我们还有时间可靠的恒定守一的形象吗?还有时间的统一性吗?我们谈论一九四八年,我们是在谈论哪一种感知力的一九四八年?在这个阴雨的傍晚,在河街山歌的一个小豆腐店里,光复为他老爹哭了一场后,还说道了藕。他说当年的藕好甜,煮起来特别粉,现在再也吃不到啰。他说现在的藕是化肥藕,哪有当年的好吃呢?
    我对这些说法暗暗起疑。我知道现在确实有些地方的化肥使用太多,对作物的品质确有影响。但毕竟还有大多数的藕是天然的,与光复老头以前的藕没有什么不同。我怀疑不是着藕的味道变了而是光复对他的味觉变了——她年龄越来越大以后,在他越来越离饥饿的当年或者肝脏有了点毛病之后。这是一种常见的情况。我们常常美化以前的一些事物,比如藕,比如一本书,比如某位邻居,因为我们忘记了当时产生好感的特定情景。我们甚至觉得以前的某次痛苦经历美妙无比,因为我们称了原因的回顾者,不再深陷其中。我们不再痛苦而是欣赏痛苦。
    这样说来被感知猎取的时间,反过来也会饰变我们的感知。
    光复给我谈的一九四八,在多大程度上是未经蚀变、真实可信的呢?在多大程度上有别于他对藕的可疑回忆和可疑信念?
    光复谈到政府近来对“规劝会”的平反甄别,说共产党到头来还是不简单,自己的错自己纠,自己吐出的痰自己舔,做到这点真的不简单。说到这里,他发现烟盒空了,叫儿子去买烟,顺便带两瓶汽水来待客。他的儿子大约十二三岁,听说汽水便眼睛发亮,光着脚板就跑出门去。不但买来了香烟和汽水还急急忙忙地用筷子撬开汽水瓶盖。嘣——他愣了一下,前后左右找了一阵,爬到黑黑的床下搜寻,尖削的屁股翘得老高。大概是一只铁皮瓶盖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他顶着一头蛛网出来,说没看见没看见,拍拍手拿着一瓶汽水到门外去喝,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
光复恼怒地问:“就这样算了?嗯?”
  “找遍了,没看见么。”
  “它长了翅膀?还能跑上天去?”
    我不知道光复为什么要重视这样一个铁皮瓶盖。也许,那个小瓶盖还能换回钱?或者他只是恼怒娃崽这种马虎处事的态度?
    他逼着少年再找,停下了与我的谈话,自己也帮着搬开了墙角的一堆木炭,搬开木桶和锄头之类的工具,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对可疑的暗处一一清查,他一次次对瓶盖恫吓:“你娘的躲!你躲!老子看你往哪里跑?”
    他当然少不了对少年的训斥:“你这个畜牲寻啊!寻啊!你当少爷了不是?告诉你,要不是共产党给你祖爷平反,你还想喝汽水?还想穿凉皮鞋?还想插起自来水笔上高中?你老子劳改的时候,差点连命都送了,饿得连牛粪里的稗子都捡出来吃的……”
    少年噘着嘴,把一块木炭狠狠地踢了一脚。
    “猪嬲的,你踢!”体育老师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丁公。
    少年举臂招架,可能用力大了一点,把父亲推得倒退了两步,差点跌到。“你还敢回手?你这个畜牲还敢回手?”他一把夺走少年手里的汽水瓶,“老子挖死你!”
    少年气咻咻地跑到门外疯骂:“老杂种!老土匪!你这个老反革命!动不动就打人,算什么教师?”他破口大骂,“你以为这还是旧社会?还想作威作福涂炭生灵丧权辱国吧?”他用了两个很书面化的词。“你活该!你捡牛屎吃活该!你去坐牢我还好些。我将来要当总统,也要搞运动!老子根本不给你这号假货平反我告诉你!……”
    “老子老子老子——”
    光复一句话憋在喉头每骂出来,尽管是体育老师,还是没有追上儿子,气得浑身发抖,幸亏有我扶着,才回到家里稳稳坐下。我很惊讶少年对他的态度。少年的话当然是一时气头上的话,不必过于认真对待。但他这样来戳父亲的痛处,至少说明他对于往事没有切肤之痛,错案不错案,不会比它的一瓶汽水更重要。在这个时候,我再一次感到时间的歧义性。光复像很多人一样,以为他的苦难经历能够被任何人同情。时间所定型的一切,可以像博物馆里的文物一样原貌长存,举世公认。正是基于这一点,他像我的父亲霍很多前辈,教导后人的时候,总是回溯往事,谈坐牢、饥饿、牛粪或一九四八。
    他没料到时间不是文物,他与儿子也没有共存和共享的统一时间。政府还他父亲清白的一九四八年,并内有同时配给他的儿子。这位少年刚才狠狠地踢了木炭一脚,显示出它对一九四八年在内的往事毫无兴趣甚至反感。
    这似乎没有道理。他没有经历过去,但他至少可以对离奇的往事好奇,如同孩子们一般都能津津有味与古代传说,而没有必要狠狠地踢。在这里,合理的解释只可能是:它并非仇视过去,只是仇视现在的过去,即仇视这个阴暗的臂弯中父亲嘴里充满着训斥、苛责、自以为是气味的过去,那个夺走他半瓶汽水的过去。
光复气得流出了泪水。这使我想起了一条曾经使他全家蒙冤的政策,那条政策规定:一九四七年以后的旧政府里科级和少校级以上的人员,均属历史反革命。这个使用于任何人的时间界限,隐含着的意义是:人们都生活在同一的时间里,不容例外。多少年后,人们终于认识到这一条过于简单,光复本人就因为这条政策的取消而苦尽甘来。但是在另一方面,光复力图使自己与儿子仍然生活在同一的时间里,同样不容例外。他无非是要制造一个新的时间表,他痛恨过去,儿子也必须痛恨;他珍惜今天,儿子也必须珍惜。他内心浩大而深重的一九四八,在儿子的内心中也必须具有同样的规格与分量,不可微缩不可流散,更不可虚无。他没有料到,儿子的完全生活在父亲的时间之外——小小的一个铁皮瓶盖,就可以令儿子得出另外的结论:
    “你坐牢活该!”
    “你坐在牢里我还好些!”
