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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言说的季节(荷花淀2013年第三期)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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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言说的季节

    文池发现萍儿已经长成大人模样是在那天晚上。之前,萍儿虽然真真切切存在着,但在文池眼里似乎只是个单薄的影子。这个影子没有质感,没有色彩,从自己的眼角眉梢曾经划过,尔后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那天晚上是萍儿的妈妈请文池和鹏军喝酒。酒喝得比较狂,先是鹏军提议,说:池子,今天是你高兴的日子,也是我高兴的日子,三奶奶老俩把我们喊过来喝酒,说明她们跟咱俩一样高兴。来,我提议,把这杯干了,祝贺你!鹏军端起杯,从记脸的眼前晃过,擦着站在圆桌旁的记脸老婆——三奶奶的衣襟划过,停在文池眼前。鹏军接着说:咱们村从明朝出了个进士,他妈的是一代不如一代,这回轮到你了。你是什么?你是文曲星啊,给老姜家长脸。来,干!文池赶紧端起杯,谢谢二叔,咱干!说完不论辈分大小,和鹏军先碰杯,再和记脸碰,又冲着三奶奶举了举,扬起颏一杯见底。鹏军咧咧嘴,文池深深地吸了口气。不等吃一口菜,三奶奶已经把三杯酒重新倒满。三个人把筷子一起伸向那盘韭菜炒肥肠,各自夹了一口放到嘴里。

    记脸的左脸有一块几乎覆盖半张脸的胎记,一杯酒下肚,红胎记色彩更加鲜艳。此刻,他也端起酒杯,先冲着刚刚放学回家的闺女萍儿说:过来,老爹敬酒三丫头倒。萍儿没理他的话茬,径直进到里屋。记脸并不在意。由于话多嘴碎,别人拿他的话不当回事再平常不过。于是,他端着酒杯接着说:从小我就看着池子有出息,是不?三爷这俩眼就是大探照灯啊!文池和鹏军对着笑了一下,继续听记脸往下说。不信你们看着,文池闹不好还得弄个中央首长干干。三奶奶听着记脸说话开始冒调,抬起手在他的秃顶上“啪”的拍了一下,骂:老王八,喝酒!记脸梗起脖子扭头冲着老婆认真的说:中央首长都是胎里带来的,你看池子……。三奶奶接过话茬说:不像你,胎里带来块儿猴儿屁股,贴哪儿不行,非得贴在脸上。记脸连续遭抢白,放下酒杯,伸出右手的一根手指几乎戳到自己脸上,咬牙切齿的说:这胎记怎么了,怎么了?贵人有贵相,奇貌必有奇才,这人脑袋要是台电视,你们都是黑白,我这是彩电!文池和鹏军忍不住一起笑起来,三奶奶也跟着笑。萍儿在里屋咳了两声,饭桌上立刻静下来。记脸重新端起酒杯小声说:池子登了文章,指定是大好事,来,干了。三个人一起举杯,一起喝干。池子确实兴奋,高中时期作文就经常让老师当做范文在班上念给同学,正因为这点,自己放弃高考,立志成为作家。十年了,整整十年了,苦读、写作、投稿,跟邮局的投递员都成了熟人。今天,才有投递员把登着自己作品的市报送到自己手上,虽然仅仅是一篇千数来字的小小说,但终究是有了一个起点。

    喝过两杯酒,文池身上有点热。记脸一只手捂在空酒杯上,一只手指着文池继续夸:你们看见了没有,这叫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刚说完一句,下巴挨近桌子,压低声音说:还有我那三丫头,也是个女文曲……有人在记脸的肩膀上碰了碰,他抬手往外挡,才发现是三闺女萍儿拿着酒瓶站在自己身后,便故意逗她:哎!刚才喊你倒酒连理都不理,怎么这会儿主动积极往前赶呐?萍儿还是不理她爹的茬,把酒瓶直接伸到对面给文池倒酒。就在这个时候,文池抬眼望去,看到萍儿上牙咬着右下唇,脸上带着喜色。文池突然发现读初中的萍儿已经长得这么高。也许是她走了五里多路刚刚放学回家身子有点热,脱掉外罩后上身只穿一件无领无袖的汗衫。文池注意到,看似单薄的萍儿肩膀圆润饱满,腮下皮肤洁白平滑,周身已经透出青春的气息。萍儿给三个人倒完酒,把秀目投向文池,眼睛眨了两下露出浅浅的一笑。

    萍儿倒完酒,不等喝酒的端杯,扭身,踏着兴高采烈的小碎步飘到里屋。那是她和二姐住的房间,二姐已经和刚订婚的未婚夫出去打工了,现在只住她一个人。文池端起杯,和鹏军、记脸碰过,说了一句:干!首先一扬脖,一杯酒就下去了。文池刚把酒杯放下,老妹华子跑进屋来喊:哥,妈让我叫你回家吃饭。文池扭头看了老妹一眼。记脸嘴快,对华子说:你哥不回家吃饭了。华子看到哥哥在这儿已经喝上酒了,转着脑袋寻找,哎?萍儿呢?记脸用下巴指了指里屋。呵!考了个全年级第一马上就牛起来了,人家来了也不理。华子比文池小十岁,跟萍儿同岁,并且和萍儿一起在离村子五里多地的乡办中学上初二。萍儿在里屋说:你贫嘴,进来不?不进来就滚!我滚,滚回家吃饭了。说完,华子扭身跑出门去。

    三奶奶站在桌前,左手握着剩了不到一两来酒的瓶子,右手拎着没打开的满瓶。文池站起来,说:老太太,拿瓶子来,该我祝贺你们了。狼牙山人把曾祖辈的男人称为老爷,把曾祖辈的女人称为老太太,文池家和记脸家虽然血亲很远,但因为都姓姜,辈分上不能乱。文池倒满酒说:我表示三层意思,第一是老爷、老太太瞧得起我,发个小文章还这么摆酒庆贺,我表示非常感谢;第二是借老太太家的酒,感谢鹏军二叔,您对我的关心我心里有数;第三是刚刚华子说萍儿在全校拿了第一,这是更大的喜事,我们更要祝贺。来,干了!

    两瓶酒快要喝完了,文池感觉头昏脑胀,看到记脸和鹏军姿态也已经走样,便摆着手说:行了行了……手碰到一团热乎乎的东西,文池回头一看,萍儿站在自己身后,送上来用热水浸过的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文池顺手接过,才注意到自己已经满头大汗。这小小的姑奶奶!文池内心闪过这个念头,在脸上擦了一把,然后把毛巾反叠一次,交给鹏军。三奶奶看在眼里,面带喜色,意味深长的眨了一下眼。记脸夸到:三丫头眼能出气,快跟上你爹了。

    就从这一天开始,曾经瘦弱干瘪的萍儿在文池眼里一下子丰满挺拔起来,像春天露芽的蒲公英,虽然生长在并不肥沃的土地上,但在季节的召唤下,舒展开叶子,吐出了花苞,传递出青春的信息。

    从这天晚上开始,萍儿让从没注意过她的文池看在了眼里,放在了心上,成为他永远挥之不去的,集聪明可爱、天真活泼、俊俏伶珑于一身的美丽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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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鹏军四十出头,是当年把医疗卫生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时候学的医,学成后在村里开了药房当挣工分的赤脚医生。改革开放后改制,他把村里的药房盘下来,聊以养家糊口。村里通了电,找高中毕业种承包地的文池共同贷款几千元购来设备,建起了粮食加工厂。加工厂用的是生产队时遗留下来的三间库房,在三奶奶家西隔壁。将库房隔出一间,把药架子和所有的中药西药搬过来,一处集粮食加工和看病拿药为一体的经营场所正式落成。生产队时的库房没打水泥地板,老鼠洞随处可见,鹏军就准备买上几袋水泥,把地板浇筑一下,免得没人的时候被老鼠咬破装粮食的口袋。文池的主意是地板由三奶奶家浇筑,再由三奶奶家负责加工厂卫生,因为加工厂地面上扫起的是遗落的粮食粒和面粉粉末。鹏军说咱们打地板,这些东西不就是咱们的吗?文池说这不行,粮食加工,人们最忌讳的是粮食丢了分量,咱俩大包小包的往家背,这加工厂就开不下去了。再说,好事不能都让咱们占了,让别人也沾点边儿,咱就只挣加工费。两人和三奶奶一说,三奶奶高兴地不得了。从加工厂开业以来,早早晚晚的机器隆隆响,心里不是滋味,碍于乡亲脸面,况且鹏军是医生,一家子大病小灾不断,经常麻烦人家,心里正是有苦说不出。这回好,扫些粮食渣子回来,一年能喂出两头猪。于是,三奶奶家给加工厂打了水泥地板,过几日买回两只猪崽,期望着几个月后的两头肥猪。

    三奶奶满心欢喜中,对鹏军和文池更加热情,时不时要请顿酒喝,两个人除了喝酒之外,到三奶奶家休息聊天更加心安理得,坦然大方。

    十年前,仅有十五岁的文池放弃高考回家参加劳动,业余时间看书写作,自是下了一番苦功夫,即使是开了加工厂,但凡有点时间,也要把从村里搜集来的书本杂志翻了又翻。三奶奶家宽松的休闲环境,竟让他暂时忘记了自己立下的志向,懈怠于串门的乡亲们在一起说笑打闹之中。只有星期天例外。星期天萍儿不去上学,除帮父母干些家务,就只是在自己的里屋,文池不知道她是在温习功课还是再做其它事情。不觉间,文池居然生出见她一面,或者听她说话的渴望。但是,文池的时间是有限的,一旦有活干,他就得回隔壁的加工厂,投入到“隆隆”作响的机器当中去。干完活,文池就来到三奶奶家。如果是星期天萍儿在家,文池就不愿离开,可是待时间不会太长,萍儿会从里屋走出来,像是不经意的从文池身边走过,看文池一眼,从不说话,扭转身又回屋里了。每到这个时候,文池才突然想起自己的使命,不管人们谈论的话题多么有趣,他都会默然离开,回到药房,回到自己的文学世界里。有时候萍儿拿着笤帚和簸箕来加工厂扫地,总是轻手轻脚,从不闹出什么动静,也从不跨过门槛进到药房来打搅文池。但她能感觉出文池在干什么,文池也能听出她的脚步,轻轻地,和衣服摩擦的声音差不多。听到是她来了,文池要合起书或放下笔,跨出门槛来,表示出要帮忙的意思。每到这时,萍儿会直起身,冲着文池瞄上一眼,不说话,甚至没有任何表情。但就这一眼,文池会立刻停止将要继续下去的动作,愣上几秒钟,便转身回到里屋。萍儿独自扫完地,飘着轻盈的身子,走了。文池纳闷,这小姑奶奶,跟自己从不说话,怎么就能支配自己呢?是她的眼神吗?她看自己的眼神是那样的平静如水;是她的面部表情吗?她的面部少有动作,似乎总是那个模样。但是,他要表达的意思却异常明确,以致没有给自己留下猜测和犹豫的空间。文池在一番思考后终于明白,萍儿是在最恰当、最特殊的时刻给自己传达信息,能够相互传递、相互接受这种信息是心灵相通,心有灵犀的表现。想到心有灵犀这个词,文池脸上一阵发烫。人家才是个初中生,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人家像初春的禾苗,正在成长,正需要汲取阳光雨露,正需要周围人的关心、呵护。文池谴责自己的良心,甚至,一股深深的负罪感油然升起,这种负罪感让他惊醒。

    文池不再到三奶奶家去了,甚至,有一次三奶奶喊他和鹏军去喝酒,鹏军去了,他却说家里有事没去。第二天鹏军问他说:你跟三奶奶家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吗?文池惊愕的回答:没有啊!?那你为什么不去他家了?我看书。有什么不对吗?鹏军听到文池反问,解释说:没什么不对,三奶奶问呢。知道三奶奶问过,文池怕产生误会,才像以前一样,有了时间就到三奶奶家坐会儿,那要在自己看书看累了,或者是提笔无字的时候。原来都是要在天黑下来,鹏军和文池才收工回家,这个时候萍儿也已经回家了,一般还会看到萍儿。现在,文池回家明显早些,到了家,才看到自己的老妹妹华子也回来了,也就是说萍儿也应该到家了。如此几天,文池认为自己对自己的行为有了正确的约束,内心的负罪感才稍有减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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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让文池有了更加强烈的负罪感是在一个星期之后。这次的事情让文池感到极度羞愧,甚至到了对自己的道德本性失去信赖的程度。这次也是在一个星期天,鹏军和文池忙过一阵,把乡亲们送来的加工活儿干完就十点多钟了。像往常一样,鹏军拍拍身上的粮食粉末,抽上一支烟,哼着小曲儿奔了三奶奶家。文池脱下劳动布工作服进到里屋,拿起水瓢舀了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来到书桌前刚要坐下去,就听到有轻轻的脚步走进加工厂。虽然加工厂每天要接待无数客户,文池还是准确无误的判断出是萍儿走路的声音,她是掐着加工厂停工的间隙来扫地。文池已经三四天没见到萍儿了,内心的诱惑让他没有片刻的犹豫。他从里隔间走出来,两个人的目光撞了一下便躲开了,是文池先躲开的,萍儿也顺便把目光放在地上,那意思就像很关注地上有多少掉落的粮渣。此时,春日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光线中粉尘飘舞,窗口外的槐树影子透进来,椭圆形的叶子和串串槐花间有珍珠翠鸟穿梭蹦跳,让地上本来凝固的水墨画有了动感。像往常一样,萍儿从屋地的西北角开始,压着笤帚,慢慢的开始扫,动作细腻,很专心致志的样子。文池空着两只手,想帮忙却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于是,也便像往常一样站在一边。既然萍儿专注于扫地,文池当然就可以专注于看着萍儿扫地。已是仲春,阳光又这么好,萍儿穿得很少,家做的薄底布鞋,从二姐那里继承过来的很合身的粉色多皱腰裙,浅蓝色半袖小褂上缀着淡紫色苹果花,花是从枝头鲜绿的花座间开放出来的,滑润的玉臂和稚嫩的小腿从短袖间和粉裙下露出,整个人正像一朵刚刚开放的苹果花,肃静、淡雅,鲜活着,跳跃着,弥漫着醉人的馨香,这种馨香的气息足以摄人心魄,让跟前的文池忘记了一切。

    让文池震撼的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本来总是这样的,萍儿以精细流畅的动作扫地,文池手足无措的陪伴着。萍儿扫完地,也就是说萍儿把粮食渣和飘飞落地后的面粉扫成一堆,文池就会上前拾起萍儿带来的口袋,打开口,然后平儿用簸箕把自己的劳动成果装进去。再然后,萍儿会看一眼文池,表达一下感谢的意思,拎起口袋转身回家去。文池也会转过身,回到药房里,坐在桌子旁,陷入无边的遐想中。可是今天没有,就在萍儿像是神情专一的扫到文池对面的时候,通透的阳光映照着她,那阳光顺着萍儿弓着的身子毫无遮拦地射进领口,萍儿的前胸竟然暴露无遗,于是,一双刚刚开始发育的荷苞呈现在文池眼前,娇小,剔透,散发着洁白光晕的荷包顶端荷红如豆,鲜嫩着,燃烧着。文池的大脑仿佛遭了雷击,一阵昏厥,周身血液骤然沸腾,然后瞬间凝固。萍儿猛然站起身,拿着笤帚的手臂立刻抬起下意识地横在领口间,平时细长的眼睛此时满满睁开喷射着火焰逼视着文池,没有羞涩,只有愤怒。文池从痴迷中醒悟过来,尴尬地望着萍儿,脸上满是愧疚。两人片刻的对视之后,文池转身回了里间,萍儿把笤帚摔在地上,左脚一跺跑出屋外。