    也许,从这个傍晚开始,在这个小小的豆腐店里,他们包括一九四八年在内的过去断然分裂,再也难以弥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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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军头蚊


    一种很小的蚊子,特别黑,细看的话黑头上还有一个小白点,咬得出来的红斑不算大,却奇痒无比,可以持续三天左右。马桥人把它叫作“军头蚊”。人们说,马桥以前没有这种蚊子,只有菜蚊子,就是那种体积肥大的灰色家伙,咬出来的红斑虽然大,但片刻工夫就消散了, 不是特别痒。马桥人还说,军头蚊是省军带来的,那年彭叫驴子的省军打到了长乐街,驻了十来天,留下了一堆堆猪毛和鸡毛,还留下了这些好生毒辣的蚊种。
    军头蚊的名字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我在乡下领教过蚊子的厉害。尤其是夏天收工很晚的时候,蚊子发出嗡嗡嗡的宏大音响,密密扑在人面和赤脚上,几乎可以把人抬起来。归家人太饿,双手只能照顾吃喝,管不了别的。因此我们一边端着碗狼吞虎咽一边必须跳动双脚,跳出惯有的餐时舞蹈,稍有停歇,就可能惨遭蚊群的围食。偶尔腾出手来,往脚杆子上随意摸一摸,就能摸下几条纹尸。人们已经习惯了摸蚊子而不是打蚊子,因为手脚毕竟是自己的皮肉,不堪重复无数的拍击。
    夜深,蚊子似乎也累了,休息了,嗡嗡声会变得稀薄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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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公家


    马桥的水田形状各别,犬牙交错,躺在两岭之间的一条谷地,一梯一梯缓缓地落向张家坊那边,落向那边浮游的炊烟或夜间的月光。这里叫大滂冲,外人一听就知道滂田多。所谓滂田,是山区一种水田,浸水多于流水,因此泥性冷,又有很多暗藏着的深深滂眼,人一跌进去几可没见傍眼在表面上不大看得出来,只有经常下田的人,才会熟悉它们 一一的位置。
    马桥的牛也知道滂眼在哪里,走到什么地方突然不动了,掌犁的人就得十分注意。
    这些日都有各自的名字,或是以形状命名:团鱼丘,蛇丘,丝瓜丘,鲢鱼丘,板凳丘,斗笠丘等等。或是以所需禾种的重量命名:三斗丘,八斗丘等等。还有的以政治口号命名:团结丘,跃进丘,四清红旗丘等等 。这样一下来,名字还是不够用,不足应付那些太零碎的也就数目太多的田块,于是只好借用某些人名,或者在某些田名前面再加人名以示区分,比如“本义家的三斗丘”和“志煌家的三斗丘”,就是分指两块田。
    不难知道,这些田以前都是属于私人的,或是在土改时分给了私人,它们与田主的名字相联系是很自然的事情。
    算起来,集体化已经十多年了,我奇怪他们对曾经是自家的田还是记得很牢。连稍微大一点的娃崽,也都知道原先自家的田在什么地方,那里背不肯长禾。下肥料的时候,要是到了那里就愿意多下。憋了一泡尿,也愿意到那里在解裤头。一次,一个娃崽在田里踩到一块瓷片,差一点划破脚,恼怒地把它抠出来向另外一块田从去。旁边的一位女子立即怒目:“往哪里甩往哪里甩?讨打 哦?我两筷子插死你!”
    那丘田原来是她家的——在很久很久以前。
    这位女子惦记着她家的私田,证明土地公有化在马桥直到七十年代初还只是一种体制的存在,尚未浸润成一种情感,至少还不是人们全部的情感。体制与情感当然不是一回事,与体制之下涌动着的全部事实更不是一回事。婚姻的体制下,可能有夫妻双方的同床异梦移情别恋(还能不能叫“婚姻”?)。皇权的体制下,可能有大权旁落后党垂帘(还能不能叫“皇权”?)。同样的道理,当很多马桥人憋上一泡尿也要拉到自己以前的私田里的时候,他们的公有化,他们的“公家”概念,也许不能不打上一些折扣。
    当然也不能说他们一心向往私有。事实上,马桥从来没有过够格的私有制。村里人告诉我,即使是在民国以前,他们的私权只能管住田里表面上的三寸“淖泥”,也就是三寸浮泥。三寸以下,从来都是皇帝的、国家的。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官家要怎么办就怎么办,田主没有权利阻拦。了解了这一点,外人也许可以明白,马桥后来实现推行合作社,虽然难免一些人私下抱怨,只要政府一声令下,众人倒也顺顺当当地入了公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不通。
    在另一方面,他们谈“公”谈“私”,后面都带一个“家”字,这一点与西方语言不一样。西方的私,是指私人。夫妻之间 ,父子之间,一说到财产也有明确的私权界限。马桥人的私家,则是私中有公。一家之内,从来不分彼此和你我。西方的公,是指公共社会,所谓英语中的public,平等私有体的横向组合,通常只具有政治和经济的意义,与隐私之类的私事无涉。马桥人的公家,则是公中有私,夫妻吵架,青年恋爱,老人人土,娃崽读书,女人穿衣,男人吹牛,母鸡下蛋,老鼠钻墙,所有的私事都由公家管着,也由公家承担着全部责任。公家成了一个大私。
    正因为这种集体的家族感,人们一般都把干部叫作“父母官”。马桥的马本义,还只有三十来岁的时候,还刚刚娶回婆娘,凭着他当书记的身分,很多人就尊称他为“本义爹爹”或者“本义公”。
    这倒接近了汉语“公”字的原义。中国最初的“公”字并不是指public,而是指部落首领或国家帝王,是“君”的同义词。用“公”字来翻译西方人的public,严格地说来,并不会适。把“私有制”、“公有制”一类西方名词简单地搬用于马桥,似乎也伏下一种名实相离的危险。
    本义是马桥的“公(在古汉语的意义上)”,同时代表着马桥的“公(在英语以及西方一些语言的意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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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台湾


      大滂冲有一块田叫台湾丘,我以前不大注意。车水抗旱的时节,我与复查合为一班,走进月光深处,哈欠喧天地爬上龙骨水车,吱吱呀呀踩起来。缓缓旋转的木头踏锤,已经被无数赤脚踏得油光发亮,极为光滑,我稍不留神,就一脚踩溜,两手紧急扣住手架,哇哇大叫,狗一样地被吊起来。在这个时候,脚下复杂翻转着的水车令人胆寒,一个个路锤旋上来防不胜防,砸得腿上不是见青就是皮破血流。复查嘱我不要看脚,说这样反而容易踏空,但我不相信他的话,也没法照他的话去做。他一次次引诱我说话,说闲话,意在使我放松。
    他尤其愿意听我讲一点城里的事情,讲一点科学如火星或天王星的事情。他是初中毕业生,有科学头脑,比方说明白嬲(磁)铁石的原理,说以后要是又有敌人的飞机来丢炸弹,我们也许可以做一块大嬲铁石,把敌人的飞机嬲下来,那样不比高射炮和导弹什么更管用么?