    此后数日,文池再没有去三奶奶家,萍儿也不来扫地,即使是偶尔在路上见了,也都不约而同地低着头,急匆匆地擦身而过。

    那天的场景一遍遍在文池脑海浮现,书页里,稿纸上,甚至是加工时的机器上满是动人心魄的荷苞和两点荷红。由此,文池开始怀疑自己的人格本性。他明白每个人本性里都有善和恶两个方面,一个人要想善良,就要压制自身邪恶污秽的一面而激发善良美好的一面,自己在面对一个尚在成长初期的女学生居然表现出了这般下作、可耻的行为。更不争气的是,在工余或者睡前,他竟然身不由己地想象萍儿的全身,甚至想象将萍儿一把搂在自己的怀抱里,用上天大的力气,让她窒息,让她消失在自己的身体里。文池明确认识到自己的灵魂正在堕落,如果放任下去,自己将变成恶魔,变成万人不齿的色魔。

    越是多想,晚上越是睡不好觉,白天干活时表现得心不在焉,更谈不上读书写作。

    放弃高考,打算拥有一番作为,丰富自己的生命历程,通过努力改变生存状态,并且已经开始事业旅程,甘心这样滑下去吗?文池无数次的拷问自己。

    要想站起来,必须在自己还没有彻底发疯之前改变思维模式。于是,文池每天比鹏军上班都早。一般情况下,鹏军来上班之前文池已经把加工活干完。他守在加工厂,有客户背着粮食来,即使是鹏军在场,他也不让鹏军动手,而是自己手脚麻利地操作加工。晚上,他强迫自己看书,萍儿的影子总是出来捣乱,看不进去,他就立刻走出去。即使是午夜,他也要穿好衣服,悄悄地出门,沿着村边的河套慢跑。他不怕摔倒,摔倒一次,最好是重重地摔倒一次,让自己疼痛一次,是惩罚一次,也是清醒一次。他也曾经天真地想,摔倒之后,当再爬起来时,发现自己变了,又变回到了个性单纯、目标明确的从前,继续自己的事业,继续自己充满活力、充满希望和奋斗的生活,心灵不再污秽,行为不再下流,已经重新拾起磊落和高尚,远离三奶奶家,远离萍儿,让萍儿这个在全年级考第一的女孩子安静地学习,去争取她应该拥有的美好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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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早发现文池变化的是鹏军。

    文池和鹏军虽然相差十几岁,但两个人是最“投心病”的朋友。有一天鹏军问文池,这一阵儿你心里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文池没做正面回答,只是说春天了,阳气上升,心里总像窝着一团火。后来,鹏军打算给文池张罗个对象,人到了这个年龄,该成家了,生在狼牙山这块地方,娶妻生子是男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业。穷山恶水间,革命的烽烟曾经在这里滚滚燃烧,抗日的枪声曾经在这里不屈地响起。但是,这里的山民用激情演绎了一番生命壮歌之后,复归古老的落寞和延续着以往的贫穷,姑娘们只要有机会,就会毫不犹豫地走出大山,去追求梦想中的幸福。陡峭的山崖下和贫瘠的土地上,多是在孤独中踽踽而行的光棍汉。即使是像文池一样胸怀大志的,一心想通过自身努力创造一番事业的优秀青年,等待他的也不一定是想象中的美好前程,甚至,最终有可能加入到光棍汉的行列。所以,鹏军的考虑不无道理。但是,似乎有些好高骛远的文池一次次拒绝鹏军的好意,执着地坚守自己的信念。鹏军虽然对文池最近的表现感到莫名其妙,但不再说什么,他也许喜欢的就是文池的才气和这番不同凡响的志气。

    更感到莫名其妙的是三奶奶。几次请文池和鹏军喝酒,去的只有鹏军,而文池总会说出原因拒绝,而且好长时间都不登她家门边,这让三奶奶生出诸多猜测,虽然她没想到醋是从自己三闺女这里酸的,但她的内心还是越来越不安,她怕文池对她家有了什么看法,她怕文池瞧不起她。直到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一件艳事,让她无颜再见文池后,索性找了个机会和文池做了一番交谈。

    姜家坨是个不足千人的小村,一九五八年,在全国一盘棋的整体谋划中,整个村子向上边的山沟搬迁五华里,省里在这个村原来的位置建起了一座中型水库。被日本鬼子烧毁的房屋在乡民们得到土地后逐渐盖起,有的是刚刚盖起,也就是说他们过上了安居乐业的生活。由于建水库搬迁,他们不得不自己拆掉自家的房屋,随着种熟喂肥的土地一下子陷入水下,全体村民过上了艰苦垦荒的日子。狼牙山地区的特点是山高坡陡、石多土少。由此,村民们多少年来无怨无悔地贫穷着,正像当年的房子被日本鬼子全部烧毁之后只是把无边的愤怒化作铁拳砸向倭寇。那次烧毁房屋的当天,当时不到四百人的小村,居然有二十八人报名参加到杨成武领导的八路军队伍里,从而创造出一个拥有十五位烈士,远近闻名的“光荣村”。自己的土地被淹没后,他们开始了在与天斗、与地斗、与阶级敌人斗的同时,过着群情激昂艰苦垦荒,并且持续贫穷饥饿的日子。没有谁怨过谁,没有谁觉得谁该怨,抗日战争时期的环境教育,使他们已经形成了自己的思维定式,那就是小局服从大局,个人服从国家。

    按说建水库与三奶奶没什么关系,她是建水库后嫁到姜家坨的。可是,居然发生了关系。这些关系,让她几近妖娆的美丽成为正经人家的女人鄙视的对象,和村民们闲暇取笑的话题。

    三奶奶姓谭,祖上在清末年间做到二品官,不知什么原因犯下满门抄斩之罪,她的曾祖父因为当时没在家而幸免于难,得到全家被杀的消息后,他一下子钻到太行山千里森林中埋隐下来,后来居然娶妻生子延续了香火。三奶奶虽然生得美丽,但由于从小生长在几乎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里,对人情世故不够通晓。当年修建京太铁路时,记脸是住在三奶奶家中的几十位民工中的一员,因为京太线即将从她们家房后穿越。当时已经三十多岁的记脸向三奶奶家大献殷勤,铁路修成后,记脸领着三奶奶告别刚刚能够呼吸到外界空气的娘家,来到姜家坨,记脸在村子里辈分大,又排行老三,让她成为了如今的三奶奶。

    三奶奶不谙世事,生的花容月貌鲜嫩欲滴,虽然跟着记脸不享福,虽然周围有那么多比记脸优秀许多的光棍汉,但来自家庭的教育熏陶让她坚守妇道。也就是说,记脸家的破旧院墙虽然低矮,外边的春光景色虽然迷人,但三奶奶这株红杏没有伸出墙外,只是在记脸时不我待的发奋努力下,不管丫头小子,三奶奶不到两年生出一个,到萍儿这里已经是他们的第六个孩子。生下萍儿后,全国大规模计划生育开始,记脸从此看到了希望,立即主动做了结扎手术,暂时缓解了三奶奶不断生孩子的压力。文化大革命这一袭政治浪潮成为记脸家难以抵挡的经济灾难,一群孩子张着嘴等吃,记脸除了在生产队挣工分没有任何本事。于是,东借西凑,讨吃要喝,缺粮断炊,在经过了几个不同阶段之后,面对一家人即将离散,孩子即将饿死的绝境,三奶奶选择了接受光棍汉们热切的粮食接济。如此,三奶奶抛却了祖宗教诲,抛却了为妻之道,抛却了人格尊严和女人最宝贵的脸面,在接受光棍们粮食接济的同时也接受了他们的额外要求。

    这就是三奶奶和建水库的关系。

    不建水库,姜家坨村民赖以生存的土地就不会陷入水底。只要土地存在,村民们就不用艰苦垦荒后种那星星点点的山坡薄埝。只要有地种,即使是三年两收,甚至三年一收,加上瓜瓜菜菜,也不至于让三奶奶走到这一步。

    能让全家人都活下来,三奶奶除了使用这个无可奈何却心中淌血的办法,她又能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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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池对三奶奶家的遭遇,对三奶奶的行为是同情和理解的,他毕竟是有辨别能力的当代文化人,加之文池的爹在文革初期挨批斗时,大会主持人让身体虚弱,犯有头晕病的文池爹爬到两层桌子上,脖子上挂着凳子做“喷气式”。平时懦弱的记脸实在看不公,关键时刻挺身大吼:要叫他死,咱们就一起动手砸死他,用不着费那么大事!因为让记脸把主持人的真实意图揭破,文池爹最后没有被逼到那高高的桌子上去,从而保住了性命。但从此之后,记脸被正式划分为文池爹那一派,并且代替文池爹挨批挨整。

    文池是把记脸当成自己一家人的救命恩人敬仰着的。

    三奶奶被人耻笑,文池只有不平和愤怒。虽然在表面上,三奶奶有外遇的行为直接受害者是记脸,正是自己家的救命恩人。事情就这么复杂,文池敬仰记脸,同时又理解三奶奶对记脸的不忠。所以,在全村人都瞧不起记脸一家的情况下,唯有文池把他们当成亲人,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在任何情况下,文池都想帮助这一个在全村最贫穷的家庭,包括现在让三奶奶家扫加工厂的地面。

    三奶奶出事就在这个春天。

    那天,三奶奶到一个有媳妇的男人家里和男人正在炕头折腾,被回娘家的男人媳妇逮个正着,愤怒的男人媳妇把三奶奶暴打一顿,然后抱着三奶奶脱下的所有衣服跑到村办公室,陈说之后,唯一的要求就是自己在大喇叭上广播这件事。看办公室的正好是文革时期记脸救文池爸爸时得罪的那个会议主持人,他立刻打开麦克风,男人媳妇撇开大嗓门一顿数说叫骂,把人世间所有脏话全部泼给了三奶奶。事情就这么巧,当时是个星期天,在家的萍儿对大喇叭上的叫骂听得真切,自己的母亲,裆里的事情居然惹出这么大祸,萍儿实在无法接受。在备受打击的时刻,她在自己的里屋用被子紧紧地裹住脑袋,任泪水浸湿被子。其实,萍儿对自己妈妈的事情隐约知道一些,但这次公开了的事情,让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还想到了文池,文池会怎么想,文池会怎么看待自己的家庭。这个念头也仅是一闪,然后整个身心被强烈的耻辱感湮没。

    萍儿,你妈跳井啦!邻居二娘在门外一声大吼。萍儿大脑遭到一记重击,浑身猛然颤抖一下,翻起身窜出门跟着二娘往村南跑,路过加工厂时,萍儿一步跨进来,绕过正在干活的鹏军,瞪起无助的泪眼死死地盯了文池半秒钟,然后扭身跑出屋去。

其时,对三奶奶刚才发生的事情,文池和鹏军一点儿都不知道,两个人正在机器的隆隆声中干活。文池看到突然出现且神态和表情反常的萍儿,知道出了大事情,立刻扔掉手中的簸箕跟出来。等文池和萍儿跑到村口,三奶奶已经被几个人刚刚从水井里捞出来,赤条条的躺在靠井台的矮墙下,额头上流着血,已经昏死过去。看到这个样子,在前边的文池把自己的工作服立即脱下来盖在三奶奶身体的中间位置。萍儿已经来不及去想妈妈带来的耻辱,扑过去抱住三奶奶撕心裂肺的大声呼叫。这时候鹏军也已经赶到,弯下腰伸手翻开三奶奶的眼皮看了看,又用手背贴着三奶奶的脖颈探了片刻,才站起身对着文池说:去,卸个门板,抬回家里吧。

    三奶奶并无大碍。当时三奶奶被男人媳妇捉奸在床之后一阵慌乱,正在不知所措,听到大喇叭上的叫骂,觉得无颜再活在这个世界上。当她光着身子穿过村街向井口跑去的时候已经被人发现。跟去的人虽然没能阻止她跳井,但这些几十年在水库边生活的汉子们轻而易举地将她从井里救上来,然后很有兴趣地欣赏着三奶奶丰腴洁白的身子,并且拍着手恓惶着表情说糟蹋了这一井清冽甘甜的水呀!

    好长时间,三奶奶不再请文池和鹏军到她家去喝酒,当然文池已经有很长时间不去她家喝酒了。萍儿不来加工厂扫地,三奶奶也不来。每天的地都是文池来扫,把粮食渣子扫到一起堆到墙角。过几天后,记脸或者是萍儿的哥哥们用口袋装走。大家都很少说话,记脸有时候陪着鹏军抽一会儿烟,背上口袋就走了。

    萍儿见到文池总是低着头,从一侧看一眼萍儿,文池发觉萍儿的脸总是涨得通红。即便是三奶奶,文池也只见过一面。那一天,天即将黑下来的时候,文池干完活回家吃饭,看到三奶奶正趴在他们家院门外用石头垒起的猪圈门口上喂猪。也许是听到了脚步声,三奶奶回头看了文池一眼。看了文池一眼之后,三奶奶即刻把脸别过去,侧着身子匆匆地回家去了。

萍儿不说话,文池更不能说话。

    一个月即将过去了,文池真想和她们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先跟谁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如果不说点什么,好像心里很在意三奶奶这件事,或者说对三奶奶的行为不齿一谈,不屑一顾。

    正在文池有些焦虑的时候,一直不出门的三奶奶在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来到加工厂,走进药房。这时候加工厂的机器没有响动,她知道文池和鹏军闲着呢。她走进药房后就跟鹏军说:军子,你三爷心口疼,去给他看看。鹏军转了一下身子没说话,等着和三奶奶一起走。三奶奶却说:你自个儿先去吧,我跟池子说会儿话。

    鹏军看了一眼神情平静的三奶奶,一个人出门走了。

    三奶奶坐到凳子上,摆出一副要和文池长谈的架势。文池赶紧坐到三奶奶的对面。

    池子,今儿个我想跟你说会儿话。也许是三奶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重复了刚才和鹏军说话的意思,表情有些不自然。文池知道三奶奶要说什么,便故意显出很淡薄,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池子,你不知道,我出了那档子事,我心里觉得,没给别人丢人,连你三老爷都不算,我觉得就是对不起你,就是对不起我三丫头;就是给你丢人了,给三丫头丢人了;没脸见你,没脸见三丫头。三奶奶说到这里,一双大眼睛里的泪水再也包不住,十分汹涌地淌下来,顺着脸颊摔在桌子上。三奶奶紧咬着下嘴唇低下头,鼻腔里冲出憋屈的呜呜声。文池鼻子一酸,老太太,你别,不怨您……池子,怨我,你别替我说话。你听着。三奶奶抬起右手,左一下,右一下擦掉眼泪,又低下头不看文池,哽着嗓子继续说:我走到这一步,都是债呀,都是人情债闹得!当年三斤棒子二斤米的,我得让孩子们活呀!我为什么不怕你三老爷,不怕他不饶我呀?他没那个能耐,养不起我们娘儿几个。我知道你对我们家好,大事小事的帮忙;我知道你盼望我们家好起来。你可看见了,你大爷二十七八了没人提过亲,照我们家这个样子,三个儿子就是将来的三个光棍汉啊!你看看,都进了五黄六月,别人家的劳力都出去干活挣钱,我们家的人没人往外领啊,整天在村里走东家串西家白干活混饭吃!三奶奶说到这里,忍不住再次哭出声来。他说的文池喊大爷的就是她的大儿子。农村就这样,一家人的名声不好,便很少有人理会,即便是想出门挣钱也没人往外带,只能在村里帮别人家盖房、种地,管吃饭不挣钱。三奶奶哭过一阵,抬起头无奈地看了文池一眼,咬咬牙说:我想好了,池子,我再也不能给你们丢人了,再这样下去,我不光是对不起你,对不起三丫头,还得把三个儿子毁了。池子你看着,往后再也出现不了那些丢人现眼的事了,我知道人得争气!说完,三奶奶站起来,没等文池说句话,扭身走了。她那决绝的神情和脚下生根的步履,以及不失风韵的体态,在文池的脑子里刻下了永久的印记。