    他对我的异议总是冷静地思索,对我吹嘘的各种科学见闻也很少表示惊讶,正像他平日里大悲不悲,大喜不喜,一张娃娃脸上永远是老成持重。他的各种感情在这张脸上滤成了单一的温和,单一的腼腆,还有永远清澈的目光,从人们不大注意的某个角落潜游出来。一碰到这种目光,你就感到它无所不在,自己任何举动都被它网输和渗透。他的限时后面有眼睛,目光后面有目光,你不可能在他面前掩藏什么。
    他不见了,不知何时又冒出来,手里抱着一个莱瓜,要我吃,大概是从附近哪一家的园子里偷来的。待我们吃完,他手挖一个土坑细心地把瓜皮瓜籽埋起来,“三更了,我们睡一觉吧。”
    蚊子多,我叭叭地拍打着双脚。
    他不知从何处找来一些叶子,在我腿上、手上和额上搽了搽,居然很见效,蚊虫的嗡嗡声明显减少。
    我看着刚刚冒出山岭的月亮,听着冲里此起彼伏的蛙鸣,有点担心,“我们就这样……睡?”
   “做要做的,歇也是要歇的。”
   “本义公说今天晚上要车满这一丘水。”
   “管他哩。”
   “他会来看么?”
   “他不会来。”
   “你怎么晓得?”
   “用不着晓得,他肯定不会来!”
    我有些奇怪。
    他知道我接下去会问为什么。“迷信,乡下人的迷信,你们莫听。”然后在我身边倒下,背对着我,夹紧双腿准备睡觉了。
    我不能像他那样,想睡就睡,想不睡就不睡,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按部就地。真要我睡,反而眼睛光光地来了精神,便要他再讲点白话,讲迷信也好。他拗不过我,只好说,他也是听来的——他每次说及重大的事情,都先交待说法的来源,把自己开脱。他说,他听某某说,这一丘田的主人叫茂公,与本义结过冤家对头。还是办初级社的那年,茂公犟着不入社,周围的田都入社了,只有这 丘田还是单干田。本义是社长,不准茂公从上面的几丘田过水。茂公还是犟,宁可自己到江里去挑水,硬着头皮不来讨水。到最后,本义带着一伙人,趁着茂公发了哮喘的时机,抬着扮桶一个吆喝到这块田打禾,说是“解放台湾”。
    茂公以前当过维持会长,又有很多田地,是个地主汉奸。他的田当然就是“台湾”。说起来,他的汉奸帽子戴得有点冤枉。以前这里是日伪政权下的十四区,有一个维持会,管辖马桥以及周围十八弓,由各弓的有钱人或者体面的人轮流当会长,三个月一轮,轮到谁了,一面锣就送到谁家。当这种会长的没有什么薪金,但凭着一面锣吆喝点公事,无论走到哪里可以收“草鞋钱”,也就是借公差的机会刮点油水。茂公排在十八弓的最后面,轮到他的时候,日伪军早投降了,他本来可以不当差了,只是这里的人还不知道外面的形势,一面锣还在轮着。
    茂公是个好出风头的人,锣一到手,立刻穿上白绸的长衫,摇着文明棍,无论走到谁家的地一里,咳嗽咳得特别响。他的草鞋钱收得太狠,至少比前几任要多收一倍,处处吃个夹份。他的办法无奇不有。有一次到万玉家吃饭,把万玉他爹丢在灶下的一个鸡食袋子偷偷捡起来,藏人袖口,上桌时乘主人没注意,放入鸡肉碗里。他举起筷子“发现”鸡食袋子,硬说主人戏弄他,要罚五块光洋。闹得主人苦苦求他,借了两块光洋给他才算完事。另一次,他在张家坊一户人家小坐,先去外面屙了一泡屎在自己的斗笠上,逗得狗来。他坐好了,估计狗已经把斗笠啃烂,再出门来大惊小怪,硬说主人故意与他这个会长和皇军作对,连他的斗笠也不放过,背着他放狗来咬。主人说尽了好话也没有用,最后只得忍气吞声地赔了他一口铁锅。
    其实谁都知道,他那顶斗笠早就破了。他种下了这么多苦瓜籽,不难想象,到本义大喊“解放台湾”的时候,村民一呼百应,纷纷上阵,尤其是万玉他爹,不但跑到茂公的田里打禾,还顺便把茂公家种在田边的几根瓜藤扯个稀巴烂。还有些后生故意齐声喊出“嗬嗬嗬——”的尖声,闹得村里鸡犬不宁,生怕茂公听不见。
    茂公果然听见了,气喘吁吁赶来了。跺着一根棍子在坡上大骂:“本义你这个畜生,你光天化日抢老子的禾,不得好死咧”
    本义举臂高呼:“一定要解放台湾!”
    入社积极分子们跟着喊:“一定要解放台湾!”
    本义高声问:“有人对抗合作化,如何办?”
    应答声同样震耳欲聋:“打他的禾,吃他的谷!哪个打了哪个要!打他的禾,吃他的谷,哪个打了哪个要!”
    茂公气得眼睛冒血,“好,好,你们打,你们放势打,老子饿死了,变个饿死鬼也要掐死你们!”
    他回头喊他的儿子盐早和盐午,要他们回去拖刀来。两兄弟还只是娃崽,早被这场景骇呆了,站在坡上不敢动。茂公唾沫横飞把娃崽骂了一道,自己扶着拐棍回去,不一会,拿来一束柴,在田边放火。他的田早已断水,禾枯得很,一股风鼓过去,火就喳喳喳地燃成了大势。他看着人哈哈大笑,跺着脚又骂:“杂种哎,老子吃不成,你们去吃,你们去吃呵,哈哈哈……
    眼看到手的粮顷刻之间化为烟灰。
    几天之后,茂公一口气没接上来,就死了。
    人们说,茂公的阴魂不散。腊月的一天,本义家打了一副磨子,从石场里抬回家时路过茂公家的门口。本义放下担子去岭上找野鸡窝,刚走出几步,忽听身后有咣当咣当的巨响,不觉吓了一跳。下村的人也差不多都听到了这种异样的声音,先是一些娃崽,然后有汉子们,也赶来看个究竟 。他们一到现场无不惊得呆若木鸡,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本义的两扇新磨子,正在同茂公家门口的一个石臼大战——
    说到这里,复查问我知不知道石臼。我说我看见过,是舂米或者舂粑粑的一种器具,样子有点像盆。我还知道,舂分为手舂和脚舂两种。手舂是人持舂林上下捣击。脚舂则稍稍省力一些,有点像翘翘板,人站上翘板这一头,跌得那一头的舂持高扬,一旦松脚,舂头就重重砸到石臼里。
    复查说,他也不相信石臼怎么可以打架,但老班子硬说亲眼所见,说得有鼻子有眼。一个石臼敌两扇磨子,上下跳跃,左冲右突,碰撞得一把把金星四泻声震如雷,很快把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密密麻麻像夯地。在那一刻,似乎远近所有的乌鸦也全飞到这里来了。黑压压地挂满了一棵棵树,哇哇哇地叫。
    有两三个力气大一点的汉子上前去制止,找来杠棒隔开恶战的双方,累得满头大汗,还是隔不开。咔哒一声,压着石臼的一条杠棒居然拗断了,石臼愤愤地再次跳起来,疯了一般朝石磨滚去,碾得闲人往两边闪。它们你退我进,我扑你挡,白花花地斗成一团,最后离开了地坪,打到沟边,打过了桥,扭到岭上去了,闹腾得一片茅草哗哗响。人们更为惊讶的是,这几个石头居然都流出一种黄黄的血,留在地上和草叶上。它们在岭上都尸分数块的时候,只有一两块碎石有气无力偶尔勃动挣扎一下,所有石块的断面血涌如泉,汇集成流,从岭上汩汩往下曲折延绵足有半里路,最后黄了整整一个藕塘。
    人们把石臼和石磨的碎尸收捡起来,远远地分开,用来填了水田里的滂眼。石磨填了本义家的三斗丘,石臼填了茂公丘,这才了难。
    老班子后来说,这是主家结了仇,他们的石头怨气贯彻,也会结仇。往后冤家们最好小心点,没事的时候莫把自己的东西随处乱放。
    自那次以后,本义虽然时不时还是粗门大嗓骂茂公,但再不走茂公家门前过了,也不来茂公丘了。茂公的婆娘和两个儿子最终人了社,但他们家入社的一头牛,本义说什么也不要,拉到街上卖了。还有一张犁和一张耙,本义也不敢留下,派人把它们挑到铁 铺里回炉。
    我听了哈哈大笑,不相信真有这样的事情。
    “我也不相信,他们神讲。没有文化。”复查笑了笑,翻过身去,“不过,你放心落意睡吧。”
    他给我一条背脊,没有任何动静,不知是睡了,还是没有睡着——抑或是睡着了但还在暗暗地耳听八方。我也张着耳朵,听自己的呼吸,听茂公丘有小水泡冒出泥浆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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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发音gang,指稀粥。马桥是个缺粮的穷山村,“吃浆”是个经常用到的词。
    《诗经。小雅》言:“或以其酒,不以其浆”,浆用来泛指比酒低一等的饮料,比如加水浸泡的粟米。《汉书》载“浆酒霍肉”一语,意思是生活的豪侈,把酒当作浆,把肉当作霍(豆叶)了。可见浆从来就是专属于穷人的食饮之物。
    初到马桥的知青。容易把吃gang听成“吃干”,误解成相反的意思。其实,这里凡j 的发音总是用g 代替,比如“江”也是发音为gang。 吃浆有时候听起来也像 “吃江”。青黄不接的时候,家家的锅里都是水多而粮少,附会成“吃江”,其实也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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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汉奸

    茂公的大儿子叫盐早,总是在队里做一些重工夫,挑牛栏粪,打石头,烧炭等等。起屋的时候他就抛土砖,出丧的时候他就抬棺材,累得下巴总是耷拉着,合不上去,腿杆上的青筋暴成球,很是吓人。因了这个缘故,他再热的天也要套上补丁叠补丁的长裤,盖住难看的腿。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他老祖娘还在的时候。他老祖娘是个蛊婆,就是传说中的乡野毒妇,把蛇蝎做成的剧毒药粉,藏在指甲缝中,暗投仇人或陌路人的饮食以谋取他人性命。这些人投蛊,一般是为了复仇,也有折他人性取命以增一己阳寿的说法。人们说,盐早的祖娘是合作化以后才当上蛊婆的,想必是对贫下中农有阶级仇恨,一条老命也不肯与共产党善罢甘休。本义的娘多年前死了,本义一直怀疑是这个老妖婆下的蛊,怀恨 至今。
    那一天,盐早家的茅屋被风吹塌了,央求村里人去帮着修整。我也去帮着和泥。我看见那位名声赫赫的老妇慈眉善目, 在灶下烧火,并无人们传说的恶毒气象,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一上午就把茅屋修整好了。人们带着各自的工具回家。盐早追在后面大声说:
    “如何不吃饭呢?如何不吃饭就走呢?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早就闻到了灶房里飘出的肉香,也觉得众人走得没有道理。后来听复查说,人们岂止是不愿在他家吃饭,连他家的茶碗也不敢碰的。谁都记得他家有一个老蛊婆。
    我伸伸舌头,快步溜回家。
    一会儿,盐早挨门挨户再次来央求大家去吃饭,也推开了我们的房门。他气呼呼地抢先扑通跪下,先砸出咚咚咚三个清脆的叩头:“你们是要我投河么?是要我吊颈么?三皇五帝到如今,没有白做事不吃饭的规矩。你们踩我盐早一屋人的脸,我今天就不活了,就死在这里。”
    我们吓得连忙把他拉扯起来,说我们家里做了饭,本就没打算去吃,再说我们也没出多少力,吃起来不好意思。
    他急得满头大汗,忙了半天没有拉动一个人,差点要哭了。“我晓得,我晓得,你们是不放心,不放心那个老的…”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你乱猜什么? ”
    “你们信不过那个老的,未必也信不过我?要我拿刀子来剜出脔心肝肺给你们看看?好,你们不放心,就莫吃。我小哥正在涮锅重做!你们哪个不放心,去看着她做。这一次我不让那个老的拢边!…”
    “盐早,你这是何苦?”