    三奶奶真的变了,经历过一场生死,像是脱胎换骨一般,和记脸带着儿子们把自家的薄田打理的土肥苗壮。

    日子在无声无息中溜走,一家人的生气开始鲜活。

    文池跟村里的朋友说了句话,三奶奶家的大儿子,二儿子被人带着去北京打工挣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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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池此生都不会忘记这个日子。那一天天很热,他正在加工厂磨面粉,一位胖胖的年轻邮递员一手拿着绿色大盖帽给自己扇风,一手拿着个纸条走进加工厂,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冲着文池大喊:姜文池,姜文池,你的汇款单,稿费!挨着邮递员比较近的鹏军先接在手里看了一眼,然后笑着跟文池喊:你行了!喊完把纸条递过来。文池接在手里一看,是《河北教育》的稿费通知单,上边写着七十元。

    那篇短篇小说在市报发表不久,文池的母校,也就是现在萍儿和华子就读的学校的几个老师在一天晚上找到文池,给文池介绍了本校老师余义的故事。余义也是文池当年的老师,教数学,非常敬业,后来得了贲门癌,在去北京肿瘤医院治疗时,医生给他提出了两套方案,一是电烤治疗,二是做喉部切除手术。医生说的很明白,电烤治疗,活生率只有百分之三十,但治疗一段时间后可以继续教学。而做喉部切除手术,活生率可以达到百分之七十,但是,手术后将永远失去语言功能,也就是说,余义的生命可以保住,但他将永远离开讲台。最后,这位文革初期就离开讲台,文革结束又重新登上讲台的代课教师毅然选择了电烤治疗。根据余义的事迹,在同校老师的促使下,文池写了一篇八千字的报告文学寄到《河北教育》编辑部。今天接到了稿费通知单,说明这篇题为《在生命线上》的作品已经发表。

    几天后,还是那个邮递员果然送来了样刊。

    大块文章的发表,让文池立刻成了三里五乡的名人。首先是学校老师在自己的班里以文池为榜样对学生进行励志教育。然后是召开全校学生大会,邀请文池参会并发言。这所学校在文革期间和稍后几年是一所高中学校,也就是当年普及九年义务教育时的初中升格为高中学校,称为“社办高中”,文池是这所“社办高中”的最后一届毕业生,这所学校早已恢复为初中建制。在当年的曾经是自己老师的要求下,文池面对近千名学弟学妹讲了自己离开学校艰苦自学的经历,但没有像老师要求的那样谈写作,他只谈了励志的话题,并告诫自己的学弟学妹千万不要像自己一样盲目的想当什么作家,要各科学业平衡发展,通过高考走出去。他补充说自己高中毕业到现在已经整整十年,目前不得不为吃饭过日子整日繁忙,而自己的同学中有的已经成家立业,有的已经成为科级干部或某行业、某学科有所作为的骨干分子。

    这几天,华子显得异常兴奋,哥哥让自己大出风头。和华子一样兴奋的还有萍儿,只是她的兴奋是在内心里,是不显山不露水自己偷着乐的那种。华子和萍儿在一起,有人用艳羡甚至是敬仰的语气夸赞文池,华子可以表现的兴高采烈喜笑颜开,而萍儿总是似乎表情漠然不为所动,因为在其他人面前,她没有为之高兴的理由。唯有她自己知道,每次听到有人说起文池,她都会激动,都会自豪,甚至从内心里涌起莫名其妙的特殊感觉,这种感觉让她热血涌流,让她沉醉痴迷。让她感到羞涩的是,当这种感觉来临时,随着血液的涌动,她会感觉周身发热,身体某些部位强烈鼓胀,这时候即使是小小的动作,或者仅仅是衣服的摩擦也会使自己的皮肤产生电击般的反应。她的这些秘密只有她自己知道。既然是只有自己知道,她就不想去阻止。所以,她并不回避这样的场景,一旦有人谈论文池,她都会侧耳细听,距离稍远了,她还要像是漫不经心地凑上去,面向其它方向,仿佛别人的议论与她毫无关系,不插话,偷偷地享受着身体的舒服和内心的畅快、愉悦。

    像以往一样,放学回家的路上,萍儿和华子总走在一起。有时候,回家后的萍儿还要嘴里嚼着点补的干粮来找华子,在一起说学校的事,说同学的事,说课业的事。到了天黑,当文池下班回家,还在门外,萍儿总能判断出是文池的脚步声,萍儿会立即屏住气息,然后不管和华子的话题有没有说完,马上起身,迎着文池走出来,灯下,只看文池一眼,便低下头去,迈着轻轻的步子与文池擦身而过,回家去了。如果萍儿放学回家后听到加工厂的机器还在隆隆的响,她会换上粉色多皱腰裙,穿着缀着淡紫色苹果花的浅蓝色半袖小褂,站在自家门前的一棵花椒树下,两手抓着头顶上的树杈,晃悠着身体,像是享受紧张学习后的悠闲。等文池和鹏军收工锁门回家时,一般天已经快要黑下来了,萍儿向这边瞟上一眼,看到的也只是模糊的身影。只一眼,萍儿便立刻躲回家去。

    不管是在华子那里还是萍儿的家门前,萍儿就只看文池一眼,但必须看一眼。萍儿还只是个孩子,她还没有成熟到让自己永远保持平静和淡定,她还不能彻底抗拒强大的内心驱使和抵御具有超凡魔力的情感诱惑。但她毕竟是萍儿,柔弱的生命经受着咸涩浸缸的淹泡,贫穷、艰难和歧视、耻辱像坚硬的锤子时时敲击打磨着她,已经锻造出她坚忍的品格和不屈的灵魂。她也只能看一眼。看一眼够了吗?不够,远远不够,就她内心的渴望,她愿意天天看,时时看,近近地看,把文池装在自己眼里,永远地看下去,看一辈子。看一眼也够了,改变家庭现状,洗却沉重耻辱,自己要走的路太长。所以,萍儿在每天看过文池一眼,让自己干涸的心田得到滋养之后,便会进入安之若素的状态,迅速回到自己的旅程上来,继续自己的奋力跋涉。在睡前和醒后,萍儿脑子里想的是文池,睡前和文池的影子告别进入甜甜的梦乡,醒后与文池的影子首先相聚然后面对清新世界。这样,只要每天能够见到文池,会使她的学习更加安心。有时候她甚至想尽快完成这一天的学习任务,达到对所学的每个单元、每个课业难点通晓熟记的程度,之后,给自己腾出一点时间,放飞思绪,展开遐想,进入自己的心灵天地,与文池进行无忌的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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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池也一样,理智告诉他必须与萍儿拉开距离。尽管如此,在不知不觉中,每天能见到萍儿,已经成为他最重要的心理安慰。甚至,每天的工作和学习好像就是为了见到萍儿做准备,是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萍儿聪慧伶俐,明朗如炬;萍儿通透艳美,飘飞如蝶。萍儿是天使,是精灵。但是,萍儿比自己小十岁,还是个孩子,学习成绩又那么优秀,那么突出,她的未来应该更加美好,前程应该更加锦绣,枝头的苞蕾,应该在阳光下笑舞东风,俏丽绽放。所以,文池认为对萍儿的每一丝爱恋和遐想,都是对她的沾污,都是可鄙的邪恶欲念。在自我认知的自信和坚强的意志掩盖下,文池感觉自己是那么的渺小委琐,那么的自卑无奈,以致于不敢迎接萍儿恰似平静却内涵丰富的目光。尤其是那次看到萍儿的身体之后,他认为自己肮脏的灵魂已经完全暴露在萍儿面前,自己已经成为一幅皮囊包裹下的丑恶骷髅。

    文池继续着自己的工作,坚持着学习、写作,睡不着觉的时候就到河套边慢跑,每天看上萍儿一眼,因为没有勇气,也只是瞬间的一望,没有更多的交流。

    有一次,华子问:哥,你跟萍儿有仇吗?文池很吃惊,没有啊!?