    “你们大人大量,给我留条活路 !”他说着又扑通跪下去,脑袋往地上捣蒜似的砸。
    他把帮了工的人一一求遍,最后砸得额头流血,还是没有把人们请回去。如他所说,他真地把原来准备的三桌饭菜全部撤掉了,倒进水沟里,让他姐姐重新淘米借肉做了三桌——这已是下午出工的时分。他的祖娘早已被他一绳子捆起来,远远地离开了锅灶,缚在村口的一棵大枫树下示众。我好奇地去看过一眼。那个老太婆只穿了一只鞋,似睡非睡,眼睛斜斜地看着右上方的某一个点,没有牙齿的嘴巴张合着,有气无力地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她已经湿了裤子,散发出臭味。一些娃崽不无恐惧地远远看着她。
    他家的地坪里重新摆上了几桌饭菜,还是空空的没有什么人影。我看见盐早的姐姐坐在桌边抹眼泪。
    最后,我们知青忍不住嘴馋,也不大信邪。有人带头,几个男的去那里各自享用了几块牛肉。其中一位满嘴流油偷偷地说,都差点不记得肉是什么模样了,管他蛊不蛊,做个饱死鬼也好。
     大概就是因为这一次的赏脸。盐早后来对我们特别感激。我们几乎没有自己打过柴,都是他按时挑来的。他特别能负重。在我的印象中,他肩上差不多没有空着的时候,不是有一担牛栏粪,就是有一担柴,或者整整 一架拖泥带水的打谷机。他的肩冬天不能空着,夏天不能空着;晴天不能空着,雨天不能空着。他的肩上如果没有扛着什么东西,就是一种反常和别扭,是没有壳子的蜗牛,让人 看不顺眼。是一种残疾,让他重心不稳,一开步就会摔跟头——他没有扛东西的时候确实踉踉跄跄,经常踢得脚趾头血翻翻的。
    假如他是担棉花,棉花多得遮住了人影。远看就像两堆雪山自动地在路上跳跃前行,十分奇异。
    有一次我和他去送粮谷,回来的路上他居然在两只空筐里各放了一大块石头。他说不这样压一压,走起路来没有个势。果然,他一旦肩上的扁担压弯了,担子就与身子紧密融为一体,唰唰唰的全身肌肉都有了舞蹈的书奏,脚步有了弹性,一跃一跃地很快就在前面的路上消失,全然不似他刚才担着空筐时的模样 ;脸色灰白,脚步又碎又乱。
    他也是个汉奸。我后来才知道,在马桥人的语言里,他的父亲是汉奸,他也逃不掉汉奸的身分。他自己也是这样看的。知青刚来的时候,见他牛栏粪挑得多,劳动干劲大,曾经理所当然地推举他当劳动模范,他一愣,急急地摇手 :“醒呵,我是个汉奸,如何当得了那个!”
    知青吓了一跳。
    马桥人觉得,上面来的政策要求区分敌人与敌人的子弟,实在是多此一举。大概出于同样的逻辑,本义当了党支部书记,他的婆娘去供销社买肉,其他妇人就嫉妒地说:“她是个书记,人家还敢短她的秤?”本义的娃崽在学校里不好好读书,老师居然也这样来训斥:“你是个书记,还在课堂里讲小话!屙尿!”
    盐早后来成了“牛哑哑”,也就是哑巴。他以前并不哑,只是不大说话而已。作为一个汉奸,加上家里还有一个蛊婆,他脑门上生出皱纹了,还没有找到婆娘。据说他姐姐曾经瞒着他,给他说了一个瞎眼女子,到圆房的时候,他黑着一张脸,硬是不进房,在外面整整担了一晚的塘泥。第二天、第三天……还是如此。可怜的盲女在空空新房里哭了三个夜晚。最后,姐姐只得把盲女送回家,还赔上一百斤谷,算是退婚。姐姐咒他心狠,他就说,他是个汉奸,莫害了人家。
    他姐姐远嫁平江县,每次回娘家看看,看到盐早衣没有一件好的,锅里总是半锅冷浆,没有一丝热气。从队上分来几十斤包谷,还得省下来留给正在读书的小弟盐午(参见词条“怪器”)带到学校去搭餐,姐姐眼睛就红红的没有干过。他们穷得从来没有更多的被子,姐姐每次回娘家总是与弟弟合挤一床。有一个夜晚下着大雨,姐姐半夜醒来,发现脚那头已经空了,盐早弓着身子坐在床头,根本没有睡,黑暗里发出猫一样抽泣的声音。姐姐问他为什么 ,盐早不答话,走到灶房里去搓草绳。姐姐也抽泣了,走到灶房里,哆嗦的手伸出去,总算拉住了弟弟的手。说你要是忍不住,就莫把我当家里人,就当作不认得的人,好歹……也让你会一尝女人的滋味。
    她的头发散乱,内衣已经解开了,玉白的乳房朝弟弟惊愕的目光迎上去。“你就在我身上来吧,我不怪你。”
    他猛地把手抽回,退了一步。
   “我不怪你。”姐姐的手伸向自己的裤带,“我们反正已经不是人。”
    他逃命个似地窜出门,脚步声在风雨里消失。
    他跑到父母的坟前,大哭了一场。第二天早上回家,姐姐已经走了。留下了煮熟的一碗红薯,还有几件褂子洗好也补好了,放在床上。
    她后来再没有回过娘家。
    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盐早更加不愿意开口说话了,似乎已经割掉了舌头。人家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人家不叫他干了,他就去一旁蹲着,直到没有人向他发出命令了,默默地回家。日久天长,他几乎真成了一个哑巴。一次,全公杜的分子们都被叫去修路,他也照例参加。他在工地上发现自己的耙头不见了,急得满脸通红地到处寻找。看押他们的民兵警惕地问他,窜来窜去搞什么 鬼?他只是嗷嗷地叫。
    民兵以为他支吾其词耍花招,觉得有必要查个清楚,把步枪哗啦一声对准了他的胸口:“说,老实说,搞什么鬼?”
    他的额头冒汗,脸一直红到耳根和颈口,僵硬的面部肌肉拉歪了半边,一次次抖动如簧,每抖动一次,眼睛就随着睁大一次,嘴巴——那只被旁人焦心期待着的嘴巴早已大张,空空地扩张许久,竟没有一个字吐出来。
    “你讲呵!”旁边有人急得也出了汗。
    他气喘吁吁,再一次作出努力,五官互相狠狠地扭杀着折磨着,总算爆出了一个音:“哇——耙!”
    “耙什么?”
    他两眼发直,没有说出第二个字。
    “你哑巴了么?”民兵更加恼火。
    他腮旁的肌肉一阵阵地余跳。
    “他是个哑巴,”旁边有人为他说情,“他是金口玉牙,前一世都把话讲完了。”
    “不说话?”民兵回头跟一瞪,“说毛主席万岁!”