    华子不解的问:为什么萍儿一见到你回家来就走呢?文池回答:人家不像你,她还想着回家学习呢。

    华子被哥哥捎带了一句,撅起嘴两眼一片茫然。

    华子才十五岁,她还不懂得更多的事情;萍儿也只有十五岁,也不应该懂得太多。文池想。

    三奶奶是性情中人,已经看出文池和萍儿两个人关系似乎与常人不一般,但又猜测不透,凭着对文池的了解,她只作壁上观。一段时间之后,她曾试探性地在文池面前提到萍儿,文池除了夸赞之外,只是建议三奶奶对萍儿多加关心和爱护,好好培养,让萍儿保持现在的学习状态。文池的话,客观、中肯,未透出任何非常信息。让三奶奶更加不解的是,文池对自己家的事情那么用心,却几个月不曾到自己家里吃过一顿饭,喝过一杯酒,把距离永远定格在一个点上。思来想去后的一天上午,三奶奶扫完加工厂的地面后拎起装粮食渣子的口袋,眼望着门外,对文池和鹏军说:今天中午在家里吃饭,我回去准备了。语气虽然平淡,但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说完跨出门槛走了。

    鹏军和文池忙了两个小时,把加工厂里的活干完,也没有人前来看病,鹏军拍拍身子,点上一只烟,深吸一口,看看天近晌午,一边往外喷着烟气一边犹犹豫豫地跟文池说:三奶奶是让咱们到她家吃饭吧?看着鹏军征询的目光,文池平静的回答:您去吧。其实,文池一边干活,一边思考拒绝去吃饭的理由。平时三奶奶见到文池,不管是说话的语气还是眼神,满是亲切和欣赏,是母亲拟或是大姐的那种,不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就不去吃饭,他担心三奶奶多想,由此或许生出不必要的隔阂。

    鹏军看到文池又奔了里屋准备拿书看,便以长辈的口气说:别看书啦,干事业得慢慢来,不差这点儿时间。明显有命令的味道。文池赶紧说:您先去吧二叔,我一会儿再说。鹏军是个聪明人,当年把医疗卫生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时候,他学了赤脚医生;走农业机械化道路开始后他被派往县农机站学了柴油机使用和修理。现在,凭着自己的专业,村里通了电之后,和自己的远门侄子文池开了加工厂,一是开加工厂得有个帮手,二是他看中了文池的为人,并且他看到,文池虽然胸怀大志,但因没有固定职业,东来西去,事业没什么起色,必须帮帮他。开了加工厂后,他不让文池干距离机器太近的活,生怕隆隆的机器声对他的大脑有什么影响。看到文池学习,自己能干的活就不让文池动手。文池自然对他充满感激,虽然嘴上不说,但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处处体现出对鹏军的敬重。由于喜欢,鹏军也从不强迫文池做什么。此刻,看到文池还是不去三奶奶家,鹏军并不在意,为了缓解些许的尴尬,鹏军冲着文池笑了一下,拧身出门奔了三奶奶家。

    片刻,当文池向窗外望的时候,看到窗口斜对面,正对着三奶奶家大门口的花椒树下,萍儿两手抓着与头齐高的树杈向这边望过来。望过一会儿,两手倒腾一下,身体旋转三百六十度,还是面向这边。文池是通过纸窗的缝隙间看过去的,他知道萍儿看不到自己,可是,他明白萍儿确认他现在的位置,因此便有了对望的感觉。文池猜想到是三奶奶指使萍儿来请文池去她家喝酒,就他对萍儿的了解,她肯定不会当面来请。文池看到,萍儿在花椒树上吊着自己转了几回身子,侧着眼睛看过几次这边的窗口之后,终是有些急躁,开始摇得花椒枝“哗哗”的抖索,最后跺了一下脚,跑回家去了。

    文池几乎笑出声来,合上书,看看已近晌午,纯粹锁了门,似是无奈,却是满心欢喜的去了三奶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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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池又有几篇小稿在市报发表。萍儿在暑假考试时仍然是全年级第一,而且第二名的分数比她的分数低了六十分。两个人的心情在沸腾中平静,感情在燃烧中寂寞。仿佛两个人都有自己的美好未来,俩个人共同的未来又在未知中,因为世事难料,谁都无法预知即将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是幸福拟或是灾难,比如萍儿。

    经历了几天闷热后的一天下午,人们正在树荫下乘凉,抱怨着老天爷的无情,内心充满焦灼和渴望。突然,村西北的山巅处,一簇黑云迅速的压过来,随着几声惊天动地的沉雷滚过,狂风携卷着铜钱大的雨点打在地上,干旱的地面发出“嗞嗞”的声响,顷刻间,天地失去光泽,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混沌,天上那个巨大的水盆倾翻了。

    一个小时后,雨骤然停了,天幕拉开,很快,阳光照射在村街闪着银波的流水上,丝丝凉风吹过,人们终于透过气来。这雨来得迅猛,去得突然,就像是为了给人们解暑一样。雨停后,人们纷纷穿着凉鞋蹚着水走出家门,说说笑笑叙述着这场雨的奇特,来到村口的小河边,小河的水比平时涨了许多,以往清澈的涓涓溪流,现在变得浑浊不堪。

    文池和鹏军是跟在三奶奶一家人的后边来到小河边的。在人们共同兴奋的情绪里,暑假中的萍儿穿着缀有淡紫色苹果花的半袖小褂和粉色腰裙,像一只蝴蝶飘飞在人群中,遇到浅水,便一手提起裙角耸着身子蹚过,遇到往日的同伴便愉快的打个招呼,笑声爽朗,语音清脆。后来,她爬上河边没有被水淹没的大石头上,看着河水从脚下流过。这块大石头平时在小河边上,村民一旦闲下来,便坐在上边讲古聊天,这时候由于河水上涨,石块靠岸的地方已经有水流过,刚才萍儿是蹚着水爬上去的。蹚着水爬上大石块的萍儿很兴奋。也许是感觉到文池在一旁正在默默地欣赏,她漂亮的脸蛋笑颜绽开,清秀的眉眼顾盼生辉,那方平整的大石块正像是为她准备的舞台,展示着她美丽的风姿,展示着一个少女的天真烂漫。

    突然,传来一阵狮吼般的轰响,村口的几棵大杨树枝叶剧烈抖动,人们脸上同时显出惊愕的神情,相互对望间,仿佛天地猛然崩裂塌陷,世界即将毁灭消失一般。只在瞬间,这种骇人的轰响声音更加巨大,一阵阴风刮过,有一位年长者醒悟过来后绝望地大吼一声:山老虎来了,快跑!吼声刚落,小河上游的山口拐角处,洪水像一堵高高的墙向这边倒下来,呼啸奔涌,浪涛滚滚,人们即刻向远处奔跑。文池没有转身,眼里望着萍儿本能地退后几步。他看到,大石块上的萍儿往下一跳,脚下没有踩稳栽倒浅水中,惊慌中她刚刚爬起,那堵墙已经压过来,来不及叫喊、挣扎,她像一片叶子一样被洪水顷刻卷走,只在卷走后的十米处露出粉色腰裙的影子,又倏然消失。

    狼牙山人对“山老虎”充满恐惧,谈“虎”色变,认为是有人做了缺德事该遭天谴,老天爷才放出“山老虎”。其实是河道上游山谷间局部暴雨形成的山洪,这种情形的山洪爆发来势凶猛,往往给下游造成人员或财产损失。所以,山民们把这种瞬间爆发的洪水形象地称之为“山老虎”。

    萍儿——人们听到三奶奶一声大喊之后才转过身来,这时候正好看到萍儿粉色的腰裙在波峰间闪过,大家停下逃跑的脚步,心里共同划过一个想法:萍儿完了!