    盐早急得更加嗷嗷叫,举起一个大姆指,又做振臂高呼的动作,以示万岁的意思。但民兵不放过,定要他说出来。这一天,他脸上挨了几巴掌,身上挨了几脚,还是没有完整地说出这句话。憋到最后,总算喊出了一个“毛”字。
    民兵见他真哑,罚他多担五担土,权且算了。
    盐早的哑巴身分就是从这次正式确定的。当哑巴当然没什么不好,话多伤元气,祸从口出,不说话就少了很多是非,至少本义不再怀疑他背地里说坏话,说反动话,就少了些戒心。队上需要一个人打农药的时候,本义甚至还想到他,说这个蛊婆养的兴许不怕毒,变了个牛哑哑也不要找人讲话,不好热闹,让他一个人去单打鼓独行船。
    大滂冲的田犯性冷,以前不大生虫子的。照当地人的说法,虫子都是柴油机用出来的,机子一闹,岭上的茅草花就都变成虫子了。有虫子当然得打药,复查开始试新鲜,打了一天,回来后口吐白沫,脸青腿肿躺了三大,说是中了毒 ,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去动喷雾器。派地主富农去当这种苦差吧,又怕他们拿农药毒集体的牛或者猪,毒干部。想来想去,本义想到只有盐早还算个比较老实守法的汉奸,合适。
    盐早开始的时候也中毒,脑袋肿如一个南瓜,天气再热,也成天用一块布包着,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外面不时眨一眨,像个蒙面贼。日子长了,大概是对毒性慢慢适应了,头上的布巾撤掉了,知青给他的口鼻罩也不戴了,甚至回家吃饭也不用先到水边洗一洗手。最毒的药,1059,1605什么的,他全然不当回事,刚打过药的手,转眼就可以抹嘴巴,搔耳朵,抓着红薯往嘴里塞,捧着凉水往嘴里吸,让旁人大为惊奇。他有一个瓦钵子,糊满药垢,专门用来调配药水的。有一次他在田里抓了几只泥鳅,丢进钵子里,片刻之间泥鳅就在里面直挺挺地翻了白眼。他在地边烧一把火,把泥鳅烧了一条条吃下肚去,竟然一点事也没有。
    村里人对此事议论纷纷,认定他已经成了一个毒人,浑身的血管里流的肯定不是人血。
    人们还说,他从此睡觉再也不用放蚊帐,所有的蚊子都远远躲开他,只要被他的手指触及,便立即毙命。他朝面前飞过的蚊子吹一口气,也可让那小杂种立即晕头晕脑栽下地来。他的嘴巴比喷雾器还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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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头

    有些词一旦进人实际运用,就会出现奇异的变化:它们的反义在自身内部生长和繁殖,浮现和泛滥,最后把自己消灭,完成对自己的否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些词从一开始就是自己潜在的反义词,只是人们不大容易察觉。
    它们有自己很难看到的背影。
    比如“揭示”的隐义其实是遮蔽。一部春宫片对性的揭示,最开始还可能使观众心惊肉跳,目瞪口呆。这一类片子被观众司空见惯以后,揭示成了车载斗量和汹涌而来的重复以后,事情就不再会有别的结果,只可能使观众一步步麻木,熟视无睹,无动于衷,面对无限春色也会连连哈欠。性的过分刺激最终导致性感觉的衰竭乃至完全消失。
   “赞扬”的隐义则是诋毁。对某一个人的低毁,很可能使那个人获得更多同情。对一部影片的诋毁,很可能使观众在观看前降低期待值,观看时反而获得意外的好感。于是,一个有足够生活经验的人,不会不明白毁誉相成的道理,不会不体会到鲁迅先生所言“捧杀”的可怕。赞扬可以给敌手加上过分的荣耀和褒奖,引起旁人的嫉妒,引来公众本来不一定有的故意挑剔,大大增加普遍招怨的可能。赞扬也可能使敌手脑子发热,骄纵懈怠,在往后的日子自己铸成大错,不待他人指责就落人名声扫地的下场。对敌人最好的办法,更多时候其实是赞扬而不是诋毁。
    那么“爱”呢?那么盐早对他祖娘的爱呢?是不是也有一种词义的背影隐藏其后?爱的情感流过去以后,是不是有令人惊讶的东西沉淀下来?
    盐早的祖娘是个性子很古怪的人。白天要睡觉,到晚上倒要爬下床又是劈柴又是烧茶,有时候还哼哼地唱歌。盐早把她扶上了茅房,她偏不解手,盐早刚把她扶上床,她就屎尿交加臭气冲天。她呼天喊地地要吃酸蒜头,盐早好容易借来了,她又呼天喊地地要吃锅巴,把酸蒜头拔出碗外,满地都是。等到她把锅巴吃完了,她宣称自己什么也没吃,肚子饿得贴了背,诅咒盐早一心要把她饿死,诅咒盐早是个不忠不孝的家伙。好几年了,盐早就这样手足无措地照看着这位老人,一个把他们兄弟俩抚养大的老人。
    盐早嗷嗷嗷地叫着,对祖娘有一种特别的心疼。一看见她赌气绝食什么的,就会急得团团转,额上青筋暴突。张开一排暴牙,叫得上村的人家都听得见。他家里一张小饭桌已经整修过几次了,据说每次都是他心急如焚时一掌拍垮的。我当然明白,这样嚎叫和拍桌出自他的心疼。可惜的是,我同样明白。这种心疼正在使祖娘对他的心疼越来越习以为常,习以为贱,最后到了既不珍惜也无察觉的地步。她常常翻着白眼咕咕哝哝,念着盐早的弟弟盐午。明明是盐早给她做的棉鞋,她硬说是盐午给她做的。明明是盐早背着她去卫生院看郎中,事后她硬说是盐午背着她去的。没有人可以纠正她这些奇怪的记忆。
    盐午在远处读书,在外面学油漆匠或者学中医,从来没有在家里照看过她,甚至在她病重住院的时候也没有去过卫生院。但他偶尔回家一转,老人就要拉着他数落盐早的不是,有时候还满脸是笑,摸出一个在口袋里温了好些天的糍粑,或者两瓣已经于瘪瘪的柚子,偷偷塞给他。
    盐午最擅长的是指导和指责,比方说对哥哥的嗷嗷叫大为不满,“她是个老,老小老小,你只能把她当娃崽,跟她生什么气呢?”
    盐早理亏的样子,不吭声。
   “她要闹的时候,你就让她闹。她精神足,阳气旺,闹一闹可以释放能量,恢复生理平衡,晚上倒可能会睡得安。”
    他是个有知识的人,说起后来文绉绉的不大容易懂。
    盐早还是不吭声。
   “我晓得她磨人。没有办法。再吵事,再磨人,也没有办法,她总是个人吧?就算是条狗,也不能随便把她杀了吧?你怎么打得下手?”