    文池没有片刻犹豫,一边把自己的短袖衬衣撕开扔掉,一边顺着河套向下游奔跑,跑过三十米之后,他居然看到萍儿的影子在浪谷间再次闪现。文池看到了希望。但是,水流的速度比他向前跑的速度快得多,萍儿不断闪现的影子离他越来越远。情急中,文池顾不得褪去裤子,一个鱼跃向排山倒海般汹涌奔腾的洪水中扑去。他没有畏惧,没有惊慌,有的只是急切。河道顺山势而行,他知道,下游三百米处是一个山口,山岩凸出,河水形成撞水漩涡,之后是五百米的平顺河道,这五百米之后,河道坡度变陡,水流湍急,而且河道中布满不规则的大石头,村民把这个地方叫做“卧牛槽”。

    文池在洪水中奋力地向萍儿的方向靠过去,他想在进入撞水漩涡之前救出萍儿,如果不能救出,萍儿就会被漩涡吃进去,然后被凸出的岩石撞得粉身碎骨。他思路清晰,动作迅速。但因水流太快,他抓住萍儿的时候已经接近漩涡,他只得把萍儿举出水面,让她有片刻的喘息。文池发现,露出水面的萍儿居然死死地盯了自己一眼,嘴里喷出浑水泥浆,然后高高地仰起头剧烈地喘息。只片刻,文池感觉自己的双腿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然后身体一阵旋转,他赶紧把萍儿抱紧,两个人一起迅速地被撞水漩涡吞噬,向下,向下,再向下,向着黑洞洞的无底深渊急速旋转。

    文池抱着萍儿,等待着最后一刻的撞击,等待着最后一刻的粉身碎骨。他仍然没有惊慌,两个人胸膛紧贴着胸膛,他居然感觉到了萍儿皮肤的柔软滑润以及来自萍儿身体的一丝温暖。他甚至想,这样抱着萍儿结束一切,也够了。

    穿越无比漫长的黑洞,文池和萍儿的身体被激流猛然抛起甩出水面,也就是说,两个人所在的水域没有撞击在凸起的岩石上。萍儿连咳两声,死死抱住文池的两条臂膀立刻撒开,这说明她的理智还清醒,两臂撒开是为了给文池逃生的机会。文池调整气息,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奋力划动,随着湍急的水流在波峰浪谷间穿越。由于已经处在河流的中间位置,虽然经过一番努力,视野间感觉不到向岸边靠近多少,文池不由得向身后一望,身后激浪滚滚,水野苍茫;再向前边看,距离河岸还是那么遥远。他清醒地认识到,在危急时刻不能有片刻的犹豫、停歇,更不能有前后反复的打算,只能认准一个方向。于是,他拼尽全力,一边斜顺着水流向前边划动,一边掌握着萍儿的喘息节奏。萍儿很会配合,当文池把她向上托起时,她就先呼气,再吸气,然后闭眼屏气没入水中。两个人不用言语,也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仅两分钟时间,文池明白,他们两个就要被冲入“卧牛槽”了,这让他再次陷入绝望。因为刚才在漩涡处没有撞到岩石实属侥幸,进入“卧牛槽”区域后,即便是撞不到第一座“卧牛石”,第二座、第三座,幸运不会永远眷顾,两个人绝没有逃生的可能。

    离“卧牛槽”还有一百米、九十米,文池虽然努力,但他感觉到人在自然面前是那样的渺小,人的力量在强大的自然力量面前是那样的微不足道,那样的无力。文池脑子里一下子浮现出放弃的念头,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劳,等待他们的只有一个结果,倒不如静静地体尝萍儿的温度,然后共同面对相同的命运。

    文池留恋生命,因为自己要干的事还太多;但文池不怕死,尤其是和萍儿一起消失,该是他轰轰烈烈告别人生的一大安慰。可是,他现在肩负着两个人的生命,而且另一个人是萍儿,一个含苞已久、即将吐蕊的娇艳少女,一个惹人怜爱、让他魂牵梦绕的青鸟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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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文池再次露出水面时,感觉自己身体居然增加了无穷力量,他要做最后的拼搏。正在这时,刚刚吸了一口气没入水中的萍儿使劲推了一把,致使文池险些脱手,文池明白此时的萍儿也已经绝望,她想让文池赶快一个人逃生。文池再次抱紧萍儿,并且俯下头在水中用嘴含了一下萍儿的下颌,然后抬起头来。就在他抬起头来的时刻,他偶然发现下游即将进入“卧牛槽”的地方有一颗年轻的柳树被水冲成了半哈腰,半哈腰的柳树上有一个枝杈,像人的胳膊一样探在咆哮的洪水间。文池抖擞精神做好准备,就在经过树枝的一瞬间伸手一抓。这样,文池和萍儿在树枝的牵扯下,被洪水一下子冲到了岸边。萍儿在文池的身下,肩膀被岸边的石块碰得生疼。她睁开眼,确认一切后,用惊恐的目光与文池对视,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双手抱紧文池,狠狠地咬了文池的右肩,然后撒开手,头一歪昏死过去。

    文池两手撑地,摇晃着站起身来,看到萍儿的腰裙已经褪到跨的部位,小褂子裹住了肩和脖子,光滑的肚子和整个胸部展现在面前。文池注意到,那两个天使般的精灵较几个月前丰隆挺拔了许多,随着萍儿粗重的呼吸起伏。看到向这边跑来的村民,文池像打理贵重、易碎的瓷器一样为萍儿提起裙子,再把小褂子展开,遮住萍儿的胸。收拾完这一切,他感觉气力耗尽,身上一软,跌坐在萍儿身旁。

    在三奶奶嚎啕声中,萍儿被村民抬回家。经过鹏军检查,萍儿左肘脱臼,腿部有几处撞伤,其他并无大碍,只是在昏迷中身体不断痉挛,并且开始发烧。鹏军号过脉,诊断为肺部感染,很快打上了点滴。

    文池的右肩被萍儿几乎咬下一块肉,鹏军一边擦拭伤口一边琢磨伤口的形状,看样子是咬伤,最后又否定了自己的判断,要是人咬的,只有是萍儿下的嘴,怎么可能呢?鹏军终没开口说什么。

    天黑后萍儿苏醒过来,身体在惊悸中不断地剧烈抖动,抖动一阵又进入糊糊迷迷状态。由于鹏军给萍儿的左肘复位后打上了夹板,右臂便不断扬起,一只手偶尔抓挠几下,有时候还向外推,嘴里喊着池子……池子。三奶奶知道萍儿受到了惊吓,心痛中也只是无奈。

    文池在处理过伤口之后就回了家,右肩虽然疼痛,他还是乏累的睡去了。

    萍儿在第二天早上正式醒来,高烧已经退去,三奶奶做的鸡蛋荷包下挂面她勉强地吃上几口,又全部地吐出来,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光泽,她忍着左肘一阵一阵的剧烈疼痛,两眼圆瞪,平静地躺在炕上。

    三天过去了,萍儿没有睡过觉,即使是迷糊一会儿,依然是抬起右臂,抓挠几下手,向外推几下,嘴里不断地喊池子……池子。待醒来之后,两只眼睛睁得溜溜圆。

    三奶奶无奈,把文池请来,让他到自家里屋看萍儿。躺在炕上的萍儿见到文池,并没有像三奶奶和记脸一样说感激的话,而是面无表情目光平静地看着文池。三奶奶和记脸走出里屋时,文池起身刚要跟出去,萍儿却用目光制止了他,并伸出右手。文池和萍儿虽然有了身体接触,但那毕竟是在特殊情况下不得不做的事情,即便是文池用嘴含了一下萍儿的下颌,那是在萍儿绝望之时文池给她的最有效的安慰和鼓舞,是在传递求生的信息。此时,看到萍儿向他伸过来的手,文池还是有些犹豫。萍儿依然平静的目光,表露出不容否定和持续渴望的神情,让文池重新坐到炕沿上,伸出左手与萍儿握在一起。萍儿终于淌下泪来,像有万分的委屈,头也向这边靠过来。片刻之后,萍儿抽出手,向文池的右肩伸过来,文池向下倾倾身子,一任萍儿抚摸自己的伤处,也是萍儿根本没有用力,文池不但没有感觉出丝毫的疼痛,竟然还有非常舒服的感觉,那份爱怜让文池内心颤抖。再看萍儿的摸样,文池眼一热,也有了流泪的冲动。文池用左手重新握起萍儿的右手,两个人的血脉仿佛连接在了一起,顺畅地交流。