    他是指盐早前不久狠狠抽打了祖娘的手——当时那只手捡起鸡屎往她自己的嘴里塞。盐早事后也不明白他当时为什么那样暴躁,手为什么那么重,居然两下就把老人的手打肿了 ,几天后还白翻翻地脱了一层皮。人们说,盐早与农药交道太多,一身是毒,打在什么人的身上,都要烧脱对方一层皮的。
    “她的被子要洗了,有股尿躁气。听见没有?”读书人说完就走了。他每次回来都是这样,吃一顿饭,抹抹嘴,作出一些安排就走了。当然,他尽可能留下一点钱。他有钱。
    我不能说,盐午的训斥和钱不是一种仁厚,即便是一种局外和事后的反应,仁厚还是仁厚。但这种仁厚的前提恰恰是因为他以前很少住在家里,很少受到祖娘的折磨。我也不能说,盐早的动武不是一种冷漠,即使是面对一种不可理喻的自虐者,冷漠还是冷漠。这种冷漠来自他任何办法统统失效以后的绝望,来自他失败的爱。在这里,爱和恨换了个位置,就像底片在成像过程中黑滤下了白,而白滤下了黑。在马桥的这个老蛊婆面前,人的仁厚滤下了冷漠,而人的冷漠滤下了仁厚。
    马桥人有一个特殊的词:“冤头”,有点像“怨”,包含了爱与恨两种含义。冤头常常处在这样一种处境。对方已经毫无可爱之处,因此惯性的爱不再是情感,只是一种理智的坚守和苦熬。人们可以想象,一种爱耗尽之后,烧光之后,榨干之后,被对方挥霍和践踏得一千二净之后,只剩下爱的残骸和渣滓,充满着苦涩,充满着日复一日的折磨。这就是“冤”。爱者可以有回报,在付出爱以后,至少可以给自己留下某种动人的回忆。而冤者没有任何回报,什么也留不下,一直付出到自己一无所有和全部输光的地步,包括一步步输掉了爱的全部含义和全部特征。到了这个时候,在道德舆论面前,冤者也就输掉了问心无愧的权利。
    盐早就是他祖娘的冤头。
    祖娘后来终于死了。下葬的时候,盐午赶回来哭得最为伤心,跪在棺木前,别人拉也拉不起来。从他晶莹的泪光里,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悲痛的真实。盐早却木木的,人家要他做什么,他才会做什么,目光很空洞。也许他这些天来给老人洗身子,换寿衣,买棺木,已经忙得没有工夫流眼泪了,也没有眼泪了。
    因为盐早家的阶级成分,来给老蛊婆吊丧的人不多,也没有请人唱孝歌。丧事办得极为冷清。祖娘的娘家来了几个后人,免不了把怨气一古脑朝盐早发过去,说盐午还有点孝心,眼睛都哭红了,也舍得跪,只有盐早那个家伙不成体统,据说以前对老人就不怎么样,三天两头吵架,到现在也没个交代,眼眶都没怎么湿。死了条狗也要难过的么。这个没良心的货,以后不遭雷达?
    对于这些七嘴八舌,盐早还是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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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娘子


     山里多蛇。尤其是天热的夜晚,蛇钻出草丛来乘凉,一条条横躺在路上,蠕动着浑身绚丽的图案,向路人投来绿莹莹的目光,信子的弹射和抖动闪烁如花。它们在这个时候倒不一定有攻击性。有一次我夜晚回家实在有些困倦,恍恍惚惚东偏西倒,一不小心,赤脚踩了清凉柔软并且突然活动起来了的东西,来不及想清楚这是什么,我已经本能地魂飞魄散连连大跳,恨不得把双脚跳到脑袋上去。我一口气跑出几丈远,脑子里好容易才冒出一个字 :蛇!我鼓足勇气看了一双脚,倒没有什么伤口。回头看,也没有蛇尾随而来。
    山里人说这里有“棋盘蛇”。盘起来的全身刚好是一盘棋的形象。有“扇头风”,也就是眼镜蛇,扑过来比风还快,发出叫声的时候,连山猪都会吓得变成石头。
    山里人还相信,蛇好色。因此捕蛇者总是在木头上描出妇人形象,抹上胭脂,最好还让妇人在上面吐一口唾沫,然后将其插在路边或岭上,过了一夜去看,很可能有蛇缠在木头上一动不动,醉死了一般 ,捕蛇者就可以从容地把猎物捕人蛇篓。
    也是出于同一逻辑,他们说,怕蛇的人夜行时最好带一根竹棍或竹片。据说竹子是蛇的情姐,有竹在手,蛇一般来说不敢造次。
    如果在路上遇到毒蛇来袭,山里人还有一十办法,就是大呼“红娘子”三个字。
    据说这样一喊,蛇就发呆,人们有足够的时间夺路逃跑。至于为什么要城这三个字而不是别的字,三有何来历?他们语焉不详。
    一次,盐早打药打到北坡,被一条蛇咬了一口,哇哇叫着往回跑。他以为自己死到临头,跑了一段路,发现自己的脚不肿也不痛,身上既不抽筋也不发凉。他坐了一阵,自己还好好地活着,还能喝水还能看天还能揪鼻涕 ,他疑疑惑惑地回头去找喷雾器,走到原地反而惊呆了:足有三尺多长的土皮蛇,就是刚才咬他的那一条,在棉花地里死得硬邦邦的。
    他已经活得比蛇还毒。
    他好奇地跑到茶园里,往茶树丛里翻找,那里总是藏着很多土皮蛇。他伸出手让蛇咬,看那些蛇在他脚下一条条扭动着,抽搐着,最后奇迹般地不再动弹。
    黄昏时分,他用一条死蛇捆住其它的一大把,提着回家,远远的人看了,还以为他顺手割了一把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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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直到现在,我说到盐早或其他人的时候,都是用“他”。在马桥,与“他”近义的词还有“渠”。区别仅仅在于,“他”是远处的人,相当于那个他;“渠”是眼前的人,近处的人,相当于这个他。马桥人对于外来人说普通话“渠”与“他”不分,觉得不可思议委实可笑。
    他们还有些笑话:比如“他的爷渠的崽”,是描述人前卑下人后狂妄的可笑表现——在这个时候,“他”和“渠”虽是同指,但性质绝然二致,切切不能混同。
    古人也曾用“渠”指代人。《三国志》中有“女婿昨来,必是渠所窃”语。古人写诗也常用到这个词:“问渠哪得清如许,唯有源头活水来”;“蚊子咬铁牛,渠无下嘴处”……但从这些诗文里,基本上看不出“渠”的近指现义。我一直暗暗觉得,在语言中着意而顽固地区分他人的空间位置,可能纯属马桥人的多事,没有什么必要。
    至今为止,人们觉得完全够用的中文普通话,还有英文、法文、俄文等等,都不作这种区分。
    多少年后,我再到马桥,又听到了满耳的“渠”字,又见到了一个个面容熟悉或陌生的——渠。我没有见到作为“渠”的盐早。我想起当年他经常帮我挑柴,也曾屡屡被我们逗耍,比如常常乘他不备,偷了他的农药,拌了谷子去毒地老鼠,毒鸡鸭,或者干脆拿到供销社退钱换面粉吃,让他背了不少黑锅,挨村干部的骂。
    我特别记得他着急的样子,一脸涨红,额上青筋极为茂盛地暴出,见到谁都怒气冲冲,对我们更是恶狠狠地嗷嗷直叫,表示对我们涉嫌作案的怀疑。但这种恼怒,并不妨碍他后来还是为我们挑柴或担别的什么。只要我们见到他的肩空着,笑一笑,打个手势,他还是咕咕哝哝朝重物而去。
    我没有找到他。村里人说,龙家滩的什么人喊他去帮工了。至于他的家里,是不必去的,也是万万不能去的。他的婆娘醒得很,连饭都不会做,在田里薅禾,薅着薅着就一大屁股坐在泥巴里去了,就是这么个人。
    我还是去了,在人们嘻嘻窃笑之下走向了那张黑洞洞的门。我看见墙上挂着几个装种籽的葫芦,还有很多狰狞的干蛇皮,像五颜六色的壁毯。我看见主妇果然蓬头垢面,脑袋大,吃下去的饭都长了这只头似的,额头上亮着一处显眼花的疤花,不知是如何留下来的。她该笑的时候不笑,不该笑的时候突然哈哈大笑,老熟人似的亲热让我有点怪异。她端来一碗茶,莫说喝,就是看一眼,碗边上腻腻的一圈黑污也让我好恶心半天。有这样的主妇,家里的地肯定平不了,比外面的地还坎坷崎岖,行走时一不小心就可能扭伤脚踝。各种颜色的衣物,其实都成了一种颜色,一种糊糊涂涂的灰暗,乱糟糟地堆在床上。主妇突然从那里面拖出一件东西,吓了我一跳。那件东西居然有鼻子眼睛,是个娃崽。居然一直不哼一声,在刚才哈哈大笑下也不曾惊醒,任凭三两只苍蝇爬在他紧闭双眼的脸上。
    我差一点疑心他是个死婴——主妇只是拿来做做样子而已?
    我匆匆给了她二十块钱。
    这当然有些吝啬,也有些虚伪。我本来可以拿出三十块、四十块、五十块或者更多的钱,但我没有。打发二十块就够,是我没有明言的权衡和算计。二十块做什么呢?与其说是对盐早的同情,不如说是支付我的某种思念,赎回我的某种歉疚,买来心里的平静和满足,也买回自己的高尚感。我想到二十块钱就可以使自己迅速地哼起歌来,就可以使自己迅速地摆弄起照相机,就可以马上离开这个恶心的破房子然后逃入阳光和鸟语,实在很便宜。我想二十块钱就可以使自己今后的回忆充满诗情充满玫瑰色的光辉,实在很便宜。
    我原封不动地放下茶碗,走了。
    晚上,我住在乡政府的客房里。有人敲我的门,打开来,黑洞洞的外面没有人影,只有一根圆木直愣愣捅进房来。我终于看清了,随后进来了盐早,比以前更加瘦了,身上每一块骨节都很尖锐,整个身子是很多锐角的奇怪组合。尤其是一轮喉骨尖尖地挺出来,似乎眼看就要把颈脖割破。他笑的时候,嘴里红多白少,一张嘴就暴露出全部肥厚的牙龈。
    他的肩还没有闲着,竟把一筒圆木又背了这十多里路。
    他显然是追着来看我的。从他手势来看,他要把这筒木头送给我,回报我对他的同情和惦记。他家里也许找不出比这更值钱的东西。
    他还是不习惯说话,偶尔说出几个短短的音节,也有点含混不清。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对我的问话报以点头或摇头,使谈话得以进行。我后来知道,这还不是我们谈话的障碍,即便他不是一个牛哑哑,我们也找不到什么话题。除了敷衍一下天气和今年的收成,除了谢绝这一筒我根本没法带走的木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点燃他的目光,才能使他比点头或摇头有更多的表示。他沉默着,使我越来越感到话的多余。我没话找话,说你今天到龙家滩去了,说我今天已经到过你家,说我今天还看见了复查和仲琪,如此等等。我用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把一块块沉默勉强连成谈话的样子。
    幸好客房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正在播一部老掉牙的武打片。我拿出兴致勃勃的样子,一次次把目光投向武士、小姐、老僧们的花拳绣腿,以示我的沉默情有可原。
    幸亏还有个挂着鼻涕的陌生娃崽几次推门进来,使我有些事情可做,问问他的名字,给他搬凳子,同他身后的一位妇人谈谈小孩的年龄,还有乡下计划生育。
     差不多半个钟头到了。也就是说,一次重逢和叙旧起码应该有的时间指标已经达到了,可以分手了。半个钟头不是十分钟,不是五分钟。半个钟头不算太仓促,不算太敷衍,有了它,我们的回忆中就有了朋友,不会显得太空洞和太冷漠。我总算忍住了盐早身上莫名的草腥味——某种新竹破开时冒出来的那种气味,到过了这艰难而漫长的时光,眼看就要成功。
    他起身告辞,在我的强烈要求下重新背上了那沉沉的木头,一个劲地冲我发出 “呵呵”的声音,像要呕吐。我相信他有很多话要说,但所有的话都有这种呕吐的味道。
    他出门了,眼角里突然闪耀出一滴泪。
    黑夜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看见了那一颗泪珠。不管当时光线多么暗,那颗泪珠深深钉入了我的记忆,使我没法一次闭眼把它抹掉。那是一颗金色的亮点。我偷偷松下一口气的时候,我卸下了脸上僵硬笑容的时候,没法把它忘记。我毫无解脱之感。我没法在看着电视里的武打片时把它忘记。我没法在打来一盆热水洗脚的时候把它忘记。我没法在挤上长途汽车并且对前面一个大胖子大叫大喊的时候把它忘记。我没法在买报纸的时候把它忘记。我没法打着雨伞去菜市场呼吸鱼腥气的时候把它忘记。我没法在两位知识界精英软磨硬缠压着我一道参与编写交通法规教材并且到公安局买通局长取得强制发行权的时候把它忘记。我没法在起床的时候忘记。
    黑夜里已经没有脚步声。
    我知道这颗泪珠只属于远方。远方的人,被时间与空间相隔,常常在记忆的滤洗下变得亲切、动人、美丽,成为我们梦魂牵绕的五彩幻影。一旦他们逼近,一旦他们成为眼前的“渠”,情况就很不一样了。他们很可能成为一种暗淡而乏味的陌生,被完全不同的经历,完全不同的兴趣和话语,密不透风坚不可破地层层包藏,与我无话可说——正像我可能也在他们目光里面目全非,与他们的记忆绝缘。
    我想找到的是他,但只能找到渠。我不能逃离渠,又没有办法忘记他。
    马桥语言明智地区分“他”与“渠”,指示了远在与近在的巨大区别,指示了事实与描述的巨大差别,局外事实与现场事实的巨大差别。我在那一个夜晚看得很清楚,在这两个词之间,在那位多个锐角的奇怪组合扛着木头一步 从“渠”跨入“他”的时候,亮着一颗无言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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