    这样握过一阵之后,萍儿脸上展开笑颜,幸福地闭上眼睛,竟呼呼地睡去了。

    文池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如果不是爱情,就是萍儿对自己的感激或崇敬,那么,他不能接受别人的感激,也没有让人崇敬的资格,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尽快离开萍儿;如果是爱情,自己一个二十五岁的成年人,怎么能够接受一个十五岁孩子的爱情呢!?一个孩子的爱情是不成熟的,是带有盲目性的。尤其是,萍儿肩负着努力学习,将来出人头地,为整个家庭洗雪耻辱的责任,自己不能往歧路上带她,而应该让她心态平和地继续学业,实现梦想,去迎接灿烂如花的未来。

    于是,文池并没有像三奶奶要求的那样去陪着萍儿,虽然那间神秘的里屋对他曾经充满诱惑;虽然看过受伤的萍儿后,他感觉里屋有着让自己为之沉醉的迷人气息,自己生命的韵律在这间狭小的里屋恣意流淌。

    伤口尚未痊愈不能干加工厂的活,文池还是每天来加工厂陪着鹏军,有时候卖药,扫扫地。可是,只要醒来的萍儿见不到文池,吃下的饭就会吐出来,并且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根本睡不着觉。一天两天,三天四天,萍儿熬得非常辛苦。知道这种情况后,文池不得不再到三奶奶家的里屋看萍儿,去了也不说话,两个人也再没有把手握在一起。只要文池一到,两个人对望之后,萍儿就会很快呼呼睡去,表情安详,一脸平静。

    萍儿的身体恢复得很慢,直到半个月后才能够摇晃着站起来,身体单薄,面色蜡黄,总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即使是华子来了,萍儿也是懒洋洋的很少说话。

    开学了,华子来找萍儿,看到走路已经稳当的萍儿还没有任何准备,就帮着萍儿拾掇书本和学习用具。萍儿不动手,在一旁看了一会,用很淡的口气对华子说:别多事了,我不上学了。

    和华子一样吃惊地瞪起眼睛的还有屋里的三奶奶老俩。三奶奶没说什么,而是站起身帮着华子往萍儿用过的书包里装学习用具。这次是萍儿直接冲着三奶奶说:妈,我真的不上学了。

    三奶奶不错眼珠地盯着萍儿,然后看看记脸,再看看华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知道,三丫头虽然年龄小,但她说出的话,那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谁都没办法再更改。

    第二天,萍儿果然没去上学。下午,学校的校长,萍儿的班主任和任课老师都来了,一起来的还有贾军涛等一群萍儿要好的同学,当然还有华子。几番苦口婆心地劝说之后,萍儿表示不上学了,就是不上学了,这是我的事,我谁也没害着。最后,她咬紧牙关不再开口。

    萍儿又一天没去上学,足不出户,话不出口。

    文池知道萍儿不上学后也是一阵惊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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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奶奶家卖了俩头肥猪,一笔三百二十元的收入是三奶奶从没见过的。三奶奶拿着一条官厅烟来到加工厂,先感谢鹏军和文池,说没有加工厂的粮食她绝对喂不起这两头猪,然后说起萍儿不上学的事。文池不说话,鹏军已经劝过萍儿,此时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摇着头一脸惋惜的神情。最后,三奶奶转向文池,说今儿黑介我请客,一个是犒劳犒劳你俩,再就是池子你要劝劝萍儿,我们家可就全指望你了。

    这次,文池没有推辞。

    酒桌上,记脸端起杯敬鹏军和文池,说了不少感谢的话。然后说打算买两头奶光子猪,留一头母猪下小猪崽儿。并且跟三奶奶商量了,光那点加工厂的渣子不行,也开个摊子,做豆腐卖,豆腐浆跟豆腐渣喂猪。听了记脸的话,文池明显露出高兴的神色,跟三奶奶说:我妈在娘家就做过豆腐,在大集上卖。三奶奶笑着说:我知道,早想好了,明天就请你妈去。文池站起来,郑重其事地举起杯,说:辛苦点,能过好日子。那就预祝一杯吧!几杯酒下肚后,文池头有些晕,感觉比平时醉得快。记脸说:池子,你老大不小的,该找个对象了。三奶奶接话说:这样的小伙子,有才有貌,人性好,有前程,人家池子是有条件的。文池摆着手说: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今天咱们说别的。三奶奶想起来,冲里屋喊:萍儿,你出来。萍儿很听话地从里屋悄然走出,找了个小矮凳靠着板柜坐下,表情淡漠地看着桌上人喝酒。

    萍儿坐下之后,桌子上一时没人说话,三奶奶跟文池挤挤眼,文池当然明白三奶奶的意思,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忍受不住冷场的记脸便拾起刚才的话茬。我快马加鞭的问问,池子,痛快点,你找什么样的对象?让你老太太帮你张罗,人一辈子,就是这么回事。

    文池听了记脸的话,看过三奶奶,再看过鹏军,因三奶奶家的两个大儿子出去打工,小儿子被三奶奶支出去玩,大女儿已经出嫁,二女儿十七岁就和本村的小伙子订婚,现在正和未婚夫一起出门打工,家里就剩这几个人。文池把大家看了个遍,最后看了萍儿一眼。此时的萍儿大病初愈,深黑的眼窝平添出几分凄美之色,灯光下显得更加楚楚动人。文池脸上重新一热,端起酒杯一口干下去,又给自己满上一杯,看着杯中酒,文池像是下定决心要割舍什么,低着头说:老爷,老太太,二叔,我也不瞒你们,对象我肯定要找,但不是现在,将来要找,我要找最低中专毕业的,吃国家饭的。文池说完,端起酒杯再次干下。一股热流从文池的胸口冲向大脑,当他倒下的那一刻,张开大口,把刚刚吃下的菜喝下的酒喷了一地。

    萍儿猛然站起来,眼里划过绝望,泪水即将淌下的时刻,转身回了里屋。

    三奶奶帮着鹏军把文池扶回家。文池妈问:三奶奶,这是怎么回事啊?你看看这遭罪的!文池爸坐在炕沿上不动,张口说:他都这样了,心里肯定有事。三奶奶赶紧说:今儿个他酒喝的不多呀!?

    文池爸仍然低着头不看文池,问:没事吧?鹏军说:都吐了,没事。

    等把文池安顿好,三奶奶才想起萍儿的事,跟文池妈说:你说这三丫头,好好的就是不上学了,我们家可就指望她了。觉得文池嘴好使,劝劝她,你看,还没劝呢,文池就这样了,这可怎么办啊!

    看似不醒人事的文池闭着眼说:您放心,放心,她明天就上学了,肯定去,肯定……文池说完,两眼淌出泪水,彻底醉过去。

    正如文池酒后所言,萍儿半夜里起来,一边流着泪一边收拾东西,天不亮就去找华子,一起上学去了。

    三奶奶莫名其妙地思考半天,把昨天晚上文池说的话滤过几遍,终于明白了。

    此后二十年,她一直问自己那天该不该请文池劝萍儿,该不该让文池喝酒,文池是不是说的真心话。

    此后二十年,即使是文池当了总编之后,他都经常思考那天自己在酒桌上的话该不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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